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人馬到達尤吉瓦村的時候,已經是黑夜了。剛剛入夜的尤吉瓦村和幾
千年前一樣,籠罩在煙霧之中。人都在屋裡,屋外連個遊蕩的狗也沒有。星星在遙
遠的山頂上開始浮游著升起了。當我們走進村內小路的時候,立刻看見一團火光。
一群人打著火把在一個大門裡奔進奔出。蘇納美已經從馬背上跳下來了,她小聲對
我說:「我們家的人已經都知道了!看!」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我只是這樣想,蘇納美說:「山裡人有山裡人的辦法,
孩子們老早就在樹上張望了。」
還沒等我們走進大門,一群男女老少迎過來,像搶人似地把蘇納美從我身邊搶
過去,眾星捧月似地把她擁進大門,把我和隆布、馬匹、行囊都丟在門外。隆布一
邊卸著馱架一邊望著我不懷好意地笑,似乎在說:怎麼樣?蘇納美家的人把你當人
看嗎?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時候,蘇納美和一個挺著大肚子的漂亮的年輕婦女,從門
裡走出來。我猜想她可能就是阿咪吉直瑪。她們倆把我拖進大門,拉進他們叫做
「一梅」的正室。室裡很暗,油燈的小火苗在煙霧中搖晃,好像隨時都會熄滅。那
麼多男女都擁進正室了,一眨眼功夫都井然有序地按照座次盤腿在下灶塘落座了。
據說,摩梭人以右為大,灶塘的右側坐的是婦女,以尊卑長幼為序。左側坐的是男
子。我被破例安排在蘇納美身邊,不知是照顧還是因為我不懂他們的語言,需要蘇
納美給我當翻譯。灶塘邊已經擺滿了吃食,有瓜子、糖玉米、酒和鮮奶。蘇納美的
親人們一共有三十多個。每一個人從我們一進門就開始發問了。蘇納美也無從回答,
他們也沒一個人停止,個個爭先恐後。比賽著大聲喊叫,揮著手,希望能引起蘇納
美的注意。蘇納美只是笑,流著淚笑,想聽清每一個親人的問候,想聽清每一個問
題,但都是徒勞。這種亂糟糟的序幕一直到阿咪采爾走進「一梅」
才告結束。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阿咪采爾領著隆布走進來,隆布捧著我和蘇
納美帶回來的禮物,背著我的畫板。阿咪采爾坐到首位上。她請隆布坐在男人那一
側的首位,以示對隆布的感激。隆布把我們的禮物——布料和幾盒點心、磚茶交給
蘇納美,蘇納美再用雙手捧著交到達布阿咪采爾手上,說了幾句恭敬的感激的話,
不僅她自己哭了,她的所有的親人們都嗚咽起來。我雖然聽不懂蘇納美的話,他們
的親情深深地打動了我,我感動得心酸酸的。達布阿咪采爾把衣料和點心盒打開,
讓親人們傳看,傳看之後阿咪又重新蓋好、疊好。用那把只有她有權配帶的鑰匙打
開後壁的倉門,把禮品收藏起來。那是一個只能鑽進去的小方門。好像是為了沖淡
這悲傷的重逢的氣氛,達布阿咪采爾用摩梭話向我問了一句話,蘇納美幫我翻譯說:
「阿咪問你:聽說你們漢人動不動就打女人?」
我回答說:「是的,有這樣的男人。」
阿咪接著說:「你可得小心呀!到了我們這兒,女人可是要打男人的,打得可
比你們男人打得還狠啊!脫光了打!」
達布阿咪采爾的話引起了一屋子人的哄笑。蘇納美在我耳邊說:「阿咪是嚇唬
你的,在跟你說笑。我們摩梭人從不打架。」
「我知道。」
達布阿咪采爾向我舉起酒碗,三十幾個酒碗都向我舉起來。阿咪通過蘇納美莊
嚴地對我說:「我們摩梭人的衣社是最和睦的衣社。我們一條根上的親人從來不像
別的民族那樣,為了一根針就可以拆散一個家,即使是老天下金雹子也打不散我們
的衣社。你不是我們家裡的人,因為我們的親人蘇納美喜歡你,相中了你,我們都
