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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長途公共汽車在荒蕪的山路上爬行,我把額頭擱在前座的靠背上。這輛車很像 是五十年代的解放牌卡車改裝的,引擎裡的汽缸活塞已經很鬆了。在爬坡的時候, 車身抖動得很厲害,特別是葉子板的響聲,使人想起打擺子的老人。我真怕它會突 然拋描。座椅很低,腿窩得很難受。三天火車,中轉了兩次,又緊接著四天長途汽 車,據說這是最後一天了。再要不到,我的腿就非斷不可了。我從椅背上抬起頭, 看看車上的旅伴們,一個個都在昏睡,東倒西歪的。高原上初夏的太陽把車頂曬得 象蒸籠蓋。少數民族都穿得很厚,顯得更熱。彝族女人那又長又大的百褶裙,藏族 漢子的皮楚巴。想到這兒,忽然意識到:我已經遠在中國的西南邊陲了!我是怎麼 來的呢?出獄,出獄之後……失去了的蝸牛殼……八碗餛飩和八個燒餅……和老桂 頭的街頭相遇……獄外鼾睡的第一夜……

  之後就是做了一次為期一個月的周密調查,掌握了謝莉在「文革」中的全部活 動。向她攤牌,官了還是私了?她問:「官了怎麼說?私了怎麼講?」

  「官了就是把你的材料全部上交『清查辦』。私了就很簡單了,你只要交出結 婚證——實際上也是一份偽證,本身就是非法的。」

  這個女人考慮了一天一夜,交出了結婚證。我當著老桂頭的面,一火而焚之。 謝莉老老實實捲了行李卷退出。『桂寓「。攆走了睡在老桂頭身邊的一隻母老虎, 使他得以繼續活下去。這一鬥爭的勝利,使我多少有了點自信。找到美術學院黨委, 要求平反、補償損失、分配工作。學院黨委清查的結果認為:坐牢是冤枉,但從沒 定過案,所以也無案可翻。十年動亂,有嚴重損失的人何止千千萬萬,希望你能識 大體、顧大局,體諒黨和國家的困難。分配工作是學校分內的事,雖然沒完成學業, 可以發給文憑。分配去向還可以由本人提出,由學校加以考慮,盡可能給予照顧。 只是留在北京、上海這兩個大城市有困難,因為戶口進北京、上海的權限掌握在很 高的機關手裡。真有意思,等我真心實意的要求提出來,他們反而以為我精神上有 毛病。——我要去的地方,越遠越好,越原始越好!頂好還處於史前狀態!

  「你大概是說氣話吧?」

  「我很心平氣和。」

  「是不是你在受委屈的時候受了刺激……」

  「我沒瘋!可以請精神病科醫生檢查。」

  「如果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了,你很可能會說我們是對你在進行新的迫害。」

  「我可以立下字據……」

  「你會後悔的……」

  「我如果要後悔也已經晚了,我這個人似乎就不應該出世。」

  「不是這麼說,我們希望你能慎重考慮考慮……」

  「我已經考慮過十年了!有人說這十年白過了,我不這麼看。吃一塹長一智, 吃了那麼多塹,還能不增長點智慧?!我決定了!」

  「這麼說,你這是理智的決定?」

  「您說對了,即使您讓我做一個感情的決定,我也辦不到,因為我的感情已經 枯竭了。」

  很順利,在中國,下比上容易得多,就像小河淌水那麼容易。全都是天天向上 的人,像我這樣自甘下流的人已經絕跡了。所以我一路上使所有經辦官員們和旅伴 們感到驚奇和不能理解。其實,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熱鬧得不耐煩的時候就想到清 靜;一直都在翻跟頭就盼著能頭上腳下地站著;被火烤得發焦的時候就要往雪地上 滾。我並不是一個怪人,我是一個極為正常的凡夫俗子。

  車窗外巍峨的山峰已經變成剪影了,只有一小塊太陽從山縫裡向東投射出一般 朦朧的紅光。汽車好像心臟衰竭的人一樣慢慢歪斜地停住不動了。所有的乘客都爭 先恐後地下去了。我沒有動。先讓他們全下去。這樣,我就顯得突出了。聽說縣裡 有人來接我。

  我先用嘴從下而上地吹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把落在我鼻子和眉毛上妨礙我見聞 的灰塵吹去,再提起草帽和一個小行李捲走下汽車。旅伴們都被親熱而喧嘩的親友 們接走了。車站廣場空蕩蕩的,我環顧了一下我將要在這裡生活下去的世界。這個 世界大概也看見了我。我在這個世界的眼睛裡是個什麼樣子呢?所謂城大概就是眼 前這十字交叉的兩條街道,疏落而昏沉的燈火暗示出城的規模。天空還很高,我原 以為到了這兒,星星會大些。

