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
窗簾。
我們這些政治犯也可以走出小牢房,在一個被大牆包圍下的大院子裡參加集體
勞動了。院子的東南角和西北角各有一座有射擊孔的碉堡。看守把機槍管從射擊孔
裡伸出來,伸到讓我們中間視力最差的因犯也能看見的程度。隔著牆時時可以傳來
人間的聲音:汽車喇叭聲、小孩哭鬧聲、女人吵架聲、警車聲……空中還有鴿群飛
過的鴿哨聲……當我第一次走到藍天下,我幾乎要暈倒了。那般以往認為使人煩躁
的市聲,現在都變得非常親切而優美如歌。勞動活是砸石子,把那些夜裡從人間運
進來的大石塊砸碎,每一塊都不許超過大拇指甲蓋那麼大。據說是為了執行最高指
示「深挖洞」的需要。當任務傳達下來之後,竟然有幾個囚犯激動得高呼萬歲。因
為如此光榮的任務竟會開恩交給我們這些罪惡滔天的囚犯,使我們得到贖罪的機會。
每一間牢房的囚犯圍成一圈坐在地上,一個人發一隻小鐵錘,只有拳頭那麼大,柄
是竹片做的,有彈性,不小心就會砸爛自己的手。大家向監獄長懇求,發還入獄時
收繳的皮褲帶,好用皮褲帶圈住石塊,免得砸爛手。
每天收工時,在交還鐵錘的同時,交還皮褲帶,以防囚犯用皮褲帶勒死自己或
勒死他人。
這一懇請居然被採納。從此,叮噹之聲不絕於耳。由於鐵錘擊石聲很響,獄友
們也可以混水摸魚,公然交談起來。我完全沒想到一下子會得到這麼多自由!
我們這個小圈子的話題,是由一個只有六歲的小女孩引起的。我們一進入這個
廣闊夭地就能放眼世界。在我們這個世界的西北角上全是女犯。雖然我們這些男女
囚犯都在機槍掃射的絕對射界之內,毫無死角。但所有的男囚犯都自然而然地把目
光投向女囚犯,所有的女囚犯也都自然而然地把目光投向男囚犯。這就是所謂投桃
報李吧!那位有著一臉睡不醒的倦容的96號,一到院子裡就精神抖擻起來,完全可
以想見他在編纂《歐陽氏自我批判大辭典》時侯的樣子。他立即選擇了一個最佳視
角,座東南而面西北,一舉而確定了自己的優越地位。是他首先發現在女囚犯中有
一個六歲的女孩,也拿著個小鐵錘砸石子。我們首先辯論的是這個小女孩是囚犯,
還是她身邊那個年輕的媽媽是囚犯?開始答案是一致的,認為當然是那個年輕的媽
媽犯了罪,女兒沒人照應,把女兒帶到監獄裡來。這是很合情合理的,似乎古亦有
之。據書本記載,重慶紅巖渣滓洞裡就有個蘿蔔頭。很快,96號就推翻了這個結論。
據他從他那個最佳視角看到的是:小女孩胸前掛著編號,囚犯無疑。而她的媽媽胸
前沒有掛著編號。不僅無編號,而且沒有穿囚服,只是為了愛乾淨,把囚服披在一
件白色帶藍點的兩用衫上,腳上還穿著皮鞋,因此可以斷定:她絕非囚犯。當95號
——十五歲的「張國燾」聽說還有一個六歲的小囚犯和他同囚一座監獄的時候,他
忽然抽著鼻涕笑起來。但他立即省悟到一個囚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笑是很危險的,
一旦被發現就得挨一頓飽打。他總算忍住了。不僅忍住了笑,反而滴了幾滴淚。第
一個結論有了,第二個結論是什麼呢,我們就像在大學入學考試時面對試卷那樣著
急,手裡不住敲著,心裡像有只小鼠仔不住地啃似的。我們的98號——那位康生都
沒猜出的謎說話了。
「聽!俺背後有人正在講這件事哩!」
98號的耳朵真頂用。立即我們都像小白兔似地把耳朵豎起來了。98號的背後正
是10046 號牢房的那五位:A 、B 、D 、E.那位E 正在小聲有聲有色地講著。說起
來也真怪,人的各個器官的潛力到底有多大,誰也說不清。那麼多小鐵錘砸石子的
聲音,那麼多竊竊私議,加上人間傳來的自由樂句般的聲音,但我們的耳朵一旦豎
了起來,便像雷達掃瞄一樣,很快就找到了我們捕捉的音響信號,而且象加了「杜
比」裝置,其餘的聲音都被當做雜音濾去了。E 說:「……總算搞清楚了,我把左
右兩邊聽到的加以聯繫,去蕪存菁,去偽存真……」
D 壓低嗓門插了一句:「你要是早懂得去蕪存菁,去偽存真,我不是就不會進
來了嗎?」
E 說:「你們到底要不要聽!D !你算什麼老賬呀!我不講了,聽你的!」
A 、B 、C 一齊說:「聽!聽!說嘛!賣什麼關子!」
E 說:「說當然可以,別插話。」
「毛病還不少!」
「……這個小女孩叫玲子,六週歲零四十五天半,……」
「得了吧!」又是D.「準確!我追求準確。在她五週歲生日那天晚上,外婆為
了給她煮一個雞蛋在廚房裡忙乎,小寶貝一個人留在房裡玩,學外婆折紙。外婆剛
剛把煮熟的雞蛋往冷水裡浸,只聽見『撲啦塔』一聲響,外婆以為熱水瓶被小玲子
敲碎了。這個小祖宗啊!熱水瓶膽正缺貨,怎麼了得啊!誰知道她進房一看,腦子
嗡的一聲響:小玲子闖的禍可是太大了!
