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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的眼睛象半夜的星星,更加亮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像五月的小樹苗,一下就長高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的腰像三月的柳枝,會得扭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像快要綻開的花苞,遠遠就聞見你身上的香 味了!」

  「蘇納美!祭了干木女神回來,你把干木女神的微笑捎回來了!」

  蘇納美好高興啊!那麼多人讚美她,有女人,也有男人,有平輩,也有長輩, 阿咪沒對她說什麼,只是一見到她就從頭到腳打量她,抿著嘴笑笑,摟著她親親她 的面頰。

  蘇納美一天要照好幾次鏡子,似乎連她自己也發現了自己的變化,甚至情不自 禁地對著鏡子喊著:「蘇納美!你好好看啊!」

  秋天,收割稗子的活兒是最累的活,頂著遲遲不願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陽。三個 衣社在一起協作,蘇納美在成人們隊列裡,蹲在地裡割稗子。成就以後的枯稗子在 鐮刀下沙沙發響。由於三個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幹起活來特別熱鬧,除了唱歌, 還不斷講一些讓蘇納美聽來臉頰發燒的笑話,那些隱喻的雙關語,女人秋天,收割 稗子的活兒是最累的活,頂著遲遲不願落下去的夏天的太陽。三個衣社在一起協作, 蘇納美在成人們隊列裡,蹲在地裡割稗子。成熟以後的枯稗子在鐮刀下沙沙發響。 由於三個衣社的成人混在一起,幹起活來特別熱鬧,除了唱歌,還不斷講一些讓蘇 納美聽來臉頰發燒的笑話,那些隱喻的雙關語,女人們的爆炸性的笑聲給它們做了 註釋,並且大大加強了它們的誘惑力。男人身上散發出的熱汗和煙草味,就像燙熱 了的酒味。蘇納美擔心田裡的稗子很快會割完,割完了就聽不到這麼有趣的笑話了。 那些比她年長的男人和女人,在這方面的智慧可是太驚人了!妙語如珠,每一個比 喻都使蘇納美得到一次新奇的感受,甜甜的,恍恍惚惚的迷醉,模糊的、渴望的旋 暈。她不敢大聲笑,也笑不出聲來。雙手機械地割著稗子,讓臉上的汗水從脖子裡 一股股地流過自己的胸膛,浸透自己的腰帶。

  在脫粒場上,男男女女圍著堆在場地上的稗子,高高揚起連枷,節奏一致地起 落。

  阿咪吉直瑪隨著這節奏扭動著腰在圓圈的中心擺動,她是那樣有勁,一邊打著 連枷一邊扭著,汗水濕透了她的上半截裙子,紅彤彤的臉閃爍著傍晚的陽光。男人 們的目光在她那挽起袖子、滾圓的手肘上,隨著腰肢擺動的臀部和裙據下棕色的雙 腳上跳躍。蘇納美暗暗地想:站在圓圈中心的要是我該有多好!我也會。蘇納美狠 狠地打著連枷。愛笑的格若瑪央聲放肆地大笑著。蘇納美非常瞧不起格若瑪,因為 格若瑪是和她同時舉行穿裙子禮的姑娘,怎麼能笑得出呢!傻笑,十三歲以前的小 丫頭的傻笑!有哪樣好笑哩!美好笑嘎?直瑪有著噴射著花粉的大花朵的美,蘇納 美沒有,這正是她所十分懊惱的。

  夜晚,男人們守護著脫粒場上打出的稗子。他們把汗洗過的身子靠在乾草堆上, 身上蓋著彝族人的毛披風(彝族人稱之為「察爾瓦」)。婦女們把吃食送到他們面 前,女人們欣賞著男人們吃喝的樣子,本來已經很累的身子又不累了,有的男人當 眾顯示著自己的阿肖贈送的腰帶和褲子,誇耀心上人的技巧和情意。有的男人則向 女人搶或是討一件小物件,這是最好的試探。蘇納美紮著自己繡的新腰帶、新頭帕, 她期待著有人會找她要,甚至是粗野地搶。最好是搶,因為搶是無法按捺的愛慕情 緒的反映。男人們吃飽喝足了,女人們收拾了陶碗和沙罐。她們不像來時那樣一齊 來,而是先後各自離去。男人們也好像無意地各自走開,一個他和一個她在吃飯的 時候就用目光相約並規定了路線和目的地,大部分陶碗和沙罐都因為情人們急切的 擁抱而摔得粉碎。

  蘇納美還不懂得使用目光的語言。她不知道情人們的會合併非偶然的不期而遇, 她非常自信地獨自走了一條幽靜的小路,這條小路把她引向小河邊,沿著小河邊有 一排小樹。她並不覺得冷。她很想在冰冷的水裡洗洗汗淋淋的身子,脖子裡儘是拈 不完的草屑。

