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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從那以後,我和蘇納美都盼著文工團能經常到影劇院來演出。兩場演出她總能 逃掉一次。蘇納美的徹夜失蹤引起全城的極大關注,因此引出許多神秘的傳說。普 遍的說法是,蘇納美是個妖精,有隱身之術,吹口氣就沒了。其實,她已經溜進了 哪個人家,上了男人的床了。這種傳說不脛而走,全城的女性極為緊張,天一黑就 關門閉戶,半夜裡還要驚驚乍乍,不斷摸摸丈夫的另一側有沒有一個光身人。全城 的男性也極為緊張,夜裡總要趁老婆稍有麻痺就把門閂拉開,希望能出現奇跡,那 個神奇的女妖精能光顧到他。

  這種勾勾心一旦被老婆發現就是一場爭鬥,吵得四鄰不安。總之,蘇納美一失 蹤,全城有夫之婦,有婦之夫全都徹夜難眠。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我這裡。對於 全縣公眾來說,我是個陌生人,精神病,沉默寡言的掃街漢。她在我這兒睡得非常 安穩,似乎這小床和人都是她的。文工團對她已經毫無辦法了,每一次都是興師動 眾,連周圍的林子都找遍了。只有早上她才像沒事人似的在林子裡出現,對著蒙著 霧的太陽練聲。至關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發現一個涉嫌的男人。總不能像清查「5 ·16」那樣,人人過關、大膽懷疑吧!

  文工團內部為了她爭論不休。有人認為:打發她回鄉算了,摩梭姑娘的生性如 此。有人認為:不要管她,摩梭姑娘是管不住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不能打 發她走,她是文工團條件最好的演員,離了她就少了半台節目。還有人認為:對於 洪水,只能疏導,不能堵截,給她找個對象結婚,她自然就老實了!但這種意見立 刻遭到反對,認為摩梭人是不結婚的,丈夫也管她不住。意見不能統一,只好作為 懸案,蘇納美失蹤的喜劇不斷發生,漸漸文工團也就不那麼特別重視了,最後連找 也不找了。但這種勇敢的、僥倖成功的偷情使我很不安。總有一天會被發現,那樣 就會徹底失去她。於是,我的心裡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一個念頭:和她結婚。那種 「她一結婚自然就老實了」的意見很合我的胃口。我曾經向她提出過多次,她都是 一樣的回答:「這樣在一起不好嘎?」

  「這樣不好。你應該是我的。」

  「你應該是我的。」我以為她是在學我說話。

  「那就結婚。」

  說到這兒,她總是咯咯大笑一陣,想盡一切花樣耍弄我,把我思維裡的一切念 頭都沖得乾乾淨淨。再不然,她就向我講她們摩梭人的母系大家庭的風俗習慣,結 交阿肖的詳細過程。我怕聽,因為她講的是她自己的經歷。我又想聽:既新奇又有 無可辯駁的合理性。