  結果,差不多,可能亮一些。沒人來接我?!沒人接也不要緊,反正我的東西 不多,城不大,可以去找。

  「你叫梁銳吧?」我面前忽然出現一個戴舊軍帽的人,好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 的,個子不高,像個小幹部。

  「是的,你……?」

  「我是縣文化館館長羅仁。」他沒伸出手來和我握手,也沒幫我拿行李。「跟 我來。」

  我跟著這位館長向城的方向走去。這位館長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進入城區,我 發現城也是個沉默寡言的城,城裡人睡得很早,只有十字路口還有一盞小桅燈亮著。 一個老太婆蹲在地上賣湯米線。

  我們在掛著縣文化館的牌子的門前停下來,大門是一位鄉下泥水匠從畫報上得 到的啟發,修了一個仿歐式。館長摸索出鑰匙來把門打開,一個鋪了三合土的院子。 他推開一間西耳房,拉著電燈,燈光很暗,而且不住地發抖,大概是發電機在發抖。 其實這只是半間房,另外半間用土坯隔了去。半間房大概只有七平米,兩條長凳上 架了一塊不平整的鋪板。鋪板上堆著幾個殘缺不全的樂器,有鑼,有鼓,有斷了弦 的二胡。地上還有一隻沒有蓋的破木箱,木箱裡似乎還堆著幾面舊錦旗。只有一樣 是嶄新的,那就是一張畫像:華國鋒的彩色的很富態的臉。臨窗處還有一張無屜桌。

  他讓我坐,我實在不知道坐在哪兒。他覺察到了我的疑問,用胳膊肘一拂,鋪 板上那些帶響的雜物都大聲歌唱著滾到地上去了。看樣子它們很高興,因為它們難 得有一次顯示自己存在的機會。我把草帽、行李卷和自己的屁股放在鋪板上。他自 己則坐在沒有蓋的木箱沿上。

  「餓不?」他關心地問我。

  「餓過頭了……」

  「這會兒找不到吃的,也找不到開水,店舖的門也都關了。」

  「不渴。」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

  他是不敢再問什麼了呢?還是他本來就無話好說,足足有五分鐘的沉默,他才 從口袋裡掏出一包揉皺了的香煙。

  「請抽煙。」

  「不會,曾經想抽來著,怎麼也不行……」

  他自己往自己嘴裡塞了一根香煙。

  「你學過畫畫?」

  「只能說學過,後來就鬧文化大革命……」

  「聽說你……」我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坐過牢。」

  「我知道,我看過你的檔案。那是很不應該的。可你為什麼後來……?」我當 然知道他想說什麼。

  「我是自己要求到你們縣來的。」

  「啊!」他含意不明地瞄了我一眼。

  「我來之前還特別在圖書館看了很多有關這裡的書。」

  「我們這兒是個窮困落後的地方。」

  「這我知道,無論多麼窮困落後,都比先進科學的監獄要好得多。」

  「那當然。」

  「據文字記載,這兒過去有一個女兒國……」我也可能是沒話找話。

  「不是過去,摩梭人現在還過著母系大家庭的生活。」

  「現在?」

  「是,在蘆沽湖,離這兒還很遠……」

  「啊!」

  「休息吧,我們文化館就是這條件。你的工作縣裡還在研究,先住下再說。明 兒早晨縣府食堂七點開飯。我們這兒的七點,天還很黑。」說罷他就轉身出去了。 他走之後我給自己出了個算術題:七平米等於十平米的五分之一的幾倍?我還列了 一個算式:7 ÷(10÷5 )=3.5.做完這道題之後,就非常愉快地睡著了。

  早晨,窗戶被敲得很響我才醒轉過來,天似乎還沒亮。羅館長從窗外把窗門推 開,給我送來了一副碗筷。他懷裡還抱著一個鋁鍋子。

  「該去打飯了,晚了就打不到了。第一次打飯,我還得帶你去買飯菜票。」

  我接過碗筷,很自然就想到,這一點反而不如獄中簡便。在獄中給什麼吃什麼, 既不多給,也不會剩,既沒肉,也沒魚,所以既無需牙籤,也不要擔心喉嚨卡了刺。 現在還得自己買飯菜票,每頓飯都得計算著吃,十分麻煩。不過比起那些經常參加 宴會的人來,怕仍然屬於簡便的。我爬起來往床下一滾就站起來了,一下地,雙腳 就很自然地落在鞋上,拿起碗筷就走到院子裡了。全過程只用了三秒鐘。

  「穿好了?」館長問我。

  「我沒脫。」

  「不洗把臉?」他指著院子角落裡的一個水嘴子。

  「呃……」我放水用手捧著往臉上洗了兩把,用袖子一抹,又是一個三秒。

  這個對我不苟言笑的館長的險上隱隱現出了一絲微笑。

  館長帶我向許多有關人員說明我的來歷,拿文件讓他們過目並同時驗明我的正 身。

  買到飯菜票之後再跟著他排了三個隊,買了一碗稀飯,兩塊苕,一撮鹹菜。館 長剛要告訴我,讓我慢慢吃,他要把飯拿回去餵他的一個老婆、兩個孩子。不想, 我碗裡滿滿一大碗稀飯和兩塊苕、一撮鹹萊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眨眼就沒了,又是一 個三秒。

