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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 布窗簾。

  由於瓊的死,使我暫時放棄了處心積慮「進攻」醫務室的策劃。桂任中經常在 夜間用手電筒照著撫摸那張貼在裝骨灰的紙鞋盒上的照片。瓊的美麗是難以形容的, 使人想起熱帶陽光下的金色大麗菊,尤其是在她的臉上掛著幸福微笑的時候。桂任 中把裝著瓊的骨灰的紙鞋盒一直放在枕邊。所以我有幸常常分享他的幸福。但在欣 賞了瓊的美貌之後,總是久久不能入睡。衣衫襤褸、面貌猙獰的瓊和長著翅膀落在 上帝手心上的潔白的瓊,不斷交替在我眼前出現,使我非常疲倦……

  常言說:屋漏又遭連夜雨,船破偏逢打頭風。老桂又出禍事了!

  農場裡的軍代表是很盡職的,他從不放鬆對我們這些沒參加集體勞動、學習的 零散人員的領導和管制,他常常在大會上說:不許有「死角」。我們這些放牛、放 鴨、看魚塘和燒飯的,在軍代表心目中是一些最容易由於抓不緊而思想鬆懈的人, 稍不注意就會思想上長出豆芽萊來。所以,他絕不讓我們舒舒服服了,「優秀的階 級根子正的人舒服了都要出修正主義,何況這些本來就不接受改造的臭老九!」每 天晚上餵好了牲口要和所有的雜勤人員集中學習,而且這種學習是「雷打不動」的。 誰都不能缺席,也不能不發言。其實,這種學習最好應付,領導學習的人讀一段最 高指示之後,你就發言,先是三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彪死了以後可以免去「祝林 副統帥永遠健康」。「向江青同志學習」是免不了的,把這一套儀式的拍節放慢, 可以延續到三分鐘之久。再引用三段最高指示,唏噓感歎,做激動得流淚狀,這中 間有許多可以停頓思考的空隙,誰也不敢催促和打斷這種忠於毛主席的真實情感的 發揮。之後,再談學習心得體會,最高指示如何英明偉大,如何有預見性,必將對 中國革命、世界革命產生偉大的影響,照耀我們前進的道路,激勵著一切真正的馬 克思列寧主義者為實現共產主義的偉大理想而英勇奮鬥。

  如果為了表現得更深刻一些,可以先批蘇聯修正主義和美帝國主義,再檢討一 番自己。

  如果怕說錯話,全部可以引用毛主席語錄,萬無一失。誰都得畢恭畢敬地聽, 因為「毛主席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很多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用毛主席語錄寫成一部 聯唱,聯成一篇論文,編成一部話劇。事到今日,無論多笨的人都學會了這一整套 本領。只有桂任中這個老夫子!唉!他對學習最認真,他總是反覆思考、學習、鑽 研。如果身邊有個圖書館,他會為一條最新指示,翻閱一千冊書。如果僅只是默默 地思考、學習、鑽研還無大妨礙,他還要提問,每當他要提問的時候,我都為他捏 一把汗。他哪裡知道,讓你提問就是釣你上鉤的。你完全可以說我沒問題,對毛主 席的指示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也執行。不理解只能說自己的水平低,壓根就不能 也不敢懷疑。桂任中與眾不同,每一次都要老老實實地提問。我總想在夜間枕邊提 醒他,又總不敢提醒他。因為我對他說的話,他一定會在會上老老實實、原原本本 他說出來,我可不能冒這個險。事情就出在提問上。

  我們在會上討論的是一條最高指示(原話是一九五七年五月說的,初次見報是 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六日的《人民日報》):「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 左、中、右,一萬年以後還會是這樣。」

  我們每一個人都按照老辦法激動一番、感戴一番、慷慨一番、自責一番就過去 了。

  當軍代表問我們:有什麼問題嗎?我們都表示:毛主席的指示是放之四海而皆 准的普遍真理,既深刻又易懂,一讀就明白。但是,即使學到老也未必能真正學到 手。桂任中卻不然,他舉起了手。