  但她相信有個男人跟在她的身後,遠遠的,悄悄的,現在還聽不見他的腳步聲。 一個被她吸引著的男人,也許是兩個、三個男人走了同一條路。河水嘩啦啦地響著, 伴送著她。

  啊!身後真的出現了響動,她激動得步子有些不穩了,兩隻腳互相絞絆著。她 讓自己定了定神,把步子放緩,竭力象歌曲進行那樣有韻味地走著。當她確信身後 是一雙腳步,——而且是一雙男子的腳步聲的時候,她高興得幾乎流出了眼淚。她 的成熟的女人的吸引力得到了驗證。她的胸越來越挺得高了。她想起阿咪吉直瑪走 路的樣子,裙裾像水波似地擺動,而身子像是被天上的雲朵托著那樣穩。她感覺自 己現在也是這樣——那個看著自己的男人的目光一定是直直地、一眨也不眨地盯在 自己背上。她自信那已經是豐滿起來了的脊背,腳步聲近了,有些零亂、遲疑。蘇 納美裝著沒聽見,好像她只聽見河水流動的聲音。蘇納美猜測著身後那個人是誰。 她把今天在一起割稗子、打連枷的最健壯、最風趣的男人一個一個地從記憶中找出 來。也許是那個把粗話都能說得很文雅的那珠?

  也許是那個果錯,他會使自己的胳膊上的肌肉象扭動著的女人的身子。要不, 就是那個最會唱歌的阿扎,他的嗓音能讓蘇納美渾身發冷。腳步聲就在自己腳後跟 上,蘇納美震驚而欣喜,她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了下來。她在等待,等待一雙粗魯 的,也許是溫柔的手和發燙的身子。接著,就是被摔倒在這河邊的淺草地上,接著 ……果然,頭帕從頭上被扯去了,她不由得回過身來。她看見一個幾乎和她差不多 高的男孩子,一個剛剛穿上褲子的阿底衣社的布布。蘇納美像一下子落進深潭裡, 第一個反應就是撲過去奪回自己的頭帕,尖聲叫著:「你!你是個人嗎?光屁服小 公雞!」

  這個光屁股小公雞涎著臉要來抱蘇納美的腰。蘇納美猛地一推,把布布推倒在 礫石上,騎在他身上,用一對發抖的拳頭連連地捶他;布布完全不明白他犯了什麼 錯,不願意也不該打人呀。布布哇哇喊叫著踢著腿,蘇納美站起來飛似地跑了,迎 著小河淌水的方向朝墨黑的林子裡奔去。她不管有路沒路,像一個聽見了槍聲的麂 子。她捂著頭從千萬根枝條中鑽過去,一直到自己完全被枝葉密密地遮蓋住,聽不 見一點林子外面的聲音。

  她抱住一棵年幼的青桐樹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那麼傷心。她記得她十歲以後就 沒有這樣放聲哭過了。她對自己是那樣失望,對那些男人是那樣痛恨!我就那樣沒 有光彩?你們就那樣沒長眼睛?

  「哇!」一隻鳥在頭頂上叫了一聲。小蘇納美惱羞成怒,立刻不哭了,用手背 擦乾了淚水,悄悄地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著找到一塊又圓又重的、只有鴿子蛋那 麼大的石頭。她仰著臉尋找著那只竟敢嘲笑她的鳥,專注的目光漸漸亮了。她看見 了那隻大嘴鸛鳥,白天在湖邊捉泥鰍,晚上歇息在林子裡。蘇納美看見它正在啄自 己爪子上的泥。蘇納美仇恨地斜著身子看著它,一側身踮起腳把石子扔過去。蘇納 美扔出去的石子是很準的,五歲的時候就打落過一隻麻雀。她還能用石子連連擊中 淺水裡的小魚。大嘴鸛鳥驚叫著飛去了,一撮胸毛飄落不來。射中的勝利使她輕鬆 了些。她慢慢走出樹林。她看見她們家的黑狗就蹲在路邊上。蘇納美象看見親人一 樣,摟著黑狗的脖子說:「你咋個知道我在這裡呢?你怕我摸不著路嘎?你真好! 你真好!」她的眼淚又在眼眶裡轉了。她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雖然它是自己 童年的伴兒,可它終歸是條狗呀!黑狗搖著尾巴在前面跑,蘇納美在後面跟。奔回 自己家門口的時候已是深夜了。她看見阿咪正守候在門旁。

