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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 布窗簾。

  一個五月的下午,我往農場軍代表那裡送那份每月照例要送去的診斷證明書, 在回城的公共汽車上,出乎意料地看見了桂任中。可我在上車的時候怎麼會沒看見 他呢?原來他已經變得我認不出了。這個老牛倌,蓬亂的頭髮梳了個中分,過多的 發蠟使薄薄的頭髮貼在頭皮上,(這在當時看來,太出格了!)一身簇新的藍卡嘰 布中山裝,腳上穿著一雙兩截頭的新皮鞋,懷裡抱著那個裝著瓊的骨灰的鞋盒。他 的變化使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別說是正在農場勞動改造的舊知識分子,就是新 結合的幹部也不敢抹一頭油呀!他主動把我拉在他身邊的空坐位上,緊挨著我,對 我小聲神秘地說:「我搬進城了!小梁!」

  「搬進城了?」他怎麼會搬進城去了呢?怎麼會允許他搬進城呢?房子、戶口、 糧油關係、以及將近一百種購物票證都解決了?尤其是購物票證,是城裡人專有的, 沒有這些生死交關的東西,連一張擦屁股草紙也買不到。在城裡可不能拾一塊乾土 坷垃一蹭就完事,城裡絕找不到一塊合適的乾土坷垃。

  他好像知道我的疑問,他親昵地摟著我說:「什麼都解決了,房子,戶口,糧 油關係和這個月的三兩油票都已到手了。三大兩,不少了!各種票證都發給我了。 還有買婦女衛生紙的票,我可沒用,據說自己不用的票證可以偷偷地換雞蛋。一張 買婦女衛生紙的票可以換兩個紅殼雞蛋。」

  「是嗎?」我還是不明白,他怎麼會一步登天?

  「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托毛主席英明的外交政策的福。這事還得從乒乓外 交說起。和帝國主義也要對話了!基辛格、尼克松都來過了。招待尼克松的宴會上 還演奏了《美麗的阿美利加》,不簡單呀!這是毛主席偉大的外交路線的光輝勝利! 過去,咱們不理睬他們,堅決鬥爭,是絕對正確的。現在,咱們宴請他們,顯示我 們的大國風度,也是絕對正確的!對於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我可是從來都不懷 疑!現在不是看出來了嗎!讓美帝和蘇修翻個個兒。現在,蘇修成了我們的頭號敵 人,美帝變成了老二。對於頭號和老二當然不能一樣對待。這個區別就在於頭號是 首先堅決要打擊的對象,在堅決打擊頭號敵人的時候,可以把二號敵人放在一邊, 或者讓他先喝點貴州茅台酒,讓他先暈乎暈乎,然後等消滅了蘇修再回頭來收拾老 二。來得及,完全來得及,太英明了!

  這叫各個擊破,仗要一仗一仗地打,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可不是我的話, 這是毛主席的原話……「

  「老桂!這些我都懂,可為什麼你會從農場搬進城?我不明白,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老天爺扔餡餅,剛好落在你頭上,而你又剛好仰著臉、張著嘴在看月亮?」

  桂任中欣喜地搓著手:「這當然還是得感激毛主席!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 疆,萬壽無疆!咱們可不能用唯心主義觀點去觀察事物,那樣黨對我們的諄諄教誨, 我們自己在毛澤東光輝思想指導下的艱苦改造就全都白費了。我們要從全局看問題, 從世界革命的總戰略、總方針去認識問題。這絕不是哪個人幸運和不幸運的問題, 全都是革命需要,全局需要……」

  「可到底為什麼呢?」

  「你知道嗎?我曾經在美國留過學,還有過博士學位吧?」

  「我知道,我聽過你的坦白交待至少有五十次。」

  「是的,接受過很長時間的奴化教育,受毒很深,羨慕美國生活方式,一身資 產階級知識分子臭氣,走到哪兒臭到哪兒,爛到哪兒,腐朽沒落!頑固不化!如果 不是黨的耐心教育、改造、挽救……」