  「你真行!」他好像對我的快很滿意。「今天不會有什麼事,你可以參觀參觀 市容。」

  「好!」我很愉快的接受了他的建議。

  回到文化館,洗了碗筷,再補了一次飯前沒來得及刷牙的工序,就上街了。全 城主要只有兩條十字交叉的街道,另有幾條小巷。中速步行,第一遍只用了十分鐘。 (順便補充一句:和老桂頭分手的時候,他送了我一塊時下很時興、價錢也很貴的 電子錶。這對於一個力圖簡便的我來說,實在是一個非常合適的饋贈。)對城的印 像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切應該有的,都有了。縣革委會,中共縣委會,團 委會,工會,婦女聯合會,文教局,建工局,公安局,檢察院,法院,第一監獄, 第二監獄,看守所,加油站,公路局,手管局,林業局,衛生局,勞動局,稅務局, 人民銀行,郵電局,影劇院,餐館,長途汽車站,氣象站,消防隊,農科所……我 數了一下掛在各自門前的牌子,一共有一百七十二塊。除了幾個小食攤;香煙攤和 剃頭挑子以外,我不知道城裡還有沒有不吃公家飯的人。這大概就是社會主義國有 化的特徵吧!第二次參觀是慢動作,花了兩個小時零六分,算是把每一個大門都研 究過了。它們的形式、格局、位置,它們之間的距離……等等,就像是一個偵察兵 應當做的那樣,心裡有了一個詳圖。中午就在全城最大的一個叫「四新」的餐館進 餐,吃了兩碗很辣很紅的湯粉,出了一身汗。信步出城,在城的邊沿就是一座杉樹 林,溪水迎著我踏歌而來。溪水邊搭著幾個趕馬藏人的小牛毛帳篷。他們正圍著一 堆堆的篝火在歇腳。兩個藏族姑娘趴在地上,頭對著頭說悄悄話,長辮子從頭上一 直拖到屁股上。一個掛著大護身銀盒的老頭,坐在山坡下,不斷地搖著手裡的轉經 棒,默誦著佛陀的名字。他們的騾馬散放在林中水邊,自由自在地啃著青草。

  林中的社鵑花像一蓬一蓬的野火在燃燒。啊!我不就是為了這樣古樸的境界, 才不遠萬里而來嗎!我走到那一對藏族姑娘的篝火邊,我向她們點點頭。她們之中 的一個向我調皮地擠了一下眼睛。我冒昧地坐在她們面前,她們連忙坐起來,先扔 給我一個馬背墊,讓我坐在墊子上,再用一隻大銅壺給我向木碗裡倒了一碗可可色 的液體,讓我喝。她們都很美,高高的鼻樑,大眼睛,像姐妹倆。我嘗了一小口, 覺得有一股子說不出的怪味,我皺了一下鼻子,她們一起笑起來,向坐在山坡下念 佛的老頭訴說著什麼。我猜想她們一定是在描述我喝這種熱飲料的怪樣子。

  「酥油茶……酥油茶……」那個小一些的姑娘指著木碗對我結結巴巴地說漢話: 「好喝……好喝……」

  酥油茶這三個字我還是聽說過的,原來這就是酥油茶!但我不能承認它是好喝 的。

  那個大一些的姑娘把木碗捧起來要來餵我,我用手接過來。她說:「多多地喝 ……多多地喝就……好喝了……」

  我又喝了一小口,又喝了一小口,發現不像第一口那麼難聞,留在嘴裡的餘味 中還有點香甜。接著,我閉著眼睛喝了一大口。兩個姑娘歡快地笑了,笑得在地上 打滾。笑夠了爬起來又把我的木碗添得滿滿的。我把身子靠在一個馬馱架上,看著 這二位熱情的女主人。她倆為我能這樣快就適應了酥油茶而感到興奮。其實她們哪 裡知道,我曾經不得不適應監獄裡那連豬都不會聞一聞的食物,後來甚至把那些不 能稱為食物的食物做為日日盼、時時盼的珍饈美味。她倆又在說悄悄話了,顯然是 在議論我。她們應該知道,她們即使是大聲說,我也聽不懂。後來,她們又拿出一 個小羊皮口袋來,往碗裡倒出一些很香的炒稞麥粉來,用手和著酥油茶,捏成團讓 我吃。我也沒想到,這種看起來很難看的食物竟引起了我的強烈的食慾,一口氣喝 了十幾碗酥油茶,同時把她們那一小袋炒稞麥粉吃掉了一半。我越吃喝得有味,她 們越高興。她們倆忙著又燒了一壺茶灌進一個竹筒裡,加上酥油和少許鹽,用一根 特製的木棍在竹筒裡用勁抽打,一直把茶和油攪拌得失去了茶和油的樣子,變成另 一種可可色的液體。由於她們輪流使勁,又笑又說,而且都穿得那麼厚,她們的臉 紅得像燒起來似的。一股很濃的藏族女孩子特別的汗熱味瀰漫在我四周的空氣裡。 就像喝酥油茶一樣,乍一開始很難接受,很快就習慣了,到後來,我甚至用鼻子去 找那種給人以懶洋洋的感覺的汗熱味,有點酸,也有點酥油香。我很想就躺在這篝 火邊睡一覺,但眼睛必須睜著,看著她們。我喜歡看她們。可能是她們發現了我的 倦意,互相交換了一個目光,從一個大牛皮口袋裡掏出一個癟了的軍用水壺,水壺 蓋一打開我就聞見了酒味。她們把軍用水壺遞給我,我已經不想客氣地拒絕她們了。