喜歡你,都相中你。我們會好好地待你,因為你好好地待過蘇納美。是不是,蘇納
美?」
蘇納美真情地說:「是的,阿咪,他待我很好,他總是遷就我,像個阿木1。」
1哥或姐。
「謝謝你!」阿咪向我說:「蘇納美出門在外,在一個不誠實、不太平的漢人
的地方,你待她很好,照應她,我們就放心了!」在她輕聲對我說話的時候,我能
感到一種比雷聲還要使我震動的威嚴。她的相貌端莊,由於勞累而消瘦,臉上的每
一條皺紋都顯示著不容懷疑的誠實、自信、堅定、耐勞和母性的嚴厲與慈愛。我很
想給她畫一張肖像,標題就是:《達布阿咪采爾》(家長母親采爾)。她問蘇納美:
「蘇納美,他可是個誠實善良的漢人?」
「是的,阿咪!」蘇納美對我的肯定,使我激動得渾身顫抖起來。
「你沒看錯吧,蘇納美?」
「沒看錯,阿咪!他知道人活著應當誠實、善良,因為他吃過很多苦。」
「啊!」達布阿咪采爾把我的手拉過去撫摸著。「孩子!吃苦多的人聰明……」
這種古樸的母性的愛,使我的靈魂都受到了撫慰。我相信我現在的目光都變得柔和
了。
「他很聰明。」隆布恭敬地向阿咪說,同時從背上解下畫板,把蘇納美的畫像
展示在阿咪面前。「這是他用一袋煙的功夫畫成的。」
「咦!」三十多雙眼睛都光亮起來。阿咪捧著畫板,看看畫,再看看蘇納美,
笑得抿不住嘴。她看了很久才把畫板按次序傳下來,並且說:「不要用你們那髒手
去摸。」
蘇納美的畫像傳了整整一圈,隆布重新夾好,連同畫板交還給我。
喝了幾碗酒以後,達布阿咪用一把長勺給每一個人分飯,分湯,分豬膘肉,我
得到的一份和別人的一樣。一陣象下雨似的吃飯的聲音延續了很久,女孩和男孩們
從始至終都用他們那滴溜轉動的眼睛看著我這個和他們不同的人,漢人,會畫畫的
人,摸不透的人。
當晚,我和蘇納美就住在她的「花骨」裡,這間小屋子過去對我來說,只是她
愛情故事裡的一個模糊的場景。現在,它卻太具體了。那個和情人喫茶吃酒的小火
塘,仍然像她和隆布、和英至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溫暖,唯獨缺少那隻大白貓。火光
在牆壁上跳躍閃爍,光影構成紅黑混流的薄薄的瀑布,不斷貼著牆往下滑落……那
只舊的紅漆木箱像是見證人似地蹲在火塘前,掛著鎖的銅什件象含著神秘微笑的嘴。
一張木板床,並不比我票房裡那張單人床大多少,鋪著舊草墊,草墊上疊著兩床手
織的黑羊毛毯。大概現代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簡陋的情人相會的香巢了。摩梭人並不
富有,但他們完全可以再講究些,清潔些。看來,他們並不重視任何物質吸引。在
這裡,最重要的是赤條條的人和人。
我真不情願和蘇納美走進這間「花骨」,特別是要在這裡歇息。我會產生很多
聯想。她也會再現許多回憶。蘇納美象從未離開過這間「花骨」似的,給我煮茶、
倒酒,不言不語卻溫柔地對我笑,給我寬衣,吹熄小燈,用手牽著我上床,讓我先
平平展展地躺下,然後她才對著火塘慢慢地、一件件地卸去頭飾、手鐲、項鏈,一
件件地脫去衣服。我只能看見她在紅色火焰中的裸體的黑色剪影……她的每一個動
作都使我觸目驚心,使我時時都覺得我並不是我,我在看的每一個細節、每一根線
條都是為別人在看。我所期待的正是別人的期待,我的突然的亢奮也是別人的亢奮
……象驟然退去的大潮一樣,我打了一個寒顫冷靜下來了。蘇納美上床的時候感到
非常詫異的是我並沒有向她伸出雙手……
她慢慢在我的身旁側臥下來,小聲問我:「很累了吧?」
「嗯……」我含混地回答她就翻過身去,給了她一個背。她伏在我的背上小聲
神秘地說:「你不是想偷看小姑娘們咋個接待阿肖嗎?」
「不看了……」
