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進了淑貞的房間。淑貞坐在窗前拿著一隻青緞子的鞋面在繡花。她聽見琴的
腳步聲便抬起頭,看見是琴,驚喜地喚聲:「琴姐,」就放下鞋面站起來。她的臉
上並沒有淚痕,但兩隻眼睛卻腫得像胡桃一般。臉上也沒有擦粉,她的瘦小的臉龐
愈顯得憔悴了。
琴心裡一軟,覺得有些難過,就安慰她道:「四表妹,大清早,你就哭成了這
個樣子,究竟是為了什麼事情?何苦來!」
淑貞聽見這話,鼻頭一陣酸痛,忍耐不住,眼淚就滾了出來。她輕輕地悲聲說:
「媽一點也不體貼我,就只拿我當出氣筒。昨晚上罵了我半夜。今早晨她睡在床上,
又把我喊去,說不準我進書房讀書了。她教我勤快地做針線,繡花……」她說到這
裡再也接不下去,就坐在籐椅上,把頭俯在書桌上面抽抽噎噎地哭起來。
琴被淑貞這一哭,把心裡也攪亂了。她極力壓抑住悲痛的感情,走到淑貞的身
邊,扳起她的頭,摸出手帕來替她揩眼淚,一面柔聲勸道:「不要哭了。任何事情
都有辦法可想。五舅母也許是一時動氣,過了兩天多半會後悔的。你也不要認真才
好。」
淑貞想止住哭,卻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把頭靠在琴的胸前,斷斷續續地說:
「你不曉得媽的脾氣。她比哪個都任性。她一點也不體貼我。她恨我!」
琴不禁微微地笑了,她更柔和地說:「四表妹,你真是個小孩子。你怎麼會有
這種念頭?五舅母是你的母親,哪有做母親的恨女兒的道理?你不要這樣胡思亂想!」
「你不明白。她恨我,我曉得她恨我!」淑貞激動地分辯道。「媽親口對我說
過她恨我,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將來不能夠替她出一口氣。媽還怪我長得不好看。
媽恨爹,因為爹總是欺負她。她要一個兒子來替她出氣。我偏偏是一個女兒,我又
沒有哥哥弟弟。所以她恨我……」
琴不能夠再靜靜地聽下去了。淑貞的這番話給她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使她知
道一件新的事情。這個女孩的不幸的生活這時候才在她的眼前完全展開。這樣的一
種生活甚至是她以前想像不到的。淑貞受過了那樣的苦,而且以後還要繼續受更多
的苦。她能夠拿什麼話安慰淑貞,幫助淑貞呢?她自己也有點惶惑了。她的平日很
靈活的腦筋這時候也顯得不夠靈活了。她覺得心裡有點紛亂,她覺得自己的心情也
有點改變,她害怕淑貞的絕望的悲痛會傳染給她。她不能夠抗拒淑貞的話。她沒有
別的辦法,就伸手掩住了淑貞的口,說道:「四表妹,不要這樣說。我們以前還不
曉得你有這麼大的痛苦。」她放開那只掩口的手,溫和地、憐愛地輕輕撫著淑貞的
頭髮,揉著淑貞的臉。「五舅母雖然不喜歡你,你也不要灰心。你要原諒她。她也
很孤寂。你好好地待她,她說不定會回心轉意的。況且即使她不喜歡你,還有我們,
我們愛護你。你是我們大家的好妹妹……」
淑貞經這一勸,心裡輕鬆多了。她覺得琴說的話都有道理,而且單是聽見琴的
溫和、親切的聲音就足以減輕她心上的悲哀的重壓,同時增加她對琴的信賴。然而
還有一件事情攪亂她的心,她仰起臉去看琴,一面說:「但是媽不許我以後再進書
房讀書……」
琴不等她說完,就接口說道:「那也不要緊。橫豎在書房裡跟著那個冬烘先生
讀書也得不到什麼有益的知識。你高興讀書,你二哥、二姐和我,我們都可以教你。
這比在書房裡讀《女四書》,《烈女傳》之類強得多了。」
「那是再好沒有的了,」淑貞到這時才破涕為笑,她欣喜地說。過後她又帶了
感激的眼光望著琴稱讚道:「琴姐,你真好。怪不得我們都依戀你。你一個星期不
來,我們就像失掉什麼東西似的。你一來我們大家都高興,連大哥也有說有笑的。
只要你常來,我不會再哭得像今天這個樣子。」
「五舅母還沒有起來罷,」琴忽然想起就問道。