  我喝了一口,姐姐接過去喝一口,再遞給妹妹喝一口,妹妹又遞給我。我們就 這樣一圈一圈地喝下去。這是一種很好入喉的青稞酒。我們沒有對話,只有酒的傳 遞,只有笑的應對,只有快速的目光的交流……喝著喝著,意識裡的倦意在上升, 我竭力睜著眼睛。

  我希望別拒絕她們遞給我的軍用水壺,也別拒絕她們給予我的臉龐的美麗,眼 睛的深情,嘴角的戲謔和手的豐富的含意。最先是我的手接不住那壺了,她們先用 手捉住我不聽話的手,再把壺交給我。漸漸我的手指握不住壺了,壺落在地上。但 我堅持不閉上眼睛,可是我睜著的眼睛所看到的景象很快就模糊了,像抽像派的畫。 最後,我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醒來的時候,最先進入我的知覺裡的,是她們姐妹倆的嘩笑,然後才是一 種過於溫暖的感覺。我睜開眼睛坐起來,發現身上蓋了一件很厚的羊皮,篝火更旺 了。老頭也坐到篝火邊來了,仍然在念佛,當他見我醒來的時候,暫時離開佛向兩 姐妹說了一句話。兩姐妹給我倒了一碗熱酥油茶。我竟然會不好意思,木吶吶地說: 「很對不起,醉了……醉了!謝謝!我該走了,天黑了!」

  姐姐說:「喝茶!」

  妹妹說了一句幽默的漢話。

  「不是醉了……是睡了。」說罷兩姐妹又是一陣大笑。

  我喝了一口熱酥油茶就站起來了,但這時我才發現離開篝火三公尺,整個天地 都是漆黑的,分不清東南西北。

  兩姐妹把我扶起來,我意識到這是我出獄後第一次和女性靠得這麼近。妹妹牽 著我的右手走到路上,姐姐扶著我的左手,一出林子,小城的燈火就閃亮了。

  「我知道怎麼走了……」

  「我們……送你……」

  「不了!」我到底還是個爺們兒。「謝謝!」

  「送你到家……」

  「不了!」送我到家,我有家嗎?那半間房子算是家嗎?「謝謝!」我堅決向 這對不知姓名的藏族姑娘告別了。而且,當著她們的面跑了幾步,似乎是告訴她們: 我是清醒的。

  在路上迎著清涼的夜鳳,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愉快來自對自身的信念和 判斷的肯定。在這裡看到了最單純的人,沒有任何交換,只有人的本性和情感的交 流。她們沒問我是誰,我的名字、職業、受到的教育和政治傾向,我也沒問她們。 她們絕不知道我曾經走過那麼曲折遙遠而可怕的路,也不知道我是個不久前才出獄 的勞改釋放犯。我們沒有談世界大事、國家大事、政治觀點和任何社會新聞、家庭 瑣事、哲學觀念、人生體驗。因為我們之間的語言不相通,簡單的語句只能說明喝、 吃,以及高興、喜歡。我就像一隻和她們不同類的鳥,偶然飛到她們的窩邊叫一陣、 啄一陣,然後又飛開了。她們將隨著那老頭——可能是她們的爺爺,趕著馬幫運貨 到內地,或者去西藏,也是曲折而遙遠的路,但她們的曲折和遙遠只在腳下;而我 既要用腳在這條路上走,又要在這條路上拖著鮮血淋淋的心……雖然我回過頭去還 能看見那林中的篝火,但我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也許是一場夢,她們只是我的夢 中人。

