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巴金>>

雲台書屋

17


  周老太太當晚回家去了。蕙、芸兩姊妹就留在高家,芸和淑華同睡,蕙卻睡在 淑英的房裡。

  第二天早飯後覺新坐了轎子到西蜀實業公司事務所去。

  他在辦公室裡坐了兩個多鐘頭。王收賬員來向他抱怨近兩個月收租的困難,商 店老闆都說生意清淡,不肯按時繳納房租。

  王收賬員剛走。黃經理又咳著嗽捧著水煙袋進來了。黃經理又批評王收賬員不 認真收租,要他規勸王收賬員以後努力工作。覺新心平氣和地跟黃經理談了一陣話, 說得黃經理滿意地摸著八字鬍直點頭。黃經理走了以後,一家商店的老闆來找他談 縮小門面的事。接著克定來吩咐他代買幾部前三四年出版的文言小說。他好容易把 這些人全打發走了,一個人清清靜靜地辦了一些事情,就鎖好寫字檯的抽屜,走到 商業場後門,坐上轎子到周家去了。

  周公館裡顯得很忙亂。左邊廂房內地板上堆了許多東西,大半是新買來的小擺 設,還用紙包著。有的包封紙被拆開了,洋燈罩、花瓶等等露了一部分在外面。覺 新的大舅父周伯濤俯在案上開列應購物品的單子。大舅母陳氏和二舅母徐氏站在旁 邊貢獻意見。她們說一樣他寫一樣,有時他自己也想出什麼覺得對就寫下了。枚少 爺怯生生地站在另一邊旁觀著他們做事情,不敢動一下。僕人進房來,又匆忙地跑 出去,剛走到窗下,便聽見主人在房裡大聲呼喚。

  覺新走進左邊廂房。周伯濤看見他連忙站起來,黑瘦無光彩的臉上露出笑容歡 迎道:「明軒,你來得正好。」兩位舅母也轉過身來招呼他。覺新給他們請了安, 又跟枚少爺打了招呼,便問起「外婆在上房嗎?」他得到回答以後又到右上房去, 給周老太太請安。周伯濤陪著覺新去。覺新在周老太太房裡坐了一會兒,談了幾句 閒話,便跟著周伯濤回到左邊廂房。陳氏和徐氏拿著一本簿子在清點堆在屋角的那 些物品,由枚少爺一件一件地拿起來拆開封皮給她們看了,然後包封好放在一邊。 陳氏看見覺新進來,便得意地對覺新說:「大少爺,你來看我們買的東西。請你看 看買得對不對?」覺新只得賠笑地走過去。這裡有洋燈、花瓶、筆筒、碗盞等等, 式樣很多,質料也各別,但都很精緻。覺新看一樣贊一樣,看完了知道缺少的物品 還很多。他們又把才纔寫的購物單給他看。他也有些意見,都告訴了他們。他同他 們商量了許久,最後算是把購物單寫完全了。覺新答應擔任購買一部分的東西。周 伯濤吩咐陳氏到左上房去搬出三封銀圓交給覺新,這是用皮紙包好的,每封共有壹 圓銀幣一百個。覺新把它們放在皮包裡,便告辭回去。他們留他在這裡吃午飯,他 卻找到一個托辭道謝了。他答應第二天再來。

  周伯濤和枚少爺把覺新送出去。周伯濤剛剛跨出大廳,忽然聽見周老太太在喚 他,便道了歉先走進去,要枚少爺送覺新上轎。枚少爺看見他的父親進去了,旁邊 又沒有別人,僕人、轎夫等跟他們離得並不很近,不會聽見他們的低聲談話,便挨 近覺新聲音顫抖地輕輕說道:「大表哥,我有些話想跟你談談。你二天來時,到我 屋裡頭坐坐。」

  覺新驚訝地望著枚少爺的青白色的瘦臉:眼皮垂著,眼睛沒有一點眼神,連嘴 唇上也毫無血色;兩眼不停地眨動,好像受不住覺新的注視;頭向前俯,他雖然只 有十六歲,背都有點駝了。覺新不覺憐憫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情?不太要緊嗎? 何不現在就說?」覺新還希望自己能夠給他幫一點忙。

