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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星期五下午周老太太果然帶著蕙和芸來了,大家都坐在周氏的房裡談閒話。淑 英聽說蕙和芸來了。便也連忙趕了來。

  房裡顯得很熱鬧,但是有一種愁鬱的空氣。周老太太不停地跟周氏、覺新兩人 講話。蕙和芸坐得離他們較遠一點,但也聽得清楚。蕙低著頭默默不語,帶著滿面 的愁容,又有一點害羞的表情。芸翹著嘴,微微皺起雙眉。

  周老太太說出請覺新幫忙籌備蕙的婚禮的話,覺新毅然地一口應承了,雖然這 是一件使他痛苦的事,他本來對這門親事就不贊成。覺新說話的時候,非常激動。 蕙雖是低著頭卻從眼角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眼光裡含著深情,這洩露出她的感動。 但是覺新一點也不覺得。芸仍舊不說話。淑華不滿意地瞪了覺新兩眼,似乎怪他不 該答應幫忙去辦理這種事情。

  「這件事完全怪你大舅。其實我哪兒捨得把蕙兒嫁到那邊去?」周老太太談了 許久,把重要的話都說過了,忽然傷感地歎了一口氣,懊惱地說。

  蕙略略地動了一下頭。覺新注意地看她的俯著的臉,他看見她的眼圈變紅了, 這又觸動了他自己的心事。過去的黑影全部壓到他的頭上。絕望、悲痛、懊悔熔在 一起變成了一根針在他的心上猛然刺一下,他再也忍不住,終於讓眼淚迸出了兩三 滴來。別人還以為他想起了海臣,為海臣的死傷心。

  只有蕙略略猜到他的心思。她微微抬起頭用感激的眼光深深地看他一眼。兩顆 大的眼淚嵌在她的眼角。周老太太不大愉快地咳了一聲嗽。

  「事情既然定了,媽也不必再存這種想頭。我看蕙姑娘也不是一個福薄的人, 姻緣是前生注定的,不會有差錯。」周氏怕這個話題會引起她的母親傷感,便安慰 地說。

  「我也曉得再說也沒有用,」周老太太順口答了一句,她還想說什麼。但是覺 新看見蕙那種坐立不安的樣子,不願使蕙再處在困窘的情形裡,便想出一個主意打 岔地說:「我看還是讓二妹、三妹陪著蕙表妹、芸表妹到花園裡頭走走罷,她們難 得來一趟,把她們關在屋裡頭,也太委屈她們了。」他說畢很大方地看了蕙一眼。

  「這倒好,我簡直忘記了。二姑娘,你就同你三妹陪兩位表姐到花園裡去罷。 你們年輕姑娘家跟我們在一起,也沒有趣味。三女,你把綺霞帶去。」周氏同意地 說。

  芸不推辭,只笑了一笑就站起來。蕙遲疑一下,含糊答應一聲也站起了。淑英、 淑華讓她們走在前面。四個年輕女子走出了這個房間,讓其餘的人談話更方便一點。

  淑英姊妹陪著兩位表姐走出了左上房,淑英忽然想起這一天沒有看見淑貞,便 向跟在後面的綺霞問道:「綺霞,你今天看見四小姐沒有?她怎麼沒有出來?」

  「等我去看看。我請她來。二小姐,你們先走罷,走得慢一點,我會趕上的。 你們先到哪兒去?」綺霞接口說。

  「也好,」淑英答道,她思索一下又說:「你倘若趕不上我們,我們在湖心亭 等你,你快去把四小姐請來。」

  「四妹不出來,一定又是挨了五嬸的罵,」淑華不假思索地解釋道。沒有人理 她。綺霞獨自走過天井往淑貞的房間走去。

  綺霞剛走了兩步,淑華忽然在後面喚住她,吩咐道:「綺霞,倘若我們不在湖 心亭,你就到梅林旁邊草坪來找我們。」

  淑英一行人進了花園。園裡,葡萄架遮住了陽光,地上是一片綠影子。架上綠 葉叢中結著一串一串的綠色小葡萄。她們走進梅林,只聽見幾聲清脆的鳥叫。前面 不多遠便是湖水,右邊有幾座假山攔著路。她們轉過假山,一片新綠展現在眼前。 這是橢圓形的草坪。傍著假山長著各種草花,幾隻蝴蝶在花上盤旋飛舞。