「好吧……」她怎麼可能知道我想了些什麼和正在想什麼呢?她以為我真的很
累,她也就死心了,貼著我的背一會兒就睡著了。她嘴裡正好把呼出的氣噴在我的
耳輪上,癢絲絲的,我一直醒著,隔著一層板的另一個「花骨」,原是阿咪吉直瑪
的「花骨」。
直瑪快要生了,搬進了「一梅」,睡在阿咪采爾身旁,好有個照應。現在這間
「花骨」
裡住的是另一個阿咪吉,叫捨諾。隔壁的一切響動都聽得清清楚楚。我能想像
得出,阿咪吉捨諾和蘇納美有許多相同之處,也是那麼敏感,很容易使男人得到自
信,但她比蘇納美貪婪得多。一直到那個牯牛似的男人鼾聲大作時我才有點睡意。
但他的鼾聲時時把我從夢中震醒。小「花骨」裡的夜是很難熬的,我幾乎每天都催
促蘇納美回城。蘇納美連聽也不要聽。她帶我去看望她兒時的女友。在白天,我看
得更清楚了。每一個摩梭人的院落,都髒得難以下腳,全是家畜的糞便,老人和孩
子們的衣著很破舊,而且似乎從來沒洗過。漂漂亮亮的姑娘穿著漂漂亮亮的衣服,
脖子卻是髒的。我設想,如果我不在城裡,而在這裡見到蘇納美,我會不會吻她?
蘇納美還帶我爬到山上,在她砍柴的林子裡去尋找她十三歲以前丟掉的一串玻璃珠
子。當然她真正想尋找的並不是那串玻璃珠子,而是她的童年。她指著山坡上一排
象旗幟一樣的經幡,神秘地告訴我:她小時候尿急了,曾經在這些幡桿下撒過尿,
當晚就頭疼起來。找喇嘛來念了經,頭疼才好。我故意說:我是不是可以試試?她
的回答就是用雙手使勁一推,把我推下了山坡。她帶我到她十三歲那年和女友們聚
會的小河邊。看來,她的早已消失了的童年,仍然使她無限眷戀。蘇納美說:那時
候真傻,不知道女人為哪樣要有阿肖,阿肖有哪樣用場,小河邊的淺水裡浮游著一
群稻粒那麼大的小魚,蘇納美用手一撮就能撮好幾條,她的童年並沒消失!有時她
竟會用雙手抱住一個膝頭,讓一條單腿蹦著在田間小路上跳……她對故鄉的不衰的
激情和找回童年的歡愉也感染了我。我再也不提早些回城的要求了。
有天早上,我們一醒來就聽見「一梅」裡傳出初生嬰兒的哭聲,大人們的笑聲,
達巴的唸經聲。院子裡有人在宰雞,雞在臨死前掙扎的鳴叫聲。蘇納美高興地叫著:
「阿咪吉直瑪生了!」
我們起床以後就進了「一梅」,人們正在圍著達巴看他占卜哩!達巴是個瘦長
的老人,面色蠟黃,坐在下火塘的左上方,手裡捏著兩個貝殼,唸唸有詞地把貝殼
往木盤裡丟,再根據貝殼在木盤裡的位置和出生的時辰、方向來給孩子命名。貝殼
在東北方,為牛之方,達巴給嬰兒命名為依木,就是牛女的意思。達巴向躺在火塘
邊墊子上的直瑪伸出手來。直瑪把自己的女嬰交給達巴。達巴連叫了三聲「依木!」
直瑪欠起身來代替嬰兒回答了三聲。達巴給嬰兒的額頭上抹了一點酥油,不斷用那
種使嬰兒感到恐懼的怪聲音為她祝福,嬰兒嚶嚶啼哭。我為了好奇,伸出手來摸了
一下嬰兒皺皺巴巴的額頭。達布阿咪采爾在直瑪面前擺了十二碗各種各樣的吃食,
直瑪什麼也不想吃,只是安詳地向不斷來道賀的客人微笑。那天晚上,蘇納美把阿
咪采爾帶到「花骨」裡來,通知我:阿烏魯若從麗江回來了,明天一早陪你們去祭
「久木魯」,趁達巴沒走,讓他一起去。蘇納美告訴我,阿咪是來通知我們,並不
是和我們商量。阿咪走了以後,我問蘇納美:「什麼是久木魯?久木魯是什麼神?」
蘇納美抿著嘴直笑,她說:「我也沒見過,你一去就會認識。」
「為什麼要去祭久木魯?」
「因為阿咪覺得直瑪已經生了,我也該生一個了。」
「不生孩子關久木魯什麼事呢?我們才結婚不久呀!」我馬上很不愉快地想到,
阿咪是從蘇納美沒離家鄉時算起的,她早就結交阿肖了。
「阿咪叫去,我們就得去。」
是的,阿咪又是達布,是最高的權威,不能不去。而且我真的愛上了這個當家
人了,甚至有些崇敬。去看看也好,只當去收集民俗資料。