  我終於走到羅仁面前了,在文化館的院子裡找到他。我對他說:「有件事想找 你商量一下……」

  他帶我走進那半間我曾經住過一夜的房子裡。他讓我坐在鋪板上。他自己把那 只沒有蓋子的木箱當凳子。

  「羅館長,我在這兒,沒什麼熟人。第一個認識的是你。是你領我走進這個小 城的……」

  他用手輕輕搓著一技香煙,沒看我,但很專注地聽著,沒有插話。

  「我已經不小了,三十多歲了……前些年很坎坷……」我不知道應該怎麼來說 完這個開場白。真虛偽!算了!我立即脫口而出地說:「我想結婚。」

  「結婚?」他這才看著我。「有人了?」

  「我看上了一個姑娘。」

  「在本縣?」

  「在本縣。」

  「城裡人?」

  「城裡人。」

  「是不是蘇納美?」

  「你怎麼知道?」

  「我猜到了。」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得出,他不只是猜到了。

  「你怎麼會猜到的呢?」

  「再過些時,猜到的人就不止我一個了。這種事做得再秘密也瞞不住。」

  「……」我不知如何說下去。

  「蘇納美是我招來的,我去過她的家鄉。為了避嫌,她來文工團以後我就不管 她的事了。她找我,我都不見。」

  「她告訴我了。」

  「你知道她是什麼民族嗎?」

  「知道。」

  「你知道什麼,老弟!他們不結婚。」

  「我知道。」

  「他們……男女關係很亂……」

  「應該說是很自由。」

  「自由?她都跟你說了?」

  「說了。」

  「怎麼樣,你對他們的家庭婚姻習慣怎麼看?」

  「是很古老,恐怕人類在一萬年前才是那種樣子。也很現代……」

  「很現代?」

  「他們沒有婚姻,但是有愛情;我們的很多夫婦有婚姻,恰恰是沒有愛情。我 覺得他們比我們更道德……」

  「道德?你……你怎麼這麼說?」他皺著眉頭,好像很痛苦。

  「我看得出,你心裡也是這麼說,只不過不用嘴來說罷了!」

  「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結婚呢?」

  「我生活在這兒,這兒不是蘆沽湖,我也不是摩梭人。不合法我就得失去她, 我不願意!我不能失去她。她應該屬於我。我愛她,她也愛我。」

  「真的?」

  「真的,我很愛她。她也很愛我!」

  「你知道她只愛你一個?」

  「當然!」

  「你能駕馭得了她?」

  「我能,我要改變她。」

  「你這麼有信心?」他的語氣裡充滿了不信任。

  「只有我知道她是多麼愛我,別人誰也不會知道。」

  「她過去的事情你都知道?」他用異樣的目光盯著我。

  「都知道,她都告訴了我。」

  「老弟!我們對有些事在客觀上欣賞是很容易的,一旦成了你自己的事,就不 是那麼容易了。」

  「我不懂。」

  「老弟……」他沒有進一步解釋他的話,「你明說吧,要我幫什麼忙?」

  「幫我跟文工團的陶團長說說。」

  「這樣吧,既然你一定要跟她結婚,那就結吧!但是,在結婚前你們不要再秘 密來往了。一旦他們知道你們的關係,他們不僅不會同意,還非要拆散你們不可! 這就是中國人的道德原則。至於怎麼去說服他們,你就交給我吧。」

  羅仁的說服工作進行得很順利,他的看法增加了第三種意見的份量。陶團長也 悟到了:給這個不安分的姑娘找個丈夫就好了。她的不馴服和調皮的原因就在於沒 有丈夫,沒人管。當羅仁提出他要介紹的男方是我的時候,陶團長很擔心,很怕我 不會同意。天啊!人是多麼的不同呀!羅仁見到我,把他和陶正芳的對話複述了一 遍:「一個上過大學的人,他會要一個摩梭姑娘?摩梭姑娘從十三歲起就可以結交 阿肖,早就不是個處女了!」

  羅仁慢悠悠地說:「試試看,我跟他提一提,也許他會同意。蘇納美長得很漂 亮。」

  「他見過?」

  「應該見過,你們經常在影劇院演出。」

  「可蘇納美沒見過他呀!」

  「如果他有意思,就找個機會見一見嘛。」

  「那就謝謝你了。」

  「別謝我,如果這個媒做成了,只希望婚禮在你們文工團舉行。」

  「沒問題,我們辦!」

  「不說假話辦不了大事」這句名言的確很有道理。

  羅仁怕事情在婚前敗露,第二天就把我帶到文工團。在團部辦公室,當著陶團 長,和蘇納美見面。雖然羅仁私下裡已經向蘇納美打過招呼,蘇納美一進團部辦公 室的門,見我一本正經地坐在那兒裝著不相識的樣子,差一點沒噴笑出來,幸好陶 團長把這種現象當做她的性格的表現,也就沒在意。我看見陶團長在徵詢她的意見 之後,她連連點頭,並大聲說:「是不是現在就把我的被子搬過去呀?」