  「我們在草坪上坐一會兒罷,這兒比湖心亭好,」淑華看見草坪,兩眼發光, 興高采烈地提議道。

  淑英鼓勵似地望著蕙,一面問道:「蕙表姐,你看怎樣?

  這兒倒也很乾淨。」

  蕙的臉上略略發紅,她還沒有說話,芸就開口代她回答道:「我看在這兒坐坐 也很好。」

  草坪周圍有幾株稀落的桃樹。淑華揀了離桃樹不遠的地方,用手帕鋪在草地上, 第一個彎著腿坐下。接著淑英、芸、蕙都先後用手帕墊著坐了。

  淑華望望四周的花和樹,望望晴明的藍天,愉快地對蕙和芸說:「我真高興, 你們這回來可以多耍幾天。我們這兩天正悶得很。我很想念你們,你們又不來。我 要媽喊人去請你們,媽又說你們有事情。現在你們到底來了。我們大家好好地耍幾 天。」

  「我也很想念你們,我也時常想來看你們,你們怎麼不到我們家裡去呢?」芸 帶笑答道;過後她又改變語調說:「不過我們家裡實在沒有趣味,你們不去也好, 還是我們來看你們好些。」

  「可是蕙表姐以後恐怕不能常來了。」淑英壓住感情的衝動,低聲說。

  蕙並不答話。芸也收斂了笑容不作聲。淑華沒有注意到她們的表情,她半取笑 半懷念地問:「蕙表姐,你以後還會不會想我們?」她看見蕙不開口,便再問: 「你是不是有了那個人,就忘記了我們?」

  蕙紅著臉俯下頭去,歎息一聲,慢騰騰地說:「三表妹,我怎麼能忘記你們? 我到這兒來彷彿在做夢。只有到你們這兒來,我才感到一點人生樂趣。」她慢慢地 把頭舉起,眼圈已經紅了。她不願意讓她們看見她落淚,便把頭掉開去看一座長滿 虎耳草的假山。假山縫裡有人影在晃動。但是她也並不注意。

  「三妹,你看你說話不小心把蕙表姐惹得傷心了,你還不勸勸蕙表姐,給蕙表 姐賠罪,」淑英心裡也很難受,她知道蕙為什麼傷心,不覺動了兔死狐悲之感,她 找不到勸解的話,只得這樣地抱怨淑華道。

  「哪兒的話?我好好地並沒有傷心。二表妹,你也太多心了。」蕙連忙回過頭 來分辯道,她故意裝出笑容,眼角的淚水干了,但是眉宇間仍然帶著哀愁。

  淑貞和綺霞來了。綺霞的手裡提著一個籃子。淑貞看見她們,臉上露出喜色, 急急地走過來。她走到淑英身邊,連忙坐下去,兩隻手挽住淑英的膀子。她帶笑地 招呼了蕙和芸。

  「四妹,怎麼今天沒有看見你出來?你躲在屋裡頭做什麼?」淑華看見淑貞坐 下了,不等她說話,便問道。

  淑貞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臉,才看見她的眼 睛有點發腫,知道她今天一定哭過了,便愛憐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溫和地在她的耳 邊低聲問道:「五嬸又罵你嗎?」