  「報告!」

  我的心一下就提到喉管裡,連呼吸都停止了。他會提出一個什麼問題來呢?一 個化學博士,在政治上卻像個四歲的孩童。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科學的態度是實事求是,自以為是和好為人師 那樣狂妄的態度是決不能解決問題的……」

  還正常。我稍稍有些放心了。

  「我提一個問題。」

  「提吧!什麼問題都可以提,提出來可以討論嘛!」軍代表的大腿放在二腿上, 抖著。

  我又緊張起來了,開始出冷汗。

  「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除了沙漠,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一萬年 以後還會是這樣。那麼……如果……如果是一萬年以前也作數,……馬克思、列寧 和偉大領袖毛澤東主席三個人湊巧在一起,三人為眾嘛!這個人群裡,誰是左?誰 是中?誰是右呢?」

  在座的每一個人,包括軍代表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提問題,就像在我們中間爆炸 了一枚重型炸彈,一時間都懵了,誰也搞不清是怎麼回事。而桂任中博士眨巴著天 真無邪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自以為他提出了一個連軍代表都答不上來的難 題。他搓著雙手,油然而生的小小的得意使他扭動了幾下腰。軍代表的確回答不上 來,他在長長的迷惑和驚愕之後,拍案而起,接著就拂袖而去了。

  一刻鐘之後,農場裡的高音喇叭響了。首先播送的是幾段最嚴厲的關於鎮壓反 革命的毛主席語錄,緊接著放了緊急集合號的錄音,尖銳的號音,不祥地在農場上 空擴散開來。

  無疑,桂任中的提問被認為是最惡毒的褻瀆罪。全農場的成員都肅立在吃飯的 大草棚裡,由軍代表宣佈桂任中的罪狀,一聲大喝:「把反革命分子桂任中揪上來!」

  一場聲勢空前浩大的批鬥會整整開了三個多小時。大家都知道老頭的不幸遭遇, 但誰也沒有側隱之心了。一批又一批跳到方桌上表現自己對領袖的忠心,在這個深 深彎著腰站在方桌上的一條條凳上變得更加矮小的老頭面前,進行盡情的表演。希 望軍代表能看見他們的「表現」。一位曾經聞名中外的詩人,如喪考妣地一把鼻涕 一把淚,控訴老頭兒的滔天罪行。一位著名劇作家竟要用自已的頭去衝撞桂任中, 幸虧他爬不上那張方桌,但他和這個攻擊炮打革命領袖的罪人不共戴天的真情卻表 現得淋漓盡致。還有些女性,號叫著跳上桌去扯老頭兒的頭髮,擰他的肉。竟然有 一個老姑娘,在混亂之際跳上方桌,彈跳起來,惡狠狠地扯了一下老頭兒身上那個 除了母親和妻子,別的女性不能觸及的器官,扯得老頭大喊救命。一個歷史上曾經 在共產黨得勢時冒充共產黨、在國民黨得勢時投靠國民黨的老騙子,衝過去推倒了 桂任中立足的條凳,桂任中從條凳上倒栽下來。人們怪叫著擁向他,幾乎所有的腳 都要踏在他的身上。我竭盡全力大喊了一聲:「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文鬥,不要 武鬥。」

  這才使那些要把桂任中踏成肉醬的腳停止住。大家聽不出這是誰喊的,都以為 是軍代表的聲音,除了他誰敢在這時候大喊這樣的語錄呢!