  「老桂!我明白!這我都明白!我想知道的是你為什麼會……?」

  「在美國,我有很多同學,都混得不錯——該死!你看,我的劣根性有多麼深! 這就是什麼籐結什麼瓜,什麼階級說什麼話。什麼叫不錯?言下之意就是有汽車、 有洋房、有地位、有錢,一句話有名有利!名利是萬惡之源。我竟然會說他們都混 得不錯,反過來說,我混得不好嘍!什麼叫不好?在世界上最革命的國家生活,在 偉大的領袖毛主席領導下改造、重新做人,不好麼?!好得很!非常好!特別好! 特別幸福!物質財富算什麼?!精神!革命鬥志!這是最可貴的財富。我能夠站在 中國人的行列裡,哪怕是處於被改造的地位,也是無上光榮的,完全應該蔑視他們 的汽車、洋房、金錢、名聲……

  等等等等……「

  我不敢打斷他的長篇自我批判,只好讓他說下去,我乾脆也不問他了,管他為 什麼進城,我閉上了眼睛。他繼續向自己開火。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社會主義革命越深入,他們就越抵抗,就越暴露出他們 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面目……在我身上就充分說明這個教導是非常英明的。我剛才 的話就暴露了我骨子裡潛在的反黨反社會主義面目。想到這兒,我真是不寒而慄, 吃了這麼多苦,挨了這麼多批鬥,寫了百萬言的思想檢查,在是這個樣子……難道 我要帶著花崗岩的腦袋去見上帝嗎?難呀!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真是難如上青天呀! 唉!」接著,他老淚橫流地喃喃自語了很久。我知道他是真誠的。如果我真地打斷 他,會引起他對我的反感。

  公共汽車在暖洋洋的太陽光下馳行。我身上的破毛線衣顯得有點熱了,但我不 敢影響他的真誠仟悔,連動也不敢動。我在公共汽車的搖晃中睡著了。不知道過了 多久,我的耳邊聽見有人在說話。

  「小梁!你不聽我說了?」

  我一下被他推醒了,一睜開眼睛差一點沒噴笑出來,涕淚滿面的老桂把下巴頦 擱在我的肩膀上。

  「老桂,別離我太近,我有肺病。」

  「我才不怕哩!一切病菌都傳染不上我,一切腐朽思想都能傳染我……」

  我不敢搭話,一搭話,他準會有一篇更長的檢討。

  「我有個美國同學,叫托瑪斯·艾略特,可不是一九四八年得諾貝爾文學獎金 的現代派詩人托瑪斯·艾略特,那個詩人在一九六五年已經死了。我的同學艾略特 在美國核物理學界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臭名(他連忙加上」臭名「二字,以示批 判,這種批判是一種簡化的批判)!他曾經通過基辛格向我國政府提出過一個在美 國留過學的中國知識分子名單。當然,這個名單不是全部在美國留過學的中國知識 分子,是一小部分他們認為最知名的。我壞就壞在最知名,否則我會稍稍容易改造 一點。最近托馬斯·艾略特要來訪問中國。他的日程裡有一個節目,就是要到桂任 中博士的寓所拜望兩小時。這就把事情搞緊張了。我桂任中現在哪有寓所呢?我的 寓所就是你的寓所,也是大家的寓所。

  我們當然對這樣的共產主義生活感到很舒適,很溫暖,一個美國佬可不這麼看。 他們如果看到我住在大草棚裡,躺在長長的通鋪上睡覺,戳著黃牛屁股滿山跑,會 污蔑我們,說我們殘酷壓迫知識分子。我們和他們的苦樂觀是不同的,相反的。內 外有別,我們不能讓敵人鑽我們的空子。為此,組織上給了我一所房子,據說是過 去一個法國服裝商人蓋的私宅,五十年代是東歐一個國家的領事館。『文革』開始, 修正主義國家的外交官都被趕走了,花園荒了,房頂上長滿了草,房間被紅衛兵們 燒雞吃熏得漆黑,地板燒穿了好幾個洞。現在都修好了,這是特別任務,只花了一 個星期時間,就是花園裡的花沒法恢復。花鳥魚蟲是有閒階級的臭玩意!早就消滅 光了。還是外事部門的同志有辦法,從鄉下移了一片苜蓿和幾十顆青菜。青菜是綠 茵茵的,苜蓿已經有點紫紅色的小花蕾了。