  淑貞默默地點著頭。

  「你忍住,你不要難過,免得給人家知道,事情過了就算完了,」淑英關心地 囑咐道。

  「我曉得。」淑貞低聲應道。

  「你們嘰哩咕嚕在說些什麼?」淑華看見她們兩人在低聲講話便好奇地插嘴問 道。

  「沒有說什麼。我不過隨便問四妹一句話,」淑英勉強笑答道。

  「奇怪。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說話?」淑華忽然又問道。

  「你們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裡有什麼事情?」

  「只有你一個人整天高興。」淑貞翹著嘴,賭氣地說。

  「不錯,三表妹隨時都是樂觀的。」芸稱讚地說。

  「三表妹,你這種性情真值得人羨慕,我只要能有一兩分也就好了,」蕙兩眼 水汪汪地望著淑華說。

  「蕙表姐,你說客氣話,我的性情有什麼希奇。人家總說我是冒失鬼,他們說 做小姐的應該沉靜一點,」淑華爽直地說。

  「沉靜點?」蕙痛苦地、疑惑地低聲念道。過後她忍受地、歎息地說:「我也 算是很沉靜了。」她的臉色突然變成了慘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 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 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十幾隻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 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 有什麼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閒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 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必須出嫁?」

  這只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 真不懂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

  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 「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

  「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 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面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致,便帶 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喫茶?茶都快冷了。」

  「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乾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裡。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子飛得高高的。藍天裡只出現了十幾個白 點。兩三堆灰白雲橫著像遠山。她小聲地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只念了兩句,又舉杯把茶喝盡,然後將茶杯遞還給綺霞。她走過蕙的身邊, 溫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我贊成三表妹的話。我們固然比不 上他們男子家。然而我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就單單該我們女子受苦?」

  蕙歎了一口氣,身子略略向後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長指甲把垂下來的鬢角挑到 耳邊。她淡淡地說:「唉,話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單說空話又有什麼用?」她又把 頭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起頭看了淑英一眼。淑英正呆呆地望著 草地,似乎在思索什麼。蕙同情地、還多少帶了點悲慼地對淑英說:「我是來不及 了。我是不要緊的。我得過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應該想個法子。你不能學我一 樣。你該記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說的話。」

  淑英還沒有答話,淑貞本來偎著淑英,這時把臉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臉,她親 密地、懇求般地喚了一聲「二姐」。她希望淑英聽從蕙的勸告。

  淑英感動地看看淑貞,又看看蕙。父親的發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動一下。 淚水漸漸地在她的眼睛裡氾濫了,她似乎要傷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沒有哭,她極力 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來控制自己。她這樣地掙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 露出來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後太陽重現一樣。她堅決地說:「蕙表姐,你放心, 我總會想個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其實這時候她並沒 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個絕望的步驟——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過你也應該小心才是,」蕙仍舊擔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設法還是早些設法好。晏了時,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

  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臨頭,你也只得由別人播弄了。 請你拿我做個前車之鑒。」蕙表面上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裡她卻感到 針刺似的痛。

  「要是到了那一天,我還想不到法子,那麼我會死的。我寧願走鳴鳳的路,」 淑英不曾仔細思索,便咬牙切齒地說了上面的話。她自己不覺得什麼。這是她的最 後一條路,她目前可以決定的。

  蕙聽見淑英的話,面色忽然一變,臉上堆了一層黑雲,像暴風雨突然襲來一般。 她接連地低聲說:「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淑貞緊緊地挽住淑英的膀子糾纏 地逼著問:「二姐,你當真?」

  淑華早站起來,同芸一起到那幾叢草花旁邊去採摘花朵,去捕捉一隻藍色蝴蝶。 綺霞也跟了去。她們用手帕去趕蝴蝶,跟著蝴蝶跑,從那邊發出清脆的笑聲。笑聲 送進了蕙的心裡和淑英的心裡。

  這笑聲把淑英從絕望的心境中救出來,她忽然醒悟似地責備自己道:「我不該 說這種話。」她望望蕙,又望望淑貞。她欣慰地笑了笑,對蕙說:「你聽,她們笑 得多高興,我還想到死。」她的眼睛跟隨著她們的影子動。她又說:「我真糊塗, 我還想到死。」她把身子稍微移動,更挨近蕙,把右手搭在蕙的肩頭。她忘記了先 前有過的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她心上的重壓似乎突然消失了。現在包圍著她的是清 爽的空氣,晴明的藍天,茂盛的樹木。她的眼前明亮起來,她的心上也漸漸地明亮 了。