  桂老頭的頭在流血,一條右腿象麵條似的不能站起來了,顯然已經骨折。軍代 表只好宣佈體會,責成桂任中寫出書面檢討。余壽臣向軍代表報告:桂任中的一條 狗腿已經斷了,怎麼辦?軍代表做了三項指示:一是,本著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 接起來。二是,桂任中的一群黃牛另行派人放牧。三是,書面檢討必須盡快寫出來 上交場部軍代表辦公室。

  桂任中的腿由余壽臣用中國傳統的接骨術上了夾板。老頭兒反而有點因禍得福 的感覺,天天可以不出工,陪著他的瓊,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大宿舍裡,偎著被窩, 背靠著牆,膝頭上放著一塊搓衣板,寫他的書面檢查。他一向對寫檢討很認真,每 一次都要翻遍他僅有的四卷毛澤東著作。有時寫到精妙之處,自己會搖頭擺尾地吟 誦起來。好像他寫的不是檢討,而是一篇類似《岳陽樓記》的美妙散文。

  有一天夜裡,當桂任中把精疲力竭的身子放平,把疼痛難忍的斷腿伸直的時候, 用極小的聲音問我:「你記不記得,那個發言象哭喪婆似的人,是男是女呀?」我 知道他指的是那位大詩人。由於這位大詩人過於熱愛領袖,聲音變調,當時老頭兒 又不敢抬頭,當然分辨不出是男是女。但我不能告訴他,只能說:「沒注意。」

  我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 窗簾。

  桂任中斷了腿,大約可以不再出什麼大事了。我又可以在靜夜裡策劃如何「進 攻」

  醫務室的戰略戰術了。桂任中又在夢中淒厲地慘叫著。這時,可能已是子夜一 時了。宿舍門被人拉開,冷風頃刻之間灌了滿屋,像是一群愛開玩笑的人衝進來, 猛地掀動著所有人的被子。睡得熱乎乎的人都被吹醒了,響起了一片責罵聲。

  「准又是豬仔子!」大家猜想是那個學世界地理的大學生朱載志。

  「他媽的!一夜要放幾次水呀!」

  「把他的小腸頭用麻繩紮起來。」

  「聯名報告給軍代表,叫他換宿舍。」

  我認識小朱,一個身體虛弱、又愛喝水的小個子,鼻樑上架著個深度近視眼鏡。

  這時,我聽見一個人說出了我想說而沒說出的話。

  「能怪他嗎!腎臟不好,營養太差,那玩意能扎得住嗎?你們自己扎扎試試… …」

  大家都笑了,少數沒醒的人也都被笑醒了。一個迷迷怔怔的老教師呼地坐起來 問:「怎麼?文化大革命結束了?」

  又是一陣大笑。笑聲裡可以品出很多味道來,主要還是辛酸和悲涼的味道。

  「最高指示: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也請你把你的美夢進行到底。」

  一夜幾笑,更加難以入睡。古人說:福至心靈。大概我的福來了。朱載志的尿 頻給了我一個絕妙的啟發。對!就這麼辦!從現在開始,才四點半。於是,我就拼 命咳嗽起來,我發現咳嗽很容易學得很逼真,越咳嗽嗓子眼越癢,越癢越想咳嗽。 不到一刻鐘就有人抗議了。

  「誰?你不能忍著點?」

  「我……忍不住……忍……不住呀!胸疼……」我邊咳邊說,顯得十分可憐。

  「胸疼?」一個人跳起來大聲叫道:「別他媽的是肺結核吧!你他媽的把大家 都給傳染上?!」

  「起了床去醫務室!」

  「醫務室沒X 光機,沒法透視。」

  「讓他們給開個轉診單進城嘛!」

  我只能用咳嗽來回答他們的關心,咳嗽得幾乎把心肝都嘔出來了。桂任中困難 地把他那條上了夾板的腿搬過來翻了一個身,臉朝著我的背,用一對有氣無力的拳 頭捶著我的背。

  我懷著深深的內疚暗暗在心裡說:騙醫務室那些沒人味的東西,我一點都不覺 得於心有愧,對於大家,只當給大家開個玩笑。可是,騙了老桂,我真受不了。他 什麼都沒說,只是真摯地不輕不重地捶著我的背。他在心裡為我而感覺到的痛苦是 十分深重的。

  我又不能悄俏地把真相告訴他,即或是千叮嚀萬囑咐也無濟於事。他會像剛剛 學說話的孩子為爸爸擋客人那樣認真地說:爸爸叫我告訴你,他不在家。

  第二天我沒去醫務室,夜裡咳嗽了一個通宵。老桂給我捶了一夜的背,一分鐘 也沒停止過。我的越來越嚴重的咳嗽點起了一半人的怒火,也引起了一半人的同情。 罵我的人埋怨我不去看病,同情我的人幫我說話。

