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巴金>>

雲台書屋

5


  琴在周氏的房裡吃了午飯。飯後,天還沒有黑,眾人坐在窗下閒談。周氏安閒 地躺在一把籐椅上。她不大說話,卻懷著好意聽年輕的一代人起勁地談論。綺霞捧 了一隻銀水煙袋站在她旁邊給她裝煙。

  琴和淑英三姊妹,還有覺民,都在這裡。有的坐在竹椅上,有的坐的是矮凳。 旁邊還有一隻茶几,上面放著一把茶壺和幾個茶杯。黃媽提了一壺開水來把茶壺沖 滿了。她剛剛走開,覺新就牽著海臣來了。淑貞站起來把她坐的竹椅讓給覺新,自 己走到琴身邊去,琴把身子略微移動,淑貞便偎著琴坐了。

  「海兒,到婆這兒來,」周氏看見海臣,胖臉上露了喜色,便坐起來,伸出手 喚道,她回頭對裝煙的綺霞說:「不要裝了,你去端個凳子給四小姐坐。」綺霞答 應一聲,捧了煙袋進房裡去了。

  海臣本來要到琴那裡去,現在聽見周氏喚他,便往周氏那邊走去。他靠了周氏 的膝頭站著,周氏撫摩著他的頭,拉著他的手問了幾句話。

  「三弟剛才有信來,」覺新剛剛坐定,便低聲對琴說。

  眾人臉上的表情都有了一點改變。淑華忍不住第一個說道:「在哪兒?快給我 看!」

  「在三爸那兒,」覺新答道。

  「怎麼會在三爸那兒?你把三弟的信拿給三爸看?」覺民驚訝地問道。聲音裡 略帶一點不滿。

  「我每封信都拿給三爸看。他這樣吩咐過的,」覺新無可奈何地答道。

  「我認為並沒有給三爸看的理由。三弟的信又不是寫給他的,是寫給你,寫給 我們的,」覺民嚴肅地說。

  「但是三爸是家長,他的話我們不能不聽,」覺新帶點憂鬱地說。

  琴看了看淑英,淑英微微紅了臉埋著頭在弄衣角。琴瞅了覺民一眼,不等他開 口就插嘴問覺新道:「三表弟在上海還好嗎?他信上說的什麼?他為什麼總不給我 寫信?」

  「三哥上個月不是有信給你嗎?我都看見的!」淑華接口對琴說。這時綺霞端 了一個矮凳出來,就放在琴的旁邊,招呼淑貞坐了。

  覺新接著說道:「他說過兩天就給你寫信。他倒很好。他的信也不長。不過……」 他沉吟了一下低聲對覺民說:「他寄了一篇關於大家庭的感想的文章來,叫我看了 交給你拿去發表。這個我沒有給三爸看。我知道三爸看了一定會抱怨我。三弟上一 封信裡寫了幾句激烈的話,三爸看了就不高興。他抱怨我不該把三弟放走,他說三 弟將來一定會變壞的,我也有責任。」

  「這叫做自作自受。你為什麼要把信給他看?」覺民不瞭解覺新的心情,卻也 抱怨他說。

  覺新不理睬,好像並沒有聽見覺民的話似的。他偷偷地把周氏看了一眼,看見 她只顧調逗海臣,並不注意他們講話,就輕聲說:「不過我擔心的不是三弟會變壞, 倒是怕他將來會變成革命黨。所以我有點……」他突然閉了口,不再說下去了。

  「革命黨」三個字在淑華、淑貞的耳裡是完全陌生的,她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 思。淑英略略知道一些,那是從她最近讀過的西洋小說上面知道的。但是她還不能 夠十分瞭解。真正瞭解的只有覺民和琴,然而琴也被這三個字嚇住了。

  「不見得罷,」琴略略皺一皺眉頭,疑惑地低聲說。但是她又嚴肅地問覺新道: 「那篇東西在哪兒?給我看看。」

  「你帶回去看罷,我等一會兒給你,」覺新低聲答道。

  「我去拿,在抽屜裡罷?」覺民急於想看那篇文章,就站起來對覺新說。

  「嗯。你就在我房裡看,不要給別人看見,」覺新小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覺民應了一聲,便在茶几上端起一個茶杯喝了兩口冷茶,然後放 下杯子吹著口哨往過道裡去了。

  覺新掉過頭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

  「大哥,」淑英忽然懇求地喚道。「你下次給三哥寫信的時候,請你托他打聽 打聽上海學堂的情形。」

  「你替哪個打聽的?」覺新回過頭驚奇地問道。

  淑英沒有即刻回答,她似乎沒有料到覺新會問這樣的話。但是琴卻在旁邊自語 似地插嘴說:「也許是為她自己打聽的罷。」

  「二妹,你自己……?」覺新驚訝地望著淑英激動的臉色問道。

  淑英略略抬起頭看了覺新一眼,她的臉色漸漸地變了,最後她淡漠地答道: 「我不過隨便說句話。我自己打聽來做什麼用呢?琴姐知道的。」

  琴帶著同情的眼光看了看淑英,她起初有點莫名其妙,但是後來也就明白了淑 英的心情。她不說什麼,卻走去倒了半杯茶自己喝了,然後又斟了一杯走到淑英旁 邊,把茶杯遞給淑英,一面說:「二表妹,你吃杯茶罷。」淑英先不去接茶杯,卻 仰起頭看琴。琴對著淑英微微一笑,眼光非常柔和。淑英默默地望著琴,臉上的憂 郁也漸漸地淡了。她連忙伸出手去接了茶杯,同時還說道:「琴姐,難為你。」