  芸和淑華跟著蝴蝶跑到假山的另一面去,又跑回來。蝴蝶漸漸地增加了。四五 只彩蝶在她們的頭上飛來飛去,總不給她們捉到。她們跑得汗涔涔的。淑華一面跑 一面在叫:「蕙表姐,二姐,快來幫忙。你們老是坐在那兒說來說去的,有什麼話 講不完。晚上回到屋裡頭慢慢地從頭細講不好嗎?」

  「三妹,你們就饒了它們罷。它們飛得好好地,何苦把它們打散,」淑英溫和 地勸阻淑華道。

  芸正在跑,她覺得有點疲乏,聽見淑英的話,便帶笑站住,也說:「三表妹, 不要再趕了,橫豎也捉不到。」她用手帕輕輕地在揩額上沁出的汗珠。

  「哪個說的?你不要聽二姐的話,」淑華這時正俯著身子在草間找尋一件東西, 果然被她捉到一隻黃色紅斑的蝴蝶。那個小小的生物像死了似的,倒在草地上動也 不動一下。淑華把它拾起來放在掌心裡,放近嘴邊,輕輕地吹了一口氣。

  芸跑過去看,一面抱怨地說:「你看,你把它弄死了。白白地傷了一條命。」 她的話剛剛說完,那只蝴蝶忽然豎起翅膀往上一飛,淑華一個不提防就被它溜走了。

  「想不到它倒這樣狡猾,」淑華頓腳說。她和芸互相望著笑了。

  「在這兒打『青草滾兒』倒很好,聽說大哥他們小時候就常常在草坪上打滾,」 淑華望著滿地綠油油的青草忽然想起這件事情,感到興趣地對芸說。

  「那麼你就打一個給我看看,」芸笑說道。

  「呸,打給你看。」淑華啐了一口,噗嗤地笑起來。但是接著她抓住芸的袖子 好奇地低聲慫恿道:「我們兩個來打個滾試試看。」

  芸紅了臉,推辭說:「我不打,你一個人打罷。」她把手掙開了。

  「不打,大家都不打。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個高興打滾?」

  淑華故意賭氣地說。綺霞在旁邊抿嘴笑了。

  淑英牽著淑貞的手,跟蕙談著話走過來。淑英聽見淑華的話不覺開顏笑了,便 說:「三妹,你還不脫小孩子脾氣。哪兒有拉客人打滾的道理?」經她這一說連沉 靜的蕙也忍不住笑了。淑貞也笑得厲害,淑華更不用說。

  「三表妹愛打滾,讓她打一個過過癮也好,」芸笑著對淑英說。

  「芸表姐,你當面扯謊。你幾時看見我打過滾來?」淑華笑著質問芸道。

  「你小時在床上打滾,我看見的,」芸抿嘴笑道。

  「呸,」淑華啐了一口,她自己忍不住笑了,眾人也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淑華 止住笑,對淑英說:「蕙表姐她們不來時我們天天想念她們,好容易把她們盼望來 了。二姐,你卻愁眉苦臉不大開腔,還是我來說說笑笑,招待客人。你還要埋怨我。 你真是豈有此理。」

  「三妹,我哪兒是在埋怨你?你不要多心。你看我現在不也在笑嗎?」淑英的 臉上完全沒有悲哀的痕跡。平靜、愉快,就像頭上那一碧無際的晴天。一對鳳眼裡 沒有一點雲翳。

  「真的,二姐很高興。」淑貞親密地挽著淑英的膀子快樂地說。

  「你簡直是二姐的應聲蟲。」淑華指著淑貞說。「可惜琴姐沒有來,不然你更 那個了。」

  「我沒有跟你說話。」淑貞扁了嘴說,她把頭扭開了。

  「琴妹這兩天會來罷,」蕙聽見說起琴,便向淑英問道。

  「明天是星期六,我們喊人去接她,她一定會來,」淑華很有把握地搶著回答。 過後她又問:「蕙表姐,你們這回打算要幾天?」她不等蕙答話,自己又說:「我 只望你們能夠住久一點。」