  我可以告訴托馬斯:我們的每一寸土地都用於革命,用於生產,同時,也很美 觀。你應該到我家去看看,還給我配了一個『傭人』。不過,你也別驚訝,這個 『傭人』的任務只在托馬斯來的時候開一次門,給我們煮兩杯咖啡,送一次點心; 在托馬斯走的時候,開一次門,再開一次車門,鞠躬告別就完了。去看看我的房子。 不!我說錯了,是組織上分配給我居住的社會主義祖國的房子,好嗎?「

  「好吧!去開開眼,」

  我和老桂在市中心長途汽車站下了車,我發現他的腿已經完全好了,不瞭解他 的遭遇的人根本看不出他斷過腿。老桂興致勃勃地領著我走上一條一九四九年以前 的法租界的僻靜的街道。他在一個很寬大的花園別墅門前按了一下電鈴。這座鐵門 邊的大理石方柱上釘著一塊「桂寓」的搪瓷牌子。這個小小的牌子和我國現行制度 和普遍的觀念是直接衝突著的。只有為了拍舊時代生活的電影才有可能,而且現在 又不拍電影。我驚奇得眼睛珠子部快要從睜得過大的眼眶裡掉出來了。一個穿著不 知道從哪兒找出的舊時代西崽穿的黑制服的粗壯男子拉開鐵門,我猜想他就是老桂 的「傭人」。這個「傭人」瞪了老桂一眼:「怎麼才來?幾點了?」,老桂嚇得一 哆嗦,一切興致都驟然消失了。

  「車……車……很難……難搭,你不信,可……可以……問……問他。」

  「他是誰?」

  「我們農場的同志,小……小梁。」

  「等你早一點回來排練,你老是不回來,就為這一點東西還要跑一趟農場?! 臭知識分子,媽的,事兒真多!」

  排練?我心裡暗暗納悶,難道老桂要登台演出嗎?

  「我檢討,我檢討……」老桂連連彎腰到地。「排練的事兒容易,一會兒就能 學會。」

  「一會兒是多長時間,我還他媽的要到幼兒園去接孩子哩!」

  「現在就開始,你別忙!」

  「還別忙,再別忙就天黑了。」

  「這就開始,小梁!你來得正好。你就演托瑪斯·艾略特。好嗎?」他把那個 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偷偷放在栽著青菜的地上。

  「我演托瑪斯?我不會呀!」

  「沒幾句台詞,你先退到門外去。」

  我被他推出門外,門上了鎖。

  「小梁,按電鈴!」

  我遵命按響了電鈴。我從來沒按過電鈴,覺得很愜意。一個指頭輕輕一按,立 即就會有鈴聲,多有趣呀!我想多驗證一下我的手指的魅力,至少有十秒鐘沒有松 開按鈕。

  那個老桂的「傭人」拉開門衝著我大吼著說:「你他媽的是怎麼了?按壞了你 賠得起?即使你賠得起,誰來裝?美國鬼子三天以後就來了,還來得及嗎?!」

  我像弄壞了玩具的孩子似地看看那根闖了禍的手指頭,試著又按了很短的一下, 鈴也只響了很短的一聲,用以回答這個凶狠的「傭人」,我並沒按壞。

  老桂連忙低聲下氣地說:「年輕人,毛手毛腳的,重來,重來!」。

  「傭人」狠狠地關上鐵門。老桂隔著門對我說:「小梁,看著表,最好在三秒 之內,開始!」

  我看著表按了三秒。

  「傭人」掛著臉打開門。老桂提示說:「微微地彎腰,鞠躬,伸出右手,讓客: 先生!您?小梁,告訴他:我是托瑪斯·艾略特,從美國來,想看望我的老朋友桂 任中先生。」

  「傭人」的腰直挺挺地,仇視地看著我:「先生,您……?」

  「我是托瑪斯·艾略特,從美國來,想看望我的老朋友桂任中先生。」

  老桂提示說:「請,先生,桂先生正在恭候您……」

  「傭人」學著他的樣子,但是氣呼呼地說:「請,先生,桂先生正在恭候您… …」

  「托瑪斯·艾略特先生駕到!」

  「很好!很好!」老桂小心地對「傭人」說:「最好再溫和一點,恭敬一點… …」

  「還要多溫和?還要多恭敬?」「傭人」吼起來。「我他媽的已經夠溫和、夠 恭敬的了!」

  「好!那就這樣吧!」桂任中裝著從客廳裡走出來和我握手。

  「托瑪斯!久違了!托瑪斯!瑪麗好嗎?孩子都好嗎?」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老桂給我編詞:「桂!你好嗎?瓊呢?——不!小梁! 不能這麼問,這麼問我就沒法回答了。」

