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苒青總是認為,在她和達明之間,存在著一種屬於緣份的東西,一種命中注定無法躲避
的東西。
第一次遇見達明,是在上海的民航售票處。沒買到八月五號的票,苒青很有些心焦。當
她從窗口擠回來時,看見一個小男生正眉飛色舞地與另一個人說著什麼。苒青的第一個印象
就是:他的嘴真大!而且心裡憤憤地想: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要去美國嗎?有什麼可值
得炫耀的?
九號那天,苒青去機場買臨時票,又碰到他。他問苒青:「你要走嗎?」苒青說:
「走,說什麼也走。」在那個夏天,所有離開那塊土地的人,都有一種倉促逃命的感覺。所
以,他們一起買了票,是頭等艙的,自然就坐到一起了。
那時,在苒青看來,他是個根本不起眼的小男生。她覺得,在自己生活裡有過的那些男
孩子,各方面比他好多了。在飛機上,她幾乎沒和他說什麼話。儘管後來,他跟苒青說,苒
青睡著的時候,把手臂搭到了他胸前。
到了紐約,張帆的朋友去機場接她。她知道達明沒有人接,心想大家都初次來異國他
鄉,理應盡量幫助,就讓他一起去了那人家裡。第二天,苒青去「灰狗」車站,達明去送
她。上車之前,她禮節性地和他握握手,說:「以後再聯繫。」也許是命運安排,就在她踏
上車的那一瞬間,她回頭一望。就是這一望,給她帶來了災難:她迄今為止的生命裡最痛
苦,失落最多的戀愛。
那時,達明站在那裡,疲倦不堪的樣子,滿臉的茫然,無助。苒青的心底,有那麼一絲
東西微微抽動了一下,頓時是滿腹愛戀和心酸。她真想走下車,回去,緊緊地擁抱他一下。
但是,她沒有。可她知道,今生今世再也忘不了這個小男生了,有種朦朦朧朧的東西,悄悄
泛起。苒青從此便感到,她和這個小男生之間,或許會發生點什麼不一般的事情。
「灰狗」車站,是在四十二街一座大樓裡。但是,不知為什麼,苒青的記憶裡,總是有
那麼一方灰藍的天,一輪發白的太陽。達明顯得又瘦又小,像個與媽媽走散了的孩子一樣不
知所措。
一切安排好後,她給他寫了封短信,他的回信也不長。她真正想起他的時候,是秋天。
苒青驚異,第一次來到異國他鄉,怎麼會有這樣一個秋天!
那楓葉是怎樣的紅啊,紅得觸目驚心。苒青擔心,它們隨時會滴下淋漓的鮮血。她感到
恐懼不安。那滿山遍野的燃燒,是種太瘋狂太絕望的美麗。苒青被深深地感動了,她似乎能
悟到一種怎樣的熱烈和執著。每一片紅葉,都有一個美得驚人的夢,不然,它們不會這樣毫
無保留地炫耀自己。苒青知道,它們不會長久,不會的。
風雨來得也是出乎意料地早。不到兩天,紅葉全凋零了,泥水中,行人的腳步毫不留情
地碾過,苒青覺得紅葉在哭泣,在流淚。就在那個時候,她更深深地感到了一種孤獨,一種
深藏心中,鬱積已久,卻又表達不出的孤獨。初來時那種新鮮和興奮消失了,一種極度的厭
倦和寂寞絕望地攫住了她。每天走過森林的時候,她只想放聲哭喊,或者走進去,向森林深
處走進去……因為孤獨,所以總想逃避點什麼,遠遠地。但她無力逃避,她不能逃避。悲哀
籠罩著她,憂鬱追逐著她。日子一天天寒冷陰暗漫長起來,苒青每天所盼望的,就是黑夜降
臨。夜晚,黑暗中,她拚命地思念呵,思念時,她咬住被角無聲地哭泣。
她想張帆,想她新婚即別的丈夫,儘管那婚姻是某種特定情境下的產物。想起機場上,
她只是握了一下他的手,說了聲「我走了」,然後淚流滿面地進了候機廳。不是因為離開張
帆,是因為離別,離別總是讓她心碎。後來,張帆告訴她,他在機場外一直等到飛機起飛後
看不到了才離開。從那後,他一直失魂落魄……苒青從不記得張帆有失魂落魄的時候。張
帆,我等你來,我一定要履行自己的承諾,給你做個好妻子。我要讓你因為有了我而幸福、
快樂,我發誓要做到。沒有張帆,苒青無法度過幾年前和初戀的男友,那個小有名氣的校園
詩人分手後那段痛苦的日子,更不會來美國。她告訴自己要報答他,用自己的一生做代價。
當然,理智上她知道,有些虧欠,她永遠也報答不了。
但是,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讓她想起了達明,想起那個小小的男孩。她想她應請他
來,來看看這樣一個淒艷絕頂的秋天,紐約那樣的大城市,是看不到這樣讓人心悸的景色
的。她寫了封信,他回信說太忙,來不了,可是在她心裡,卻莫名其妙升起一種期待。期待
什麼,她並不知道。
那時,她寫了一首詩:
日子裡從此沒有了你的歌聲多麼沉寂的日子啊……是怎樣的季節呢我們一起懷念過去的
冬夜你唱起遙遠的歌謠拉近天邊溫暖的白雪……
苒青不知這首詩是為誰寫的。但她依稀彷彿地覺得,什麼時候,有過或將有那麼一個冬
夜,柔軟的白雪,輕曼地覆蓋著大地,密密匝匝的沒有葉子的樹枝,多情地捧起一勾新月,
天空是淡紫色……燈光下,苒青聽他唱歌,沒有歌詞……他的面容好憂鬱,眼神好悲傷……
她輕輕捧著他的頭,吻著他的黑髮,柔聲地說:「哦,哦,我的孩子,我的可憐的大孩
子……」,苒青不知道他是誰。苒青的想像力相當豐富,她常給自己編童話,而且,常浸淫
於這樣的童話不能自拔。
可是苒青在等待。每日每日,她似乎習慣了望眼欲穿的徒勞的尋找,心已習慣了痛苦的
掙扎。在這遙遠的異地,她不知為什麼要期待,也不知想尋找什麼。她不應有時間和閒心去
期待和尋找。她知道,正因為這種尋找和期待,她總會失去些什麼,總會有什麼要離開她。
她得為此付出代價。
不知從什麼時候,她開始盼望見到達明。她編織了好多很美麗的故事,在她和他之間。
她很激動地期待著。那將是個溫柔寧靜的夢境。
直到現在苒青才明白,她從這場戀愛中,只得到苦痛和失落,唯一的原因,就是在故事
開始之前,她曾用那樣理想,那樣絢麗的色彩去描繪過了。圖畫中,只是那個站在白白的陽
光中弱弱的男孩子。實際上,達明,他,是一個……那樣的……小男人。痛定思痛後,苒青
才絕望地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然後是一錯再錯!錯得太完美了--竟然沒有什麼可
挽回的。苒青失去了自己,失去了自己的一切。
一切都是從那個聖誕節開始的。苒青相信,在她以後的生命裡,唯一不能忘記的節日,
就是這個聖誕節。
期末考試之前,她給他打了個電話,說寒假要去他那兒。從此,她便興奮異常。她一連
幾天沒睡覺,也吃不下東西。去的前一天晚上,她坐了一個通宵,讀完了兩本瓊瑤的小說。
她為自己感到可笑,卻又控制不了。她「設計」好了劇情,那將是符合她想像力的一出愛情
劇,浪漫而溫暖,也許,瘋狂。
見面時,他問了一句:「你來了?」苒青只是微微一笑。
苒青覺得有些不安。她心跳得很慌,隱隱地有種興奮。她告訴他什麼也不想吃,只想
睡。他去別人房間看電視去了。她睡不著。她把一張小卡片放在他桌上,卡片上是一片紅楓
葉,還有一句話:「送你一片楓葉,一片相思,你是否把我忘了很久很久……」苒青在上面
又寫:「希望你喜歡這卡片……不要在意。我是個極端喜歡簡單化的人。」
他回來過幾次,苒青總是裝睡。可她的心卻跳個不停。深夜一點他看完電視回來的時
候,她正靠在床頭看小說。他們講了好長時間的話。他先是坐在床對面的椅子上,後來又坐
到了床上。他的眼神中有那麼一種東西讓苒青心跳。苒青不知那是否自己所期待的。
三點多的時候,他告訴苒青:「該睡了。」苒青乖乖地躺下。他說:「我去洗澡。」苒
青以為他會去別人房間睡,所以,直到他關了所有的燈,只留下了一盞昏昏暗暗的台燈時,
她還是沒有意識到真正會發生什麼。
他走到床邊,坐下,說:「可以嗎?」苒青的頭,在枕頭上不自覺地向裡移了移。就是
這麼一移,給了苒青一個從此不斷受傷的機會……苒青到現在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
樣……這樣地允許自己對他不設防線。難道她期待的,就是這些嗎?難道她就是這樣相信他
嗎?這也許是她想像的「劇情」之一,但是,不應這麼快的。
不,不是的,一想起那個在灰藍的天空下白白的太陽裡那個小小的孤弱的男孩,苒青就
知道,自己心裡真正所期盼的,不是這些。那是個如晨霧般朦朧溫和的夢,是月光中的小提
琴曲,是秋日中,紅葉般成熟寧靜的相知……不是這樣的相親,這樣……象血肉橫飛的搏鬥
一樣的相親。為了這種相親,她把自己賠進去了。
苒青知道,自己的心中,一生都不會釋然……她如何承受得起!