  蕙躊躇著,不作聲。芸馬上代她的堂姐回答:「至多也不過住五六天,大伯伯 這樣吩咐過的。」這所謂「大伯伯」是指蕙的父親,也就是淑華的大舅父。

  蕙忽然看了淑英一眼,又埋下頭去,有意無意地小聲問道:「大表哥近來還好 罷?」

  「他近來不如意的事太多了,」淑英低聲歎息說。「海兒一死,再沒有比這個 更使他傷心的。他的處境的確也太苦。我又不能安慰他。我連我自己也顧不到。」 最後一句話是用非常輕微的聲音說出來的。

  這時綺霞忽然喚著翠環和倩兒的名字,她轉過假山不見了,但是很快地又帶了 兩個少女過來。

  「二小姐,你們在這兒。」翠環帶笑地招呼道,她和倩兒又向蕙和芸行了禮。

  「翠環,你們怎麼也跑到這兒來?」淑華問道。

  「我們太太跟大太太、四太太陪周外老太太在水閣裡頭打牌,我們跟了來的,」 翠環答道。

  「大少爺沒有打牌?」淑英關心地問。

  「大少爺也來了的,他比我們先從水閣裡出來。二小姐,他沒有到你們這兒來 過?」倩兒驚訝地說。她先前明明看見覺新在假山旁邊徘徊。她以為他一定到過草 坪了。

  「蠢丫頭,大少爺如果來過,難道我們不會看見?怎麼還來問你?」淑華笑著 責備倩兒。

  「那麼大少爺一定是划船去了,」倩兒陪笑道。

  「好,芸表姐,我們划船去。」淑華聽見說划船,就止不住喜悅地說道。芸自 然高興地一口贊成。

  「我們去看看大表哥也好,」蕙低聲對淑英說。

  「大哥是不是在划船,也很難說。他近來舉動有點古怪,」淑英微微蹙眉焦慮 地說。

  「這也難怪他。他這幾年來變得多了。種種不幸的事情偏偏都落在他一個人的 頭上,我們不能夠替他分擔一點,」蕙的這幾句話是費了大力說出來的。她表面上 顯得很淡漠,但是心裡卻很激動,同情和苦惱扭絞著她的心。她在自己的前面看見 一片黑暗,現在又為別人的災禍而感到痛苦了。最後一句話到了她的口邊,她躊躇 一下,但是終於把它說了出來。她的臉上略略起了紅暈。她不想讓淑英看見,便掉 開了頭。

  「蕙表姐,你怎麼能夠這樣說?」淑英親熱地輕輕觸到蕙的膀子,低聲說道, 聲音裡交織著痛苦和驚訝。「你自己不也是……你還——」淑英把後面的幾個字咽 在肚裡,但這意義是被蕙明白地瞭解了。這戰抖的聲音搔著蕙的心,蕙覺得心裡隱 隱發痛。她不想再說什麼,只想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常她極力支持住,只是微 微地歎息一聲。她把她的痛苦全放在歎聲裡面了。對於不公平的命運她唯一反抗的 表示便是眼淚和歎息。

  淑華和芸兩人走在前面,她們已經轉過假山了。淑華聽見蕙的歎聲,便站住回 過頭來關心地問道:「蕙表姐,你為什麼歎氣?」

  蕙勉強做出笑容,淡淡地分辯說:「我沒有什麼。」

  淑華知道這是推口話,她也能夠略略猜到蕙的心情。她無法安慰蕙,只想把話 題支開,便笑著說道:「我不信,一定是二姐欺負了你,惹得你不高興,我們去告 三嬸,說二姐不好好陪你耍,要三嬸罵她一頓。」她這樣一說引得眾人都笑了。