  「你們在耍什麼把戲?這樣鬼鬼祟祟的!」淑華看見這情形,不知道究竟是怎 麼一回事,心裡有些納悶,忍不住大聲問道。

  「這又奇怪了。偏偏你一個人心眼兒細。我不過給二表妹倒杯茶,有什麼鬼鬼 祟祟的?」琴帶笑地望著淑華回答道。

  「你要喫茶,我也給你倒一杯。」她便往茶几那面走去。

  「啊喲,我不敢當,」淑華故意做出驚惶的樣子大聲說。「我沒有福氣使喚一 個這樣闊氣的丫頭,看把我折煞了。還是讓我自己來倒罷。」她說著就站起來,走 到茶几前面,爭著去拿了茶壺在手裡。

  「三女,你怎麼跟你琴表姐爭茶壺呢?她現在還是客人,你應該讓她點,」周 氏故意開玩笑地說。她還慫恿海臣到琴的身邊去,她對他說:「快,快,你快到琴 孃孃那裡去,勸勸她們不要打架。」

  海臣真的到琴的身邊去了,拉著琴的衣襟喚她。

  琴聽見周氏的話有點不好意思,就搭訕著說:「我好心好意地給三表妹倒茶, 哪兒是跟她爭茶壺?大舅母看錯了……」還沒有說完,琴看見海臣走過來,就蹲下 去抱起他,跟他講話。

  淑華聽見繼母的話,不覺失笑了。這時她剛剛喝了一口茶,聽見琴的話,又看 見海臣走過來,她忍不住噗嗤一笑,把一口茶全噴在自己的衣服上。她連忙放下茶 杯,一面咳嗽,一面摸出手帕揩了水跡。

  「阿彌陀佛,」淑英在背後低聲念道。

  「哪個在念佛?」淑華故意掉頭望著淑貞問道。

  「二姐,」這許久不說話的淑貞含笑答道。

  「這叫做眼前報應,」琴忽然掉過頭說了這一句,就站起來,牽著海臣的手回 到座位上去,讓海臣站在她的膝前。

  「報應還在後頭勒!」淑華冷笑道。

  「已經夠了,」淑英說。

  「善有善報,人家的好報還在後頭!佛爺連人家的終身大事也管的,」淑華報 復地說了,自己第一個笑起來。

  眾人都笑了,只有淑英和琴沒有笑。琴裝著不曾聽見的樣子,只顧埋頭逗海臣。 淑英略略紅了臉,也想裝出不在意的樣子,就往四面看。她忽然注意到覺英站在天 井裡,對著屋簷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覺群、覺世兩個堂兄弟和堂妹妹 淑芬在他旁邊,聚精會神地望著屋簷上的什麼東西。她心裡更加不舒服,便叫一聲: 「四弟!」

  覺英應了一聲,抬起頭看她一眼。他依舊站住不肯動。

  「四弟,你又在做什麼?」淑英氣惱地問道。

  覺英笑了笑,又嘟起嘴「屋啊」「屋啊」地叫起來。

  「他在喚鴿子。二妹,你管他也沒有用,他不怕你,」覺新看見覺英不理淑英, 便皺了皺眉頭,溫和地勸慰淑英道。

  忽然起了一陣撲翅膀的聲音,一隻背上帶黑花的白鴿從屋簷上飛了下來。它在 天井裡石板上跳來跳去。覺英和覺群、覺世馬上跑過去捉它。淑芬頓著腳接連地嚷 著:「快!快!」鴿子帶跳帶撲地奔逃。這時天色已經陰暗了,那只鴿子大概看不 清楚周圍的景物,它在石板過道兩邊的幾個花盆中間跳了幾轉,終於被覺英一下子 抓住了。

  「捉到了,捉到了!」覺群、覺世兩個高興地嚷著。

  「四弟,」淑英忍不住又嚴肅地叫了一聲。

  覺英興高采烈地跑到石階上面來。覺群、覺世和淑芬都跟在他後面。淑芬不住 地嚷著:「四哥,給我看。」覺英不理睬她。他匆忙地朝著周氏喚了一聲「大媽」, 接著又招呼了琴。然後他把手裡捏著的鴿子給淑英看,一面得意揚揚地說:「這只 『馬蹄花』是公的,而且是紅沙眼。不曉得是從哪兒飛來的。到底給我捉住了。」