外婆這時候真巴不得小玲子敲碎的是一個熱水瓶,可就不是!……毛主席的寶
像成了一堆碎石膏片。小玲子站在一邊,手裡拿著個紙疊的船形帽子,像是別人闖
了禍那樣說:『看你,看你,闖禍了吧?』外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晌才醒悟過來,
手撐著地爬起來閂上房門,哆哆嗦嗦找出一張紅紙,小心翼翼地把石膏碎片撿起來,
嘴裡不住地請罪,包成一包,塞在床底下。然後再把小玲子抱在懷裡,貼著她的耳
朵邊說:「玲子!你怎麼什麼都沒打碎,偏偏把他打碎了呢?『玲子理直氣壯地大
聲說:」我又沒想打碎東西,我是想給毛爺爺試試這頂帽子,我怕他冷。』外婆慌
了神,想捂玲子的嘴,結果摀住了她的眼睛。玲子的聲音反而更大了。外婆這才發
現她自己的錯誤,把手往下移。『玲子!
這可不能說呀!說出去可是不得了呀!你爸爸在新疆勞改,你媽媽在干校,外
婆的成份也不硬實……『小玲子用小手把外婆瘦骨嶙峋的手從自己嘴上硬扯下來,
小聲問:「什麼叫成份呀?』外婆歎了一口氣:」你別跟我打岔。你聽著,千萬別
說出去。『小玲子顯然也知道其嚴重性了,點著小腦袋瓜說:「外婆,我不說出去。
可毛爺爺咋辦呢?』外婆說,『這你就甭管了,我會處……不!我會……反正你甭
管,外婆會幫你向毛主席請罪……會……』她找不到任何一個合適的詞來把這件事
說清楚。說著,她幫小玲子脫了衣裳,把渾身哆嗦的小人兒塞進被窩裡。外婆坐在
床沿上,一邊拍著小玲子,一邊嘰嘰咕咕地向毛主席請罪。小玲子很快就睡著了。
小玲子一睡著,老外婆就開始行動起來,從床底下拿出那包石膏片,往菜籃子裡一
擱,挽著籃子就要出門。一想,不對,這時候挽著菜籃子出去,鄰居看見能不起疑
嗎?不行!她重又放下籃子,拿起垃圾箱,把那包石育片放進垃圾箱,剛一放進去
就意識到這更為不妥,良心上過不去。怎麼能把偉大領袖放進垃圾箱裡呢?雖然現
在成了石膏碎片,它畢竟曾經是他老人家的寶像呀!萬一被人看見,一翻騰。得!