「媽先前醒過一回,後來又睡著了。現在大概還沒有醒。她平時總要捱到吃早
飯時候才起來,」淑貞答道。
「那麼我們先到花園裡頭去。二姐她們都在等你。我特意來約你的,」琴邀請
地說,就要拉她出去。
「我不去。你一個人去罷,」淑貞掙脫了琴的手埋下頭答道。
「為什麼不去?我以為你一定去的,」琴驚訝地問道。
淑貞紅著臉遲疑半晌才說:「我的眼睛哭腫了,怎麼好出去見人?」
「我道是什麼,原來是這點小事情。」琴不覺失聲笑了起來。「不要緊,沒有
人會笑你的。倒是我忘記了。我去喊人打臉水給你洗洗臉,你收拾一下再出去。」
「讓我去,我去!」淑貞說著就走出去。過一會兒她和沈氏最近從育嬰堂領來
的十三歲的小丫頭春蘭一道進來。春蘭端了一盆臉水,放在臉盆架上,又給淑貞搬
出鏡奩來。淑貞洗了臉,琴拉著她對鏡敷了一點粉,然後吩咐春蘭把東西收檢好。
她們一道走出了房間。
她們走過了堂屋,經過左上房的窗下進了過道,覺新的房門就開在過道上。她
們走過覺新的門前,聽見覺新在房裡教海臣認字。琴把門簾一掀往房裡走去,淑貞
也跟著進了覺新的房間。
覺新看見她們進來,連忙推開海臣,站起來讓坐。他又叫海臣招呼了「琴孃孃」。
琴看見海臣就想起他的母親,於是李瑞玨的豐腴的面龐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但是她馬上用最大的努力鎮定了心。她並不坐下,卻彎著身子跟海臣講話,海臣的
天真的話驅散了她的哀思。
「琴妹,你們昨晚上又到花園去賞了月來,我知道,」覺新帶笑地對琴說。
淑貞不知道這件事,所以驚訝地望著琴,有點莫名其妙。
琴含笑地微微點頭,說道:「那是二表妹因為心裡煩拉我去的。你既然曉得,
為什麼當時不喊我們?」
「我看見你們像小偷那樣彎著身子輕腳輕手地走,不好意思喊你們,所以沒有
做聲,」覺新嘲笑似地說。「你們回來的時候我也曉得。」
「你怎麼曉得?難道你那個時候還沒有睡?」琴驚問道。
「我一晚上很少睡過四點鐘,這半年來都是如此。」覺新的聲音依舊很平穩,
但是琴覺得聲音裡充滿了絕望的哀愁。
「大表哥,你太苦了。你應該請個醫生看看才對,」琴帶著同情的關切說。
覺新不覺歎了一口氣,他自語似地答道:「找醫生看也沒有用處。我的病自己
知道得很清楚。梅死了,玨也死了。三弟走了。為了三弟的事情,我到現在還常常
受人埋怨。玨的第二個小孩上個月又在他外婆家裡死了。我心上的傷痕只有我一個
人知道。我縱然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我也如何能夠忘記!倘使不是為了海兒,我
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會活到今天。」他說到這裡眼圈一紅,便把臉掉過去望窗外。
琴害怕惹起覺新的悲痛,一時找不到適當的話來說,又想起淑英姊妹在花園裡
等她,便對覺新說:「大表哥,我們到花園裡頭走走,好嗎?」
覺新猛省地回過頭來,對琴說:「我曉得二妹同二弟在花園裡頭等你。你去罷,
我剛剛從花園裡出來,我不去了。」
「那麼我們就把海兒帶去,」淑貞正拉著海臣的手問長問短,聽見覺新的話便
這樣說。
「好,你們把海兒帶去耍罷,」覺新立刻答應了。
琴和淑貞兩個帶了海臣走出房來。她們每人牽著海臣的一隻手進了花園,穿過
竹林,跨過小溪上面的小橋,經過一帶曲折的欄杆,進了松林,出來就到了湖濱。
她們走上圓拱橋便看見覺民、淑英、淑華都坐在晚香樓前面天井裡綠色磁凳上
面講話。覺英也在那裡,他和綺霞兜起衣襟在拾地上的玉蘭花片。
淑華看見她們,便站起來向她們打招呼。淑英走過來牽海臣。覺民依舊坐著對
她們微笑。
她們下了圓拱橋,又走到天井裡面。一陣微風把玉蘭花香吹進了她們的鼻端。
她們走著細石子路。兩旁的土地上長滿著青苔,潔白的玉蘭花瓣落了一地。綺霞看
見她們走近,就站直身子,把衣兜裡的花瓣抓了一大把在手裡,然後放下衣襟,讓
