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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早晨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蘇納美已經早就醒了,好像在想什麼。她看見我醒了, 把臉轉向我說:「我看見英至了。」

  「英至?」我當然知道她說的是誰。「在哪兒?他來了?」

  「你也看見了。」

  「我?沒有呀!」

  「昨天我們拜『久木魯』回來的時候,河邊不是有兩個替辦喪事的人家背水的 人嗎?」

  「你說的是那兩個穿著皮盔皮甲的人嗎?」

  「是呀!背桶的那個就是英至。」

  「你們怎麼不說話呀?」

  「給死人背洗身水的人不能講話。」

  「啊!我沒注意。」

  「啊!」

  「怎麼了?」

  「沒啥……」

  她說沒啥,我也就不在意了。

  我們起來以後就備了兩匹馬游「謝納米」去了。蘇納美不讓任何人陪同,只是 她和我。這是我最高興的一天,傍著巍峨的獅子山,自由自在地信馬由韁走向「謝 納米」。

  當「謝納米」在山谷口越來越顯得寬闊的時候,我明白了!在上古時代,也許 還是新石器時期,從北方長途跋涉南遷的摩梭人的先民們象此時的我一樣,首先看 見獅子山,酷似獅子而比獅子還要威武,翹首向著晴空,似乎隨時都可以一躍而起。 再往南走,一個大湖漸漸出現了,藍得讓人不相信那是水。摩梭人的先民興奮得齊 聲喊叫起來,在叢林環繞的湖邊坐下來,幾個氏族的長者集聚在一起,大家回顧以 往的高山峻嶺,當然都認為這是他們十幾代人的腳步踏上的最富庶、最美麗的地方, 應該在這裡定居,把帳篷燒掉,伐木建屋,挖木為舟,既可種糧食,又可漁獵。他 們還商量著給這個藍色的湖起個名字。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謝納米」——「母海」。 當然是母海,母親之海,摩梭人最尊敬的是母親。他們把最尊敬的稱號加給這座無 比純淨的藍湖。

  在湖邊,我們向漁人借了一艘獨木船,劃到湖的中央,浮泛到水面上的小魚閃 著銀光。雪白的水鳥當著我們的面衝下來抓魚。蘇納美躺在船上,仰望著天空,無 限感慨地說:「梁銳!我畢竟是個摩梭姑娘……」

  「當然咳,那還用說嘛!」

  她把雙手都浸在水裡,撥動著水。

  「我為哪樣要到城裡去哩!」

  「是的,我理解你。如果我是個摩梭人,我也不願離開這兒……」

  「你……」她惆悵地看看我,「可你不是摩梭人。」

  「我現在已經是大半個摩梭人了。」

  「大半個?差得遠呢,一小半也不是。」

  「一小半也不是?蘇納美,我多喜歡你的家鄉呀!剛來的時候有些不大習慣, 現在我幾乎不想走了……」

  「你喜歡我們家鄉的哪樣?」

  「樣樣都喜歡,山,水,森林,獅子山,還有人,你的親人,阿咪采爾,阿烏 魯若,你——我的蘇納美,即使隆布這個人,仔細想想也不錯……」

  「你喜歡隆布?」

  「只能說有點喜歡,不是很喜歡……」

  蘇納美咯咯地笑了。我們的獨木船在湖心裡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回到岸邊,在 漁人的篝火邊討茶吃。一個老頭兒把新鮮小魚用竹籤穿著放在火苗上烤,烤得小魚 吱吱流油,撒上點鹽巴末,趁熱吃,真香!我和蘇納美每人吃了十幾條無比鮮美的 烤小魚。我們給漁人付了錢,道了謝,正要上馬走的時候,那個給我們烤魚的老頭 叫住蘇納美,問她:「這個漢人是你的……?」

  蘇納美還不習慣說「丈夫」這個名稱,她說。

  「我跟他領了結婚證的。」

  「啊!是這樣嘎!」他瞇著眼笑著對我說了一句摩梭話。我聽不懂,問蘇納美。 蘇納美告訴我說:他說你好勇敢嘍!