〈二〉
苒青最無法忍受的,就是早晨窗外烏鴉「嘎嘎」的叫聲,那麼尖厲,那麼刺耳。一到四
五點鐘,天剛開始泛白時,它們就叫開了。苒青總是把窗關得嚴嚴的,可是,她對烏鴉的叫
聲過於敏感,總是能被它們吵醒。她的心「突突」地跳著,怒火在胸中燃燒,咬牙切齒地,
她用被子把自己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裹起來,可還是隔不斷那種聲音。早知這樣,她寧可屋
外沒有小河,沒有樹林,沒有草坪!
她很委屈,覺得一個人在外流浪,為什麼總要有那麼多苦楚。即使幾隻烏鴉,也可以置
她於死地。這裡是十分寧靜的,除了清晨的鳥鳴,沒有大城市中那種喧囂。苒青不明白,在
紐約時,在達明那兒,窗後是醫院,不時有救護車的「呼嘯」,走廊裡,經常有人高聲說
笑,隔壁的音樂驚天動地……但她能夠睡得死死的。也許,枕著一個男人的手臂,和著他的
呼吸,心中可以分外踏實許多,沉穩許多,少了那麼多驚懼?當從惡夢中醒來,驚魂未定,
會不由自主地向他懷裡依去,他仍舊酣睡,手卻輕撫著苒青的背……這是怎樣的一種安全感
呢?以前,苒青認定自己是個堅強的女人,因為,她已忍受過許多得不到的悲哀。到了美
國,她才發現,自己是那麼軟弱無能!
以前,有人問她:「苒青,有沒有需要男人的時候?」
她誠實地說:「有。孤獨寂寞的時候,曾盼望會有人相伴。即使不能相知,孤燈下,能
有雙注視自己的眼睛。也許因為我是女人,我的世界只有一半。但是沒有男人我也能活,我
相信,我有足夠堅強的神經,承受起生活所強加給我的一切不幸。」
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迫切需要一個男人,一種依靠。許許多多的時候,她茫然無助
如同等待宰割的羔羊。艱難越多,她越想逃避。她盡量地逃避。她常想,如果有個男人在身
邊,她就可以小鳥般地躲在他臂下。縱然他不是那麼強壯有力,但就因為他是男人,他得獨
自去為她抵擋外面的一切。苒青曾自認為不是個很傳統的中國女人,她曾聲言無論在哪一方
面,在與男人的對峙中,她決不放棄自己的獨立性。但在美國,在這個被認為最能給人獨立
自主權力的國家,她卻心甘情願地想放棄自己,只想變成一棵籐蔓,去攀援大樹。或許,在
國內時,她熟黏那種文化,游弋其中,如魚得水,她熟悉那種人際關係和生活方式,對於所
有的挫折,她已具備了一定的抵禦能力。在這裡。除了英文字母,一切幾乎是全新的,她就
像一個被斷奶的嬰兒,又突然地被扔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而且必須自己尋找食物。這種不適
應,深深改變了她原有的人格,她從迷惑焦躁到頹廢消沉,幾乎完全失去了自信。如果有個
男人在身邊,就會好多了,她常這樣想。可她也說不清楚應該有個什麼樣的男人。
苒青認識凌力,是在剛來康奈爾的第一天。凌力去「灰狗」車站接她,是中國學生聯誼
會安排的。當時,苒青並未記住他,直到一個月後聯誼會的迎新晚會上,她才知道他的名
字。
那時她剛瘋狂地跳完一支曲子。在國內時,她從不進舞場,只是無聊了,自己會在房間
扭幾下。可那天晚上她只想跳,拚命地跳,想在地上翻越滾爬,想痛呼亂叫。她閉著眼睛,
任心中那種擠壓得「咯吱咯吱」響的情緒支配著她的手腳。她和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對扭
著,也知道自己肯定是一副放浪不羈的樣子。音樂一結束,她已汗流浹背,氣喘吁吁,一下
子攤倒在椅子上。
這時候,他端兩杯飲料走過來,遞一杯給苒青:「你是個瘋狂的女孩,對不對?」苒青
笑笑,不置可否。
「本還以為你是個很文靜的女孩呢。」他喝了口飲料。
「為什麼?你以前又不認識我,」苒青覺得從未見過他。
「什麼!」他大叫:「你不認識我!是誰接你來的?」
「我實在想不起來,真的,對不起,」苒青的確是記不起來:「我只記得是個小男孩,
我忘了他的名字和長相。」那天苒青在車站等了好久,後來,那男孩來了。上了車,他說了
他的名字,又問了苒青的。可她過後便忘了。
「可我記得你,穿紅體恤衫,米色短褲,白球鞋,是不是?路上和你說話,你只是點
頭、微笑,進了鎮區,你又驚又喜地大叫了一聲:『我的媽呀!這是一個童話世界嘛!』當
時我就笑了,說:『苒青,過不了兩天,你就覺得這是地獄了。』記得嗎?」
苒青眨著眼睛,一副拚命回想的樣子。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我什麼也不記得了,真
的。也許,那時剛下飛機才一天,時差還沒換過來,腦袋糊里糊塗的,像做夢。」苒青可憐
巴巴地說。
「好了,不記得就不記得吧,看來,我還不夠吸引人,是不是?」他揮揮手,很大度地
說:「我叫凌力,以後可不許忘了。」
「可我明明記得是個小男生啊,」苒青很認真地說。「你有種什麼樣的心理?喜歡小看
男人?我身高一米八三,體重一百七,算小男生嗎?」
但苒青的確記得是個小小的男生。她迷惑不解。
舞會結束後,凌力送她回家。
烏鴉在窗外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就像把鈍鈍的鋸子,一下一下地撕拉著她的神經。她希
望它們全死光。「上帝,饒了我吧。」她翻來滾去,頭髮散亂地堆在枕頭上,淚流滿面:
「我要死了。它們要殺死我了。」她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苒青悲哀地發現,自己
是這麼無助無能。「沒有人來救我,沒有,」她很疲倦。「誰來救我?」她試著想坐起來,
但頭很暈,只好再躺下去。
透過百葉窗,苒青知道,太陽已升高了。奇怪,一到了這時候,烏鴉也不再叫。昨天下
午,在校園的草坪上,苒青看到兩隻烏鴉定定地站在那裡,頭都抬的高高的,望向西方。漆
黑的羽毛,很有種神秘、凝重的味道。就因為有這種黑色,苒青不明白它們怎麼會有那樣的
聲音!她覺得它們應是最沉默的。
「張帆,原諒我,」她迷迷糊糊睡去,卻又聽見其他人都起床了。「我沒有辦法。」一
想到張帆,想到他那雙誠實關注的眼睛,想到他的期望,苒青就覺得好慚愧,好內疚,就覺
心裡沉沉的。儘管她可能從沒愛過他,他的愛也不是她希望的樣子,但他的確是為她好,希
望她好的。
可有時她真想墮落。放棄一切,四處流浪。也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是,只要墮落
--不再夢想,不再追求,不再抓住那種欲求不得的悲哀不放。徹徹底底地,在心內,在身
外,將自己完全地放逐。
她知道她會深深地傷害張帆,雖然她的心裡是那樣地不情願!