不是剮刑,也是槍斃。這可難為老外婆了,她真想放聲大哭一場,可又不是哭的時
候。想罵自己的女兒一頓吧,女兒遠在干校。她也夠苦的了,而且什麼也不知道,
怪不著她。要是我怪她不該生玲子這個女兒,她也會怪我不該生她。最後,她實在
沒辦法,拿了個包袱皮包了幾件衣服,把碎石膏片夾在衣裳裡走了出去。她剛跨出
門就撞上鄰居張二嫂,嚇得老外婆的心『格登』一跳,想閃身回來。張二嫂是街道
革命委員會新選的治安委員,警惕性何等的高。『玲子她外婆,半夜三更還出門呀?』
『是的,她二嬸子,玲子媽有個同事明天一早回干校,我想著給她捎幾件衣服,晚
是晚了點,想想還是跑一趟。』『玲子睡了?』『睡了。』張二嫂的手一邊裝著親
熱一邊往包袱上捏了一把。老外婆的魂都嚇飛了,好不容易把自己穩住,從張二嫂
身邊走過去。
老外婆在街上象遊魂似地走著,經過好多垃圾箱,她都不忍心扔。城裡又沒有
一條河,河水總是清淨些。下半夜,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偶爾有條狗從垃圾箱裡穿
出來,嚇得老太太直念觀音菩薩,念到第三遍時才知道自己又犯了罪,連連掌自己
的嘴,改念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怕鬼
出鬼,像真的鬼打牆似的,老外婆轉來轉去還在自己家門口的附近。再不回去天就
要亮了,夜不落屋,張二嫂盤問起來更說不清。眼前就是一出門就在街角上遇見的
那個垃圾箱,此時不扔,更待何時?倉皇之際,她把裹在包袱裡、夾在衣服中的石
膏碎塊抖進垃圾箱。四顧無人,就像扔了一枚炸彈那樣,一溜小跑,回了家。家門
口沒人,開門進屋,玲子還沒醒、謝天謝地!可扔掉了!——罪過!,罪過!是不
能這麼說的,可應該怎麼說呢?她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外婆和衣睡了,嘴裡念叨著:
毛主席呀毛主席!明兒上街再買一個寶像回來。
不對!是請一尊,請一尊寶像回來,請您老人家歸位……她的心漸漸安了下來,
一閉眼再一睜眼太陽已經老高了,爬起來給玲子穿衣服,洗臉,梳頭,開收音機。
收音機正在唱《北京有個金太陽》。再出去排隊拿牛奶,再去買菜,又排了三個隊
才買到三樣菜:白菜、豆腐和雞腳爪。只能買到雞腳爪而買不到雞肉。連雞脖子也
買不到,雞肉到哪兒去了呢?雞腿呢!令人費解,是鄉下人不養雞,單養雞腳爪?
那不是出了怪了嗎!有人說雞肉裝了罐頭,可雞罐頭到哪兒去買?國內買不到,支
援了亞非拉。原來雞肉去執行外交使命去了!為世界革命而光榮犧牲!那麼雞腿呢?
雞腿進了特供點。何謂特供點?
特供者特殊供應也,點者一點點也。可這一點點供應誰呢?當然是無產階級司
令部的人唆!能稱得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有幾個呢?當然很少,所以稱為點,一
點點。中央一點點,省裡一點點,地區一點點,縣裡一點點。既然雞腿只為一點點,
為什麼雞腳爪這麼多呢?雞腳爪不是從雞腿上剁下來的嗎?不能說十雙雞腳爪長在
一對雞腿上呀?……「
E 正說得起勁,A 把一塊小石子準確地丟進他的嘴裡。
「你說到哪兒去了!瞎擺乎!」
「呸!」E 吐了那塊飛來的小石子說:「閒言少敘,書歸正傳。話說老外婆把
菜提回家,已經九點半鐘了,連忙給玲子煮了牛奶,拿了幾塊餅乾,讓玲子吃早飯。
然後自己燒點水泡飯。玲子吃得慢,一邊吃一邊還得聽收音機。收音機裡正在唱樣
板戲,正唱到『穿雲海,過雪原……』玲子問外婆:」穿雲海『是什麼意思?外婆
雖說聽過無數遍也從沒弄懂過,回答說:既然是穿,那』雲海『不是褂子就準是褲
子,要是帽子就該是戴了。玲子叼著半塊餅乾想著想著還是想不通,正要再向外婆
發問的時候,外婆放下筷子不高興了:玲子!誰家孩子像你,一頓飯吃個把小時,
啥時候能革命化了呀!一會兒裡委會還得找外婆去天天讀哩!實際上,她怕玲子萬
一問她:既然』雲海『可以穿,是燈芯絨還是的確涼呀?再一問她可真對答不上來
了。玲子一聽說她吃飯慢就化不了革命,立即把半塊餅乾塞到嘴裡,拍了一下小手,
以示完畢。外婆順勢好一陣誇,收拾了碗筷洗涮去了。洗涮已畢,外婆解了圍裙,
噓了一口氣,有人敲門,外婆心裡明白,裡委會的邱主任(以前叫邱大嬸,文化革
命以後誰也不敢那麼叫了,都得叫她的官稱)催來了,天天讀。外婆一邊找小板凳,
一邊應著:「主任,來了!多對不住,天天讓您上門叫我,學主席著作應當自覺,
我呀!家務事多,小玲子一頓飯要吃好幾十分鐘,我檢討,往深裡檢討!』她剛把
小板凳提在手裡,門外有人說話:」媽!快開門。『』喲!玲子媽回來了!不是月