  我哭笑不得地說:「我當然可以不提瓊,因為我並不是托瑪斯。托瑪斯完全可 能要問到瓊,他絕不會按照你編好的台詞問話的……」

  「是的……」老桂愁得拍打著自己的天靈蓋。「他真的要問,我……我也只好 王顧左右而言他。小梁,來,試試。」

  我用帶著外國腔調的口音說:「親愛的桂!你好嗎?」

  「很好!托瑪斯,非常好,你看,我不是很好嗎!」他裝出一副很瀟灑的樣子, 用力攤開雙臂,這一攤可就糟了,只聽「嚓」的一聲,連著袖子的地方綻了線。他 連忙說:「不要緊,我會縫。我什麼都學會了,這就是勞動改造的好處。托瑪斯, 你就不會。我想,你是不會的。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精神貴族其實是最無知的… …」

  「你!」「傭人」打斷他的話。「怎麼這麼回答問題?這些話能對外賓講嗎? 他們正好說我們對他們也要進行批判!你怎麼搞的!」

  「我說錯了!重來,這樣吧,到時候袖子沒有綻線,我今兒晚上就縫上,縫得 牢牢的,用縫被子的蠟線縫,放心!到時候我的動作小些。小梁!來!再來。」

  「桂!瓊呢?我們的美人兒瓊呢?怎麼不來見我呀?」

  可憐的老桂,淚水奪眶而出,但他真的迴避了這個問題。

  「托瑪斯!老朋友!你還……還是老樣子!請進!」他挽著我把我讓進客廳。 「傭人」退到廚房裡「煮咖啡」去了。

  客廳是剛剛粉刷過了的,掛著水晶吊燈,大廳一角擺著一架三角鋼琴,鋼琴上 方的牆上掛著一幅水彩風景畫(是印刷品),我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找來的。正 中凹進去一塊的地方有個大理石座子,原來擺的準是一尊雕像,很可能是裸體的。 現在擺的是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泥塑的吳瓊花,擎著槍,單腳獨立,色彩鮮 艷。很豪華的沙發上鋪著抽紗背墊,可以看出「紅旗賓館」字樣,不用猜就知道家 具都是從紅旗賓館借來的。