苒青忍受不了孤獨,更抵禦不了寂寞。在她的天性裡,一直有種想拚命擺脫孤獨寂寞的
願望。她一直在努力地逃避,可是,孤獨寂寞就如她的影子一般死死地纏住她不放。有時,
她想,孤獨和寂寞也許是她的命運,自從她誕生,就是她的生命所在。孤獨寂寞時……孤獨
寂寞的時候她會瘋狂,她只想,只想……殺死自己--切開手腕。這是她所想出來的唯一能
逃避孤獨寂寞的辦法。
午夜後,她給張帆寫了封信,便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冥想。也許,有那麼一天,所有有過
的一切都會煙消雲散?對她來說,世界依然是渾渾沌沌的一片,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從頭
學起?現在我還活著,我還得活,可是,為誰,為什麼?無論什麼事情,苒青總想有個答
案,否則,彷彿什麼都沒有了意義。她的頭腦從未停止過思考,她總在想一些別人看來太無
聊、太無用的問題。她沒有辦法克制自己。從她的內心,她真希望腦子有一天會是一片空
白。
就在她恍恍惚惚要睡去的時候,電話鈴響了。是凌力。「苒青,你睡了嗎?」他的聲音
很關切。
「你怎麼這麼晚還打電話來?」苒青有些惱怒,因她剛有睡意,這樣一被驚醒,又很難
入睡了。
「你過得好嗎?」凌力並不在意。
「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苒青聲音怪怪的,她覺得想哭,她最怕別人問「你過得好
不好?」
「我知道你過得不好,」凌力歎口氣:「你也太……苒青,你為什麼不能使自己快樂起
來?」
為什麼?苒青真想對他大吼。誰不想使自己快樂!可苒青沒有這個能力,她只能使自己
悲哀。
「想開些,不必太認真。人生就是那個樣子。不要執著。無論什麼事,太在意了總是會
傷自己的心。你看我,天天只想快畢業,賺點錢,找個漂亮老婆,星期天開車出去玩,這不
很好嗎?知道你會說我庸俗,但我比你快樂!像你,每天都那麼敏感、憂鬱,對自己又有什
麼好?」苒青知道凌力說得很有道理。可她的心,從未在地上過。不知道在哪裡。遊子,她
只是天地間一個渺小無用的遊子。她覺得自己是那樣的無用,對任何人,包括對自己都無
用。
「你知道,凌力,我不能,我無能,我什麼也做不了……」苒青開始哽咽。「我並不想
這個樣子,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天天這個樣子。」凌力沉默了好長時間。苒青也不再說什
麼。她敏感地覺察到,在凌力無聲地沉默裡,似乎有種她想拒絕卻想……想試一試的曖昧。
果然,凌力又開口了:「苒青,是否孤單?」他的聲音有種誘惑。如果是別人,在別的
時候問苒青這樣一個問題,她肯定會流淚的,可是在這個時候,她知道,她得清醒。
「是的,可是,不是現在。」苒青斷然地說。即使此時此刻,她也孤單,特別是當有關
過去的和未來的思緒野馬般奔騰的時候,她更覺得天地間空空蕩蕩只有自己一人,沒有人走
近她,沒有人聽到她的呼喚,沒有人回答她,沒有人和她對話。
凌力又沉默了一會,說:「苒青,如果什麼時候,你覺得孤單,寂寞,或者--」他頓
了頓:「或者,你希望有人陪你,就告訴我一聲。」
一種受辱般的感覺襲擊著苒青。她一字一頓地調侃道:「那麼,你將怎樣幫助我?」她
提高了聲音:「多謝你關心。但是,再寂寞再孤獨,我也不會……我寧可,我寧可--」寧
可什麼,苒青並不知道。也許,這種幫助是必要的?但決不會是凌力。他太「俗」,幫不了
苒青。
「晚安,」她不想再多說。但她無法使自己靜下來。直到天快亮時,她才淺淺地睡著。
可是,這些烏鴉--她又一次覺得,死了會輕鬆的。活著是這麼艱難!幾隻小小的烏鴉,居
然能使她瘋狂!怎麼忍下去呢?
〈三〉
苒青不知道來美國的目的,一點都不知道。她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出國。以前,她只是寄
希望於張帆,希望張帆出來後,她可以來陪讀。她怕獨自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她不想獨自
地去應付什麼困難。她常覺得對於那些即使是很熟悉和習慣的一切,她也無能為力。她總想
逃避什麼。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她希望能有什麼人為她安排好一切,她只需過
種既定的生活。她吃不了任何苦頭。
苒青不想讀書,不想做任何動腦筋的事。她知道,即使自己拿到博士學位,也沒什麼用
處。多少年來,她唯一的夢想,就是能有一間小小的屋子,有一屋子她喜歡讀的書,她只需
呆在屋子裡讀書、編故事。她不知道怎樣才能實現這個夢。也許,該嫁個有錢的丈夫?
對於苒青來說,婚姻常使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味道。在很小的時候,她常會想像嫁給一
個很窮很窮的男孩,就像七仙女和董永一樣,然後奇跡般地給他一種幸福快樂的生活。隨著
年齡慢慢增長,感情上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糾葛,苒青終於發現,她永遠不可能在婚姻中找
到歸宿。她可以死命地去愛一個人,在這樣做的時候,她也會想和這個人永遠相守。可是,
一旦想到婚姻,她總覺不可靠,不可信。她不相信世界上有永恆的情感,而婚姻,實際上是
使某種東西變成兩個人的永恆。
但她還是結婚了。在她的手中,有一份花了十七塊人民幣得來的紅緞面結婚證書。張帆
也有同樣一份。可它從未使苒青產生一種神聖的感覺,即使在剛剛拿到手的時候。她只覺得
很滑稽。苒青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結婚,她總也想像不出自己是一個男人的妻子,和一個男人
是自己的丈夫的那種情形。但因為要出國,因為結了婚張帆就可以陪讀來美國,而張帆好像
把來美國作為他生活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為了報答他曾在她痛苦的初戀結束後給予了她安
慰,她才有了這張證書,有了一個結婚的概念。沒有婚禮,沒有蜜月,沒有洞房花燭,什麼
什麼都沒有,她便已是人妻,但她並不為此覺得幸福和自豪。而且,就在她和張帆去領結婚
證那天,她和張帆在路上因為要乘車還是要走路去這麼點小事大吵一場。當他們板著臉,填
好表格,拿到各自的結婚證書時,她笑了:「這就算結婚了?」當然,在這個世界上,如果
有她要嫁的人的話,那個人就是張帆。張帆是實實在在地疼著她愛著她讓著她的。
轉眼之間,苒青來美國已經一年。這一年,在苒青的生命中,也許是最困難的一年。出
國以前,她以為美國是天堂,她會在這個自由富裕的國度裡自由自在地成長和創業,來了以
後才知道,她得獨自面對怎樣的困境!金錢上的貧乏,學業的繁重,生活上的不適都沒什
麼,最使苒青絕望的就是孤獨和寂寞。這是一種她堅信永遠克服不了的孤寂,不是因為沒有
朋友,不是因為獨處,而是一種文化上的寂寞,一種漂泊異國他鄉的孤獨。沒來幾天,苒青
就發現,美國人節奏很快,情感也是粗線條的,而苒青又是多愁善感慣了的,她覺得自己是
被置身於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在寫給國內朋友們的信中,她大罵美國文化是「雜種文
化」。她不明白,到底是因為什麼,使得她和那麼多同胞想方設法地來到這塊土地上,而
且,好多人還想在這裡扎根。僅僅是因為所謂的「自由」和「富裕」?