  「下回說罷,」枚少爺膽怯地推諉道。過後他忽然紅了臉,鼓起勇氣用很低的 聲音說:「爹管得太嚴。我有時只得偷偷看點閒書。心也讓看閒書看亂了。有時整 晚睡不著覺,有時睡得還好,半夜裡又讓……夢遺弄醒了。我怕得很。我不敢對爹 說。近來我又常常幹咳……」他愈說愈激動,後來有點口吃了。他似乎還有許多話 想說出來,但是他忽然低聲噓了一口氣,消極地說:「下回再說罷。」

  覺新站住聽枚少爺講話。他很感動,便更加注意地聽著。

  枚少爺忽然緊緊地閉了口。他倉卒間隨便說了兩句安慰的話:「枚表弟,你不 要著急,這多半不要緊。你以後留心點,不要再有那種……」他在這裡省去幾個字, 但是他相信枚少爺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預備上轎了,但又站住,帶著嚴肅的表 情警告地對枚少爺說:「你應該請醫生來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想還是對大舅 說了好。」

  「不,你千萬不要對爹說,爹曉得一定會罵我,」枚少爺的臉上忽然現出恐怖 的顏色,他驚恐地阻止道。

  覺新知道周伯濤的性情,覺得枚少爺的害怕也有理。他很同情這個孩子,卻又 沒有辦法幫助枚少爺。他便隨口勸道:「你最好多到街上走走,就到我們家裡也好。 關在屋裡頭太久了,對於身體很不好。」

  枚少爺歎了一口氣低聲答道:「唉,我何嘗不曉得?可是爹不准我出門。爹要 我在家裡溫書。不過爹又說等姐姐出嫁以後讓我到你們家裡搭館去。」

  覺新把眉頭微微一皺,也沒有別話可說,略略安慰幾句便告辭上轎走了。

  覺新坐在轎子裡面一路上就想著枚少爺的事情。他愈想愈覺得心裡難過。他在 枚少爺的身上看不見一線希望。這個年輕的人境遇甚至比他的更壞。他至少還有過 美妙的夢景。他至少還有過幾個愛護他的人。他至少在那樣年紀還大膽地思想過。 這個年輕人什麼也沒有。冷酷、寂寞、害怕,家庭生活似乎就只給了他這些。「爹 管得太嚴,」「我怕得很,」這兩句話包括了這個十六歲孩子的全部生活。沒有一 個人向這個孩子進一點勸告或者給一點安慰。現在這個孩子懷著絕望的心情來求助 於他,他卻只能夠束手旁觀,讓這個孩子獨自走向毀滅的路。看著一個年輕的生命 橫遭摧殘,這是很難堪的事,何況他自己的肩上已經擔負了夠多的悲哀。他左思右 想,總想不出一個頭緒。好像迷失了路途,他到處只看見黑暗,到處都是絕望。他 的心越發冷了。

  轎子進了高公館,在大廳上停下來。一陣吵罵聲把覺新喚醒了,他才知道已經 到了自己的家。他沒精打采地走出轎子,看見帶淑芳的楊奶媽掙紅著臉,指手動腳 地跟高忠大聲相罵。她站在大廳上,她的衣襟敞開,一隻奶子露在外面,像是剛剛 餵過淑芳的奶似的。高忠也不肯示弱,他從門房裡跳出來,在天井裡跳來跳去。他 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光頭上冒著汗珠,口裡噴著唾沫。他一面叫罵, 一面向楊奶媽揮著拳頭。他罵道:「你這個妖精,你這個『監視戶』。四老爺歡喜 你,我老子倒不高興嫖你……」三房的僕人文德在旁邊勸高忠少講兩句,高忠不聽 他的話,只顧罵下去。

  楊奶媽嘶聲叫起來:「你挨刀的,短命的,龜兒子,你不得昌盛的,絕子絕孫 的。你打老娘的主意,碰到了釘子,你就造謠言血口噴人。好,你會說,我們就去 見四老爺去……」她又羞又氣,臉掙得通紅,兩步跳下石階要去抓高忠的衣服。高 忠毫不退縮,抄著手雄赳赳地站在那裡。楊奶媽剛剛撲到高忠的身上,高忠用力一 推,楊奶媽倒退了兩步。但是她立刻又撲過去。高忠的手快要打到她的臉上,卻被 在旁邊看熱鬧的僕人、轎夫、女傭們攔住了。王嫂同錢嫂拉開了楊奶媽,趙升同文 德兩個拉開了高忠。淑芳在大廳上書房門口石級旁邊跌倒了,哇哇地哭起來。