  「瞎說!」陶團長連忙摀住她的嘴。「早哩!還沒領結婚證……」

  當蘇納美出去以後,在陶正芳問我的時候,我表演得十分精彩,先是半天沒說 話,接著就轉向羅仁,問他:「你看呢?羅館長!」我居然會如此狡猾。

  「自己拿主意吧!」

  「陶團長,這樣吧,讓我們先接觸一段,培養培養感情再說吧!她是個少數民 族姑娘,誰知道合得來合不來呀……」

  「也好,」羅仁配合得也很得體。「我們不要搞包辦婚姻,讓他們先戀愛再結 婚吧……」

  「不過……」陶正芳很為難地說,「晚上可不能在你那兒留宿……」

  「那當然,晚上我會把她送回來。」

  「是的,這是道德觀念嘛!」

  經過這次的相親,我和蘇納美可以公開來往了。只是在夜晚,我總是把她哄回 去,雖然她是那樣的不樂意、不情願和不理解。我堅持了兩個月,方向陶正芳表示: 我和蘇納美之間的感情已經培養好了,我同意和她結婚。陶正芳很高興,因為這兩 個月的事實證明羅仁的建議是對的,蘇納美很聽話,演出很積極很認真,不用人跟 著也沒有失蹤過一次。我們的婚禮是在文工團舉行的,很隆重,很熱鬧,也很無聊。 那天晚上,我只是在臉上掛著一副笑臉,焦急地盼望著早一點結束。蘇納美的臉上 可是真正的笑。後來她告訴我:這一切都很好玩,比她十三歲時的穿裙子禮有意思 多了。穿裙子禮,她一個人是主角;結婚,兩個人是主角。還有吊著一個蘋果讓兩 個人去啃之類的遊戲。冗長的、喧鬧的婚宴,敬酒,罰酒,交杯酒……好不容易才 算完事。陶正芳讓我們把上午就領來了的結婚證拿出來給她看看,並且一再告訴我 們:「這可不能丟了,這是結婚證書。有了這,你們就可以一輩子共同生活了;誰 也不能干涉你們了!」

  當時,我覺得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特別可笑,這有必要嗎?

  好幾個文工團員跟著我們,幫著蘇納美把行李和她的雜物搬進影劇院那間已經 粉刷一新的票房,所幸票房很小,蘇納美的行李加禮品已經佔去了百分之八十的空 間,而且已經停電,取代電燈的小煤油燈毫無氣氛,本想接著來鬧房的文工團員也 就沒興致了。

  狹窄的票房裡只剩我和蘇納美了,她扯著我這身簇新的中山裝說:「脫掉!多 彆扭呀!」

  她穿的是她在舞台上表演時的民族服裝,她一邊脫衣服一邊在回憶婚禮上那些 人的演講,那些惡作劇的喧鬧,喝交杯酒的樣子。

  不知道為什麼,我剛才還認為陶正芳說的關於結婚證的話可笑,多餘。此刻, 我的心裡忽然也升起一種莊嚴的情緒。認為有必要就結婚這件事,在新婚之夜和蘇 納美認真他說幾句話。我說當然不會可笑,也不會多餘,是完全必要和發自內心的。 我把我那份結婚證書從衣袋裡掏出來,對蘇納美說:「蘇納美!」我知道我的聲音 在發抖,「你仔細看過結婚證書了嗎?」

  「看它做哪樣?」她在解她頭上那沉重的假髮辮,「上頭只有兩面旗,也沒畫 人。」

  「你知不知道,從領到結婚證這天起,我和你就是合法夫妻了。合法,你懂嗎? 就是法律保證我們的結合……」我一方面感到說這些話特別無聊,一方面又要說。

  「就是說今天夜裡不回文工團了,也沒人來抓我們……」她說這話的時候一點 戲謔的意味也沒有。

  我真想打她一下。

  「不是今天夜裡,是一輩子。」我糾正她。

  「一輩子?」她下意識地吃了一驚,「這麼長?!」

  「可不,我們要相親相愛,白頭到老。我們是自願相愛,自由結合的。我們會 互相尊重、互相愛護、互相體貼。誰也不要破壞我們的婚姻……」這時候,我自己 都很討厭自己,可又覺得說出來安心些。真是糟透了!

  蘇納美正在脫她的內衣小褂,順手把她的內衣小褂套在我的頭上。

  「你可是在表演節目嘎?」

  「別鬧!」我把蒙頭蓋臉的內衣小褂扯下來,有些嗔怒地說,「嚴肅點!婚姻 是終身大事,不是兒戲!蘇納美!你告訴我,你能永遠……」

  蘇納美沒等我說完,拉開臨街的售票窗口,一伸手就把小油燈扔到街上去了。 我們的新房立即一片漆黑。我真想大發脾氣,蘇納美跳上床,用那雙光滑的胳膊摟 住我的脖子,把我的臉緊貼在她的胸前,不僅讓我說不出話,也透不過氣來。她是 那樣有勁,一下就把我抱到床上,把我扳倒。這時候她才大聲激動地說:「傻瓜! 你要問哪樣嘛!你問我,我可不要問你!我不問,我不要問。問就是不相信,不相 信才會問。我相信,我不問,我不問,我不問……」她的話漸漸微弱了,接著就是 她的呻吟、呼喊和由於快樂而生的悲泣。雖然她是那樣小,此刻我覺得她比在我懷 抱中的實際的她要大得多,美得多,純得多……