實際上,苒青不應多愁善感,她不應有時間多愁善感。即使不吃不睡,她應付起功課來
也是力不從心。她不應有空閒多愁善感。可她實在是孤獨、寂寞!孤獨寂寞時她就拚命懷
念,懷念另外一塊土地上她曾有過的那一切。因為懷念,這裡每一個日子都變得越發單調、
漫長起來。
為了使自己輕鬆些,苒青選了英文課。她的英文本來就糟,來到這裡後,不知是一種什
麼心理,她總是對英文有一種牴觸情緒。在她看來,英文也和美國人一樣,太粗糙,不像中
文,可以表達出那麼複雜細膩的情感。她不想承認有這種感覺是因自己的英文太差。
英文課得常寫作業。苒青記得第一次寫作業,她的題目是《中國女人的情感危機》。她
故弄玄虛地胡亂寫一氣,像「性溝」、「婚姻與愛情的分離」、「男人心理的回歸母體傾
向」等等。英文老師很感興趣,苒青卻在心裡不停地罵自己。她覺得,寫這類題目彷彿是在
出賣作為一個中國女人的人格,無恥透了。她當然不知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責備自己。
英文老師很胖,卻喜歡穿得鮮艷,苒青覺得她至少有五十歲了。她很會說,也很能說,
苒青坐在那裡,看著她,靈魂早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她的目光總是空空洞洞,英文老師也
總是問她:「苒青,你還在這裡嗎?」苒青抱歉地笑笑,把眼睛盯在書上,卻不知在看些什
麼。
苒青知道英文老師不喜歡她,什麼樣的老師都不會喜歡這樣的學生。可苒青覺得英文老
師很偉大,因為她告訴過苒青,在她讀研究生時,丈夫便為了別的女人和她離婚了。她自己
帶著三個孩子,從兩歲到八歲,硬是念完了學位。苒青想像不出那是種什麼樣的日子。她覺
自己太無能。
苒青很喜歡英文老師辦公室牆上的那幅畫:紫色的天空,金色的星星,一個黑色的被誇
張得變了形的人體。苒青覺得這幅畫裡有一種無法言傳的深奧的哲理。每當她凝視這幅畫
時,她就會感到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她想爆發,想渲洩,可那只是一種內心的掙
扎。即使自己痛苦得扭曲變形,她也只能扯過一片憂鬱的紫色,嚴嚴實實地裹住自己。那些
金色的星星,只是一種誘惑,一種誘惑人去夢想卻又無法捕捉的空朦!
那時,苒青還沒有畢業,讀研究生二年級。她總想畫點什麼,她覺得,若是蘸著自己的
鮮血,在一片黑色上隨便一抹,便會誕生一幅驚天動地的傑作。自從那時,她便有了個總也
擺脫不了的願望:切開自己的手腕,讓殷紅的血流淌。
為了她,張帆可以摘下天上的星星。苒青有時覺得他很可憐。為了讓苒青快樂,他想盡
了辦法。記得有那麼一連幾天,苒青忽然來了興致,畫了好多鬼。三隻眼的,兩個頭的,沒
有腿的……苒青竭盡了自己的想像,她覺得很開心。苒青難得有那樣心平氣和的時候。
張帆高興得不知怎樣討好苒青,為她買了許多作畫的白紙,為她削鉛筆,還把那些畫一
張一張地釘在牆上。嘴裡不停地說:「苒青,你真聰明,真有天才,你該去學藝術的。」
苒青於是也不知天高地厚了。她忽然萌發奇想,要學時裝設計。因為張帆誇她對色彩敏
感。她興沖沖地去買了一套日本出版的《文化時裝講座》,又去時裝設計班交錢報了名。可
是,沒過兩天,她就把這事忘到腦後了。
苒青對英文老師說:「蘇珊,我以前見過你的,真的,好久好久以前了。」英文老師的
頭髮是少女般的童花式,並且染了黑。她穿著一件火紅色的體恤衫,一條藍底印有大朵紅色
鬱金香的裙子。這身打扮,讓苒青覺得忙亂不堪。更讓苒青覺得煩躁不安的是,英文老師胸
前別著一隻大大的金光閃閃的貓型飾品!
苒青坐在她面前,瞇起兩眼,直直地盯著英文老師不斷翻動的兩片薄唇。其實,她內心
很明白,自己從沒見過她,只是這種感覺,這種坐著聽一個人不停地講什麼而什麼也沒聽
見,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的情形,以前一直有。
英文老師吃驚地瞪大眼睛。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是那種幽幽深深的藍。上課時,它們常
能使苒青想起蘇聯電影《第四十一個》中女主人公開槍打死愛人後令人心碎的淒喚:「我的
藍眼睛!……」如果只是這雙眼睛,是富有誘惑力的,苒青想。藍色的眼睛會使人有一種想
走進去沉睡不想醒來的慾望。如果英文老師是個男人,而且是個不太老、不太胖的男人的
話……苒青最不喜歡的就是胖男人。胖男人令她想起褪光了毛的豬。英文老師臉上塗著厚厚
的粉,卻掩蓋不了褐色的老人斑。薄唇畫成了兩條血線。苒青很喜歡白人嬰兒,皮膚白得透
明,可以看見底下藍瑩瑩的血管。彷彿用指甲輕輕一畫,那皮膚就會破裂。而且,每個嬰孩
的眼睛,竟是那麼清澈無邪,折射著太陽和彩虹的顏色。
英文班上有個日本女孩,叫和子。長得還可以,只是妝化得很濃,兩個眼圈塗得藍藍
的,嘴上抹著螢光唇膏。她對苒青倒挺客氣,有事沒事會聊上幾句。可是,對日本人,苒青
總是有種不友好的態度,她認為日本人生性野蠻凶殘,不然,二戰時他們怎麼會殺了那麼多
中國人。
和子喜歡談論她的丈夫。她總說他「非常漂亮」。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在苒青的
印象裡,好像難得有那樣好的天氣。英文課後,和子邀苒青去「藝術廣場」坐坐。那兒實際
上只是一片巨大的草坪,有深灰色的柏油人行道縱橫交錯。天藍得可怕,透明一般,苒青覺
得它不是在頭頂,而是在腳下,直有種想跳進去的衝動。廣場旁教堂的鐘樓莊嚴肅穆,尖頂
直刺而上,猶如一股沖天的怨氣或怒氣。遠處群山起伏,湖面波光鱗鱗,苒青不明白為什麼
自己沒有席慕蓉詩中那種「山川莊嚴而溫柔」的感覺,而是覺得自己周圍的一切在這片祥和
的氛圍中是絕對值不真實的。
她和和子相對而坐。和子的手裡,折著一隻漂亮的紅紙鴿。苒青仰頭看著天,風吹過的
時候,頭髮便亂亂地遮住了半邊臉。她總試圖從萬里無雲的晴空中看出點什麼。
「苒青,喜歡這兒嗎?」和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問著話。她的頭髮很長,很柔。日本女人
似乎都有一頭漂亮的黑髮。
「不,我會死在這裡的。」苒青的神情很嚴肅,她的臉上現出一種痛苦的表情,眉毛也
隨著緊皺到一起。
「為什麼?」和子的聲音裡有種誇張的不解。她把折好的紙鴿放在掌上,歪著頭仔細打
量著。
「不知道。感覺而已。」苒青冷冷地說。她討厭和子的做作。她總覺得和子在刻意表現
一種女人氣,日本女人氣。
「你不該這樣,苒青,康奈爾是所著名的大學呢,況且你又是博士生,還有資助。」和
子很認真地勸慰著。
苒青開始有些不耐煩。她最恨聽這些話。她覺得一切都和她沒有關係。她不喜歡什麼康
奈爾,博士,資助,她可以不要這些東西,因為它們並沒使她高興。她不知她要什麼,也不
知什麼會使她高興。
遠處,兩個光著膀子的美國男孩在玩飛盤,金黃色的頭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白色的飛
盤旋轉著,在綠色的草地映襯下,好像某種繫著夢幻的東西,在兩雙手中飛來傳去。苒青好
象也有過這樣的時候,在好多好多年以前。她的心裡,掠過那麼一絲若有若無的溫柔的痛
楚。
她輕輕地歎口氣,對和子說:「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嗎?能不能給我看看?」和子從書包
裡掏出皮夾子,抽出一張照片遞給苒青,臉上是一種期待和愉悅的表情。
苒青突然大笑起來,笑得滿眼是淚。「哦,和子,這就是你漂亮的丈夫嗎?哈,多麼醜
陋的日本人!瞧他的眼睛,細得像一條線,還惡狠狠的,鼻子朝天,雨可以滴進鼻孔裡,牙
齒暴突,門牙大得嚇人,簡直是一個活生生的龜田嘛。」苒青只是知道,龜田總是小時候看
的電影裡那些呲牙瞪眼拿著刺刀對中國人罵「八格呀嚕」的日本軍官。
和子的臉漲得通紅,她一把奪過照片,大聲地說:「你太粗魯了!」站起來飛快地離
去。
苒青依然坐在那兒,茫然地看著和子背後飄飛的長髮。她知道自己太無禮,但是,她有
了種發洩之後略微的輕鬆。其實,她說這些話是毫無意義的,不要說和子的丈夫沒有那麼
丑,即使丑,和自己又有什麼關係呢?但她就是想刺刺和子,什麼也不為,她知道說這些話
時,自己的心裡很是有種惡狠狠的勁頭。
苒青迷迷糊糊地又在那裡坐了很久、很久,那兩個金髮男孩也在那裡玩了很久、很
久……天空依然晴朗得不真實。
苒青想給張帆寫封信,卻不知該寫什麼。好長時間沒寫了,有時似乎忘記自己有個丈夫
在國內。剛來的時候,她每星期寫一封,什麼什麼都要告訴他。她不想讓張帆為她擔心,在
她迄今為止所遇到的男人中,張帆是最愛她的一個。可是,自從去年冬天去了一次紐約,自
從她和達明之間發生了那些以後,要給張帆寫封信是很難很難了。往往地,幾個星期也寫不
了一封,張帆總是來信問到底怎麼了。
苒青為張帆感到難過,有時她真想寫信告訴他,到底怎麼了。可是她知道不能。等他來
了再說吧。來美國,該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吧?從苒青認識他,他唯一不變的話題便是「出
國」。
「張帆,你好,來信收到,勿念。」苒青坐在桌前,攤開的信紙上,只寫了這麼幾句。
她呆呆地坐著,腦子裡想像著張帆此時正在做什麼。她發現,根本不可能再對張帆說「想
你」「愛你」等等。她有時很奇怪達明會怎樣給他的「妻子」寫信。他是很會說些水份很高
的甜言蜜語的。苒青很奇怪女人為什麼會喜歡受騙。
《聖經》上說,蛇引誘了女人,女人引誘了男人,這是人類罪過的由來。這樣看來,男
人比女人愚蠢多了。可苒青總覺得達明是在和她玩一場遊戲,她卻傻得當真了。達明很聰
明,她不是對手。再說,她沒有玩遊戲的心思。隨他去吧,她常常會這樣歎息。她覺得自己
已死下一條心,什麼都不顧及了,哪怕達明把她殺死碾碎,她也絕不哼一聲。
她唯一擔心的是,張帆怎麼辦?