  「楊奶媽,七小姐跌倒了,你快去抱她。」何嫂看見淑芳跌倒,便在後面高聲 喚著楊奶媽。楊奶媽並不理會,卻掙扎著要去打高忠。何嫂便自去抱起了淑芳,一 面給她揩眼淚。

  書房裡覺英、覺群、覺世們讀書的聲音也被楊奶媽的叫罵聲掩蓋了。高忠越罵 話越難聽。楊奶媽罵不過就大聲哭起來。王嫂在旁邊勸她。

  覺新本來想罵他們幾句,制止這場吵架。但是他忽然覺得心裡有什麼東西不住 地往上衝,他只是發嘔。他也不說話,靜悄悄地跨過拐門進裡面去了。

  出乎覺新的意料之外,他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就聽見裡面有人談話的聲音。他 把門簾揭開,一股檀香氣味送到他的鼻端。他一眼便看清楚了房裡幾個人的面貌。 不愉快的思想離開了他。他驚喜地說:「難得你們都在這兒。」

  「我們客人都來齊了。你當主人的有什麼東西待客?快說。」淑華大聲笑道。 她坐在寫字檯前面的活動椅上。

  「三妹,你不也是主人嗎?你不好好地招待蕙表姐、芸表姐,卻要等我回來,」 覺新說了上面的話,不等淑華再說,就走到方桌前面,走近蕙的身邊。他關心地望 著蕙說:「我到你們家裡去過了。」

  「婆沒有吩咐什麼嗎?大家都忙罷,」坐在方桌另一頭的芸問道。

  「沒有,」覺新略略搖搖頭。他忽然注意蕙在看他,這是充滿著信賴和感謝的 眼光。他心裡微微震動一下,過後把眉頭一皺,焦慮地對蕙說:「只是枚表弟……」 「枚弟有什麼事?」蕙驚疑地插嘴問道。

  覺新沉吟一下,然後搖頭說:「沒有什麼。不過他的身體不大好,平日應該多 多留心。他又害怕大舅,他即使有心事也不敢讓大舅曉得。」

  「枚弟這個人也沒有辦法。年紀不小了,卻沒有一點男子氣。」芸在旁邊插嘴 說。

  「枚弟有什麼心事?大表哥,他對你說過嗎?」蕙擔心地低聲追問道。

  「他沒有說什麼,這只是我一個人的猜想。」覺新連忙逃遁似地說。

  蕙不作聲了。淑華卻纏著覺新說笑話。芸也講了一兩句。

  過了一會兒蕙忽然喚聲「大表哥」,接著懇求地說:「枚弟好像有什麼病似的。 爹待他又太嚴,不會體貼他。他一個人也很可憐。你有空,請你照料照料他。你的 話他會聽的。」蕙的求助的眼光在覺新的臉上停留了許久,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知道自己對枚表弟的事情不能夠盡一點力,但是他看見蕙的殷殷求助的樣 子,又不忍使她失望。他想:他對她的事情不曾幫過一點忙,卻讓她獨自去忍受慘 苦的命運,難道現在連這一點小小的要求他也還必須在口頭上拒絕她麼?

  同情使他一時忘了自己,同情給了他勇氣。他終於用極其柔和的聲音安慰蕙道: 「你放心,只要我能夠,一定盡力給他幫忙。」他就在蕙旁邊一把籐椅上坐下了。

  蕙感動地微微一笑。愉快的顏色給她的臉塗上了光彩。她對覺新略略點頭,輕 輕地說了一句:「多謝你。」

  淑華在跟芸講話,她的座位正對著門。她看見門簾一動,覺民安閒地走進房來, 便問道:「二哥,琴姐呢?」

  「我替你們請過了,她明天一定來,」覺民帶笑地回答。

  「怎麼今天不來?」淑華失望地說。

  「她今天有點事情,人又不大舒服。橫豎她們學堂後天放假,她明天來也可以 住一天,」覺民安靜地解釋道。

  「琴姐明天什麼時候來?最好早一點,」淑貞眼巴巴地望著覺民,好像要在覺 民的臉上看出琴的面影一般,她著急地說。

  「琴姐明天來,我們一定要罰她。這兩天叫我們等得好苦。

  今天還不來。二哥,是你不好,你把琴姐請不來,我們不依你。」淑華抱怨道。

  「這的確要怪二哥,琴姐素來肯聽二哥的話,」淑英抿嘴一笑,插嘴說。

  「是呀。如果二哥要她今天來,她今天也會來的,」淑華接口挖苦覺民道。但 是她馬上又故意做出省悟的神氣更正道:「不對,應當說二哥愛聽琴姐的話。二哥 素來就害怕琴姐。」