  「桂!你怎麼一個人生活?瓊呢?」當我在沙發上落座以後,又一次問他。

  「你!」老桂忍住眼眶裡的淚水。「你!小梁!你別難為我了!怎麼老問這個 問題呀!」

  「不是我老問這個問題,艾略特先生一坐下就要想到家庭主婦,因為這麼大一 座樓房只有你一個人,他必然會問這個問題。」

  「好吧!問吧!問吧!」

  「桂!瓊呢?瓊在哪兒?怎麼不見我?」

  「托瑪斯!」老桂好不容易才說出話來。「真不巧。瓊,瓊,瓊,瓊……她還 沒下班哩!」

  「啊!能不能在我離開這個城市之前去她工作的辦公室看看她呢?」

  「啊!當然,當然,當然不可以呀!」

  「為什麼?」

  「她不在……這個……這個城市。」

  「怎麼可能呢?你們夫婦要分開在兩個城市工作,這太殘酷了!你怎麼不向當 局提出要求呢?要我為你向中國當局說一句話嗎?」

  「不!這是很小的事,我們都是自願的……

  「自願的,我不明白,怎麼會自願分居兩地哩?你可以告訴我瓊居住的城市嗎? 我可以把我的行程延長一天,陪你去看她,可以嗎?」

  「不!托瑪斯!沒有必要……」

  「桂!我看得出,你大概有什麼難言之隱吧!」

  「不!沒有!托瑪斯!」老桂驚慌失措地說。

  「有!你瞞著我,瓊是不是在受盡了折磨之後離開了這座城市、這個國家、這 個人世間了呢?」

  老桂抽嚥著、抽嚥著……終於象打開閘門的水庫一樣,嚎啕痛哭起來。

  我嚇壞了,站起來搖著他。

  「老桂!你別這樣,你看誰來了!」

  「傭人」捧著漆盤子走進客廳。

  「怎麼了?」

  老栓立即停止了哭泣,緊閉的嘴不斷地抽搐著。我說:「沒什麼,我們在徘練, 我不小心踩疼了他的腳。」

  老桂立即用乎抱起一隻腳來,揉著腳尖放心大膽地哭泣起來。

  「傭人」把漆盤子裡的咖啡杯、碟、糖罐、牛奶罐擺在茶几上。老掛漸漸止住 了淚說:「勺,小勺!」

  「還要勺?杯子這麼小,要勺幹什麼!臭毛病不少。」

  「這是規矩。」

  「規矩!」「傭人」忿忿地又回到廚房拿了勺來。

  「給客人端咖啡要從他的左邊遞過去。」老桂誠惶誠恐地告訴「傭人」。

  「為什麼從左邊不從右邊?你的美國客人是右派!」

  「這……是規矩。」

  「你口口聲聲規矩,規矩,好!咱們可不是在玩真個兒的,玩真個兒的能按資 產階級的規矩辦!他媽的!」

  「當然!是這樣。」老桂頭連連稱是。

  「傭人」好不情願地又重新端了一次咖啡。

  「對,是這樣。」

  「我下班了,還有事!」「傭人」脫了領口很小的舊制服。「告訴你!晚上你 可得在地板上睡,床上那些鋪的蓋的不許弄髒,那都是從紅旗賓館借來的。」

  「行!這地板比農場裡的通鋪可乾淨多了。」

  「傭人」指著我。

  「你不許在這兒過夜。」

  「我有住處。」

  「不許抽煙。」「傭人」告誡「主人」。

  「是!」「主人」恭敬地回答「傭人」。

  「會不會用抽水馬桶?」

  「會。」

  「哼!」「傭人」邊說邊向門外走去。「我知道你會,階級敵人時刻都在夢想 恢復他們失去的天堂。這就是你們失去的天堂,可千萬別以為夢想變成了現實!」

  「傭人」走出大門,我和老桂聽見他帶上鐵門的響聲。

  老桂在苦苦地思索著他必需回答的答案。

  我默默無語地陷身在沙發裡。我對老桂將要在這場佈景裡表演的戲劇感到十分 痛苦和悲哀。他是幸福的,他並沒意識到這部即將演出的戲劇對於他有多麼殘酷, 他善於使所有強加在他身上的沉重的負荷變得輕鬆些,至少是在感覺上輕鬆些。他 總是在整理他遇到的紛亂得像亂麻一樣的事情。他往往找不出一根線頭,卻自以為 已經找到了。因為這是在革命,革命中發生的事都是合理的。革命是把刀,亂麻碰 上了刀不是就迎刃而解了嗎?

  門鈴突然響了,嚇得老桂從沙發上彈了起來。我示意讓他坐下,我去幫他開門。 只見門外站著一位紅光滿面、年方三十上下的女郎,出人意外的是她的打扮在當時 有點出格。褲子不夠寬大,兩用衫的腰身有點細,黑布鞋的跟有點高,我懷疑她臉 上稍稍施了點脂粉。她是屬於那種還算漂亮、青春即將消逝而又永不衰老的女人, 有一種余煙裊裊的美,加上荒草那樣一般子滿不在乎勁兒。

  「我找桂任中教授。」

  這稱呼就讓我大吃一驚,多少年都沒聽到過這個稱呼了。

  「你認識他?」

  「見了就會認識。」

  「那……請吧!」

  「你是桂任中教授的什麼人?」

  「同志,一個農場勞動的同志。」

  「啊!」她笑容可掬地說:「請。」

  「你請。」我也變得多禮起來。

  這位女郎徑直走進客廳,把手伸給老桂。

  「我想,您就是桂任中教授吧?」

  「不敢,我是老桂。」

  「認識一下,我叫謝莉,謝謝的謝,茉莉花的莉。」

  「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先讓我欣賞一下這座房子,好嗎?」她並不等老桂同意就在樓下樓上巡行一 遍,每個房間,每個壁櫥,衛生間,廚房,一一察看。然後走下樓梯,在老桂面前 站定,像騾馬市上買牲口那樣,從上到下,又從下到上打量一番老桂。掏出一張表 格遞給老桂。