  我們婚後的生活很幸福,這不是我們的自誇,這是全城所有的人有目共睹的。 別人都說我的氣色變好了,精神也振作了。多麼奇特,一個對生活充滿陰鬱和厭倦 的人,眼前竟會又明朗起來。她像是一團光,那樣強烈地照耀著我。我變得整潔了。 我還幫蘇納美洗衣服,包括她的三角褲和胸罩,這些是我婚後讓她使用的,她很聽 我的話。但我難免也想影響她,加以教導。告訴她,一個婚後的婦女應當莊重,不 要象小姑娘那樣輕狂。

  在我告訴她這些話的時候,總要一再向她說明:正因為我愛她,才這麼說的。 她也經常會遇到一些和她調笑的男人,她都不理睬他們。因此,她經常聽到那些無 聊男人說的一些難聽話。諸如:「瞧她那副樣子,好像她不是摩梭女人!」

  「喂!蘇納美!你的阿爹是哪個?」

  「蘇納美!你有幾十個阿爹?」

  「還在裝!十三歲就是個破貨!」

  「交個阿肖吧!哪天你男人不在的時候,我來找你。」

  蘇納美並不知道這些話的輕重,她只當沒聽見。久而久之,那些男人覺得沒趣, 也就不再說了。但並不放棄冷眼旁觀,盼著能出一件新聞,在女人的嘴裡,蘇納美 的名聲越來越好。

  「哪像個摩梭姑娘呀!就像個漢族的小媳婦。」

  「這個活妖精!結婚以後,完全變成了一個正派女人,再規矩也沒有了!」

  「要是她改穿我們的衣裳,誰知道她是個摩梭人呀!」

  「人是能改變的。她男人是個大學生,就是不一樣。」

  「人只要知好就能學好,瞧瞧人家蘇納美!」

  「蘇納美如今歌都唱好了,不像過去,眼睛總是往台下瞟呀瞟的,引得那些壞 男人怪聲叫好……」

  總之,我們過得很好,很平靜,很和睦,很溫暖,和周圍很諧調。如果說還有 一點遺憾的話,那就是蘇納美的思鄉的情緒時時使她黯然神傷。她一提到「謝納米」 裡的豬槽船,一提到草海上的白鶴,一提到登干木山祭祀女神的香火和人群,就激 動不已。一提到阿烏魯若,一提到阿咪吉直瑪,一提到小時候的女伴格若瑪,一提 到她過去的阿肖隆布、英至,一提到阿咪采爾和年邁的阿那,眼眶就積滿了亮晶晶 的淚。雖然她也偶然收到過一兩封信,代寫書信的人文化水平都很低,什麼也說不 清楚。其實,文化水平再高,能滿足一個遠方害思鄉病的摩梭姑娘嗎?誰能描寫出 她夢中的故鄉呢?誰能描述她的鄉里故人的一切呢?包括她熟悉的小路,路邊的樹, 老是尾隨在她身後的黑狗,蹲在她火塘邊的大白貓,晝夜都在歌唱著的小河,只有 她才能聞到的故土的芬芳,只有她才能聽到的故鄉的風在林籟間吹奏出的樂音…… 我很羨慕她。因為她有而我卻沒有的如同美好夢境一般值得懷念的故鄉。故鄉的一 草一木,在她的思念中具有親切的詩一般的生命。我對她說:「蘇納美!我跟你一 起回趟家吧?」

  「回家?」她的眼睛立即閃爍著狂喜的光。

  「回你的家,蘆沽湖……」

  「真的?」

  「我們請假。」

  「真的?」她用很輕的聲音誇張地反問我。

  「先寫封信給阿咪。」

  「阿咪要是聽說她的蘇納美要回來,她一定要讓阿烏魯若牽一大群馬來接我。」

  「還有我。」

  「還少得了你嗎?我的阿肖!」

  「怎麼,我是你的阿肖?」我曾經不止數百次地教她「丈夫」這個名詞。

  「不!」她連忙糾正說,「我的丈夫!」

  「這就對了。」

  「他們可會讓我們走?」

  「我想他們沒理由不讓我們走。我們結婚都沒休息過。」

  「是的!快寫信吧!」

  「我就寫。」

  「信不要草,要一筆一畫地寫。我們那兒識漢字的人不多。」

  「怎麼寫呢?」

  「我看,就寫蘇納美想家了,這幾個字,阿咪就全明白了。她就會讓阿烏魯若 牽著牲口來接我們。」

  就這樣,一封只有六個字的信在第二天就發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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