  「當然!」我很得意地跳上了馬鞍。

  蘇納美在回村子的路上沒說話,我卻一直向她講個沒完。美好的大自然洗滌了 我心境,我特別興奮,把我對她們民族的來龍去脈的設想,對母系大家庭習俗的觀 感,像演講似地滔滔不絕地都講了出來。我的結論主要是讚美:「我真正地看到了 一個在遠古時代才有的母系社會。它真實地存在著,無論多麼大的外在壓力都不能 使他們改變。摩梭人嚴肅地按照自己古老的生存方式相親相愛,繁衍不息……儘管 有人對於他們的婚姻家庭形式不理解,看不慣,但誰都不能否認,這裡沒有因為情 殺犯罪,沒有婆媳、妯娌這種無故的存在,所以沒有家庭糾紛。大家庭而沒有爭奪 繼承權的火拚,沒有出賣給金錢和權力的愛情,全世界,只有這裡的女人是自主的, 只有她們有權愛和不愛,要和不要,接受和拒絕。不依附於男性,沒有捆綁的夫妻, 沒有寂寞的老人,沒有無人照管的孤兒……當然,也沒有現代化……」

  蘇納美對我的激昂慷慨的演講只是笑,笑容裡有揶揄,也有高興,甚至還有點 憂傷。

  總之,我摸不透。

  晚上,是阿古坡者家送葬的前夕,我想去看他們的驅鬼儀式和跳攆盤子舞。蘇 納美要和阿咪談心。她們有很多話要談,因為她們分別了很久,而且不久還要分別。 我倒願意獨自活動一次,做為一個旁觀者看看那些陌生的習俗。驅鬼儀式很簡單, 但很熱鬧。

  我站在擠滿了人的院子裡,達巴的嗓子已經沙啞了,還在不停地念著咒語。他 的眼裡有一種別人都看不見的魔鬼,他從每一個角落裡把它們抓出來,指揮著一大 群死者的家人,從房頂上取下幾塊木滑板。他自己端起一碗飯,一面象趕雞似地攆 著。他似乎真的看見了鬼群,一邊喃喃不休,一邊呼嘯著趕出門,趕出村,趕過小 河上的竹橋。人們都輕鬆了,因為魔鬼被真的趕走了。

  接著是攆盤子舞,跳舞的人全是一群青年男子,頭帶革盔,身披皮甲,甲片上 綁著無數的小銅鈴,跳起來叮噹發響,節奏鮮明。每一個人的背上都斜插一把長刀, 刀上和衣邊褲腳都裝飾著犛牛毛。他們手持矛槍、長刀,學著老虎、犛牛和豹子的 動作,有節奏地翻滾跳躍,吸引了全村的孩子。他們完全不把這些活動看著與悲哀 的喪葬有任何聯繫。所有的孩子都跟著跳,嘩笑著,吶喊著。我久久地入迷地欣賞 著這個野性的舞蹈。

  並想在這些年輕人中間辨認出哪個是英至。當然,這是徒勞的。因為我並不認 識英至。

  對於只看過一眼的人,是不會有印象的。而且當時在河邊吸引我的主要是他的 裝束。這群舞蹈著的年輕人好像是一母所生,特別是都穿著古代武士的甲冑,更是 找不出他們之間的明顯差別來。攆盤子舞結束以後,他們都去阿古坡者家卸甲吃喝 去了,看熱鬧的孩子們也漸漸散盡。我一看腕上的手錶,才大吃一驚,時針已指在 兩點上。蘇納美一定又等急了,怎麼我會像孩子一樣。摩稜女人是不會去尋找男人 的——我已經知道了。雖然遠遠看見火葬場上,正在火把照耀下搭著松木的井字火 葬架,火光透過井字木架噴射出來,光和影不斷變幻,在山野間顯出各種神秘的光 帶和光斑,我還是克制住好奇心回去了。在大門口發現大門閂得很死。糟了,又不 敢喊叫。我看看圍牆並不高,我只好學摩梭姑娘的阿肖們的本領,越牆而過,好在 他們家的黑狗打死以後還沒來得及再養一隻。

  我很順利地就跳進了院子。夜真靜呀!在阿古坡者家唸經的達巴也很賣勁,他 的聲音恐怕半個村子都能聽到。我悄悄走上通向「花骨」的樓梯,我正要用手去推 門,就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說話聲,而且門內沒有燈光。我的心幾乎一下就跳出了胸 膛。我竭力讓自己鎮靜,我把耳朵貼在門縫上傾聽。男人還在說話,聲音很輕,但 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平平展展地躺在床上。我再把眼睛貼在門縫上,火塘裡還閃著余 燼的微光,蘇納美已經在火塘前脫光了衣服,在暗紅色的火焰映襯下,一個我熟悉 的裸體的黑色剪影一閃就沒有了。

  她是跳著上床的!我閉上眼睛轉過身來。天啊!我該怎麼辦?我雖然閉上了眼 睛,捂上了耳朵,但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卻如同耳聞目睹。我太熟悉了。她會立即就 象鳥似的盡情地振翅飛鳴、呻吟、呼喊……哭泣。我猛地轉過身去,此後的行動完 全不是在一個現代人的理智支配下做出來的,也許正是一個所謂現代人才能做出來 的。我用我的身體的重量和全部的力量把門撞開了。蘇納美無恥地從床上翻身跳起 來,一絲未掛。那個光身子的年輕漢子肯定就是英至。他倒不慌不忙地穿著衣服, 而且還若無其事地向我點點頭。