天剛亮,阿烏魯若就備好了一匹棕色馬,我是第一次見他,叫了一聲:「阿烏
魯若!」
他像英國紳士那樣用手扶了一下寬邊帽的帽沿,說了一聲漢話:「你好!」
達巴披著一件長長的棕色袍子。一手擎著羊皮鼓,一手拿著鼓棰。阿烏魯若把
蘇納美抱上馬,我們一行人就出發了。剛出門就聽見隔壁院子裡響了三聲土炮,我
吃了一驚。
蘇納美告訴我:「阿古坡者家的阿普1死了。」
1母系祖輩男性。
達巴催促阿烏魯若快走,再不走,阿古坡者家的人就不放他走了,要請他辦葬
事。
現在達巴已經很難找了,神像和法器更難找,阿烏魯若拉著蘇納美的馬象逃跑
似地奔出村莊,我和達巴跑著跟上去。出了村,上了山路,達巴才開始敲著羊皮鼓
念起他的咒語來。蘇納美告訴我,他念的大意是:「一個有福氣的女人過來了,讓
開吧!一切攔路的怪物,一切攔路的野物,讓開吧!
一個有福氣的女人過來了,她是尋找後代的。她的後代在女神那裡,女神正在
等著她,把她應該有的女兒和兒子放進了『久木魯』,『久木魯』豎在那裡等著她,
讓開吧!……「
我們在崎曲山路上走了半天才到一座叫阿布流構的山,山東北坡上有一個長方
形的巖洞,長大約有十五米,寬大約有七米,東側積水成池,中間是一個落有許多
香灰的平台,西側有一個突起的鐘乳石,形似山峰。達巴告訴我們,這就是女神
「吉澤瑪」。
「久木魯」在哪裡呢?阿烏魯若指著洞口的平台上一個柱形的鐘乳石柱告訴我:
這就是「久木魯」。我一下就意識到它像什麼了。它是一個碩大的男性生殖器,直
豎著,有八十厘米高。頂端有一個凹坑,洞頂恰好有一個向下的鐘乳石柱,石柱滴
下的水,使那凹坑永遠盛著滿滿的清水。我正仔細觀察這個在摩梭人眼睛裡具有靈
性的鐘乳石柱的時候,達巴已經在平台上點燃了當做香煙的柏枝。阿烏魯若按照達
巴的指示,讓我們面向東方,跪在香火前向「久木魯」叩頭,一個接一個地叩頭,
蘇納美、達巴和阿烏魯若的神情嚴肅而又緊張,使得我也肅穆起來。本來我是想笑
的,現在已經笑不出來了。達巴不停地念著咒語。據蘇納美事後告訴我,達巴念的
是:「天讓你生孩子,地讓你生孩子,河讓你生孩子,山讓你生孩子,風讓你生孩
子,太陽,月亮、每一顆星宿都讓你生孩子。左鄰右舍都讓你生孩子,摩梭人讓你
生孩子,藏人、彝人讓你生孩子,女神讓你生孩子,保佑你有個緊緊的肚子,養育
女兒,養育兒子,養育很多很多……」
達巴念完才許我們站起來,我的膝頭被石子硌得很疼。蘇納美卻很自若,臉上
甚至還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接下來,達巴和我留在火堆前蹲著,他繼續禱告,讓我
不斷地向火堆裡添柏枝。蘇納美按照達巴的指示,脫光了衣服,坐進水池,從頭到
腳地洗了一遍才穿上衣服。達巴再交給她一根蘆管,讓她閉目默禱,輕輕地撫摸那
「久木魯」。然後用蘆管去吸飲「久木魯」頂牆那凹坑裡的積水,連吸三口。——
這時,我覺得渾身一陣發冷。整個這場祭祀活動在達巴收回蘆管之後才算結束。我
們在洞外燒起篝火,煮茶,拿出我們帶來的乾糧,圍坐著進餐。在進餐的時候,達
巴很莊嚴地告訴蘇納美和我:「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在一起,抱緊,時間要長,要
念著『吉澤瑪』的名字,你要給她,你要給他……你們就會有小娃娃了……」看來
達巴也不相信單靠神的力量和神水能夠讓女人懷孕。
蘇納美也很莊嚴地回答達巴:「是的,我聽從你……」
為了不摸夜路,我們吃了點乾糧就上路了。在回來的路上,我問蘇納美:「你
信嗎?」
「我信。」
「為什麼?」
「因為這是我們摩梭人老輩子幾千萬年就信的事呀!」幾千萬年就信的事就可
信嗎?