〈四〉
張帆的每一封信,都是要苒青好好生活,好好讀書,少打長途電話。苒青無法想像沒有
電話的日子自己會怎樣過。有段時間,她幾乎每晚都要給達明打電話,知道他在電話的那一
頭,心裡總是種安慰。布朗夫人曾不解地說:「苒青,你每天總在講電話。」因為孤獨,苒
青在心裡說。凌力告訴過她,這兒中國人打電話最多,時間最長。苒青知道,中國學生在這
兒的日子並不是那麼好過。中國人性格內向,舉止拘謹,大大地妨礙了與別國人的交往和勾
通。而中國人彼此之間,也有好多是「老死不相往來。」中國學生的學業不錯,但好多國家
的人都缺少對中國學生實際上的人格的尊重。中國太窮,所以中國人好些方面太猥瑣,讓人
看不起。在周圍的中國學生中,苒青發現他們很容易三三兩兩地結成一個小團體,週末一起
玩玩,平時打電話聊天兒。凌力告訴苒青他曾和另一個男生在電話上從晚上十一點聊到早上
五點,而他們就在相鄰的兩座樓裡!
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是難以遇見的好人。但是,苒青總覺得他們並不能理解她。她的英
文也不允許她與他們深談。凌力是任何時候都可以聽她談的人,可在她的觀念裡,他過於
「凡夫俗子」。苒青發現自己需要一種心理上的認同,一種也許只是表面上的理解,至少是
一種默許式的傾聽。也許,這是因為她缺少判斷和支配自己行為的能力?
世界總是很小很小。聖誕節從紐約回來後,苒青和凌力在電話裡聊天。說了一會兒,凌
力大叫:「達明和我同系,低一年級。」他們都是北大物理系的,凌力早來兩年。而且,更
巧的是,凌力有個可能會成為女朋友的同學,現和達明又是紐約大學的同學。苒青頓時覺得
和凌力親近了許多。
凌力不是苒青以前圈子裡的那種人。苒青覺得她以前的那些朋友都很無私,從不圖回
報。凌力卻常想「吃豆腐」。早時苒青曾告訴過達明,凌力挺善解人意,是那種什麼事都可
商量的人。當然,她心裡知道凌力並不是那麼無私。
有一天晚上,凌力邀請苒青去參加聯誼會舉辦的「中國問題研究會」。凌力是聯誼會的
負責人之一。會後,凌力問:「我們開車去兜風怎樣?」苒青當然一百個願意。
深夜的小鎮是十分安靜的。一個行人也沒有。只有路燈,忠實地立在路邊,灑著祥和的
光。苒青突然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在國內時,她總纏著父親要摩托車。她想有輛摩托
車會是件很痛快的事,心情不好時,開足油門,瘋狂馳騁,哪怕一頭撞死……她催促凌力把
車開到最高速,這麼晚了,難得會有警察找麻煩。她打開收音機,讓搖滾樂響得震耳欲聾。
凌力把車開到郊外的湖邊。他熄了火,沉默地坐著。苒青很討厭這種沉默。凌力的呼吸
她聽得一清二楚。她想狠狠地用什麼塞住他的嘴。
她打開車門,一步跨了出去。外面寒風刺骨,可以看見湖面起伏著銀白色的波浪。她穿
黑色套裝,裡面白毛衣的領子上,綴著一隻黑絲帶系成的蝴蝶結。對於黑色和白色,她有種
特殊的偏愛。
凌力出來站在她背後。他的手臂有意無意地擦著她的前胸。她走開兩步,雙手抱肩,目
光緊盯湖面。實際上,她什麼也沒在看。常常地,她會夢見一個湖,湖上結著藍色的冰,一
道接一道的白色圓形印痕,從湖心向外伸展開去。她赤裸著順著那些印痕慢慢游移,一隻黑
色的大鳥,緊貼她的肩膀無聲旋轉。沒有天空,沒有大地,就那麼一湖藍色的冰,白色的圓
圈。她從來沒走出過……
「苒青,你今晚很迷人。」凌力的話在這樣的時候很是讓苒青翻胃。
「我這輩子從沒迷人過!」苒青冷冷一笑。
「真的,你這身衣服使你很脫俗。特別是你裡面那件毛衣,真的很漂亮呢。把外套脫了
吧。」凌力邊說邊試圖扒下她的外衣。
苒青用力扭轉身,掙脫開。「莫名其妙,為什麼非要你喜歡?」她很惱火,卻也不得不
控制些。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人的。也許,凌力沒有那麼壞,也沒那麼大勇氣,但
是,還是小心些好。她知道人在長期孤寂的環境中,會有怎樣的欲求,何況是男人。
凌力悻悻的,鬆開手。苒青無言地看著他,目光中並沒有責備的意思。她有些可憐他。
凌力有些太「笨」。其實,苒青是很容易對付的。達明,那樣一個不起眼的小男人,不是輕
而易舉地就使她整個投進去了嗎?
畢竟,深夜的湖畔還是很迷人的。特別是清冷的水色,好像在有意無意地炫耀一種神
秘,一種誘惑。美國人是不願也許也無法領略這種靜謐、淨化的美麗的,他們喜歡酒巴、餐
館、保齡球場或計算機遊戲室。如果在國內,再冷的天,這兒也會是戀人們的天堂。多麼空
曠的湖邊啊,湖水輕拍岸邊的礁石,如泣如訴,光禿禿的垂柳枝條默默地撫著水面,也讓苒
青的心裡,悠悠地產生出一股懷想,一股感慨,一股很寬容的溫柔。
「凌力,謝謝你。這兒真美。似乎在國內時,我也去過這樣一個地方。」苒青輕聲地對
凌力說:「不知為什麼,有時對周圍的一切,總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凌力笑笑,沒說什麼。苒青知道,凌力是不會懂她的心境的。
「回去吧,這裡太冷了。」凌力的手在苒青的肩上拍了拍。苒青抬頭看看他,又垂下
頭,沒有言語。凌力的手也就一直放在她肩上,直到她上車。苒青心裡很有些不舒服。她不
怕受傷害,卻又在某些方面不願讓某些人沾某些便宜。可是,她又是個太軟弱的人,從來就
抵禦不了孤獨的誘惑。以後還是不要跟他出來了吧,她想。可是……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
孤獨過!