  蘇納美從我的臉上已經看出禍事來了。我肯定她看見的我正在全身顫抖。她抓 起自己的農裙匆勿地套在身上,在她還沒來得及扣完所有的紐扣的時候,我衝過去 狠狠地抽了她兩個耳光,我從來沒打過人,我完全不知道我的手怎麼伸出去的,而 且這樣狠。當蘇納美發出一聲尖叫,我才意識到我的手打了人。英至沒想到,他完 全沒想到事態會這麼嚴重,我會去打蘇納美。他一步跨到蘇納美的面前,用身子擋 住她,大聲斥責我。我聽不懂他的話,但我知道他的用意。我怎麼能容忍一個污辱 了我的人來斥責我呢?你有什麼權力!你這個壞蛋!趁我不在的時候溜進我的房子, 爬上我的床,引誘我的妻子,我要狠狠地懲罰你,我一伸手從地上抓起一根櫟木劈 柴,這塊劈柴完全可以把他的腦袋打得粉碎。當我掂量到它是一塊有足夠份量的劈 柴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顫慄的快感。我正要用全力舉起那塊劈柴的一剎那,蘇納 美大叫了一聲。這聲音很陌生,是一聲撕裂心脾的叫,像野獸的叫聲。她拉著英至 就向門外衝去。等我轉過身來,他們已經奔下樓梯了。

  我舉起那塊劈柴向火塘砸去,火塘裡的陶壺和帶火的柴棒全都飛上了屋頂,一 下就著起火了。木板壁、屋頂上的椽子、滑板都著了,火舌舔著小窗,舔著墊上的 毛毯、草墊子……我看著那橙黃色的火舌,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費了很大勁才弄明 白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是怎樣發生的。當火焰正在吞噬著門框的時候,我從屋裡慢 慢走出來。在樓梯上,我看見整個衣社的男女老少都站在院子裡,黑壓壓的一片, 但我在他們中間唯獨沒看見蘇納美。達布阿咪采爾站在他們中間,昂著頭憤怒地看 著呼呼燃燒著的東廂房。她只低低地說了一句話。所有的人立即都散開去掄水桶、 搶盆子和碗,舀水向東廂房潑去。我沒處去,失魂落魄地站在東廂房樓下,身上被 他們澆得透濕,我任他們潑。這場火驚動了全村,所有的村民都拿著盆子、水桶來 救火。阿烏魯若爬上搖搖欲墜的東廂房,推倒了火勢最猛的那面板壁。火被撲滅了, 村子裡很久才安靜下來。這時的我開始詢問蘇納美的每一個親人:「蘇納美呢?蘇 納美在哪兒?」

  從阿咪采爾、阿烏魯若到三歲的小孩,沒有一個人回答我,連看我一眼也不看, 似乎我沒有發出聲來,似乎我是一個無形體的人。不久前,我還在英至和蘇納美面 前強調我的存在,我,我,我!現在,我還存在嗎?我找遍了所有的房間,再三再 四地問我見到的任何一個人,找不到蘇納美,也沒一個人回答我。甚至連抱著初生 要兒餵奶的直瑪也不理睬我,連依木也無視我的存在,她的全部意識裡只有奶水。

  阿烏魯若已經帶著幾個漢子在院子裡鋸板料準備修房子了。我在院子裡被他們 扛著的木料碰得東倒西歪。他們根本就沒有感覺到曾經碰到過我。我是一個礙事的 人。我走到大門外,在村子裡的小路上走,圍著每一家的院牆轉,想幸運地碰上蘇 納美。她不會不理睬我,我相信。在這裡,只有她不會不理睬我。但我沒得到這個 幸運,我碰上的是阿古坡者家的送喪的隊伍。我閃在路邊。送喪隊伍的最前面是一 個背著大竹簍的漢子,邊走邊把竹簍裡的吃食、糧米丟在路上。他的後面就是一對 對執火把的漢子,一對對打旗子的漢子,一對對披著皮甲、戴著皮頭盔的古代武士。 他們牽著馬,馬背上馱著死者的金邊老衣、隨葬品和□雞尾。他們擎著長矛,板著 很凶狠的臉。最後擁著一米多高的方棺材的是披麻布衣的死者的親人。他們也沒有 聲音,只是低著頭落淚,像影子似地無窮無盡地在我眼前飄過。不!也許影子是我, 也許我已經聾了。我跟著這個隊伍的尾巴走到村口,坐在草地上,遠遠看著他們走 到火葬場,從棺材裡取出用白麻布袋子裝著的屍體。屍體像是坐著的樣子。再把隨 葬品和屍體放進堆好的井字形松木架裡。隨著一陣烈焰的升起,我的耳朵像是突然 恢復了聽覺似的,送喪的人們呼天搶地地哀號起來。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麼多人同 時的哭聲。他們哭的是那麼真切,那麼放任、自由,有人翻滾著,有人拍打著地, 有人要撲向那火焰,有人自己捶打自己,這深刻的悲慟不正反映了死者生前和他們 之間有過的深刻的歡樂和親情嗎!他們失去了一個死了的親人,尚且如此;我失去 的卻是一個活生生的、年輕輕的親人!他們的親人是老天奪去的,我的親人是我自 己丟掉的……但我沒有淚,沒有一滴淚。因為他們可以怨天、怨地、怨神、怨鬼, 由怨而痛,由痛而悲。我怨誰呢?