  芸把兩隻流動的眼睛天真地望著覺民的臉,她感到興趣地微笑著,鼓動般地說: 「二表哥,她們既然這樣說,你立刻就去把琴姐請來,給她們看看你是不是害怕琴 姐。」

  「奇怪,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我去請?芸表妹,怎麼你也這樣說?」 覺民故意做出不瞭解的神氣,驚訝地四顧說。

  芸抿嘴一笑,她的圓圓的粉臉上露出一對酒窩,她答道:「她們都這樣說。」

  「二哥,你不要裝瘋。各人的事各人明白。真不害羞。還要賴呢。」淑華把手 指在臉頰上劃著羞覺民。

  淑英笑了,芸笑了,淑貞也笑了。蕙和覺新的臉上也露出微笑。蕙不久便收斂 了笑容短短地歎一口氣,低聲對覺新說道:「我真羨慕你們家裡的姊妹,她們多快 樂。」

  「羨慕」兩個字把覺新的心隱隱地刺痛了。這像是譏刺的反語。然而他知道蕙 是真摯地說出來的。連這樣的生活也值得羨慕。單從這一點他也可以猜想到這個少 女的寂寞生活裡的悲哀是如何地大了。她簡直是他的影子,也走著他走過的路。他 知道前面有一個深淵在等候她。但是他無法使她停住腳步。其實他這時也不曾想到 設法使她停住腳步的事。他只有一個思想——他們兩人是同樣的苦命者。他曾經有 過這樣的希望——希望一種意外的力量從天外飛來救她。但是希望很快地就飛過去 了。剩下來的只有慘苦的命運。淚水突然打濕了他的眼睛。他的眼光穿過淚水在她 那帶著青春的美麗的臉上停留了片刻。他的臉上起了痛苦的痙攣,他低聲對她說: 「你不要這樣說,我聽了心裡很難過。」

  蕙想不到覺新會說出這樣的話。她驚奇地看他一眼。她的心也禁不住怦怦地跳 動起來。這過分的關心,這真摯的同情把她的心攪成了軟綿綿的,她沒有一點主意。 她先紅了臉,然後紅了眼圈。她埋著頭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兩隻手只顧揉著一方手 帕。

  「二姐,你看,大哥不曉得跟蕙表姐說些什麼話,一個埋著頭不作聲,一個眼 裡儘是淚,」淑華轉動一下椅子,把頭靠近淑英的臉,忍住笑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

  淑英隨著淑華的眼光看去,她不知道覺新同蕙在講些什麼,然而這情形卻使她 感動。她不想笑,而且也不願意讓淑華說話嘲笑他們。她搖搖頭攔阻淑華道:「讓 他們去說罷,不要打岔他們。」

  淑華碰了一個釘子,覺得有點掃興,但是她再留意地看了覺新一眼,她自己的 心也軟了,她便不再提這件事情。

  覺民站在寫字檯後面跟芸講話。芸坐在淑華的斜對面。她一面講話,一面也能 看見淑華的動作。芸是一個很聰明的女子,她略為留心便猜到了淑華的心思。她自 然愛護她的姐姐。

  她害怕淑華真的嚷起來跟蕙開玩笑,便趁著覺民閉口,連忙喚了聲:「三表妹」。

  「嗯,」淑華答應道。她看見芸沒有馬上開口,便問道:「芸表姐,什麼事?」

  芸找不出話來回答淑華。她遲疑一下,忽然瞥見寫字檯上的檀香盒子,便順口 說:「檀香點完了,請你再印一盒罷。」

  淑華還未答話,淑英便站起來把一隻手搭在淑華的肩頭說:「你讓我來印罷。」

  「也好,」淑華說,便站起讓淑英坐下,她自己站在椅子背後。淑英把檀香盒 子移到面前,取下上面的一層,剛剛拿起小鏟子,綺霞和翠環兩人便進房來請眾人 去吃午飯。淑英和淑貞自然回各人的房裡去。淑英帶著翠環走了。淑貞戀戀不捨地 獨自走回右廂房去。分別的時候她們還同淑華們商量好晚上在什麼地方見面。