  覺英一隻手捏著鴿子,那只美麗的生物在他的手裡變得服服帖帖的,也不掙扎 一下。淑英嫌厭般地把頭一扭,說:「我不要看。」淑貞和淑華卻很感興趣地看著 那只新奇的小生物。海臣也跑過去要覺英把鴿子放在他的眼前給他看。

  「四弟,你放了它罷。人家好好地飛著,你為什麼一定要把它捉來關起?」淑 英不愉快地對覺英說。

  「那不行。這樣好的鴿子,哪個捨得放走!」覺英固執地答道。他又對覺群說: 「五弟,你去給我拿把剪刀來,我要剪掉它的翅膀。」

  覺群答應一聲,就跑進過道到後面去了,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他拿了一把剪刀回 來。

  覺英用左手捏住鴿子,右手拿起剪刀,又叫覺群拉開一隻翅膀,便齊著羽毛剪 去,差不多把翅膀剪去了一半。然後他又去剪另外的一隻。

  「真作孽呀!」淑英閉著眼睛憎厭地說。

  覺英剪好了兩隻翅膀,把剪刀遞還給覺群,於是一鬆手把鴿子往地上一擲。鴿 子在地上撲了兩下。海臣連忙跑去捉它,居然捉到了。他很高興,就嚷起來,卻又 被鴿子掙脫了去。鴿子跳下了石階。它想飛,但是飛不起來。它只顧撲著、跳著。 覺世先跑去捉它,後來覺英和覺群都跳下石階去追它。覺英一下子就把它捉在手裡 了。

  「四爸!四爸!」海臣在階上看見覺英捉到了鴿子,便高興地大聲喚道。他要 覺英把鴿子拿過來給他玩。覺英並不理他,卻捏著鴿子興高采烈地帶跑帶跳出了拐 門往外面去了。覺群和覺世也跟著跑出去。淑芬也跑到外面去了。

  「海兒,過來,不要跟你四爸去鬧,」琴說著就去把海臣拉過來,抱起他坐在 她的膝上。

  「他倒方便,剪了一地的羽毛就走掉了,」淑華抱怨地說。淑英皺了皺眉尖, 歎了一口氣,抱歉似地站起來,自語道:「我去喊翠環來掃罷。」

  「何必喊翠環?喊綺霞來掃就是了,」覺新接口說。綺霞正站在堂屋的側門口, 靠著門框聽他們談話,這時聽見覺新的話,便急急地走進上房裡去,拿了撮箕和掃 帚出來,把地上的羽毛掃乾淨了。

  「老四這種脾氣真沒法改,」周氏把頭搖了搖,閒談地對淑英說。「二姑娘, 你們兩姐弟性情差得真遠。你那樣用功,他那樣愛耍。你爹也不大管他,就讓他去。」

  「爹不曉得罵過他多少次,打也打過的,他那牛性子總改不掉,」淑英答道。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覺民就從過道裡走出來,他問道:「你們在說哪個?」

  「四弟,」覺新接口答道。他看了覺民一眼,低聲說:「你看過了?」

  覺民點了點頭,便走去對淑英說:「二妹,你又談四弟的事情。你何苦自尋煩 惱?你每回談起四弟都要生氣,又何苦來?」

  「我想他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會變好的,」琴順著覺民的口氣安慰淑英道。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道。「不過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好一點的弟弟, 我的處境也許比現在好……還有七弟,雖然才四歲多,就已經淘氣了。」她還想說 下去,忽然覺得心裡難受,她好像看見憂鬱慢慢地從心底升上來,她害怕自己到後 來不能夠控制,就閉了口,埋著頭不再說話了。

  夜已經來了。眾人看不見淑英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是聽見了的,然而知 道這聲音裡面含著什麼樣的東西的人就只有覺民和琴兩個。覺新只在聲音裡聽到了 一點點寂寞和憂鬱,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覺得心裡微微地起了一陣痛。他在鎮 壓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話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動著,雖然海臣纏著她,要她講故事,但是她的心卻在淑英的 身上。她不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隱痛也被淑英的話觸動了。她不禁感慨地說: 「可是我連一個這樣的弟弟也沒有。這樣看來,還是你好一點。」她是把這些話用 安慰的口氣來說的。

  「琴姐,你何必歎氣?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們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棄, 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華笑謔地說。琴懂得淑華的意思也就不分辯了。她裝出 不在意的樣子開始對海臣講故事。

  「三妹,人家在說正經話!你總愛開玩笑!」覺民聽不入耳,就正言對淑華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要你來岔嘴!」淑華賭氣把嘴一噘,這樣說了。但是臉 上還帶著笑容。

  覺民不答話,對淑華微微一笑,便去聽琴講故事。淑華也不再作聲了。琴慢慢 地用很清晰的聲音講述一個外國的童話,一個睡美人的故事,不僅海臣的注意力被 她的敘述完全吸引了去,連淑貞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這樣的故事在海臣的腦子裡 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敘述的當中他時時拿各種各樣的問話打岔她。