  回到文化館,羅館長正在門口等我。他可能以為我丟失了,但他沒有說出來, 只問了一句:「吃飯了嗎?」

  「吃了,在林子裡遇上一些藏族的趕馬人,他們可真是好客。」

  「啊!」羅館長跟著我進屋,他邊走邊說:「今天縣裡已經把你的工作安排下 來了。

  很巧,影劇院的經理老丁突然去世了,正好把你頂上。縣裡研究來研究去,只 有這個工作和你的專長比較接近。「

  「是嗎?」

  「影劇院的編制很小。」

  「兒個人?」

  「除了一個放映員,就是你了。」

  「兩個人?」

  「是的,比較辛苦。賣票,收票,領座,清掃劇院都得自己幹。劇院不大,不 滿五百座。白天不營業,晚上放兩場電影,十二點發電廠停電。票房裡既可以辦公, 也可以當你的宿舍。你明天就可以搬過去。影劇院門口有兩塊廣告牌,可以發揮你 的專業才能。」

  「我很滿意。多謝領導上的照顧,有工作就好!」我打心眼裡高興,雖然活可 能很累,沒有什麼人事糾紛。實際上,我所領導的就是一個我。放映員在樓上放電 影。我在樓下賣票,領座,掃地,互不相干。如果說白天在樹林裡是一個愉快的夢 的話,館長向我宣佈的任命就是一個愉快的可以接受的現實。兩個愉快加在一起, 真夠我興奮的了。

  第二天上午我就搬進了影劇院票房。好在我剛到文化館只有一天,也沒有籌辦 什麼,不需要調一部卡車來運東西。影劇院票房是一個長方形的、約有十平方米的 屋子。一進屋我的腦子裡就跳出兩道數學題。一道是:10÷(10÷5 )=5.一道是 10÷7 =1.428.票房裡只有賣票的那個小窗口。窗口下有一張三屜桌,貼著後牆有 一張單人床。我一進門,到處都可以看到我的前任丁經理留下來的痕跡。從床上的 破草墊子上留下來的印子可以猜得出他的身長和體重,牆上無數個用香煙蒂擰出的 黑點,告訴我他失眠且很能抽煙。

  地上到處都有痰跡,說明他咳嗽而且痰多。從滿滿一抽屜的藥瓶子,可以看出 他的毛病是出在肝臟上。左邊那個抽屜裡全都是他寫的檢討和記錄,全都是蠅頭小 楷,大約在一百萬字上下。如果能翻一翻,對於他的歷史和精神領域的脈絡會有一 個全面的瞭解。中間抽屜裡裝的是影劇票,象徵著他把公家的事一直擺在心靈的正 中間。那麼快和一個死人就辦了交接,心裡的確有點彆扭。可是,只要回憶一下往 事也就坦然了。因為當我關進10045 號牢房的時候,囚友們曾經告訴過我,不久前 關在這個牢房裡的三名囚犯都被處決了。據說被處決的人屬於橫死,橫死之後的人 就是厲鬼。而病死的人則屬於普通鬼之列。厲鬼尚且不怕,豈能怕普通鬼乎?何況 人類歷史這樣悠久,哪一間房屋沒死過人,哪一寸土地沒埋過死人呢,我甚至連清 洗一下的願望都沒有,而且我還利用了他的破草墊。放映員小何曾經做為我的部下 和同僚在劇院門口迎接過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他是一個很清秀的懷才不遇的年輕 人。他告訴我,他出生在比這個小城要大一倍的縣城,父親還是個科級幹部,由於 「文化大革命」,學業中斷,去年在地區放映技術班結業,領有正式證書和放映員 合格執照。在快分配工作的時候,得罪了班主任,把他分配到比他家鄉縣城小一倍, 離北京又遠了二百里的小城來了。在這裡他是有數的幾個技術幹部。

  除了晚上放兩場電影之外,要倒片子,擦拭放映機,調試音響,修理備用零部 件,學習技術,整理影片說明書,製作宣傳節育幻燈片,而且還往在東街上,來回 奔波。……

  「忙得焦頭爛額,丁經理很瞭解我。」我當然不是個笨蛋。一聽就明白,他這 個技術幹部是沒時間打掃劇院的。您經理自己派自己幹吧!我為了使他放心,不挫 傷他的積極性,立即明確無誤地對他說:「你管好你樓上機房裡的事,就很不容易 了。樓下的事由我全權負責。你的業餘時間完全按你自己的愛好自行處理……」

  「我喜歡寫詩……」

  「那就寫吧!」如此複雜的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合作者之間的關係,我只用 三言兩語就協調解決了。他也沒想到會這麼簡單,使他大有高射炮打蚊子的索然之 感。他原以為我不是一隻蚊子而是一架飛機,白費了他這麼多功夫和力氣,目測、 計算、瞄準……

  不一而足。

  我在影劇院上任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為我的前任操辦追悼大會。縣裡很重視, 屆時縣委有一位副書記要來參加,文教局長致悼詞。全縣各界都有代表參加。因為 全縣各界都在他主持的電影院裡看過電影,接受過教育。全縣很少有人知道他是經 理,人們只看見他整日拿著把掃帚從裡掃到外,從外掃到裡。生前三歲小孩都叫他 老丁,縣委第一書記也叫他老丁。落在我頭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我給他畫一張遺像。 我所能收集到的他的照片一共只有三張。一張是風景照,樹很清楚,人卻只是個模 糊的影子。一張是「文革」