  這個晚上覺民關在房裡寫文章,預備功課。覺新到桂堂旁邊淑英的房裡去坐了 一點多鐘,同幾個妹妹談了一些過去的事情。後來克明喚他去商量派人下鄉收租的 事,他便離開了她們。以後他也不曾再去,他以為她們姊妹們談心,沒有他在中間, 也許更方便。

  覺新回到自己的房裡,時候還早,電燈光懶洋洋地照著這個空闊的屋子。在屋 角響著老鼠的吱吱的叫聲。他把腳在地板上重重地頓了兩下,於是一切都落在靜寂 裡了。他起初想:海臣大概睡得很熟了,便走進內房去。床上空空的沒有人影。他 這才恍然記起:海臣已經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人了,便低聲歎了一口氣。他呆呆地望 著空床,過了半晌又無精打采地走到外房去。

  方桌上放著「五更雞」,茶壺煨在那上面,是何嫂給他預備好了的。他走到寫 字台前,坐在活動椅上,順便拿起桌上一本新到的《小說月報》,看了兩頁,還不 知道書上寫的是什麼。他實在看不下去,便放下書,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 後來就俯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直到何嫂給他送宵夜的點心來時才把他喚醒。他疲倦 地說了一句:「你端給二少爺吃罷。」街上的二更鑼聲響了。他聽著這令人驚心的 鑼聲。他甚至半癡呆地數著。何嫂把點心端走了。不久她又回來,慇勤地給他倒了 一杯茶放在他的手邊。他看見何嫂,不禁又想起海臣,但是當著何嫂的面,他也不 曾流淚。等何嫂走出了房間,他才取出手帕頻頻地揩眼睛。後來他覺得枯坐也乏味, 便到內房去拿出一副骨牌來,仍然坐在寫字檯前,一個人「過五關」解悶。

  他懶洋洋地玩著牌,老是打不通第五關。他愈玩愈煩躁。

  後來電燈滅了。他早就聽見電燈廠發出的信號——那淒慘的汽笛。方桌上有洋 燭插在燭台上,他也不去把它點燃。電燈光一滅,房間並不曾落在黑暗裡,月光從 窗戶照進來,桌上、地上都映著鏤花窗帷的影子。月光甚至偎倚在他的身上。他靜 靜地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忽然站起來。他想到花園裡去走走。

  覺新走進了花園。他看見月洞門微微掩著,沒有加上門閂。他有點奇怪:什麼 人這時還到花園去?他也信步往裡面走去。

  這晚月色甚好。覺新的心也被這月夜的靜寂牽引去了。他一路上只顧觀看四周 景物,不知不覺地走入竹林裡面。他快要走完竹林中的羊腸小徑時,忽然聽見前面 溪邊有人在講話。

  他略略吃驚,但是馬上就明白了。那是蕙和淑英的聲音。不過他還疑惑:她們 這夜深還到這裡做什麼呢?他忽然起了一個念頭:躲在竹林裡面竊聽她們說些什麼 話。

  「……只怪我一向太軟弱,到現在也只有聽天安命。不過我怕我活不久。媽總 愛說我生成一副薄命相。我想這也有道理,」蕙忍受地、淒涼地說。

  「我只恨我為什麼不是一個男子。不然我一定要給你幫忙,」淑英氣惱地說。

  蕙歎了一口氣,又說:「我這一輩子完結了。不過二表妹,你的事情還可以想 法。你跟我是不同的。你有幾個哥哥。大表哥、二表哥他們都會幫忙你。大表哥是 個好心腸的人。……不過近來他也太苦了。我擔心他……」覺新聽到這裡,心跳得 很厲害。他又是喜悅,又是悲慼,又是感激。他反而流下眼淚來。他覺得自己沒有 自持的力量了,便移動兩步,揀了一根較粗的竹子,就倚在那上面。

  蕙的最後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這本是隨口說出來的,她說到「他」字時,忽然 沉吟起來,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字句表明她心中所感。這時她聽見竹林中起了響聲, 略有驚疑,便側耳傾聽,一面說:「二表妹,你聽,好像有人來了一樣。」