底咋會放你回來呀?玲子!你媽回來了,快!『說著打開門。玲子媽第一個先進來,
接著進來一屋子人,個個態度嚴峻。那麼多人,沒一個出大氣的。玲子媽把玲子抱
在懷裡,玲子問她媽:「媽!他們都是誰呀?是我家表叔吧?』玲子媽說:」別瞎
說。『玲子不服:「誰瞎說了!鐵梅不是這麼唱嗎!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
不登門……』外婆嚇得兩腿發抖,小聲問女兒:」姑娘,同志們來我們家是為啥事
呀?「
玲子媽說:「我也不知道,一早他們派小車把我接回來的……『這些不速之客,
有些是外婆認識的:張二嫂、邱大嬸、戶籍警劉同志、玲子媽單位保衛組的汪同志,
別的都是初次見面。她看見張二嫂已經踮著腳尖象革命芭蕾舞劇《紅嫂》裡的紅嫂
那樣在屋裡溜了一個圓場,角角落落都拿眼睛掃了一遍。一位尖下巴頰的年輕人,
未老先衰,頭髮稀疏,眉毛若有若無,遠不符合樣板戲裡的英雄標準,但他說出話
來能使人發抖。他那單縫眼從不大睜,而且總是目光向下,盯著你的腳尖,怕你跑
了。他輕輕地咳了一聲,全體鴉雀無聲。這一聲咳就顯示出了他的存在的重要性。
他完全懂得必要的停頓是多麼有力量,此時無聲勝有聲。停頓之後,他說:」無產
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這句稱呼也可以透露出問題的嚴重性,在中國,稱呼
是很有講究的。稱不稱同志,幾乎等於承不承認你是自己人。如果稱你為先生,就
說明你就是資產階級或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如果只稱在場的人為革命的同志,或同
志們!說明氣氛比較輕鬆。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這個界線是很嚴格的。
當然不包括玲子媽和外婆在內。那位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權威又說話了:「最高指示:
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以公、檢、法聯合革委會的名義宣佈……『公、
檢、法聯合革委會這個機構是很合中國國情的,公安機關、人民檢察院和人民法院
公然成為一體,因為它們過去各立門戶,實際上是一致行動,一個人作主。對不起,
我又在加註解了。權威繼續說:」我們破獲了一個大案,要案!有什麼案件有這麼
大呢?有什麼案件有如此重要呢?……』可憐的外婆!面如死灰!『——黨的政策
還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請居委會治安委員張同志提問。』張二嫂一屁股坐在方
桌角上,開始說話了:「最高指示: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我此刻的
心情就像四海一樣翻騰,忿怒!小心著點!一切牛鬼蛇神,我們要讓五大洲的霹靂
閃電照亮每一個角落,把你們的黑心肝、爛五臟都看的清清楚楚!郭郝氏!我問你
……『郭郝氏是誰,就是外婆。她沒有名,所以在戶口簿上只能根據她娘婆二家的
姓寫為郭郝氏,婆家姓郭,娘家姓郝。只有在很正式的場合才有人叫她郭郝氏。她
從來還沒有聽人這麼叫過她,一時不知道叫誰。還是女兒機靈,用胳膊時碰碰她:」
媽,叫你……』『到!』——外婆不知道從哪裡學到的軍事化行動,一雙改良腳還
並了一下。——『你家有沒有毛主席寶像?』天啦!這不是敗露了,忙乎了一上午,
沒去再請一尊來。可憐的外婆,嘴唇抖了一分半鐘才出聲:「有!誰家沒有毛主席
的寶像呀!『——』你家的毛主席寶像到哪兒去了?『外婆的腦子全懵了……』誰,
誰,誰知道……咋沒了……?『——』誰知道?你們家的事誰知道?你知道!『外
婆以為沒有贓證就可以矢口否認:』我實在是不知道……——實在是不知道!『』
我要讓你知道!拿出來!『隨著話音一落,戶籍警劉同志戰兢兢地捧出一個紅紙包
來。外婆隔著紙就能看見,那正是她丟到垃圾箱裡的一堆碎石膏片,塊比較大,只
要打開紙包,誰都可以看出他的局部面容的輪廓;中國人誰不熟悉偉大領袖毛主席
呢!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臉福相,還有下巴額上的那顆痣。這時外婆的身子搖
晃起來,在女兒的攙扶下才能站得住。一閃念之間,她想:為什麼當時沒有把它砸
碎呢?她當然不敢砸得再碎些,即使讓她自己死,她也不敢那麼做。——』這是不
是你昨兒半夜裡丟到垃圾箱的?告訴你!我們今天不需要你的口供!