  「蘇納美!」阿咪摟著她小聲說:「你的阿肖呢?為哪樣不帶回來?這是很光 彩的事呀!模!大大方方地把他帶回家來嘛!」

  蘇納美差一點「哇」地一聲哭倒在阿咪的懷裡,但她沒哭。她知道自己是個穿 了裙子的女人,不是個穿麻布衫子的小丫頭。她只忿忿地說:「男人都死光了!」 說罷,就奔進院子,奔上樓梯,衝進「花骨」,癱倒在床上,用羊皮蒙著臉,一動 也不動地躺著,直到天明。

  從香噴噴的秋天到冷嗖嗖的冬天,蘇納美的臉上都沒有一絲笑容。她並不知道, 她的慍怒使她顯得成熟多了,大多了,也美多了。這是她無意中達到的意想不到的 效果。

  她真的像一簇山巔上開放的馬纓花矗立在方圓幾十里的男人面前,使他們仰視 並尋找著登山之路。尤其是她在正月裡,在高高的鞦韆上,她特意讓人把鞦韆索比 別人放長五尺。

  她登上鞦韆,一下就蕩了起來,在圍觀的人們頭頂上飛過,那裙裾象徵風中的 荷葉,她的少女的自信隨著她的身子在上升,暢快地咯咯地笑著,裙裾裡的小腿閃 著白光。她能聽見她腳下的掌聲、哄笑聲、唏噓聲比任何一個標緻女人得到的都要 強烈,這是真實的。

  她確切地感覺到了這真實。她真的在飛翔,雲朵、太陽在頭頂上晃動。特別是 她在喊聲、笑聲中聽到了男人們對她由衷地讚美。她的醉意的笑聲象關不住的溪水 那樣不停地流下去。

  「她就是尤吉瓦村的蘇納美嘎?……」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過來。

  「她可是采爾的模嘎?啊喲!」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過去。

  「像朵荷花,一夜的功夫就穿出水面來了!」

  蘇納美彎下腰用力一蹬;她又騰空了。

  「跟她交個阿肖才好哩!」

  蘇納美咯咯笑著俯瞰著那些仰視著的臉。

  「她早有了!」

  蘇納美咯咯笑著從人們頭頂上升上高空。

  「只要能在她的『花骨』裡喝一口茶,我就心滿意足了……」

  蘇納美咯咯笑著直落下來。

  「我今兒晚上就去找她。」

  蘇納美咯咯笑著飛騰而起。

  「她會要你?」

  蘇納美俯身直衝下來,把笑聲撒落在人群中。

  「她會要你?」

  蘇納美在飛翔。

  「她會要你?」

  蘇納美大口大口地呼吸著從草地上揚起的風。

  「她會要你?」

  蘇納美俯瞰著那些為她而爭吵的男人們,她哈哈大笑。我會要哪個?這是我自 己的事情,得由我自己決定。

  蘇納美讓自己緩緩地蕩著,緩緩地蕩著,一直到完全停止,她咯咯笑著跳下秋 千,咯咯笑著跑了,在幾百雙男人的眼睛追蹤下咯咯笑著跑了,向她自己的尤吉瓦 村跑去。

  像是一隻碩大艷麗的黑鳳蝶,在人們眼前翩翩狂舞之後向綠林深處飛去了。

  馬蹄聲像一串鞭炮在蘇納美背後疾響起來,她感覺到一騎人馬就在自己身後。 馬蹄聲突然緩慢下來,「啪嗒,啪嗒……」那馬兒噴著熱氣的嘴緊貼著背後。蘇納 美並不回顧,走著走著,她閃在路邊,騎馬人並沒越過她向前走,而是勒住馬,讓 馬兒圍著蘇納美轉。蘇納美惱怒地抬起頭,她看見的是一個笑臉,一個四十歲男人 的笑臉,黑裡透著深紅。臉上儘是黑色的鬍子茬兒,眼睛很亮,由於嗜酒而微微充 血,腰裡束著一根有六個錢包的寬皮帶。棕色馬的額頭上掛著一面小圓鏡,項上圍 著一圈猩紅色的馬纓。

  「蘇納美!今天晚上我要歇在你的『花骨』裡。」

  「只要你敢來……」蘇納美自己都不曉得自己會說出這麼一句老戛戛的話來, 而且是那樣沉著,不卑不亢,不驕不羞,仰著臉,大睜著眼睛,聲音不大也不小。

  「好!我是克支馬家的隆布,我只要你這一句話。」說完,他勒轉馬頭打馬就 走。

  蘇納美目送著斜著身子坐在馬鞍上的隆布,他渾身散發著一般咄咄逼人的野味 兒。

  馬跑得那樣快,他卻彎著腰點火抽著了香煙,轉身向蘇納美吐了一口煙,大聲 按照向女人調情的傳統方式喊叫著:「啊嘿嘿——!」洪亮的聲音久久在空中迴盪。

  蘇納美「噗」地一聲笑了,她笑自己裝得多象啊!多像一個至少有過五個阿肖 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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