  淑英也注意地聽了一下。旁邊翠環卻接口說:「不會罷。

  也許是貓兒。這夜深還有哪個來?」

  淑英也不去管這件事情。她還記住蕙的話,便同情地說:「蕙表姐,你也太好 了。你自己的事情是這樣,你還擔心別人的事情。」

  蕙站在木橋上,臉上露出苦笑。她仰起頭讓月光撫摩她的臉頰,她帶了點夢幻 地說:「二表妹,我真羨慕你,你有這樣的兩個哥哥。我們的枚弟簡直沒有辦法。 家裡頭就像沒有他這個人一樣。」她忽然埋下頭看溪水,遲疑一下,又說:「我倒 有點想念你們的鳴鳳。看不出她倒做得轟轟烈烈。我連她都趕不上。我有時也真想 過還是一死落得乾淨。不過我又有些牽掛。我的確軟弱。我也曉得像我這個人活在 世上,也沒有意思……」這時覺新實在不能忍耐了,他踉蹌地走出竹林去。

  「大少爺。」翠環第一個看見他,驚訝地叫了一聲。

  蕙和淑英驚喜地招呼了覺新。覺新勉強一笑,溫和地說:「難得你們在這兒賞 月,你們來了好久罷。」

  「我們來了一陣了。我們想不到你也會來,」淑英陪笑道。

  她從橋上走下來迎覺新。蕙依舊站在橋上,低下頭默默地望著溪水。

  「我也來了一陣了,你們剛才講話我也聽見的,」覺新淒然一笑,低聲說。

  「那麼你都聽見了?」淑英著急地問道。蕙抬起眼睛,窺察似地看了他一眼, 又不好意思地埋下頭去。

  「不,我只聽見了一點。我覺得我太對不起你們,」覺新痛苦地說。他向前走 了兩步,站在橋頭,關切地望著蕙,忽然一笑,但是這笑容和泣顏差不多。他溫柔 地喚道:「蕙表妹。」

  蕙輕輕地答應一聲,抬頭看他一眼。他一手拊著心,半晌說不出一個字。直到 蕙把眼睛掉開了,他才求恕似地說了一句:「請你原諒我。」

  蕙嗔怪似地看覺新,眼光十分溫柔,裡面含著深情,她似乎用眼睛來表達她不 能用言語表示的感情。她低聲說:「你為什麼對我說這種話?你難道不曉得我只有 感激你?」她止住話摸出手帕,在臉上輕輕揩了一下,身子倚在欄杆上,兩手拿著 手帕在玩弄,頭慢慢地埋下去,她繼續說:「我是不要緊的,大表哥,你倒要好好 地保重。」

  「我?你為什麼還只顧到我?你看你……」覺新再也說不下去,他完全失掉了 控制自己的力量。他想哭,但是他又不願意讓蕙看見他的眼淚。他歎了一口氣,連 忙轉過身子,匆匆地走到橋那邊天井裡,在一株桂樹下站住了。

  蕙默默地望著覺新的背影,又拿起手帕去揩眼睛。

  「二小姐,你過去勸勸。」翠環在淑英的耳邊慫恿道。她們這時還站在溪邊, 蕙和覺新的談話她們大半都聽見了。淑英漸漸地明白了那種情形,她很感動,心裡 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看見覺新在對岸天井裡站定了,便走上橋,到了蕙的身邊, 親熱地喚了一聲:「蕙表姐。」翠環也跟著她走上橋來。

  蕙回過頭看淑英,過了片刻,忽然帶著悲聲迸出一句:「我們回去罷。」她把 淑英的一隻膀子緊緊挽住,身子就偎倚在淑英的身上。

  淑英裝出並不知道他們兩個人的心情的樣子,她勉強露出笑容,溫和地、鼓舞 地說:「現在還早。蕙表姐,你看月色這樣美,既然來了,索性多耍一會兒。我們 拉住大哥一起到釣台上面賞月去,好不好?」

  「二表妹,我不去了,我心裡難過,」蕙在淑英的耳邊低聲說,淒涼的聲音響 徹了淑英的心。淑英的心事也被它引了起來。暗雲漸漸地浮過來遮蔽她的眼睛。她 害怕自己也會支持不住,關心地看了蕙一眼,便說:「也好,那麼我們回去罷。

  大哥這兩天也很累,他也應該早些睡覺才是。橫豎我們明天還可以再來。」

  覺新勉強一笑,答道:「我倒沒有什麼,不過我看蕙表妹精神不大好,倒應該 多多休息。究竟夜深了,久在花園裡也不好。」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