  「大家應該體諒他的難處,他去醫務室,老鐵梅准把他當裝病的階級敵人轟出 來。」

  得到如此有力的聲援,我的咳嗽更厲害了,而且咳嗽聲中帶著受委屈的哭腔。

  但三天過去了,我還是沒去醫務室,一連五天我都沒去。可憐的老桂堅持不懈 而憂心忡忡地為我連著捶了五夜背。整個宿舍群情激憤,個個罵我是膽小鬼。

  「怕什麼?有病不敢去看病,心裡沒病怕什麼!你這是貨真價實的肺結核,要 麼是肺炎,要麼,是肺癌!老鐵梅能吃了你?!說不定會把你當負了傷的表叔服侍 哩!」

  我仍然一語不發,咳嗽不已。反正白天在乾草堆裡可以打盹兒。五天之內,至 少有五十人次向軍代表反映我的病情。

  「他個人死活事小,一個沒改造好的小知識分子!大家的健康關係著大家的勞 動改造,大家的勞動改造關係著能不能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何況也關 繫著軍代表的健康,軍代表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經常接近上級首長,絕不能受 到損害。我們要誓死保衛軍代表的健康和無產階級司令部的首長們的健康長壽!… …」這些在日後聽來會十分肉麻的話,軍代表卻感到十分正常,十分舒服。反映太 多了,軍代表不能不引起重視。他首先向反映情況的人反問說:「余醫生、劉醫生 什麼意見呀?」

  「這小子不敢去醫務室。」

  「為什麼?」軍代表著實感到詫異。

  「他怕醫生不相信他是真有病。」

  「有病沒病,可以檢查嘛!」

  「農場醫務室沒有X 光機。」

  「沒X 光機就不能判斷了?人的因素是最重要的嘛!我們八路軍八年抗戰,小 米加步槍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日本鬼子!你們這些知識分子呀!真是沒辦法!」

  「醫生……的……眼睛看不見……肺……」

  「毛澤東思想就是顯微鏡嘛!」

  「非要X 光機透視不可?」

  「是的,聽說毛主席每年檢查身體的時候,也要在X 光機面前拍幾張片子。」 一個學表演的戲劇學院一年級學生,以非常崇敬的語氣說出了一個使人肅然起敬的 情況。

  「你是從哪兒聽說的?」軍代表在震驚之餘,不大相信。

  「我……姐夫……的女兒……的對象,在中南海中央警衛師……工作……」

  「啊!」軍代表上下打量著這個姐夫的女兒在中南海中央警衛師有個對象的、 沒有走上舞台的演員,對他忽然有了三分好感,隨之情緒也好起來了。「你叫什麼 名字呀?」

  「我叫宋林。」

  「啊!我好像認識你,你是不是在肥料連幹活呀?」

  「不!我在蔬菜連。」

  「明天到場部宣傳組上班,寫個批判稿什麼的總會吧?」

  「會!還會唱樣板戲!」

  「我的眼力不差吧!」

  「您洞察一切。」

  「那當然,否則上級領導能把這麼重要的擔子交給我?咱們農場有二十一個洋 博士,六十七個教授以上的反動學術權威,像你們這些大學生、中學生,上千!你 以為你們這些臭老九是好鬥的?有時候裝的象可憐的小綿羊,其實,比猴還精!我 要是沒有一把金鋼鑽,敢接這個爛磁器?!你們……是來反映什麼問題的呀?」真 是貴人多忘事,只顧自我欣賞,竟如此神速地忘掉了這些請願者的請求。