  周氏和覺新兩人沒有聽琴講故事,他們在一邊談話。他們談的便是周家搬回省 城來的事。房子已經租好,周氏看過也很滿意,現在正叫人在那裡打掃,周家到時 便可搬進去住。他們又談著周家的種種事情,後來又談到覺新的兩個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 時就糊里糊塗地定下了。後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氣壞。外婆同大舅母 都不願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丟這個面子。男家催過幾次,都被 外婆藉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周氏雖然只是在平鋪直敘 地說話,但聲音裡卻含了一點不滿。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芸,是覺新的二舅母 的女兒。

  「蕙表妹年紀並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覺新壓住心裡感情的激盪, 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 那位姑少爺好像只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 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後,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 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 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彷彿 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裡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 擊過來似的。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 話。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後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後就專心 去聽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她並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 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到這時候 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 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不退婚 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

  覺新聽見這問話,連忙驚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雲堆裡,天色很陰暗。 但是藉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 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她微微地歎一口氣, 然後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 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歷過來的,豈止 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 不要做一個女子。」周氏就用這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 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麼要拿那樣的話 問她。

  淑英是懷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覆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 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我只 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反覆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 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 為什麼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 排一切?為什麼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 又有什麼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並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 問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卻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聽琴講故事,但是周氏 們的談話他也斷續地聽了幾句進去。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聽見了的。他知道這句 話對於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 眼光。淑英的眼裡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憐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 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做一個女子並不就是倒楣的事。 男女都是一樣的人。不過氣人的是大多數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後來卻照樣 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氣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

  周氏並不生氣,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 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 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異,人家就要 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並不是報仇出氣。」

  覺民搖搖頭,心裡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 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沖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 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麼。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 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鏈。每盤鐵鏈上都繫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一個 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氣。

  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她後來卻趁著海臣發問的時候注意去聽周氏們的談 話。這時她忽然掉過頭去撒嬌似地大聲反駁周氏說:「大舅母的話也不對。若是沒 有人標新立異,世界上哪兒還有進步?」「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詞,我說不 過你,我是個老古董了,」周氏並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輩的人爭論,而且她缺乏 年輕人的熱誠,對於自己的主張也並不熱心擁護,所以她用一句笑話把話題支開了。

  「老古董?媽,你怎麼會是老古董?」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就噗嗤笑起來,大聲 說,把眾人都惹笑了。

  「老古董?哪個是老古董,」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的是淑貞的母 親沈氏。她抱了一隻雕花的銀水煙袋,穿著滾寬邊的短襖。覺新連忙站起來,喚了 一聲「五嬸」,就把座位讓給她。

  「媽說媽是老古董,」淑華帶笑答道。「五嬸,你相不相信?」

  「啊,你媽哪兒是老古董?老古董明明在爺爺的房裡。你碰它一下,可就值價 了。其實讓它擺在那兒不去理它,它一點用處也沒有,」沈氏坐下來,一本正經地 說,她感到一種滿足。

  「我曉得你在說哪個!」淑華得意地笑道。「你說陳——」

  「三妹,」覺新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阻止她說下去,她便閉了口。

  「對啦,」沈氏毫不在意只顧得意地說。「三姑娘,你真聰明。要是我們貞兒 有你一半聰明也就好了。」她說到這裡就向四面望了一下,用眼光去找淑貞。淑貞 不敢答話,膽怯地偎在琴的身邊。

  「五舅母這句話說得不公平,四表妹原本也是很聰明的,」琴看見淑貞的畏縮 的樣子,覺得可憐,便仗義地說。

  「琴姑娘,你不曉得,我們貞兒今年十四歲了,可是連麻將也不會打。你說她 笨不笨?」沈氏理直氣壯地說。她吹起紙捻子接連抽了幾口煙。火光一閃一閃地照 亮了她的臉。煙袋裡的水聲有規律地響著。

  眾人都不作聲。顯然大家都不以她的話為然,但是也不便反駁她。覺民很不滿 意,就獨自輕輕地吹起口哨。琴聽見沈氏的話不覺起了一陣噁心。但是她極力忍住 了。她對淑貞反而更加憐愛。她暗暗地抓起淑貞的微微戰抖的手,緊緊地握著。

  「琴孃孃,再擺一個,再擺一個,」海臣捏住琴的另一隻手央求道。

  「下回再擺罷,今天擺一個就夠了,」琴放了淑貞的手,把兩手伸去抱住海臣 的肩膀,俯下頭溫和地對他說。

  「不夠,不夠,」海臣搖搖頭堅持地說。

  「海兒,你不要再吵琴孃孃了。琴孃孃講了好多話,太累了,讓她歇一會兒罷,」 覺新在旁邊阻止道。

  「嗯,」海臣應了一聲。過後他又拉著琴的手說:「琴孃孃,你累嗎?好,你 歇一會兒,下回來你給我多擺一個,要更長的。」

  「好。你真聽話,這才乖勒,」琴一時高興就捧起海臣的臉,在他右邊臉頰上 吻了一下。海臣受了誇獎,心裡非常快活,便得意地說:「爹爹說我乖,婆婆也說 我乖,我會聽話,我不愛哭。」