〈五〉
窗外又在下雪。已經是春天了,可是這兒的天彷彿除了雪就是雨。苒青在床上坐了一會
兒,呆呆地看著靜靜灑落的雪花。記憶裡的童年,好像總有美麗的白雪花,打濕身上的花燈
芯絨衣裳,弄髒腳上的紅燈芯絨鞋。都多少年了呢,苒青歎口氣。不知現在家鄉的冬天是不
是總有白雪厚厚地覆蓋大地,蒼翠欲滴的松枝馱滿一片晶瑩?聽說現在那兒的氣候都變暖
了,雪可能也少了吧?可這鬼地方怎麼總這麼多雪呢?想起家,想起以前,苒青總是心疼,
總是恍惚,對於生命和人生本身,她向來缺乏一種透徹的理解和接受。
「苒青,我今天開車去學校,要不要帶你一起去?」在學校圖書館做事的布朗先生在客
廳裡喊。苒青的住處離校園挺遠,加上康奈爾又在山上,得爬很大的坡,每天她至少得花二
十多分鐘走到系裡。走路爬坡,總讓她大汗淋漓,可過不了多長時間,風一吹,便覺一種刺
骨的涼。每到這種時候,苒青就想哭,就覺得有種莫名其妙的委屈。布朗先生有時開車去學
校,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只要苒青願意,她就可以搭他的車。可是,她又不願聽他路上抓緊
每一分鐘對她講道。他們夫妻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徒,他們的熱心傳教,常使苒青尷尬不堪。
常常,當他們正不厭其煩地諄諄教誨苒青時,苒青心裡卻正想著對於他們來說很罪惡的事
情。這往往使苒青覺得自己不可救藥。
「謝謝,不用了。」苒青根本不想去學校。她不知是不是還有別人像她這樣常逃課。她
的課最早的是早上十點,但她還是隔一、兩個星期逃一次。她根本對那些不感興趣。她對什
麼都不感興趣。
張帆來信說他申請出國被拒絕了,單位不批。規定從一月一號開始,凡申請出國探親
者,須配偶在國外一年以上方可批准。張帆一月三號收到苒青寄給他的所有材料,新規定剛
執行了兩天。苒青懷疑自己潛意識裡也許並不想張帆來,不然,她完全可以早一些時間給他
寄材料。張帆信上說他因此很沮喪,什麼事都不想做。苒青不但沒為他擔心,反而有種說不
出來的煩。她覺得張帆想來美國並非是要和她團圓,而是他只是想來美國。就像他們結婚並
不是因為張帆說「我愛你,我們結婚吧」,張帆永遠也不會這樣說。而是苒青說「我如果能
出去,一定把你帶出去」。苒青從沒想到要出去,是張帆為她聯繫的。張帆聯繫了兩、三年
也沒拿到資助,就說給苒青試試,也許苒青的運氣好些。他給苒青造了假的成績單,蓋上用
肥皂刻的圖章。結果苒青的運氣真的好,聯繫了三個學校兩個給資助。她沒食言,拿了護照
的第二天就和張帆領了張結婚證。雖然因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去領結婚證的來回路上他們
一直在吵,以致於苒青氣得那天中午飯都沒吃,可法律上他們是夫妻。當然,苒青並沒把這
些看得很重,不然,就不會有她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了。只有當和達明之間的這一切給她帶來
苦痛時,她才覺得有愧於張帆。張帆永遠也不會做這樣的事。他說過不管和哪個女人結婚,
他都會很專一。這是他的本性。有時她很怨張帆,如果不是他把她弄出來,她是不是就不會
受這麼多苦呢?在國內好好呆著,過一種很清貧很浪漫很輕鬆的日子,不時地有「愛情」滋
生,比在這兒忍受這種孤獨寂寞好多了。當然,假如不出來,她說什麼也不會結婚。她根本
不想對任何一個人許諾一生。她至今還沒發現這樣一個人可以讓她愛一生許諾一生。
吃了午飯後,她看了會電視,也覺沒什麼意思。美國的電視片大都是娛樂片,在她看
來,根本沒內容。她於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對著外面發了會呆,心想還是去辦公室看看吧。
她穿上國內帶來的「鴨鴨牌」羽絨服,是那種說不清顏色的顏色,做工很呆板。大陸來
的學生很多穿這種,所以單憑衣服苒青就可以判定是不是大陸來的。她知道很難看,但是也
捨不得花錢去買。她的錢,捨得花的只是買食物和給達明打電話。況且,這種衣服倒是很暖
和,特別是這種下雪天。
她扣緊領口,繫上帽子,微低著頭,慢慢悠悠地走著。因為天冷,路上行人很少,即便
有那麼幾個,也是腳步匆匆。路邊停滿顏色不一卻都頭頂白雪的汽車,幾家主要為學生服務
的書店、速食店、小百貨店的門都關著,看不見裡面是否有顧客。這些,苒青都熟悉了,可
是,越熟悉,她越覺得陌生。在國內唸書時,從宿舍到教室,不管遠近,都是在校園,只需
要走那矮矮壯壯的法國梧桐間的柏油馬路。而在這兒,卻要穿過居民人口和學生人口一樣多
的小鎮,才能到那沒有門的校園門口。所謂的校門,其實是一座橋,這端連著小鎮的「大學
街」,那端便是校園了。橋下是一山澗,雨後往往水流很深,很急,現在已經結冰,上面覆
蓋著厚厚的積雪。苒青從來不敢往下看,她怕那種眩暈的感覺。聽說有個日本女孩因為成績
不好而跳進這條深澗自殺了,屍體第二年春天化了凍才找到。苒青想不管她的成績多糟她也
不會自殺,能讓她死的,只是一個「情」字,特別是和男人之間的情。
康奈爾是美國八所「長春籐」學校之一,校園的美麗和學術的卓越一樣有名。校園坐落
在山頂,俯瞰整個鎮區和卡由咖湖。校園依地勢起伏有致,溪流、湖泊、瀑布夾雜其間,更
不用說大大小小的樹林、森林和草坪了。剛來時,苒青曾為片片綠緞般的草坪,草坪上活蹦
亂跳的長尾巴小松鼠,涼爽沁人肺腑的森林,和波光漣灩的湖水讚歎不已,在國內,連城市
裡的公園都沒這樣漂亮呢。可是,時間長了,也就膩了。特別是這種陰陰冷冷的天,一切都
隨天氣一起變得灰濛濛了。辦公室在系裡的計算機房隔壁,「吱吱」的打印機聲一直不斷。
苒青去時,大家剛吃過中飯,正在聊天兒。苒青跟每一個人說聲「嗨」,便坐在自己的辦公
桌邊聽他們議論系裡那個據說學術上很有名的女教授依達。苒青沒來之前,系裡的錄取通知
書上說依達是她的指導教授,她給依達寫了封信,還寄了幾張照片呢。可來了後,不知為什
麼,又換成了美籍華人珍妮陳,一個五十多歲從沒結過婚的老女人。「依達挺能幹呢,聽說
她在哈佛念博士時就發表了很多在我們這領域影響不小的論文呢。」金髮碧眼,丈夫在鎮上
一家建築公司做工人的凱琳說。苒青很喜歡她,因為她很熱心,耐心,苒青上課時一個字也
聽不懂,一堂課下來,筆記本上總是白紙一張,凱琳就把自己的筆記複印一份給苒青,苒青
不明白的地方,她就解釋給她聽。「太能幹的女人總是不怎樣。不然,她怎會離兩次婚?」
向來尖酸刻薄的另一美國女生瑪麗說。她個子比苒青還矮,大概只有一米五五左右,又胖,
所以,二十八、九了,連個男朋友也沒有。她說話向來沒人願聽,在辦公室人緣很差。也許
是她心裡很自卑吧,所以她就用尖刻做保護層?「她太瘦,連個屁股也沒有。又神經質,你
看她上課時雙手總是在腹前攪來攪去。」胖胖的,有著碩大臀部的印度學生杜兒咖,眨著她
的大黑眼,撇撇她的棕色大嘴說。杜兒咖來自印度的名門望族,卻很平易近人,雖然說話常
很「噎人」。
所有的人都笑了。連那兩個從不加入女生談話的美國男孩傑夫和司考特也忍俊不禁。這
一年,共來了十個研究生,只有他倆是男的,便顯得非常珍貴了。傑夫一來就被高年級的一
個女生纏得緊緊的,氣得別的女生見了她就瞪白眼。司考特是同性戀。他高大俊美,一頭齊
肩金髮在腦後紮起一條馬尾巴,走路慢騰騰的,從背後看,很像一個女郎。苒青很驚訝他怎
會有那麼紅艷的嘴唇,真可以說是嬌艷欲滴了,讓人產生一種想吻的衝動。她本以為司考特
在他的「愛情」中扮演女人角色,可當他在一個「派對」上把他的「達令」介紹給她時,她
愣了。他的「女朋友」是個紐約「唐人街」出生的華人小男孩!他又瘦又小,腦後一縷黑髮
長及腰際,見了司考特,總是小鳥依人般地依偎在他身邊。而司考特的那份柔情,可能會使
所有在戀愛中的男人自愧不如。他看那華人小男孩時的目光總是溫柔似水,含情脈脈,一會