剩餘的花瓣落在地上。她小心地走到石子路上來。覺英依舊躬著腰拾花瓣,連頭也
不抬一下。
晚香樓門前屋簷下果然掛了一隻綠毛紅嘴的鸚鵡。琴和淑英兩個牽著海臣的手
走過來,海臣看見鸚鵡,就掙脫她們的手,跑上石階去。
鸚鵡看見人,便嘎的一聲從架上撲下來。但是它的腳被鏈子拴住了,它飛不開。
它撲了兩三下,叫了兩三聲,依舊飛回架上去。它望著下面的人,在架上跳了兩跳,
忽然伸起頸子很清脆地叫道:「春香,客來了,裝煙倒茶。」
海臣第一個哈哈地笑起來,眾人都笑了。海臣高興地「鸚哥鸚哥」地叫著,時
而調逗鸚鵡,時而跑過來拉著琴的手央求道:「琴孃孃,你教鸚哥講話?」又去央
求淑英:「二孃孃你教鸚哥唱歌。」
「綺霞,綺——霞,」淑英和琴都還沒有開口,淑華卻插入來教鸚鵡念綺霞的
名字。她教了好幾次,鸚鵡卻完全不理她。她氣得轉過背,剛剛走下石階,鸚鵡又
在後面叫起來:「春香,客來了,裝煙,倒茶。客走了……」
眾人又是一笑。淑華更加生氣了,她回轉身子罵了一句,把手一揚,鸚鵡驚叫
一聲,又把翅膀撲了兩下。
淑貞站在琴的旁邊,她挽著琴的膀子笑了幾聲。眾人在鸚鵡架下面站了好一會
兒。後來還是覺民忍耐不住,在石階下大聲嚷起來:「我們划船去!老是在這兒看
鸚哥有什麼意思!」「划船?我來一個!」覺英聽見說划船,高興得跳起來,他一
下子就散開衣襟,把先前費力拾起來的玉蘭花片毫不顧惜地完全拋棄在地上。
「划船去!」淑華拍一下琴的肩頭興奮地對她們說。「琴孃孃,快,快!划船
去!」海臣聽見說划船,很歡喜,就去拉琴的衣襟,又把兩手伸去縋著她的膀子,
要拖她去划船。
眾人都贊成划船,便走下石階,到了草地上,然後往湖濱柳樹蔭處走去,覺英
已經先跑到那裡去了。
柳蔭深處泊著三隻小船,都是用鏈子鎖在柳樹上面的,園丁老趙正坐在樹下打
盹。那是一個鬚髮斑白的老人。他看見他們過來連忙站起招呼。
覺民吩咐他把船解開,他恭敬地做了。
「老趙,還要一隻,一隻不夠!我要劃!」覺英剛看見解了一隻船,生怕他們
不讓他劃,便搶先說。
老趙笑了一笑,便又解開另一隻船。眾人下了船,分坐了兩隻;琴和覺民、淑
貞帶了海臣和綺霞坐一隻;淑英、淑華和覺英坐一隻。老趙放了船,覺民和覺英兩
個划著槳,船便緩緩地往圓拱橋下面流過去了。
覺民的船先過了橋洞,覺英的船稍微落後一點。覺英便挽起袖子用力動著槳,
幾下就追過了覺民的船。他得意地回過頭去看覺民,一面挑戰地說:「二哥,你敢
跟我比賽嗎?」
「哪個高興跟你小孩子爭?你要快,你一個人先去好了,我不來!」覺民搖搖
頭帶笑地答道。
覺英一生氣,就真的起勁地劃起槳來,他用力太大,水花接連地跟著槳往船上
飄濺,坐在他後面的淑華濺了一身的水。
「四弟!當心點!」淑英責備地說,瞪了他一眼。
「四弟!你作死啦!你要充軍,你一個人去,我們不跟你一路!」淑華又是氣
又好笑,這樣地罵起來。
「四弟,你不會劃,何必冒充內行!你還是讓三姐來罷,」覺民在另一隻船上
高聲嘲笑道。
覺英受了挖苦說不出話來,他側臉看看覺民,又回頭看看淑華,又望了望坐在
船尾的淑英,就停了槳賭氣地對淑華說:「好,你來劃!」等淑華真的拿起槳來要
劃了,他又阻攔說:「不行。你要劃,我們的槳就會碰到。我要一個人劃才過癮!」
覺民的船上起了哄然的笑聲。琴和淑貞逗引著海臣拍掌笑「那麼就讓你劃一會
兒。等一會兒一定讓我來劃,不許賴呀!」淑華笑道。
「我不賴,我不賴!」覺英高興地答道。這時覺民的船已經遠遠地走在前面了,
只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從那隻船上掠過水面送到這裡來。覺英急得臉通紅,抱怨淑
華道:「都是你不好!」便動著槳追上去。
「不許充軍呀!」淑華嘲諷地警告道。「你要是再把水濺到我身上,我一定不
依你!」
「不會的,」覺英一面划槳一面咬牙切齒地答道。
這一次覺英倒劃得很平穩。船在慢慢地轉彎,沿著峻峭的石壁走,把臨湖的水