  期間挨鬥,跪在影劇院門口的照片,清楚倒是很清楚,就是看不清臉,因為不 許他抬頭。

  只有那張病危時的照片,還能看出個大概,經過美化之後也還是顯得消瘦和苦 楚。雖然如此,往文教局、宣傳部送審的時候,局長、部長都當著我的面讚美不已。 認為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下午二時,正式開會。追悼會開得很隆重。因為,在追 悼會的前夜,縣人事部門報請縣革委會討論批准:丁固同志死後按副科級待遇。沒 有說生前按什麼待遇,因為死者已矣!生前是什麼待遇已經毫無意義了。追悼會原 定在文化館院子裡召開,為了體現對老丁的級別的調整,改在影劇院舉行。來參加 追悼會的人出乎意外的多。因為,全城老老小小都認識丁固,又風聞影劇院新來那 個掃地的是個才子,把丁固的像畫活了。

  不少孩子是為了來看畫像的。由於我和丁固不相識,正好座無虛席,縣裡大人 物很多,我也就沒有去湊熱鬧,一個人躲在票房裡,好在會場裡的聲音完全可以聽 得見。擴大機裡的哀樂一響,在我的心裡油然而生的是一種荒蕪的悲涼感。我信手 拉開左邊那個抽屜,抽出一本丁固生前的筆記本。原來是他在一些批鬥會上的記錄。 他除了工工整整地記上年月日之外,還寫上批判發言人的姓名。我隨手翻開一頁, 上頁記的批判發言人是劉壽華。劉壽華不就是現在的新任文教局長嗎!那時候,他 是個什麼人呢?不得而知。但可以根據人在不斷進步的原則加以肯定,他那時還不 是局長。我忽然想起,今天將要在會上致悼詞的不正是劉壽華劉局長嗎!擴音機裡 傳出的正是他的聲音。我很想合起丁固的筆記本,聽劉局長現在的聲音,又捨不得 關掉他過去的聲音。好在他現在的聲音由於悲慼而很緩慢,我完全可以兼顧。

  過去的劉壽華的聲音(激烈地):「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金猴奮起千 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我縣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又揪出了一個隱蔽得很深的反 革命黑幫分子!他的狗名就叫丁固!這是一件大好事,是革命大眾的一個盛大的節 日!……」

  現在的劉壽華的聲音(深沉地):「同志們!朋友們!優秀的革命知識分子的 楷模丁固同志不幸因病逝世了!這是我縣文化事業的重大損失!也是全縣人民的不 幸!我們失去了一個親愛的戰友和同志!……」

  「丁固出生於萬惡的地主階級家庭……」

  「丁固同志出生於一個書香名門……」

  「從小就吸農民的血不勞而獲,學而憂則仕,立志繼承父業,成為騎在人民頭 上的老爺……」

  「在學生時代就傾向進步,決心背叛剝削階級家庭,投身革命……」

  「混入革命隊伍後,不接受改造,醉心封、資、修的反動文化……」

  「參加革命以後,積極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在學術上很有成就,發表過 關於民族文化的論文多篇……」

  「歷次運動都遭到革命群眾的嚴厲批判……」

  「由於種種歷史的因素,丁固同志的研究沒有得到足夠的評價……」

  「下放到我縣之後,不思悔改,變本加厲。在影劇院工作期間,為一株株大毒 草大開方便之門,使群眾深受其害……」

  「他自願隻身來我縣工作。我縣地處邊陲,交通不便,他不辭辛苦,任勞任怨, 為了活躍群眾文化生活,使群眾看到更多演出和影片,從掃地一直到對節目的組織、 影片的運輸和評價,事事躬親,使我縣群眾深受教育……」

  「反革命黑幫分子丁固,偽裝積極,騙取群眾的信任……」

  「丁固同志鞠躬盡瘁、死而後己,不論工作之貴賤,不計職位之高低。丁固同 志必將得到我縣人民的崇敬和永遠的懷念……」

  「罪惡滔天,死有餘辜!……」

  「他的偉大的貢獻是誰也不能抹煞的!……」

  「讓我們把他批倒批臭,再踏上一隻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讓我們在懷念丁固同志的時候,學習他為人民服務的精神。丁固同志永垂不 朽!……」

  「打倒丁固!打倒反革命黑幫分子丁固!……」

  「安息吧!親愛的丁固同志!我們將以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實際行動告慰您 的英靈於泉下……」劉壽華聲淚俱下,泣不成聲。追悼會很成功,不亞於一場感人 的演出。