兒給他拿飲料,一會兒拿零食,無微不至。司考特曾對苒青說,同性間的愛和異性間的一樣
熱烈、纏綿,可苒青怎麼也不明白兩個男人怎麼做愛。但她不好意思問。「你們都別這麼刻
薄了吧,」一向厚道的上海女孩曉晴說。她和苒青同一導師,平時也是對苒青很照顧。「依
達也挺可憐,好不容易嫁了個她喜歡的,又出車禍死了。一個人孤單單的,連個孩子也沒
有。前些天她還和我說起來要去收養個小孩,不然太寂寞了。」
「可我上星期去文學院的聚會,看到她坐在一個小男孩的膝上。後來人家告訴我說他是
心理系的研究生,比依達小八歲呢。」總是化妝濃得像女鬼似的韓國女生惠江說。有次可能
是惠江沒來得及化妝,苒青看到她的臉坑坑窪窪,還有好多黑點。
苒青覺得很厭煩。別看她們背後這麼說依達,當面還不是照樣巴結她?惠江和瑪麗選了
依達做論文答辯委員會的主席。看來外國女人和中國女人一樣地喜歡背後說人長短。人的劣
根性都是一樣的。也許看到了苒青臉上顯出的不耐煩,曉晴走過來,拍拍苒青的肩,小聲地
問:「苒青,這些日子過得怎樣?」
「還好,老樣子。」苒青很疲憊地笑笑說。她們在一起總講中文,儘管辦公室有人抗
議,她們也不理睬。中國人之間講英文,總覺怪怪的。「她們這麼這樣講依達壞話?真殘
忍。」
「是啊,沒多大意思。我要去計算機房,你呢?」曉晴背起書包。
「我去圖書館看中文小說得了。」苒青打個哈欠說。
外面雪已停了。灑過鹽的路,雪化成水,把路邊的雪也染成灰褐色,很是醜陋。苒青無
精打采地走著,黑色帆布書包長長地拖至臀部。她不記得自己在國內時曾有過這個樣子。
〈六〉
「安娜,你這身衣服漂亮極了。」苒青對來自墨西哥的安娜恭維道。安娜的五官長得很
好,只是有些顯老,而且,汗毛太重。今天她穿一件海軍藍襯衫,同樣藍底白點長裙,一條
白絲巾,鬆鬆地繫在頸上。
「謝謝,」安娜拍拍苒青的肩。因為都是外國人,所以彼此之間要親熱些。
「苒青,近來過得好嗎?」安娜關切地問。
「怎麼說呢?」苒青歎口氣:「還過得去吧,只是總不開心,非常沮喪。」
「你是不是太孤單了呢?一個人住嗎?」安娜的眼神很真摯,一抬腿,坐到了苒青的桌
上。
「和一對美國夫婦還有一個日本女孩合住。可是沒什麼可和他們說的。可能是文化差異
吧。」她自嘲道。
「你有中國朋友吧?」
「有幾個,可也是不這麼談得來。即使和他們在一起,我也覺得孤單。」苒青一手托
腮,語調裡透出一種很壓抑的東西。她說的是實話。
「我剛來時也是這樣。沒有朋友,一到週末就嚎啕大哭。」安娜表現出一種同病相憐的
樣子:「後來,我就去看心理醫生。在那兒,我認識了一些和我有類似情況的外國學生,大
家一談,心裡就輕鬆多了。」
苒青不怎麼相信。在國內時,即使她有那麼幾個好朋友,也常常是覺得孤獨寂寞,覺得
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生活在不同的世界裡。記得出國前,有一天晚上,也是深夜,那幾個
常和她在一起玩的小哥們在對面的房間裡搓麻將。平時,她總是陪伴他們,給他們做夜宵,
但那晚因第二天得給學生上課,就先回房間了。
她那時是一個人住。一間屋子,大大的,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張書桌,還有一個裝滿了
書的原木書架。四周空空蕩蕩,牆壁是慘白的顏色。她躺在床上,熄了燈,瞅著窗外婆娑的
梧桐葉子出神。小哥們的吵鬧歡笑聲不時傳來,她聽得見,可覺得那是在另一個和她無關的
世界。她不知自己是誰,她覺得白天的自己和晚上的自己不是一個人。她睡不著,打開收錄
機,聽那首不知聽了多少遍地歌:
輕輕地捧著你的臉替你把眼淚擦乾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從此你不再孤單……
誰能擦乾我的眼淚,誰能對我說他的心永遠屬於我!苒青很是傷感。她想著張帆,他們
剛領結婚證不久,為的是張帆以後可以通過「陪讀」出國。可對她來說,張帆好像還是陌生
人!他們相識三年,什麼時候張帆說過「這顆心永遠屬於你,從此你不再孤單」呢?也許張
帆愛她,可他從沒對她說過「我愛你」,他只是說他再也不會去找別的女人。苒青沒有一種
相屬的感覺,她多麼希望自己能完完全全地屬於一個人!心,不再動盪,不再漂泊。
可她停不下來。在她的感情世界裡,彷彿總是沒有驛站,沒有終點,她只能不停地跋
涉,不停地掙扎。她好累,好疲倦。如果前面有棵大樹,讓我停靠,磕盡鞋裡的泥沙,那
麼,我不再流浪,不再漂泊。她常這樣想。可是……張帆是個很忠於感情的人,也許,他就
是那棵大樹,苒青卻沒有結束旅途,她掙扎著,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她魂縈夢繫的一切,
她所希望自己擁有的一切。「我吃了那麼多苦頭,付出那麼多,不是為了這一些,不是!」
每當朋友們勸她現實一點時,她總是這樣回答。為了哪些?她並不知道。
苒青知道自己又要失眠了。她開始煩躁不安。頓時,對門傳來的聲音使她十分惱火。特
別是麻將牌在木桌上「唏哩嘩啦」的響聲,利鋸一樣拉扯著她的神經。她按耐不住了,咬住
牙關,不讓自己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她趴到床上,用枕頭壓住自己的頭。不要這樣,不
要!
她跳下床,光著腳,只穿著短短的睡裙,開了門,一步闖進對門的屋子:「你-們-能
-不-能-輕-一點?」她咬牙切齒地吼道。她的頭髮亂蓬蓬地披著,臉漲得通紅,兩眼冒
火。他們待她如同手足,平時事事讓她。不過,也從未見她發怒,只是有時很能撒嬌。所
以,他們也沒在意,繼續專心玩著,其中一個還打趣說:「苒青,不讓你玩你忌妒了是不
是?你根本不夠格。」另一個說:「快回去睡吧,明天你不是還要上課嗎?去晚了,學生又
要去系主任那兒告你了。」苒青上課敷衍了事是有名的。
苒青全身抖動著,不再說話。她在門口呆立了幾秒鐘,三步兩步闖到桌前,三下兩下把
麻將全推到地上。他們這才知道,苒青是真火了。但他們也沒說什麼,在桌上墊了一條浴
巾,繼續玩。
苒青回到房間,怔怔地坐在床上,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她下意識地把收錄機開到最大音
量,是節奏強烈的搖滾樂。隔壁的人「咚咚」地敲著牆壁,她也不理睬。
「受不了,真受不了。」苒青像一只被圍困的野獸一樣,在屋裡竄來竄去。她不知自己
想找什麼,想做什麼,不是因為他們的吵鬧,不是,她明白,她只是覺得無望,覺得悶覺得
對一切都很失望,很絕望,一切都不是她想像的,不是她想要的。沒有人能懂她,沒有。
她開始流淚。那震耳欲聾的音樂,更給她一種被困孤島的感覺。四周都是茫茫大海,她
無處可去。逃與不逃都是死路一條。別人都在岸上好好地活著。她面前沒有燈光,她什麼都
看不見。這些「哥們」和她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每天都很快樂。張帆離她很遠,他從來
不知道她。她痛苦地發現,她的世界裡,只有她自己。她開始無聲地流淚……
第二天,苒青去醫院看神經科。她含著淚對那個老醫生說:「我有神經病。我睡不著
覺,睡著也是老做惡夢。我好孤單,可覺得孤單時又不願和人打交道。我經常哭,覺得活著
很沒意思。」
老醫生慈善地看著她,笑笑說:「你沒病,可能是過於多愁善感,造成神經衰弱。吃點
中藥吧,凡事想開些。」他給苒青開了一副中藥方。苒青沒吃,她知吃了也沒用。
為什麼總是逃脫不開那種孤獨和寂寞!苒青很是不明白。
「苒青,這兒有男朋友嗎?」安娜笑著問她。
「這……」苒青想起達明。但她知道,辦公室的人都知道她是結了婚的人。「沒有,」
她否認道。
「啊!」安娜吃驚地揚起眉毛。「你們中國人真不可思議!你一個人,一個人!難怪你
不開心呢。」安娜叫起來。
「安娜,難道你不知道我已結了婚嗎?」苒青為自己感到噁心,她不明白為什麼要裝出
一副忠貞的樣子來。大概是還脫不了中國人的虛偽吧?