  「三表妹,你不要亂怪人,二表妹跟我談得好好的,你不要冤枉她,」蕙笑答 道,她覺得心上的重壓漸漸地減輕了。

  「倒是我不好,我說錯了話。今晚上罰我請客消夜好不好?」淑英看見蕙的臉 上恢復了平靜的表情,也覺得高興,便順著淑華的口氣賠笑道。

  「好,有人願意請客,我還有不贊成的道理?」淑華第一個拍手贊成。她又惋 惜地說:「可惜我這個月的月份錢快用完了,不然我也可以大請一次客。」淑貞聽 見這句話連忙把嘴一扁,奚落道:「三姐,你不要說這種大方話,」眾人都笑了。 她們已經走到水閣前面,牌聲和笑語從水閣裡送出來。右邊石階上小爐灶上面有兩 把開水壺在冒氣。翠環對倩兒說:「倩兒,水開了,你快進去沖茶。」倩兒應了一 聲便往階上走去。綺霞看了看自己手裡的籃子,自語道:「我也要衝點開水,」便 提了籃子走過去。她走到爐灶前面,倩兒已經提了一壺水進水閣裡去了。

  綺霞把茶壺裡沖滿了開水仍舊放在籃子裡,提著走下石階。倩兒提了開水壺從 水閣裡出來,在後面喚道:「綺霞,大太太喊你。」

  翠環正站在一株玉蘭樹下聽小姐們講話,便走到綺霞身邊去接過籃子,一面說: 「你快去,讓我來服侍好了。」綺霞便同倩兒一起走進了水閣。翠環跟著淑英們沿 著松林往晚香樓走去。

  她們走完松林,到了圓拱橋頭,看見覺新一個人靜悄悄地站在橋上,身子倚著 欄杆,出神地望著橋下。

  「大哥。」淑華驚訝地喚道。「你不去看打牌,一個人站在這兒做什麼?」

  覺新似乎吃了一驚,他掉過頭呆呆地望著她們,片刻後才苦笑地說了一句: 「你們都來了。」

  「你站在橋上看什麼?」淑華走上橋來還追問道。淑英連忙瞅了她一眼,叫她 不要再說下去。

  「我在看水。水總是慢慢地流,慢慢地流。我看得見我的影子在水面上。我仿 佛在做夢,做了一場大夢,」覺新神情頹喪,慢吞吞地說。他剛說了這段話,忽然 醒悟似地把頭一動,臉上浮出淒涼的微笑。他馬上用近乎堅決的聲調結束地說: 「我不過在這兒走走罷了。這兒倒很清靜。」

  「這兒景致倒好,」蕙接口說了一句。她的眼光剛剛觸到覺新的,便立刻掉開 了。

  「那麼你跟我們一道划船去,」淑華邀請地說。淑英用眼光請求。芸天真地望 著他。蕙又把眼光移過來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掃一下。

  「好,我就陪你們去,」覺新點了點頭答道。

  他們下了橋,站在草地上。覺新無意間抬起頭看見掛在晚香樓簷前的鸚鵡。他 自語似地說:「海兒很喜歡這個鸚哥。」

  他不覺信步走上階去。

  蕙和淑英們都聽見這句話,而且瞭解它的意義。好像有人在火上澆了一瓢水, 她們的興致又被打斷了。她們也沒精打采地走上石階。

  「倩兒,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這個響亮的尖聲把眾人都嚇了一跳。有人 立刻仰頭四顧。但是大家隨即明白了。

  「呸,笨東西,連人都認不清楚。」翠環指著鸚鵡帶笑地罵道。眾人忍不住都 笑了。

  「翠環,裝煙倒茶,琴小姐來了,」鸚鵡在架上撲撲翅膀,用它的尖嘴啄腳上 的鐵鏈,過後昂著頭得意地叫道。

  「琴小姐今天又沒有來,你總是喊她做什麼?」翠環含笑叱責道。眾人笑得更 厲害了。這樣的笑聲打破了四周陰鬱的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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