「我不信。」
蘇納美在馬上緊張地用腳踢我。
「可不能這麼說呀!叫阿咪知道了可不得了。阿烏魯若,你是聽得懂點漢話的,
你可不許對阿咪說呀!啊?!」
阿烏魯若笑了。
「我一點漢語也聽不懂。」
「好阿烏!」
在我們走到村外小河邊的時候,已是傍晚了。西山的影子是藍色的,陰影的尖
頂一直插進河水,河東岸還殘留著一片淡紅色的陽光。忽然之間,像夢境一般,我
看見河邊有兩個古代的武士,他們頭戴革盔,身穿皮甲,背插長刀,一個在河裡用
木碗往另一個的背上的木桶裡舀水。蘇納美看出了我的驚異,對我說:「這是死了
人的阿古坡者家給死人打洗身水的人……」
我們讓兩個武士打扮的年輕人背著水桶先過去,他們默默地悲慼地大步向阿古
坡者家走去。其中有一個武士在蘇納美的馬前停了一步,仰望著蘇納美。蘇納美的
眼睛閉合了一下。阿古坡者家走出一個老年婦女攔住達巴,低聲下氣地向他說了很
多好話,達巴才向阿烏魯若告別,隨阿古坡者家人走進死者的院子。院子裡已經擠
滿了來弔唁的同一個「斯日」的親人們。他們都打著紅、藍、白三色旗幟。他們難
道也知道這三種顏色是宇宙中的三原色嗎?還是另有別的含意?回家以後我問阿烏
魯若,死了人達巴去幹什麼呢?他果真會說漢話。他說:用處可大了,最重要的一
件事是送亡靈。人雖說已經死了,靈魂不是還在嗎?雖說肉眼看不到,靈魂是不死
的(他們也是靈魂不滅論者)。要把死人的靈魂送回祖先住過的地方,那地方可遠
了!達巴的那本《開略經》都記著哩,有好幾百個地名。每一個摩梭人的「爾」1
都有一條從古到今的路線。像一條長繩子,每一個住過的地方就是繩子上的一個結。
我們「爾」的路線很曲折,彎彎曲曲,繞了好多圈,來回從金沙江上過去過來好幾
趟。我們是從北方來的,在木裡的北邊,在四川的北面,一直到喀喇崑崙山腳(他
們是從北方向南遊牧的一個民族)。我們的祖先是喀喇崑崙山的女主人。她養過一
萬頭雪白的馬,一萬頭雪白的牛,一萬頭雪白的羊(他真的以為他的祖先是富有的)。
後來骨肉分離了,不得不分,人太多了,分成了六個「爾」,就是西爾,胡爾,牙
爾,峨爾,布爾,搓爾。六個爾又分成數不清的「斯日」,我們就沒那麼富了……
1即氏族。
我問阿烏魯若:達巴怎麼請靈魂上路呢?阿烏魯若告訴我:達巴叫著死人的名
字說,你不用管了,不用管活人的事了;活人的事你管不了,也不要你管了(顯然
是怕鬼魂留在家裡作祟)。你的耳朵聽見了嗎,我來給你開路。什麼部分給你了,
人間的福你已經享完了,安心去吧!從你家門口跨出去是第一步,對了,再出村,
一路按照祖先來的路線走,別嫌遠,別嫌曲折,不能走捷徑;祖先那樣苦都不走捷
徑,他們是摸出的路,闖出的路,生疏的路;你走回去是熟悉的路,拐彎的地方都
有黑石子為標記,你經過的地方是……(達巴念出的就是那一百多個地名)到了,
先祖居住的地方到了。上頁一幢高高的樓房,那不是你的住處,那是神的殿堂。下
面一幢房子是喂牲畜的,很髒,你也不要去。中間那幢房子才是你阿咪、阿烏的,
你到那裡去吧!到了那裡,不要再回來,不要掛牽家裡的小輩,他們活得很好。不
要掛牽家裡的牲口,有人照應,有人喂,有人通,你不要來牽牲口。你在那裡安心