  「我們是請求軍代表關心一下那個沒日沒夜咳嗽不止的同學。」

  「給他開個轉診單進城去檢查!」

  軍代表的一句話還了得,首先解除了醫務室政治上可能承擔的責任。老鐵梅連 我的咽部都沒看就給我開了轉診單。轉診單一拿到手,我差一點露了餡。精神上的 振奮使我整整一分鐘忘了咳嗽。余壽臣為了提醒劉鐵梅對我進行觀察,輕輕咳嗽了 一聲。可是,這首先提醒了我。我連忙大聲咳嗽起來,這一咳不可扼止。從醫院出 來,不敢跑,只能走,而且還只能慢慢地走,我知道余壽臣和劉鐵梅的四隻眼睛就 在我的背上。

  在宿舍裡,我從鋪底下拉出我的那只唯一的箱子,在拿換洗衣裳的時候,發現 了那張唱片,靈機一動,也取了出來。這一切都是在不斷咳嗽中進行的。收拾好必 備的生活用具(所謂生活用具也就是一把倒了毛的牙刷,半管牙膏,一條毛巾,四 分之一塊肥皂),我爬上床鋪,伏身在桂任中身邊,向他告別。

  「我去了,老桂頭兒!你可要保重呀!」

  「應該保重的是你,休息休息會好起來的,這是個富貴病,要加強營養。」他 從被窩裡摸索著拿出一個很髒的紙包交給我。「這是我和我的瓊分開的那一瞬間, 她塞在我手裡的,我一直沒捨得吃,給你,你比我更需要。」說著,他的老淚橫流 起來。我怎麼忍心接受他的這種饋贈呢?雖然我還不知道這紙包裡包的是什麼。

  「不!……我怎麼能收你的東西呢?……而且這是瓊……和你生離死別的唯一 的遺物。」

  「是的!」說著,他號啕大哭起來,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你一定得帶上, 你要是不帶上,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把那紙包硬塞在我的口袋裡。

  「我不能……我怎麼能……」

  老桂立即大怒起來。

  「好!給我!給我!你就那樣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瓊!給我!」

  我被他的怒吼嚇傻了,也忘了咳嗽,也不敢把那個紙包還給他。我用手按著那 紙包,眼眶裡湧滿了淚水。我沒想到我的淚腺裡還有淚水。為了報答他的盛情,我 似乎不應該就這麼分手,我也得還他點什麼。我有什麼呢?一個一貧如洗而又偽裝 著的人會有什麼呢?不!我也有真誠!像老桂一樣。我湊在老桂身邊說了一句真誠 的話:「老桂!我沒什麼可給你的,只送給你一句話,老桂!你太輕信了!——我 的這個意見對你可是最重要的了!」

  老桂迷惘地看著我,問我:「你是說我對一切都太輕信了嗎?」

  「是的!」

  「啊?」

  「你忘了!我們對林彪不是相信過好幾年嗎?那本《林副主席指示》的《編者 的話》裡一口氣寫了三十六個最,我們真的相信這三十六個最?什麼把毛澤東思想 紅旗舉得最高最高,對毛主席最忠最忠,對毛主席著作學的最活最活,用的最好最 好,最高的典範。

  現在,他在我們的記憶中恐怕只剩了一個最,就是中國歷史上最大的一個騙子。 「

  「可……林彪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死了,」我本想對他說:「活著的都是真人嗎?」但我沒敢說。

  「騙子死了!托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福,騙子死了!就是摔了一架三叉戟,怪可 惜的。」

  「是的!……我得走了!」

  我咳嗽著離開了他,一直咳嗽到公路邊的長途汽車站上,整整一千五百六十二 步,這段距離是經過很多嚮往自由的同學們默默用腳丈量過的。很幸運,正好有一 輛風塵僕僕的大客車停在我的身邊。我跳上車,仔細觀察,車上確無相識的人,我 才立即恢復了正常、健康人的本來面目。雖然沒有座位,走道上堆滿了各種口袋和 捆綁著的小豬,幾乎沒有下腳處。但是,我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樣,田野、雲朵、公 路兩旁的樹迎著我撲面而來。我真想唱點什麼,可又不願唱語錄歌和樣板戲。我在 腦子裡搜尋著,希望能搜尋出一句我會唱的歌來,我試著在喉間醞釀著、哼哼著… …但很難找到一個上口的旋律。