  火葬場上的人已經都走了,天已經大亮。旋風捲著灰燼在空中形成了一個個黑 色的圓柱,這就是一個人的最後的痕跡麼?

  我拖著沉重的步子走進村子,走進蘇納美的院子。我驚奇地發現東廂房樓上被 燒過的那一半已經補好了,和原來一樣,只是顏色淺一些。阿烏魯若還正在釘那個 「花骨」

  的門框。我走過去問他,我以為到了早晨他們會看見我,會聽見我。但是,仍 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我,使我陷入極大的驚恐之中。一個女孩從東廂房的樓上把我的 畫板夾子丟了下來。我拾起畫板夾子,只燒焦了一個角,裡面夾著的蘇納美的那張 側面半身肖像還在。

  我不甘心,再一次大聲問他們:「蘇納美呢?蘇納美在哪兒?」

  他們依然報我以萬年雪山一般的沉默,我真希望他們能罵我,打我,用斧子砸 我,可他們……沒看見我,沒聽見我……我站在院子裡聲嘶力竭地大叫:「蘇納美! 蘇納美!」

  誰也沒聽見,只有一群雞嚇得咯咯叫著逃走了。說明我是能夠發聲的。

  太陽出來了,屋脊上有了一線陽光。忽然,從「一梅」裡丟出一塊燃燒著的松 明。

  達布阿咪采爾左手抱著直瑪的嬰兒,右手拿著一把鐮刀、一根麻稈和一頁經書, 和直瑪跨出「一梅」的門限,走到院子裡。太陽的光正好移到阿咪的頭上,幾根銀 白的鬢髮落在眼睛上。她瞇著眼仰望著偉大的萬物的母親太陽。太陽移動得很快, 陽光一會兒就完全把她們籠罩住了。阿咪采爾把赤條條的小依木捧向太陽,太陽一 下從房脊那邊跳出來了,在小依木身上撒了一層金粉。小依木啼哭著踢打著四肢, 達布阿咪采爾幸福地笑了,但她的眼晴裡含著亮晶晶的淚。直瑪笑瞇瞇地解開上衣 的扣子,袒露出飽滿的乳房,從達布阿咪采爾的手裡,接過自己的女兒,把粉紅的、 正在噴著白色乳汁的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裡,嬰兒的哭聲停止了。達布和直瑪都靜靜 地看著她專心致志吮吸奶水的樣子。達布突然把臉俯伏在嬰兒的一隻小腳板上,長 久地親吻著。我明白了,蘇納美告訴過我:摩梭嬰兒出生的第三天,如果能夠沐浴 在初升的陽光下,她將終生都在母親太陽的撫愛之中福壽康寧……

  我還在這裡做什麼呢?於是,我從她們身邊走了。我從她們的院子裡走了。我 從她們的村莊裡走了。我從她們的世界裡走了。她們的身邊,她們的院子,她們的 村莊,她們的世界裡沒有我。我走了,一個外人,多麼可怕!——一個外人!我才 真正的明白,一個外人是個什麼滋味!我將回到我厭倦的、我憎恨的、也是我熟悉 和愛過的那個世界,至少我還可以賣票、收票、領座、掃地,偶爾看一眼看膩了的 影片,聽著人們的笑聲、掌聲和喝彩聲……在中國無論多麼低俗的影片都有人喝彩。

  我走了,背上背著我的畫板夾子,裡面夾著蘇納美的永遠的沉思。我的影子漸 漸在縮短,又漸漸在拉長……我確切地意識到,我把一個美麗的夢留在我的身後了。 我的身前是什麼呢?

  每一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顆太陽,難道你的,他的,我的頭頂上都是共同的那 一顆嗎?

  1986年12月18日完稿於福州榕城溫泉大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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