  人們離開影劇院的時候都在擦淚。

  小小的不滿五百座的影劇院,對於我來說十分合適。放電影的時候,門庭若市, 全城名流薈萃,熱鬧非凡。白天則門可羅雀,還有十幾隻常住的蝙蝠,日夜都敢在 劇場裡翩翩飛舞。掃地,賣票,收票,引座,散場後又接著掃地,雖然沒有多大趣 味,卻很有規律。有勞有逸,很符合古訓:文武之道,一張一弛。轉眼就是一個多 月,只放了一部《青松嶺》,看電影的孩子能把所有的對話、音響、動作模擬得維 妙維肖。「五四」青年節到了,縣文工團要來影劇院演出。票是由團縣委分發的, 我就省了賣票這一道工序。

  當我在影劇院門口收票的時候,不少孩子還在指著我說:「他是來頂那個死人 老丁的……」

  這話一般人聽起來會覺得不那麼好聽,如果孩子們能稍稍講究點修辭就好了。 譬如這麼說:「他就是來接替老丁工作的……」但我不在乎,聽起來覺得非常順耳, 一切活人都會死,所有的活人都在頂替死人,從這個意義來講,這些孩子們講的話 倒很切合實際。所以我鼓勵他們說:「說得好!我就是來頂那個死人老丁的。」

  好多年沒看過演出了,興致特別高,以為一定很有意思,很新鮮。引完座,我 就把背靠在門框上看起來,看完第一個歌舞,覺得這節目十分熟悉,男男女女載歌 載舞,各捧稻穗一束,衣衫華美,一臉傻笑。最後,有個人像變戲法一樣,變出一 個畫像來。以往看到的總是毛主席,現在則是華主席。所有的歡快的男女雁列兩邊, 或站或臥,雙手將稻穗伸向畫像,似乎在唱:稻米多得吃不完,不信請您看一看。 觀眾照例興奮不已,掌聲陣陣。接下來的節目個個似曾相識,隔世重見,實在引不 起我的興味,演出不到一半我就回票房了。我寧肯在票房裡看老丁的記錄本和自我 批判,這些變了形的文字裡儘是血淋淋的人生,對人很有啟迪。老丁雖然從未謀面, 且已故去,我卻在心靈中多了一個知交。讀著讀著,不覺演出已經結束,觀眾已經 完全退場。我的節目才算真正開始,先掃劇場的地,這是最繁難、最具有技術性的 節目,每兩排椅子之間的空隙很窄,掃帚無法施展,各類瓜子殼、糖紙五彩繽紛, 一個座位一個座位地掏。偶爾可以拾到粗心的情人丟掉的帶密碼的情書,但絕不可 能拾到一張人民幣。這個節目演完就是一身大汗。

  第二個節目是收拾舞台和後台,到處扔的都是卸妝紙,廉價香粉、油彩味使你 很想嘔吐。

  我正在收拾舞台的時候,十幾個男女文工團員在陶團長率領之下急急風似地重 返影劇院,一色練功服,燈籠褲,緊身衫,神情緊張,氣喘吁吁,對我視而不見, 就像京劇裡的眾校尉一樣。陶團長一聲「搜」,兵分兩路,從出將入相兩邊進去, 又從出將入相兩邊門出來會合,齊聲說:「沒有!」陶團長說:「走!」一眨眼之 間,神出之眾就啾啾鬼沒了。我抱著掃帚呆立在台中央,恍然若失,此情此景頗堪 入畫。

  「喂!」一聲叫,女聲,不禁根根汗毛直豎,莫非真的出了鬼?我的耳朵畢竟 有鍛煉,聽得出聲音來自天上。抬頭一看,左側追光燈鐵架上有個穿少數民族服裝 的姑娘,嘻嘻笑著向我招手。她是怎麼上去的呢?原來在演出的時候有個折疊梯子, 梯子是文工團的,演出以後就連同化妝品、服裝、道具一起扛走了。我正在琢磨怎 麼辦的時候,她大叫一聲:「接著我!」身隨聲下,直索索地跳了下來。她把我最 後一秒鐘思考的餘地也剝奪了。我立即扔了手中掃帚,跨前一步。她正好抱住我的 脖子。立足未穩,被她砸倒在地板上。她倒是很幸運,整個地壓在我身上。她不僅 不害怕,反而一個勁地咯咯笑著從我身上爬起來。我坐在地板上,這才仔細打量她。 她上身穿著一件墨綠緞子斜大襟短衫,下身是一條白麻布繡花百褶裙,尖尖的船形 紅繡鞋。頭上纏著很大一蓬假髮辮和絲絡纓,稚氣的圓臉,成熟的大眼睛,清秀的 高高的鼻樑,稍稍肥厚的嘴唇,雪白的牙齒閃著光。