  我並不是不喜歡唱歌,喜歡過。由於一開口別人就笑我跑調,積極性受挫之後, 就很怕當眾開口唱歌了。記得我進了美術學院以後,總喜歡一個人在集體浴室裡喊 兒句,世界上所有的集體浴室裡都有很好的共鳴,嗓音很乾巴的人也會產生一種獨 唱家的自我感覺。

  據說夏裡亞賓第一次發現自己有歌唱天才,就是在集體浴室裡喊了那麼一嗓子。 我的思路漸漸接近我熟悉的樂感,隱約在腦際中浮現出我經常在浴室裡喊的那旋律, 那是一支極美、極深情的曲子,是我跟著素描教授到陝北去寫生時學會的,應該在 黃土高原上引吭高歌的那種《信天游》。可惜我在天空之下一唱就跑調,只能在空 蕩蕩的集體浴室裡才能唱出荒蕪的曠野裡的效果。這感覺完全清晰地回到記憶中來 了。我陶醉在忘我和忘卻時間、空間的境地之中,喉內的聲帶彈動起來,丹田氣從 深深的底部衝上來,我終於脫口而出地唱開了。

  「情郎哥哥兒走西口!

  妹妹我實在難留;為了和你親親熱熱地過一宵,我脫了我的花兜兜!「

  我竟能唱出那妙不可言的上行滑音和下行顫音來。

  汽車突然來了個急剎車,我並未看見驚愕地看著我的車上的全體旅伴們,我還 以為是汽車撞上人了,向扭轉身來的司機問道:「怎麼?撞上了?」

  司機氣呼呼地問我:「你是哪個單位的?」

  「東風農場的。」

  「到哪兒去?」

  「到市區看病。」

  「啊!」司機恍然大悟地說,「怪不得。為什麼沒人送你?」

  「不為什麼。」

  「你們農場對你就那麼放心?」

  「怎麼,怎麼不放心?我又不是不買票。」

  「革命的同志們!」司機嚴肅地向全車旅客說,「為了大家的安全,我建議把 這個病人捆起來,別讓他在車上發病出意外。」

  我還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左右兩側的幾個旅伴一下就伸出了五六雙手,用捆 小豬的繩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把我五花大綁起來。我拚命掙扎,拳打腳踢,大聲呼喊: 「救命呀!……你們!混蛋!我不是病人,……我沒病!」

  「怎麼樣?」司機很得意地說,「果不出我所料,得了這種病的人和醉鬼一個 樣,絕不會承認他是醉鬼。把他的嘴捂起來!」

  年輕的女售票員從脖子上扯下一條擦汗的毛巾,緊緊地勒住我的嘴,一般酸臭 汗氣使我想嘔又嘔不出。可千萬別相信那些言情小說裡的描寫,凡女子用的汗巾都 是香羅帕。

  她們身上的汗並不比男子漢們身上的汗稍稍好聞些。這幫殺豬的屠夫!幹的真 利索!把我的雙腳也捆起來了。我掙也掙不脫,喊也喊不出,只能在心裡不斷地詛 咒他們……小豬反而自由了,它們身上的繩索都轉移到我身上來了,它們在那些人 的座位下鑽來鑽去,哼哼吱吱,我卻……真它媽的倒霉透了!可他們為什麼把我捆 起來?有什麼權利?是呀!

  為什麼?為什麼?那些動手捆綁我的人都把後腦勺舒舒服服地靠在椅背上呼呼 大睡了。

  汽車象喝醉了酒的貨郎擔似的,一路上叮叮噹噹亂響,大概它的葉子板、引擎 蓋都沒固定好。我想著想著才明白過來,他們把我當成精神病患者了。想到這兒, 對他們也就沒有什麼可埋怨的了。除了精神病患者,誰敢在一九七二年的中國大地 上唱這首充滿著挑逗的、性感的情歌呢?!我這才百分之一百二的冷靜下來了。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 布窗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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