  淑華第一個噗嗤笑了,她接著說:「海兒,到我這兒來。我給你擺個好聽的 『龍門陣』。」

  海臣把頭扭一下,扁了扁嘴答道:「我不要聽你的『龍門陣』。你只會擺《孽 龍》,擺《熊家婆》,我聽過八十道了。還是琴孃孃擺的好聽。

  眾人笑起來。覺民連忙帶笑稱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好,你記住,下回你再找我擺龍門陣,我就撕掉你這張小嘴,」淑華笑罵道。

  剛剛在這時候大房的袁成從外面走了來向周氏說:「太太,姑太太差人來接琴 小姐回去。」他的瘦長的身子站得筆直。

  「曉得了。是張升嗎?你喊他在門房裡等一會兒罷,」周氏不去問琴的意思, 就吩咐道。

  「是,」袁成垂著兩隻手恭敬地答道。

  「大舅母,我還是現在就走罷,」琴連忙說,她就站起來。

  「琴姐,」淑貞馬上抓住琴的一隻膀子,十分依戀地輕輕喚道。她的手微微顫 動,聲音也微微顫動,好像琴一去就會把她的什麼寶貴的東西也帶走似的。

  「琴孃孃,你真要回去嗎?你就住在我們家裡,大家在一起耍,多有趣。你天 天給我擺龍門陣,好不好?把姑婆婆也接來,」海臣天真地拉著琴的袖子絮絮地說。

  「海兒,你說得真好。我回去過兩天就會再來的。我家裡故事書很多,下回我 帶幾本來,一定多給你擺幾個龍門陣,」

  琴撫著海兒的短頭髮,愛憐地說。

  「書沒有帶來不要緊,你不要自家回去,就喊袁成去拿來好了,」海臣依舊天 真地說話,使得琴也忍不住微笑了。

  「好倒好,不過我明天早晨就要上學,」琴回答道。

  海臣沉吟了一下,便正正經經地說:「上學是很好的事情。爹爹說好人都要上 學。我長大了也要做個好人。爹爹每天教我認字。爹爹說,我好好地認字,好好地 聽話,媽媽也高興。爹爹說,媽媽在天上,她天天看得見我,我看不見她。我想天 上一定也很有趣。媽媽一定很快活。她一定也想我。我想我總有一天會看見她。我 要告訴她好多好多話。」他指手畫腳地說,臉上帶著認真的表情,好像在敘述一件 重大的事。他沒有一點悲哀,但是他的話卻引起了好些人的痛苦的回憶。覺新起初 滿意地微笑著,後來暗中垂淚了。

  「你媽媽一定也很喜歡你,」琴勉強掙出了這一句,一把抱起海臣來,緊緊地 抱著他,半晌不說話。

  覺新伸手揩了一下眼睛,忽然注意到那個中年僕人還恭恭敬敬地站在旁邊,便 吩咐道:「袁成,你去罷。你喊張升在門房裡多等一會兒。現在還早得很。」

  「是,大少爺,」袁成恭敬地應道,便轉身走了。他走了十多步路的光景,又 被沈氏叫了回來。

  「袁成,外面有胡琴的聲音,一定是唱戲的瞎子走大門口過,你趕快去把他們 喊進來!」沈氏吩咐道。

  「是,」袁成恭敬地應了一聲,就放開大步往外面走了。「琴孃孃,你不要走, 要唱戲羅,」海臣高興地對琴說。

  這時候眾人才注意到從外面送進來隱約的胡琴聲,檀板聲,碰鈴聲。那些樂器 淒涼地哭著,婉轉的哭聲無力地在空中飄蕩,使這春夜也帶了悲哀的情調。眾人的 心逐漸地被這些聲音吸引去了,好像它們把他們帶到一個地方,帶到他們的失去了 的回憶那裡去。眾人茫然地傾聽著這些聲音,各人沉溺在自己的回憶裡。只有海臣 是高興的;淑華是激動的;沈氏是平靜的。但是外面的聲音突然停止了。

  「琴姑娘,你不忙走,我請你聽瞎子唱戲,我今天打牌贏了錢,」沈氏興高采 烈地說。

  「好,多謝五舅母,我就等著聽一兩折戲再走,」琴陪笑道。她剛把話說完, 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人從外面跑了進來。覺英跑上石階,向著淑英、淑華 兩個問道:「哪個喊瞎子來唱戲?」

  「五嬸今天打牌贏了錢請客,」淑華順口答道。她接著反問覺英:「你們今天 不讀夜書?」

  「今天先生有事情,放學,」覺英得意地回答。

  「四爸,五婆婆請琴孃孃聽戲,」海臣在旁邊說。

  淑英看見九歲的淑芬跟著三個哥哥在外面跑,便對她說:

  「六妹,你還不回屋去?你跟著四哥他們跑來跑去,四嬸曉得會罵你的。」

  「不要緊,媽不會罵我,」淑芬氣咻咻地帶笑回答,她昂起頭,小臉上露出得 意的笑容。她走到淑英的身邊,搖著淑英的膀子說:「二姐,你心腸真壞。你們聽 瞎子唱戲,倒喊我一個人回屋去!」

  淑英皺了皺眉,正要回答。何嫂動著她的兩片鰱魚腳從過道裡走出來,喚道: 「孫少爺,去睡罷。」她走到琴的面前去牽海臣的手。

  海臣留戀地看了琴一眼,把身子一扭,嘴一扁,回答道:

  「我不睡。我要聽唱戲。」

  「現在不早了。你再不睡,明天早晨又爬不起來。走,好好地跟我去睡,」何 嫂堅持地說,但聲音依舊是溫和的。

  「琴孃孃,你喊她過一會兒再喊我去睡。我不想睡,我要陪你耍,」海臣不回 答何嫂的話,卻伸起頭,低聲對琴說。

  琴驚訝而又愛憐地望著他,正要說話,卻被覺新搶先說了:「海兒,你乖乖地 跟何嫂去睡。戲你又聽不懂。你把琴孃孃纏了很久,你讓她歇一會兒罷。你是我的 乖兒,你要聽爹爹的話。」

  琴連忙說:「不要緊,我很喜歡他。讓他多耍一會兒也好。」她的手依舊在撫 弄海臣的膀子和頭髮。

  「爹爹,我聽話,我就去睡,」海臣看了覺新一眼,溫順地答道。

  「你不多耍一會兒?」琴憐憫地問道。

  海臣搖搖頭,聲音清晰地答道:「我不耍,我要去睡覺。」

  「真乖,我們孫少爺真懂事,」何嫂在旁邊稱讚道。她又對他說:「我們走罷。 你給琴孃孃請個安。

  「琴孃孃,」海臣喚道,他真的就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然後站起來,對琴說: 「你二天來,多帶兩本故事書。你早點喊我,我陪你多耍一會兒。」

  天井裡突然熱鬧起來。三個瞎子用竹竿點著路從拐門走進。他們後面跟著一群 人,大半是公館裡的奶媽和女傭。四房的楊奶媽抱著淑芳,丁嫂牽著覺先,三房的 袁奶媽牽著覺人。

  「去給婆婆、五婆婆請安,」何嫂牽著海臣的手囑咐道。

  海臣跟著何嫂去給周氏、沈氏都請了安,又招呼了他的爹爹,然後跟著何嫂往 過道那邊走了。他兩三次回過頭來看圍著瞎子的那一群人。

  瞎子們站在天井裡等候主人吩咐。他們在低聲談話。

  「五太太,瞎子喊來了。請五太太吩咐在哪兒唱,」袁成走上石階垂著雙手恭 敬地向沈氏問道。

  「大嫂,你說在哪兒唱好?」沈氏客氣地問周氏。

  「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好不好?」周氏說。

  「好,你喊他們在老太爺窗子底下唱,」沈氏掉頭吩咐袁成道。

  「是,」袁成應了一聲,就走下石階,把瞎子們引到堂屋那一面的窗下。那裡 原有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沈氏的丫頭春蘭又回到房裡去端了一根板凳來,三個瞎 子圍著方桌坐了。奶媽、女傭們也各自端了幾根板凳放在階下,幾個人擠著坐在一 根板凳上面。天井裡顯得更熱鬧了。覺英、覺群、覺世、淑芬四個小孩帶笑帶嚷地 在堂屋裡穿來穿去。

  瞎子坐定了,拿出戲折子請主人點戲。春蘭穿過堂屋走過來把戲折子遞給沈氏。

  「給大太太看罷,請她先點。」沈氏一揮手,要春蘭把戲折子交給周氏看。

  「五弟妹,你點好了,我不會點,」周氏推辭道。

  春蘭把戲折子拿在手裡望著沈氏微笑。沈氏便說:「那麼,你拿給琴小姐點罷。」

  「我更不會點,還是五舅母點好,」琴連忙說。

  「琴姑娘,你就點一折罷,」沈氏慫恿道。

  琴沒有辦法,只得拿起折子翻了一下,她不知道應該點什麼戲才好,便把折子 遞還給春蘭,低聲說:「我實在不會點,你還是拿給你們太太點罷。」她的話還沒 有說完,淑英忽然走過來,在她的耳邊小聲說:「琴姐,你就點《寶玉哭靈》。」