沒有口供照樣定罪!你半夜三更夾著包袱上街,騙我,說是托人給女兒往干校
送衣服。
你托的那個人姓什名誰?家住哪裡?你說得出來?你前腳出門,我後腳跟上。
革命同志警惕性很高,一眼就看出你一臉鬼,滿肚子鬼,磕磕絆絆,東倒西歪,一
句話,我啥都看在眼裡了!在你那反動腦袋瓜剛往枕頭上一歪,我已經一片一片地
把他老人家請回來了!同志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同志們!你們知道我是多麼難過
呀!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今天,還有這麼兇惡的階級敵人沒有被挖出來!毛
主席是全世界人民的領袖,是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誰危害毛主席全黨共討
之,全民共誅之,全人類共殺之!
你狼子野心,何其毒也!『張二嫂的聲音越來越高,最後那個』也『字一下就
翻了兩個八度,就像用鐵片劃玻璃的聲音那樣刺耳。群情激憤,口號連聲:「萬歲!
萬歲!萬萬歲!誓死保衛毛主席!』外婆癱倒在女兒腳下,還是那位公、檢、法聯
合革委會的代表有政策水平,用一雙手輕輕地就把口號的狂濤壓下去了。——『扶
她起來!讓她坦白交代!交代她的犯罪經過,動機和指使人……』外婆被女兒扶起
來,又是眼淚又是鼻涕。
——『給她一杯水。』這位代表的政策水平更顯得高了。外婆沒有喝,她號啕
大哭地說:『我坦白,我交待,我罪該萬死!,同志們!』立即遭到很多人的斥責:
「誰跟你是同志!『——』首長們!這不是我幹的呀!這是……玲子……玲子她闖
的禍。她不懂事。
她是個吃屎的孩子!孩子無罪呀!『張二嫂勃然大怒:「好哇!你把罪責推到
孩子身上,真是個老狐狸!』政策水平高的那位一揮手,張二嫂立即閉上嘴。——
『可以!既然你說是孩子干的,那我們就問問孩子!玲子呀!你外婆說毛主席寶像
是你打碎的,是不是呀?』玲子一直都在用她那雙大眼睛環視著每一個人。她從沒
經歷過這場面,先是覺得害怕,後來又覺得很有趣。這些大人還會用那種奇怪的聲
音說話,用那種奇怪的、神秘的眼睛看人,都那麼重視她,所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
盯著她,長時間的、耐心的等待。
外婆全身都是僵死的,只有眼睛專注地盯著她,閃著一種乞憐而又絕望的光。
媽媽那既親愛又怨恨的目光凝固在她的小嘴上。玲子蠕動了一下小嘴、出人意外地
笑了,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說:「你們說的是什麼呀?『那位公、檢、法的權威人
士連忙用手勢給她進行一番細緻的解釋,包括它的高矮,它的原料……但玲子回答
說:」不即(知)道。』真是急死人!外婆突然醒悟過來,對她說:「玲子!就是
毛爺爺!『玲子明白了,有點羞澀地笑了,右手小拇指戳著臉上的小酒窩說,』毛
爺爺是我打碎的。我給他戴帽己(子),一碰,就掉到地上了。外婆不讓我告訴人。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就轉向了外婆,外婆又是一陣旋暈。那位權威發話了:」毛主
席教導我們說:要實事求是。案情已經很清楚了。主犯是玲子,同謀是郭郝氏,郭
雲玲——玲子的生母也負有管教不嚴的責任。
判決如下:郭雲玲免予刑事處分,交原單位給予行政處分:郭郝氏在群眾監督
下掃大街,以觀後效。郭玲子罪行嚴重,手段惡劣,雖然她態度較好,主動交待。
但是!『——他嚴厲地把目光掃過每一個人,好像每一個人都是罪犯,然後繼續說:
「這樣的滔天大罪,對誰也不能饒恕。不管他的地位有多高,資歷有多深,黨齡有
多長,對革命的貢獻有多大,……』最後,他的目光惡狠狠地落在玲子身上。『年
齡多麼小!堅決予以制裁!對於她,不判刑不足以乎民憤!在量刑上可以從輕。茲
決定判處郭玲子徒刑二年,立即執行。』他的話剛落音,戶籍警劉同志上前一把將
郭雲玲懷裡的玲子抓了過來。玲子尖叫著亂踢亂打。不知道外婆哪來的膽量,撲過
去抱住玲子,大聲說:」抓我!是我的罪,是我幹的!『郭雲玲也叫著:「讓我去
坐牢,讓我替孩子去坐牢,反正在干校跟坐牢也差不了多少。』權威人士猛地拍了