  她止住笑,向我伸出一隻手,我拉著她的手站起來。她幫我拍去背上和屁股上 的灰土。

  我並沒問她什麼,但她主動對我說:「我跟他們逗著玩的……」漢語說得還有 點生硬。

  「為什麼?」

  「他們總派人跟著我,一步也不離。」

  「為什麼?」

  「不放心唄。」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個摩梭姑娘。」

  「摩梭姑娘!」我的眼前為之一亮,有了多年來丟失得乾乾淨淨的驚奇之感。 這就是摩梭姑娘的裝束?在我面前的她就是從女兒國來的?我申辯說:「我不知道。」

  「你可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嘎!?」

  「我剛來,從很遠的地方……」

  「啊!我想起來了,他們說過你!」

  「說什麼?」

  「說你會畫人像。丁固的像就是你畫的。還說你坐過牢,有精神病。我也不知 道啥叫精神病。說你是個大學生,大城市不住,非要到邊區小縣來……」

  「是嗎!」我知道,城市太小了!任何一個外來人的事都會成為新聞在全城議 論,報紙和廣播裡的事反而沒人注意。

  「我不回去了!」

  「他們在到處找你。」

  「叫他們去找!哪個不讓他們找?我常這樣。反正我不回去了。」我很欣賞她 對付人家的辦法。

  「可影劇院裡沒地方住呀!」

  「你沒床?」

  「有呀!讓給你,我住哪兒?」

  「啊!」她像是恍然大悟似地,「我曉得了,你們有規矩。」

  可不是,我們不僅有規矩,還有法律。

  「好吧!」她歎了一口氣說,「我走了。」

  「回文工團?」

  「才不哩!」

  「去哪兒?」

  「上山,到林子裡去睡,燒堆火。」

  「不!」我動了惻隱之心,「這樣吧,你住在我的票房裡,把門拴緊。我就睡 在台上。台上有一張演員翻跟斗的墊子,蓋一張邊幕就行了。」

  「你有這麼好的心嘎?」

  我笑笑,沒有回答她。

  「你有這麼好的心還坐牢?」

  我仍然沒有回答她,看著她那副像在思考的樣子。她自言自語地說:「正因為 有這麼好的心才會坐牢的,可是嘎?」

  我還是沒有回答她,我說:「走吧,我帶你去票房。」

  「走!」她一躍跳下舞台。

  我先把劇場大門關上,加了門槓。然後帶她進了票房。剛把臨街的小窗口關緊, 電燈熄滅了,說明現在是十二點正,我點亮小油燈。這時我才想起應該問一下她的 名字:「小妹妹,你叫什麼名字?」

  「蘇納美。」

  「蘇納美,很好聽。我叫梁銳。」

  「梁銳,梁銳……」她輕輕重複了幾聲。

  「我走了……」

  「你走了?」她疑問地看著我。

  「我走了。」我認真而肯定地說。

  「那……你……」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我,好一會兒才說:「走吧。」

  我走出去帶上門,摸到台上。雖然這裡不一定有跳蚤,我還是按照在監獄裡的 習慣,脫光衣服躺在泡沫墊子上,蓋上幕布,枕著自己的手,很清醒,睡不著。一 直在想:我這麼把她留下來合適嗎?要是他們知道了會說什麼呢?一定會說是我把 她藏在劇院裡的,不要一小時,全城都會議論這件事。我這個新來乍到的人,會得 到什麼報應呢?一想到後果,我反而又平靜了下來,大不了是撤職,批鬥會,撤了 職總得給我找個活干吧!對於一個當過囚犯,戴過鐐銬的人,批鬥會算什麼?批鬥 完了不還得給飯吃嗎?而且飯菜票掌握在自己手裡,至少可以吃飽。再說,我不是 睡在舞台的墊子上嗎!這麼一想就心安了,不僅心安了,還很得意。我支持和幫助 的是一個冒險者和叛逆者。想到這兒也就有了睡意,雖然墊子很軟,對於一個睡過 很久水泥地板的囚犯來說,很不適應。最後,還是睡著了。

  一種舒適而又亢奮的感覺困攪著我的疲倦,我抗拒著不願意稍稍地讓自己的意 識清醒過來,那樣將會失眠。但我的意識不願就範,漸漸失去了夢境的朦朧……一 只手,我感覺到有一隻手在我赤裸裸的身上撫摸。另一個赤裸裸的身子貼在我的身 體的一側。我一下就完全清醒了。我的身心同時都覺醒了。首先是被禁錮了很久的 性衝動,是的,首先是性衝動。她,我已經明確地知道是她了。她翻身擁住了我! 我十分驚駭。她那麼快——幾乎是立刻就擁有了這個世界。我竟然會如此輕易就使 得她像鳥似的如此盡情地振翅飛鳴。好像這不是一個空曠的舞台,而是一座密林, 只有兩隻鳥腳爪鉤著腳爪,起伏翻飛。她的敏感刺激著我的慾望;我的慾望又使她 的敏感成倍增長。這是芸茜從來沒有給過我的。此時,我有一個極強烈的念頭:今 後,我再也不能沒有她了——這個從天上落在我懷裡的摩梭姑娘。不管她是天仙還 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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