  「我出身城市貧民,現年三十二歲,學歷:中學,未婚。這是我的政治審查表, 登記得很清楚……」

  老桂手足無措地接過那張表,摸遍四個口袋也沒把那副老花眼鏡摸出來,最後 才發現裝在褲兜裡。他那副眼鏡的出身也很可怕——紐約。「文革」一開始,第一 場批鬥會就摔斷了一條腿,加了一根小竹片,用很細的漆包線纏在一起。這好像是 個先兆,預示他以後也要斷一條腿。他掏出一條髒手絹細細地擦了擦裂了紋的鏡片, 哈哈氣,再擦擦,才戴上。他小聲喃喃地念著那張表,非常認真。「姓名,謝莉, 是的,是謝謝的謝,茉莉花的莉。性別,女,沒錯。出生年月,一九四四年六月, 是三十二歲。在她出生的時候,抗戰還沒有勝利。可不是,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無 條件投降。你不可能受日偽的奴化教育。對於一個一兩歲的孩子來說,日本侵略軍 佔領下的世界還是模糊的。解放那年,你才五歲,五歲才有記憶,一有記憶,你頭 上飄揚的就是五星紅旗了。學歷,七歲上和平街小學——當然是解放後的小學,十 四歲上第六女中——更不用說了。大學沒考取——幸好沒考取。毛主席說:大學教 育應當改革。高中畢業後,就要先做點實際工作。正好,進商店裡當店員。孔夫子 出身沒落奴隸主貴族,也沒上過什麼中學、大學,開始的職業是替人辦喪事,大約 是個吹鼓手。明朝李時珍長期上山採藥,才寫了《本草綱目》,更早些的,有所發 明的祖沖之,也沒有上過什麼中學、大學。美國的富蘭克林是印刷所學徒,也賣過 報。英國的瓦特是工人,高爾基的學問完全是自學的,據說他只上過兩年學。看樣 子你的書讀的也不多,從你填的表上可以看得出,很好!受害不深。歷次政治運動 中的表現:歷次政治運動旗幟鮮明,立場堅定。三反五反運動的時候,參加過幼兒 園的聯合演出節目《活捉大老虎》。肅反運動的時候,曾向警察叔叔檢舉過一個可 疑份子,因為他戴著電影上只有特務才戴的墨鏡。反右運動的時候,曾揭發過音樂 舞蹈老師,她教學生表演《蝴蝶仙子》。在批鬥這個右派老師的時候,表現勇敢, 聲淚俱下地揪過一把這個十惡不赦的右派老師的頭髮。大躍進時期參加上高爐煉鋼 隊,小組產量最高。

  六○年物質生活困難時候,在外國記者面前不失國體,敢於回答:「我們每天 都有肉吃!

  餓死人的事是絕對沒有的!我們中國連一隻老鼠也不會餓死!你看,它不是還 在跑嗎!

  那不是嗎!就在課桌下面。『雞蛋裡是挑不出骨頭的!當外國記者向幾個捧著 碗喝湯的大肚皮孩子拍照的時候,謝莉衝上前去,奪下他的相機,打開後蓋,把膠 卷曝了光。事後受到外事部門、公安部門、教育部門的表揚,本來應授予』毛主席 的好學生『稱號,考慮到這樣的模範事跡不能向外公佈,只給謝莉個人發了一個獎 狀(帶鏡框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發動並領導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開始, 謝莉積極投身革命洪流,向帝修反猛烈開火!向走資派猛烈開火。緊跟毛主席戰略 部署,先後參加過東方紅紅衛兵第一司令部、第二司令部、第三司令部,參加過 『反到底』工人造反司令部、『霸王鞭』兵團、『換新天』戰鬥隊、『揭老底』戰 斗隊、『風雷激』兵團、『文攻武衛』戰鬥兵團、『衛青』寫作班、『千鈞棒』戰 斗兵團、「狂妄者『戰鬥隊、』慨而慷『兵因、』大聯合『宣傳隊……等革命造反 組織,歷任第五號勤務員、第二號勤務員、作戰部長、情報部長、宣傳部長、武裝 供應部長、文藝宣傳隊長、』四新『商店革委會委員、主任、工宣隊員等職。—— 太令人崇敬了,謝莉同志!你是個從根子上就紅的紅人兒!唉!我的經歷一打開始 就是一片黑!如果人能夠重新投胎就好了!小梁!你聽清了嗎?」