一下桌子:」你們知道法律的嚴肅性嗎?我們的原則是穩,准,狠!打擊的是真正
的罪犯!哪朝哪代有冒名頂替去服刑的事呀!?『郭雲玲請求地說:「讓我陪她去
坐牢吧!我陪她,比我在干校裡成天見不到她還舒服些,求求你!求求你!照顧照
顧我!』權威人士用拳頭支著腦袋,像羅丹的雕塑《思想者》那樣思想了三秒鐘,
很有魄力地一揮手:」可以!『從此,也就是一年前,咱們監獄裡就有了一個由媽
媽跟著坐牢的最小的女犯。「
A 說:「你這一口氣真長,不渴的慌?」
「你給我一碗水!」
「我只有一泡尿。」
「你掏出來,你只要敢掏出來,我就敢喝。」
B 說:「算了,別扯淡了!E 、你又沒看見,怎麼會說的這麼圓?你肯定添了
不少油,加了不少醋!」
「口頭文學嘛!可玲子就在咱們大家眼前,還有玲子媽!說明最重要、最關鍵
的情節一點醬油醋也沒加!不容你不信!」
C 歎息著說:「可也是!人就在咱們眼面前……」
A 說:「玲子媽左首那個鄉下大姑娘怎麼進來的?長得還挺俊……」
E 說:「啞巴,她和玲子是同一性質的案件。」
B 說:「你怎麼什麼事都知道呀?」
「在監獄裡過日子,就應該練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領,不然,你就朽了!」
「啞巴怎麼也……我原以為禍從口出,想當個啞巴,因為啞巴就壓根沒有聲音,
你不但不知道她說了些啥,也根本不知道她想了些啥。想抓她的辮子你也抓不住呀!
她壓根就沒辮子。」
「你說的是一方面的理,人不但會說話,還會行動,行錯了,動錯了,照樣出
問題。
那個怕領袖著了涼的小玲子並不是嘴上招來的禍。「
D 說:「你說說看,這個啞巴犯了哪一條,哪一款?」
「她是無期……」
A 、B 、C 、D 同時說:「這麼重!」
「罪大呀!」
「什麼罪?」
「同一性質的案件。」
A 說。
「我們知道是同一性質的案件,案情總不會一樣吧!」
「不好說。」
B 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賣關子!」
「我完全知道!」
「那你就說呀!」
「說就說吧。事情是這樣的:啞巴姑娘是個農民的女兒,六年前有一天,她媽
叫她進城趕個集,任務很明確,賣一擔柴請一尊毛主席寶像回來。南鄉農民挑柴使
的是沖擔,兩頭尖。賣柴很順利,一這城就碰上了買主。請毛主席寶像也不費事,
兩塊五角全給了文具店就請到手了。怎麼拿回去,啞巴姑娘犯難了,既沒個籃子又
沒個筐,抱在懷裡不好看,一個大姑娘家;頭上又頂不住。左思右想沒辦法,忽然
眼睛一亮,看見地上有一根一尺半長的細草繩,拾起來那麼一拴,就吊在沖擔尖上
了……」
B 說:「等等,我還沒聽明白,那麼一拴,怎麼拴?拴在哪兒?」
「就這點不好說,說不出口!」
c 說:「嗨!你還有啥說不出口嘛?說吧!我相信咱們這夥人誰也不會再去揭
發了,苦頭已經吃夠了!」
「……不說你們還想不到?明擺著,只有一處可以拴草繩,那就是……」E 終
究沒說出來,只用手往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
「這還了得,眾目睽睽,招搖過市,當場拿獲……你們想想,在當時引起的震
驚,憤怒,差一點沒把這個啞巴姑娘踩死在大街上……」
A 、B 、C 、D 同時伸了伸舌頭,同時說:「對她可真是寬大呀!不然……」
接著就是沉默。我們這一圈也在沉默。我估計大家都在想著E 沒有完全描述清
楚的特寫鏡頭和波瀾壯闊的全景,以及洶湧澎湃的義憤填膺的熱愛偉大領袖的人民
群眾,他們那高高舉起的森林般的手臂,他們的腳爭先恐後地踏向十惡不赦的兇犯,
怒吼聲,號哭聲如同暴風驟雨,實在是激動人心。如果當時我在場,我一定也會向
她踏上一隻腳,也會哭喊著向她揮動拳頭,也會以一種負罪的心情,為中國尚有如
此反動的人而痛不欲生……當我正沉浸在肅穆的思考之中的時候,收工的哨子響了。
我的第一個反應是:這麼快!急忙站起來,跺著坐麻了的腳。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
窗簾。
晚飯後,一個年輕女看守走進我們10045 號牢房,使我們全體大吃一驚,她用
右手食指向我勾了一勾。她這一勾就像白無常那一勾一樣,把我的魂魄都勾出了竅,
完了!