  琴驚訝地掉頭看了淑英一眼,然後把戲名對春蘭說了。春蘭又穿過堂屋到那邊 窗下去告訴了瞎子。

  於是胡琴聲響起來,接著是檀板和碰鈴的聲音。先前一刻在那邊人聲嘈雜,一 下子就靜了下來。眾人注意地傾聽著,等待著。

  賈寶玉到瀟湘淚如雨灑,

  秋風冷蒼苔濕滿徑黃花……

  一個男人的聲音合著拍子悲哀地響起來。這聲音是十分柔軟的,它慢慢地穿過 堂屋飄到左上房窗下,又慢慢地飄進每一個人的耳裡,到了每個人的心坎,變成了 絕望的哀泣。

  那個中年的瞎子繼續唱著,調子很簡單,但是他似乎把感情放進了聲音裡面, 愈唱下去,聲音愈淒楚。好像那個中年人把他的痛苦也藉著戲詞發洩了出來。他的 聲音抖著,無可奈何地抖著,把整個空氣也攪亂了。在這邊沒有一個人說話。眾人 都漸漸地沉落在過去的回憶裡面,而且愈落愈深了。在戲裡賈寶玉不斷地哭訴著:

  兄愛你品行高溫柔秀雅,

  兄愛你貌端莊美玉無瑕……

  他愈哭愈傷心,於是——

  賈寶玉只哭得腸斷聲啞,

  並不見林妹妹半句回答……

  覺新咳了一聲嗽,站起來,沿著廂房走去。淑英從懷裡摸出一方手帕去擦眼睛。 這個動作被琴看見了。琴默默地望著淑英,心裡也有些難過。她不想再聽下去,但 是聲音卻不肯放鬆,它反而更加響亮了。

  覺新沿著廂房前面的石階慢慢地踱著。他埋著頭走,不知不覺地到了拐門口。 忽然從外面飄進來一個黑影,把他嚇了一跳。他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在喚他「大哥」。 他定了神看,原來是陳劍雲。

  陳劍雲是高家的遠房親戚,覺新的平輩,所以習慣地跟著覺民們稱覺新做大哥。 他不過二十幾歲,父母早死了,住在伯父家裡,在中學畢業以後,因為無力升學, 就做一點小事,掙一點薪水餬口。

  「劍雲,你好久沒有來了,」覺新驚喜地說。「近來你的身體怎樣?還好罷?」

  「還好,謝謝大哥問。不過近來興致不大好。又怕你們忙,所以不敢到你們府 上來打攪。」劍雲謙虛地答道,他的黃瘦的臉上露出笑容,接著他又問道:「琴小 姐在這兒嗎?」

  「在這兒。五嬸請我們聽戲,你到上面去坐坐罷,她們都在那兒,」覺新溫和 地說,便邀劍雲到左上房窗下去坐。

  劍雲遲疑了一下,連忙說:「我就在這兒站站也好。你到上面去坐罷,不要管 我。」他不等覺新答話,忽然低聲問道:「這折戲是哪個點的?」他皺了皺眉頭, 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琴妹點的,」覺新順口答道,他並不去思索劍雲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劍雲聽見琴的名字就不作聲了。他癡癡地望著周氏的窗下。月亮從雲堆裡露出 來,天井裡比先前亮一點。他看見了坐在那裡的幾個人的輪廓。他知道那個斜著身 子坐在竹椅上面的女郎就是琴。琴的面貌和身材長留在他的腦子裡面。他決不會看 見她而不認識。琴的面貌在他的眼裡不住地擴大起來。他的心跳得厲害。他的臉也 發燒了。他為一種感情苦惱著,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有些後悔不該到這個地 方來了。

  覺新不明白劍雲的心理,但是他知道劍雲的性情古怪,而且境遇不好。他有點 憐憫劍雲,就帶了關切的聲音說:「我們到上面去坐罷,你吃杯茶也好。」

  「嗯,」劍雲含糊地答道,他的耳邊還蕩漾著那個唱紫鵑的瞎子的假裝的女音。 過後他忽然猛省地掉頭去看覺新,一面說:「好。這折戲就要完了,等唱完了再去, 免得打岔她們。」「那也好,」覺新說了這三個字,就不再作聲了。

  「大哥,我托你一件事情,」劍雲沉吟了半晌,忽然吞吞吐吐地對覺新說。

  覺新驚訝地掉過頭來看劍雲,朦朧的月光使他隱約地看見了劍雲臉上的表情。 這張黃瘦臉依舊是憔悴的,不過似乎比從前好一點。眼神倒很好,但是從兩隻眼睛 裡射出來求助的痛苦的光。他知道劍雲一定遇到了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什麼事?」覺新同情地問道,他希望不會有重大的事故。

  「我的飯碗敲破了,」劍雲短短地答道,聲音裡充滿了苦惱。

  「啊,」覺新知道劍雲以前在王家做家庭教師,因為生肺病辭職,後來身體養 好一點,就到一家報館做事,還不到三個月,現在又失業了。覺新也替劍雲著急, 便安慰道:「這不要緊,另外想法子就是了。」

  「所以我來請你給我留意一下。有什麼管理員、家庭教師、報館裡的事情,不 論錢多少,我都願意幹,只要有碗飯吃就行了,」劍雲聽見覺新的話便鼓起勇氣接 下去說。

  「好,你放心,我一定給你想個辦法,」覺新聽見這番話,很感動,便不假思 索,很有把握似地一口答應下來。

  「那真該千恩萬謝了,」劍雲感激地看了覺新一眼,低聲答道。

  戲突然完結了。眾人的心馬上鬆弛了許多。接著來的不是寧靜,卻是一陣喧鬧。 覺新趁這時候把劍雲拉到左上房窗下,跟眾人見了禮。覺新把椅子讓給劍雲坐,他 死活不肯。綺霞從屋裡端了一個春凳出來,他才坐下了。