  「聽清了。」但我一直在索索發抖,這大概就叫做不寒而慄吧!用一句樣板戲 的唱詞說就是:這個女人不尋常!老桂對她卻肅然起敬,還給她那份表的時候,連 連和她握手。

  「您……(老桂改用」您「來稱呼她了)您到我這兒是……?」

  「我是為你來的。」

  「為我?」

  「是的。馬克思說:只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無產階級自己。你需要幫助 ……」

  「是的,我時刻都記住我是個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

  「你過去和現在的情況我部知道。晚年喪偶,孤獨無依,特別是政治上需要幫 助。

  從你的出身經歷上看,在今天社會上屬於最軟檔。「

  「是的,是的……」

  「來個抄水表的,收電費的,你都不敢和他們對話……」

  「是的,是的……」

  「因為他們是無產階級,你是資產階級。」

  「是的,是的……」

  「來一群孩子在你門前扔著石頭,唱『帝國主義反動派,夾著尾巴逃跑了』, 你就不敢趕他們走。」

  「是的,我不敢出門……怕把我打得頭破血流。」

  「我就敢。」

  「是的,您是無產階級,堅強的……」

  「所以,我來和你商議一件事。打開窗戶說亮話,你現在已經過了談情說愛的 年紀,再說,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資產階級情調早被掃進歷史垃圾堆裡去了。我的 意思是:我來和你結婚,別緊張!聽我說!革命的婚姻也要服從大局。你現在孤單 一人,住這麼大一座花園別墅,外國朋友來看你,一定有很多疑心,問起你的家事 來,你很難回答。」

  「是的,是的……」

  「我如果是你的愛人——在外國朋友面前應該稱夫人,坐在你的身邊……」她 說到做到,立即坐到老桂的身邊,老桂嚇得馬上把雙手擱在膝蓋上,目不斜視。 「他就沒法再問你的前妻的事了!這樣,對你有利,對國家有利,對革命有利。如 果我是你的夫人,裡裡外外,我都可以抵擋。誰他媽的敢欺侮我們老頭兒,老頭兒 害怕我不怕,我只要往那兒一站,誰敢放個屁?!我當場會給他塞一根胡蘿蔔!在 這個城市裡,不知道我謝某人的恐怕不多!」

  老桂情不自禁地聳了一下身子。

  「我可以讓你考慮十分鐘。你可別以為我是想來沾你的便宜,你他媽有什麼便 宜好沾?一沾一身黑。我這樣做是一種犧牲,出於獻身精神!桂任中!機不可失, 時不再來!

  一念之差,你要後悔的!「她說著把手搭在老桂的肩上,老桂把驚慌失措的眼 睛轉向我。

  謝莉是何等的機靈,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獨立思考!」

  老桂的眼睛不敢向我看了。

  「讓……我……讓我想想……」

  「可還有四分鐘了。」

  「我的年齡……比您……大……大多了。」

  「我知道。我問你,維繫革命婚姻的主要條件是什麼?回答!」

  「當然是……革命的……理想……」

  「這不就結了嗎?你沒革命理想?你不想在全世界範圍內消滅帝修反?你……」

  「想!當然想……」

  「行了,我的革命的伴侶!」謝莉在老桂的頭上拍了一下。她站起身來走出去, 拉開大門,向門外喊著:「戰友們!搬!」

  我和老桂都未曾注意,門口還停著一輛二噸半的小卡車。謝莉一聲令下,從小 卡車上跳下三條漢子。一條漢子扛著被褥枕頭,另外兩條漢子空著手,其中之一的 衣袋裡好像裝著一卷厚紙。謝莉雄赳赳氣昂昂地把他們帶進客廳,隨手把水晶吊燈 和壁燈全都打開。我這時才發現天已黑了,芸茜一定等得十分著急。