聽說有好幾個囚犯都是被一個女看守叫出去處決的。我立即開動一切機器檢查
自己最近有什麼不慎密的疏漏,可能釀成大禍。信息反饋告訴我:沒有。可是,沒
有任何疏漏就不可能拉出去槍斃嗎?這種先例有的是。也可能把我轉到單身牢房裡
去。忽然我也有一種由於希冀的異想天開:釋放?!我站起來問她:「東西要帶嗎?」
她用那根勾過我的食指搖了搖,我的剛剛冒出來、而且很活躍的希望的火苗猝然熄
滅了。我用悲慼的目光向獄友們示意:永別了!多多保重。一直感到擁擠、氣味難
聞的牢房,和難以打發的囚禁的日子,以及這些獄友,個個面皮腫脹得像在泔水缸
裡泡過的饅頭一樣。此刻都顯得輝煌、溫暖起來,讓人戀戀不捨。還有每一個獄友
的故事,在敲石子的時候可以聽到。
每個人都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增加知識,促進思考,同時也增進食慾。當然,
這是一大缺陷,在獄中一切增進食慾的東西都無異於毒藥。當女看守轉過身去的時
候,我含著眼淚象古代的英雄一樣,抱拳一拱,一仰頭就跟著女看守走出了牢房。
無論怎麼說,我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在女人面前應該有個樣子。人到了不就是個死
嘛!死是什麼?雖然現在我還不知道它的滋味,人世間的酸甜苦辣都嘗過了,回味
起來比實際身受的時候要美妙得多,譬如說和芸茜的關係。死之後還能回味嗎?我
更重視死之後的回味。我跟著女看守,可惜我沒注意到她的臉,是美,是醜,還是
不美不醜?她一進牢門就用手指勾我,她在我的心目中立即就成為一個死神。對於
死神,是無需看她的面目的,只需要看她的手指。現在即使是猙獰的面目也看不到
了,只能看見她的背影。雖然她穿的是一套藍色的不合身的警服,對於一個習畫者,
大輪廓還是可以看得出的。不超過二十五歲,一米六二的身材,發育很豐滿,腿比
較長,臀部渾圓。如果面目不太猙獰,我願意死之前抱一抱這個誘人的異性的軀體。
從背後,雙手抱住她的雙臂,剛好捂著她的胸——想到這兒,忽然覺得滑稽而又酸
楚。死到臨頭怎麼還會浮出如此富有生機的奇想?!監獄是通向死亡的碼頭,長期
不能登上死亡之船,又不能登上生命之岸,看不見任何使人聯想到異性的色彩,更
接觸不到異性。能夠遠遠看一眼和我們一樣穿著灰土色的囚服的女犯,也還是最近
的事。在男囚犯遠遠眺望女囚犯的時候,才特別感到人的視力太差。同時,這種遠
距離的吸引,只能使我們更乾渴。我如果沒有和女性在一起生活過,可能會好一些。
但十分不幸的是,我和芸茜有過一段蝸牛殼的自由的羅曼蒂克。完全和那些沒有一
天不講一次性奇遇的老色鬼一樣,慾火中燒。暗暗發誓,一旦有自由,一定寫一本
在獄中的真情實感的書,不管能不能出版。將在書中告訴一切自由的人們:失去自
由的人最感到痛苦和壓抑的是什麼。一切監獄裡的甬道都是漫長的,陰濕的。以前
我只在電影裡看到,現在我正在這條漫長而陰濕的甬道上走著。眼前,我緊緊地跟
著一個年輕的女看守。如果把我和她在甬道中走著的情景拍成電影,外國觀眾一定
會期待著一個戲劇性的暴力的情節。中國觀眾不會有這種期待。中國的女看守很放
心,她身上根本沒有武器;中國當時的囚犯不會把在自己內心預演過多少次的小品
真地進行表演。這絕不僅僅是膽量問題,他們每一個人的心靈裡還有一個監獄,那
座監獄是與生俱來的。
我身前的那個女性驀地停住了,我險些撞到她身上。她推開一個小門,是一間
小小的候見室。她轉過臉來對我說:「進去!」
我這才看清她的臉。不醜,可以算得上漂亮,也許是我許久沒這麼近地見過女
性的緣故。我能聞到她的呼吸的氣息,是那種很親切的同類中的雌性的氣息。她看
著我,並無惡意,甚至還有一絲正常男女之間的那種好感。在她繃著的嘴角上洩露
出一點點微笑,我下意識裡突然崛起一股子原始的男性的衝動……但已經遲了!第
一,我知道這還不是死亡之船。第二,屋裡還坐著一個人,女性,戴著大口罩,軍
帽壓得很低。女看守對我說:「有人找你外調,問你什麼你都要據實說。說實話對
你有利,否則你會受到嚴厲的懲罰!」
「是!」我低下了頭,一切樸素的自然人的內心,騷動一下就平息了。
「坐!」女看守指著和那個外調人隔桌相對的一個粗條凳。我走過去坐下,多
久都沒坐過椅子凳子了,一坐上條凳就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輕輕的歎息。女看守走
到外調人的身邊,在她的耳輪上說:「你問他吧!我還有事,不陪你了。據我們知
道,他很老實,沒事……」雖然她的聲音極小,我還是全都能聽見,使我確切意識
到我的耳朵的靈敏度大大地提高了。我有點得意地想到:我是一個老囚犯了!我這
才知道,我在他們印象裡很老實。說明即使在高壓之下,瞭解一個人的內心也是很
困難的。我不覺得我是個很老實的囚犯,至少我經常瘋狂地渴望自由,渴望性。在
中國,這就是最不老實人的渴望。但他們不知道。
女看守走了。我低著頭等待這個外調人提問。她是來調查誰的問題呢?調查我
死去的父母?他們的問題有轉機?調查桂任中?調查宋林?調查朱載志?調查芸茜?