  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戲。沈氏這次讓劍雲點,劍雲不肯。後來還是沈氏自己點 了一折《瞎子算命》。這是一折開玩笑的戲,公館裡有不少的人聽過它。所以戲名 說出來的時候,從覺英起,許多人都快活地笑了。

  這折戲裡唱詞不多,大半是對話,而且是帶了一點性的諧謔味的。但是奶媽、 女傭們卻時時滿意地在那邊哄然大笑了。楊奶媽、喜兒和陳姨太用的錢嫂三個人的 笑聲特別響,特別尖。拐門口也站了幾個人:僕人蘇福、袁成、文德和覺新的轎夫 老王等都進來聽《瞎子算命》。

  外面,在街上,鑼聲突然響起來,是二更時分了。金屬的聲音壓倒了那個瞎子 裝出的小家婦女的嬌語。琴討厭這折戲,正苦於沒法躲過,就以鑼聲為借口對周氏 們說出了要走的話。

  周氏還沒有答話,淑英姊妹聽見琴說要回去,心裡有些難受,便極力挽留她, 縱使能夠多留住琴一刻,她們也高興。她們怕的是琴去了以後她們就會落回到單調 寂寞的生活裡去。然而她們三姊妹這時的感覺也並不是完全相同的:淑英在琴的身 上找到一個瞭解她而又能安慰她、鼓舞她的人,琴一走,雖然是極短期間的分別, 也會使她感到空虛,感到惆悵的;淑華因為琴的來得到快樂,她覺得大家在一起游 玩閒談,很有趣味而又熱鬧,琴走了以後她又得過較冷清、寂寞的日子,所以她覺 得留戀;至於淑貞,這個懦弱的女孩沒有得到父母的寵愛,而琴很關心她,愛護她, 琴是她的唯一的支持和庇蔭,跟琴分別自然會使她充滿恐懼的思想。

  琴因為要預備第二天的功課,堅持著要早些回家去,便對她們說了一些解釋的 話。淑華還纏住她不肯放她走,覺民知道琴的心思,卻出來給琴解圍,他說:「三 妹,你就讓她早點回走罷,橫豎她下個星期還要來。現在打過二更了。她回家去還 要預備功課。」

  「三妹,聽見沒有?二哥說話多麼有道理!」淑英在旁帶了醋意地對淑華說。

  「不行,二哥說話也不算數,」淑華昂起頭得意洋洋地答道。

  在對面,《瞎子算命》也唱完了,沈氏的注意力鬆弛了許多,她才來聽淑華姊 妹講話。周氏躺在籐椅上面不作聲,她似乎睡著了。其實她卻在聽她們講話。劍雲 坐在陰暗的角落裡,懷著顫抖的心聽進了琴說的每一個字。他很激動。雖然沒有人 注意他,而且不會有人看見他的臉,但是他的臉燒得厲害,連耳根也通紅了。他一 面還斷續地在想一些夢一般的事情。

  「三妹,不要爭了,就讓琴姐早些回去罷。橫豎她今晚上要回去的。本來天下 沒有不散的筵席,」覺新忽然徹悟似地對淑華說,他也感到一種無可奈何的寂寞心 情。

  淑華不再作聲了。綺霞還站在旁邊等候周氏吩咐。周氏便說:「綺霞,你還不 去喊張升給琴小姐提轎子?」綺霞答應一聲,連忙走了。這時瞎子又傳話過來請點 戲,沈氏要周氏點,周氏隨便點了一折《唐明皇九華宮驚夢》。

  琴聽見戲名略略皺一下眉頭,便站起來向眾人告辭,說是要到大廳去上轎。周 氏卻阻止她,要她等著轎子提進來,在裡面天井裡上轎。琴後來答應了。覺民從懷 裡取出一卷稿紙趁眾人陰暗中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遞給琴。琴明白這是先前說過的 她的三表弟覺慧從上海寄來的文章,便接過來揣在懷裡。

  中門開了,兩個轎夫提了一乘轎子進來,張升打一個燈籠跟在後面。轎子放在 天井裡石板過道上,張升打起轎簾等著琴上轎。淑英三姊妹陪著琴走下石階。琴走 進轎子,張升掛起下轎簾,又把上轎簾也放了下來。轎夫們抬起轎子,但是琴還揭 起上轎簾伸出頭來看她們。

  胡琴聲吵鬧似地響了起來。一個須生的響亮的嗓子唱著《驚夢》的第一句:

  賢妃子比從前玉容稍減。

  「完了,這一天又過去了,」淑英望著轎子出了中門,不覺歎一口氣,低聲自 語道。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