  「怎麼樣,還自帶行李,有這樣好的媳婦嗎?!這太平洋被單,新的。這杭紡 被面,新的。這尼龍蚊帳,新的。這繡花枕頭,繡的可不是花,繡的是語錄。你看: 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再看這一隻:要警惕出修正主義。你以為睡覺就可以不突 出政治了?一樣!時刻都不能放鬆階級鬥爭這根弦兒!往樓上臥室裡搬!」

  「他們……」老桂連忙說,「他們不讓往床上睡,要我睡地板,怕把賓館的被 褥弄髒了!」

  「情況在不斷變化。現在,我來了!他們敢嗎?床是人睡的!今天,無產階級 就是要睡資產階級的床,這叫天翻地覆慨而慷!我能睡。我的丈夫就能睡!」

  那條扛行李的漢子上樓了,沉重的帶釘子的鞋底敲著樓板。

  「辦手續。」

  「辦手續?」老桂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像一個被獵人的卡子夾住了手腳的 猴子。

  「就辦?在這兒辦?……」

  一條漢子掏出整整一本蓋有區革命委員會印鑒的結婚證書,另一條漢子掏出一 個印泥盒來。

  「寫!」謝莉口授著。「他叫桂任中。」

  「富貴的貴……」

  「不!你寫錯了,桂花的桂。」

  那漢子隨手把那張寫錯了的結婚證書撕掉,重新在另一張結婚證上寫上桂任中 的名字。

  「女方?」

  「你連我的名字也忘了?混蛋!」謝莉在他後腦勺上打了一巴掌。

  那漢子伸了伸舌頭,寫上謝莉的名字。

  「男女雙方蓋章。」

  謝莉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很大的印章來,另一條漢子幫她蓋上印。老桂完全糊塗 了,他說:「我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什麼都沒有了……」

  謝莉很爽快地說:「不要緊,按個手印。」

  那條漢子抓起老桂的右手食指就往印泥上蘸。可憐的老桂就像楊白勞酒醉後出 賣喜兒那樣痛苦而迷惘,眼球亂顫。按上了一個小小的、指紋模糊的手印。

  謝莉突然抱住老桂的頭,在老桂的鼻尖上來了個響亮的親吻。

  「革命婚禮,一切從簡。把廚房裡為外賓預備的啤酒、茅台、白蘭地拿來,冰 箱裡還有醬肉、燒雞、火腿,慶祝一下……」她真是過目不忘。

  老桂站起來擺動著雙手。

  「那可幹不得,三天以後外賓就要來了!」

  「我知道,」謝莉說,「兩個小時的會見,哪能用得了這麼多吃的東西,留一 瓶酒就足夠了。」

  三條漢子一齊動手,搬來一箱啤酒,三瓶茅台,兩瓶白蘭地,一大把刀叉,兩 只燒雞,兩盤火腿,三盤醬肉。在他們動手打瓶蓋、撕雞腿的時候,我拍拍老桂的 肩膀,輕聲說:「我走了。」

  「你……?走了?」老桂恐懼地看著我,他怕我走,我走了他該怎麼辦呢?但 我還是站起來了。

  「小伙子!」謝莉說,「不喝杯喜酒?」

  「謝謝!」我走出門去,老桂跟著我快步走出來,在院子裡他把原先放在菜地 裡的鞋盒捧起來,再用那種只有在大地震以後才能見到的驚恐、迷惑而又恍惚的眼 睛看著我,壓低嗓門說:「他們該不是哪個戲班子裡的戲子吧!跟我在鬧著玩兒? ……」

  我很平靜地笑笑,拍拍老桂頭的肩。戲班子?戲子,在鬧著玩?可偏偏他們不 是戲班子,不是戲子,是現今社會上普遍存在的一夥一夥的人,他們絕對不是在跟 你鬧著玩兒。如果是戲班子、戲子,不就好了嗎?我什麼也沒回答,把大口罩往嘴 上一套就走入蒼茫的暮色之中了,我聽見那伙被老桂認為是戲子中的一條漢子正在 引吭高唱(準是高舉著酒杯)。

  「臨行喝媽一碗酒……」

  老桂抱著從菜地裡捧起的那個裝有瓊的骨灰的鞋盒,站在門口,他的身影逐漸 模糊,而後溶入夜色。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 布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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