她出事了?但這個外調人遲遲沒有發話。我憑感覺知道,她脫了口罩,脫了帽子,
梳頭。奇怪!
她怎麼不問呀!我一抬頭:呀!芸茜!
「你!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你怎麼能進到這裡頭來?」
「我有很過硬的介紹信,假借外調你父母的死因的名義來的。別問這些,趕快
告訴我你的案情。」
我盡量簡練地述說了我的案情。她皺著眉頭說:「你怎麼會把筆跡落在人家手
裡呢!要是你口頭上對桂任中講的,再反動也不怕,你可以賴!你真是太天真!就
像三歲的小孩,背著我幹這種蠢事……」
「我出於好心……」
「好心值多少錢一斤?算了!別解釋了!」她歎息著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能
把你拔出這地獄!不知道!這個監獄關的大部分是政治犯!中國沒有大變化,你們
就別想出來。判了的和沒判的都一樣,得把牢底坐穿!我不是嚇唬你。」
「我知道……你覺得中國近期有發生重大變化的可能嗎?」
「很難說,林彪的事不能說不是個大變化。發生了,怎麼樣?還不是原封未動
……」
「這麼說,需要有個更大的變化……」
「嗯……大變化不是能盼得來的!你這個大笨蛋!只有等……只有等……」
她淚汪汪地看著我:「沒瘦,我看是浮腫。我知道你吃不飽。可我沒法給你扛
一袋饅頭。這是幾塊巧克力糖,在外面也很難買到……」她隔著桌子把四塊巧克力
糖扔過來,是五十克一塊的。
「快裝起來!」
極度飢餓的人一見到食物,手抖得非常厲害,好幾次才把四塊巧克力糖從桌上
拿起來塞進褲腰裡。
「告訴你!我要假裝讓你寫一份關於你父母的調查材料,下次來取。可能下一
次不一定能見得到你,特別是單獨見到你,幾乎沒有可能……」
我把雙手從桌子底下伸過去,她用雙手抓住我的手,還是我的芸茜。我的手摸
索著去尋找她的腿,她用手幫助我的手找到它們。我還要找到我在思念中尋找過千
百次的、她身上的一切。她知道,她正要寬容地幫我去尋找,但房門響了。我縮回
我的雙手,站起來。女看守和監獄長走進來。
「談完了嗎?」女看守問。
「談完了。」芸茜一邊從軍用挎包裡拿出一本材料紙,一邊說:「剩下的事就
是讓他寫份材料了。」
「沒問題,要得急嗎?」
「叫他慢慢寫吧!過幾天再來取。」
「行!」監獄長把材料紙接過去再交給我。「你可以回去了。你可以三天不參
加勞動……」
「是!」我轉身走出房門,什麼含情脈脈的惜別的表示都不可能了。
漫長的、陰濕的甬道,女看守跟在我的身後。現在,不是我在看她的背影,隔
著警服想像她的肉體,而是相反。或許她根本沒注意,因為囚犯在她的眼睛裡屬於
非人。但也很難說,我畢竟是個健康的男人,於是我想到:她會隔著我的囚服想像
我的肉體嗎?
我的肉體在這個穿警服的女人眼睛裡是什麼樣子呢?我真想突然轉過頭來看看
她的臉在這一瞬間的表情,但我沒敢冒險……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
布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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