閣拋在後面矮樹叢中去了。
覺民的船正靠在釣台下面。他們看見這隻船駛來,便拍手招呼。覺英也把船靠
過去。兩隻船緊緊地挨著。
「上去走走罷。」覺民仰起頭看釣台,自語似地說。
「時候不早了,走遠了,等一會兒恐怕翠環來找不到,」琴接口說。
「不要緊,我們在上面坐坐就下來。三嬸房裡早飯吃得晏,」淑華道。她站起
身子伸了一個懶腰,船動了一下。她不坐下去,便跨上覺民的船,一隻手扶著琴的
肩頭,第一個把腳踏上了石級。
眾人看見她這樣做,都不再表示異議,就陸續下了船,把鏈子繫在木樁上。
他們登完了石級轉一個彎便到了釣台,那是用石頭造的,臨湖一帶亞字欄杆,
欄杆前面是一長排石凳。他們就在石凳上坐下。
釣台後面是一片斜坡,有幾株合抱的大槐樹把枝柯伸了過來。陽光當頂,濃蔭
滿地。畫眉、翠鳥等鳥雀在樹間飛舞鳴叫。
眾人憑著欄杆眺望前面景物,平靜明亮的湖水像半根玉帶把對岸環抱著。一眼
望過去對岸全是濃密的樹木。在水閣旁邊有一處種了幾十株桃杏,紅白色的花朵掩
映在一簇簇的綠葉叢中,愈顯得艷麗奪目。花樹中間隱約地露出來幾處房屋、庭院
和假山。
起了一陣微風,水面上現出一層一層的皺紋。同時下面松林中卻起了一陣波動,
於是遠遠地波濤擊岸般的聲音就送上了釣台。眾人靜靜地在石凳上坐了一會兒,只
有海臣和覺英不時說幾句話來打破靜寂。
「我真願意這一刻就能夠延長到永久!」淑英若有所思的歎息一聲,自語道。
琴正把海臣抱在膝上,聽見淑英的話,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又埋下頭去逗海臣
說話。
「那除非是夢,」淑貞悄然答應一句。
覺英忍不住笑起來,就在淑貞的頭上輕輕地敲一下,嘲笑道:「四妹,你說話
倒像大人一樣。哪兒學來的?」
「本來她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像大人了,」淑英皺著眉頭搶白覺英道。
覺英不理她,卻跑開去拾了幾塊石子來,從台上往湖裡拋去。一個人自得其樂
地玩著。
琴和覺民兩個依舊在逗海臣說話。淑貞在旁看著。淑華看見覺英高興地擲著石
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問道:「四弟,你今天怎麼不上學?」
「我向先生告了假,」覺英不在意地答道。
「你逃學,我要去告訴爹!」淑英插嘴道。
覺英回過頭來,對淑英笑了笑,很坦白地答道:「我不怕,爹今早晨才罵過我。」
淑英就賭氣不作聲了。覺英更得意地擲著石子。他忽然看見通湖心亭的那道石
橋上有一個穿竹布衫的少女的影子,連忙定眼一看,知道是翠環,便停止了擲石子,
自語似地對眾人說:「翠環來喊我們吃飯了。」
淑英還以為他說假話來騙她。但是她注目去看,看清楚了翠環,就站起來對琴
說:「琴姐,翠環來請你去吃飯了,讓我來牽海兒。」她把海臣牽在手裡,走出了
釣台。她無意間瞥見一隻畫眉站在薔薇花架上昂起頭得意地叫著。海臣一眼看見畫
眉鳥馬上就向那邊跑去。
「慢點!當心地上滑!」淑英一面嚷著,一面追過去。
畫眉看見人就飛起來,飛到槐樹枝上停了片刻,又振翅飛起,轉過斜坡往下面
飛去不見了。
海臣穿過薔薇花架,進了一個籐蘿編就的月洞門,裡面是一個小小的院落,有
一帶廊廡和三間敞亮的平房,院裡堆了兩三塊山石,種了幾株芭蕉。
海臣剛跨進月洞門,聽見淑英在後面喚他轉去,又看見裡面沒有什麼有趣的東
西,便退出來。淑英已經趕上來了,用兩隻手把他抱起來,走出了薔薇花架。
覺英已經上了船。其餘的人還站在槐樹蔭下等候淑英,看見她帶了海臣出來,
便和她一道走下石級,往船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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