住下去,夏天小麥熟了,做粑粑的時候,十月宰豬的時候,我們會喚你回來,那時
候你再回來,和我們圍坐在一起共餐……你好好地在那裡坐著,你好好地在那裡站
著,跟慈祥的先人們在一起過活,不喚你,不接你,你就別回來,別回來,別回來
(活人多麼怕死人回來,即使是死了的親人再轉回來也是可怕的)……
我被阿烏魯若說得入迷了,「一梅」裡的老人孩子們都已鼾聲如雷。阿烏魯若
往火塘裡添了好幾次柴火了。阿烏魯若說:「你喜歡知道這些事,你就到阿古坡者
家去看看。看他們咋個給死人洗身,還有達巴洗馬,都是很好看的……」
「不了,我是個外人。」
「那倒是,你是一個遠方的外人,你去了他們怕你驚了鬼魂。」
躺在火塘邊上的阿咪采爾接著直瑪的嬰兒坐起來對阿烏嚷了一聲。阿烏魯若立
即小聲對我說:「梁!快回蘇納美的『花骨』裡去,小心別的阿肖去了。」我知道
他是對我說笑話,阿咪采爾責備了他。但我還是很緊張地走了。在我奔上樓梯向蘇
納美那間「花骨」走去的時候,我把腳步放慢放輕,想聽聽「花骨」裡有沒有別人。
靜靜的,沒有別人。門虛掩著,我推開了門。蘇納美已經睡了,燈也吹熄了。她見
我進來才轉過身來。我埋怨她:「門怎麼不閂上?」
「怕哪樣?」
「要是有個男人進來……」
「你以為摩梭男人像你們漢人,女人不讓他進,他冒著坐牢的危險還非要進來?
我們可不是那樣。只要摩梭女人說一聲出去,摩梭男人就得老老實實地出去。我倒
想問問你,你是不是摸錯了『花骨』的門?」
「我在跟阿烏魯若擺談,聽他講達巴的事。」
「我知道,我起身到『一梅』的門外看了三回了。」
「那你怎麼不叫我?」
「你在哪兒聽說過摩梭女人去叫過男人呀!」
「是這樣?!」
「你以為我也像你們漢族女人那麼賤,丈夫夜晚沒回來,滿街去找;男人不要
她,她哭天號地,像天塌地陷了一樣?有一回在城裡就遇見一個這樣的漢族女人。
我問她:大嫂,你哭哪樣呀?她哭著說:我那個挨刀的男人不要我了呀!沒有良心
的強盜呀!——象唱歌似的。我對她說:大嫂!他不要你,你不會不要他?她被我
這句話嚇住了,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就又唱著歌哭起來:我的天呀!我的地呀!
我的命呀!」
蘇納美把我逗笑了。我坐在火塘前撥著火想煮一壺茶喝,蘇納美大聲說:「你
忘了嘎?」
「什麼?」
「達巴咋個囑咐你的?」
「達巴?」我實在不知道達巴囑咐過些什麼,我完全忘記了。
「想想。」
「想不起來了,你說嘛!」
「達巴說:今天晚上……想起來了吧?」
我想起來了,但我還裝著沒想起來的樣子。
「沒有。」
「達巴說:今天晚上你們一定要在一起,……」
「還有什麼?」
「抱緊……」
「還有什麼?」
「時間要長……」
「還有什麼?」我笑了。
蘇納美這才發現我是在戲弄她,她從床上跳下來把小陶茶壺抓過來就丟在小窗
外了。
我黑摸摸地抱住她,在親吻她的臉的時候,發現她落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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