「可他還在中國!你們也算夫妻?」苒青知道,安娜本來在波士頓有個未婚夫,後來嫌
太遠,分開了,在康奈爾又找了一個。
「他過段時間就會來美國了。他們單位規定我出來一年以上他才可以申請出來。」苒青
知道安娜不會明白這些。可事實的確是這樣。剛來幾個月,苒青就把銀行證明寄回去了,但
張帆的學校沒批准他。苒青有時覺得這是天意。如果張帆上個學期能來,她寒假也不會去達
明那兒,她的日子也就不會是這樣,有這麼多苦痛。這是一種無法訴說的苦痛。她也悲哀-
-夫妻團聚的機會,竟完完全全要受賜於人!
「可無論如何,你得有人陪伴。一個人,」安娜做了個極痛苦的表情:「太難了。要不
要給你找個墨西哥男孩?」
苒青大笑起來。「謝謝你,安娜,用英語談情說愛我會覺得不舒服的。」在苒青看來,
只有中文才能表達明出那份纏綿、那份惆悵、那份熱烈和那份痛楚。她從沒想到要和其它國
家的男人攪和到一起。
即使有達明,她還是孤獨。從這兒到紐約開車至少五個小時,她不會開,也沒有車,每
次都是坐「灰狗」或達明和別人的車去,每次都是很疲倦。疲倦得她有時真想把這一切畫上
句號。苒青何曾有他陪伴!
還有另外一種孤獨。躺在達明懷裡,她還是孤獨。當兩個人的肉體結合得毫無空隙時,
她仍然覺得她和他之間還有長長的一段距離。那是永遠也不可能走完的。每在這種時候,她
總是詫異,剛剛這樣相親相愛的兩個人,實際上,彼此十分陌生。不要說什麼心心相通,脈
脈相連,就是她對他的這份苦戀,他又如何能懂?她為他付出的那一切,他又怎能知曉?苒
青常為此憂傷。世界上,還有比心愛的人不懂自己更為落寞的嗎?你在為他流淚,為他痛
苦,為他犧牲,為他絕望,他卻隔岸觀火,冷冷地看著這一切。
夜靜如水的時候,在心裡靜靜地和他對話。告訴他:愛你,用生命……風搖動窗外的樹
葉「沙沙」做響,一股冷氣,從玻璃縫中持續不斷地透進。期盼他有回音,期盼自己的脈搏
紊亂,因為那將是他思念的電磁波在干擾,期盼他走進自己的夢,握住自己的手……什麼也
沒有。即使用心對話,何曾有回音!不眠之夜,看月影西移,祈求他黎明時走進,為自己拭
去眼角的淚花;血色黃昏,拖著疲憊的腳步,盼望信箱裡有他一紙素箋……什麼都沒有。
「安娜,你愛你男朋友嗎?」苒青想輕鬆些。
「我很喜歡他。他挺有趣。不過,我發現藝術系有個巴西人挺不錯呢。昨晚我們一起去
酒巴跳舞去了。當然,我現在的男朋友不知道。」安娜很得意。
「你會和他結婚嗎?」苒青很認真地問。
「怎麼可能!我從來還沒想到要結婚呢。那是四十歲的事吧。我找男朋友,只是為了不
孤獨而已。」
苒青理解,她可以理解一切人。可是她自己做不到。她選擇一個男人,肯定是因為愛
他。既然愛,她就想長相守。本來,在國內時,她就自認為是最解放的了,因她總是說「相
愛就相守,不一定有婚姻。」她愛達明,她希望不要分離。所以,她老是有種怕失落的恐
慌。失去他,我會死的,她常這樣想。
「安娜,如果你和他分手,會難過嗎?」苒青在任何一次感情起伏中,都要受許許多多
的苦。
「不一定。如果他是最好的,我當然會難過。如果不是,可能不會。」
「可你們在一起很長時間,分開總是不容易吧?」
「為什麼不容易?說聲再見就行了。若真處得不錯,以後還可以做朋友嘛。」
苒青是做不到的。她想,除非愛得不深,才會這樣灑脫。要麼永不相遇,要麼永不分
開,沒有別的選擇。如果相愛已深,分手後任何的接觸都只能是一種回憶的痛楚。有時,她
很是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總是割捨不下這麼多?情感上,她總是完全地投入自己,受苦太甚
時,她也希望能淡泊一些,可她總是瀟灑不起來。她想這也許是文化的緣故。中國人過於重
情,實際上,也許過於重虛,不務實。西方人處理感情的方式常常使她目瞪口呆,但她就是
學不會。
達明也曾對她講過:「我們可以是好朋友。」她斬釘截鐵地說:「不可能!」她不知自
己是不是太貪婪,總不想放棄得到的那些。雖然,她有時也很清醒:放棄與得到之間,並沒
有什麼區別。世界上,沒有對於人生永恆的東西。得到之後,也許發現,那並不是自己想要
的,那時就會自動放棄;但在沒有得到之前,她無論如何也是不會放棄的。
達明並沒有使她少些孤獨,自從一切開始後,她更覺孤獨。特別是在她覺得受了傷害卻
又無從訴說的時候。她思念他,呼喚她,每一個夜晚,都因此變得漫長起來。失眠時,她流
著眼淚默念他的名字;入睡後,夢裡她四處找他,最後只能站在風裡悲傷地哭泣……因為愛
他,每天下課後她都把自己關在屋裡給他寫信,打電話,不想見人,不想與人交談。她總覺
得自己只要一開口,就會在別人面前失聲痛哭。她逐漸地遠離他人。達明經常狠狠地傷害了
她,她痛不欲生,卻又難以訴諸於人--這時,她就會有一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
「苒青,不要在意太多,不要追究太多,不要想結果。那麼你就會快樂好多。」安娜哲
學家般地勸道。苒青深有同感。但是怎樣才能做得到呢?她的天性就是在意太多,追究太
多,太想知道結果啊!
〈七〉
我太失望、傷心了。這兩個詞,未曾失望、傷心過的人是體會不到它的滋味的。我真的
是失望、傷心!
所有的悲劇,在你我相見時就埋下了伏筆,你我相聚的第一刻就拉開了序幕,而現在,
已上演好久了。你看它高潮迭起,是不是?什麼時候是劇終,我不知道。劇終會怎樣,我也
不知道。但悲劇總是悲劇,不會以喜劇來收場。作為悲劇中的女主角,我已疲倦萬分,只希
望它早點結束。你使我的每個日子都灰沉沉的,儘管現在是風和日麗的春天。
那撕裂、掏空、疼痛、暈眩,以及怨恨……那空洞洞的遙遠的聲音;那個恍恍惚惚不知
發生了什麼的感覺……
我記住了這樣的日子,今生今世,刻骨銘心!心裡,已經為它點上了白色的小蠟燭……
不知世上有多少女人像我這樣整年心裡都飄著雨雪,結著冰。可胸口的創痛依舊新鮮,
血,汨汨流淌。可我無奈,我無法用它塗抹我的世界。我的面前是這樣灰暗。可是我多想,
多想就這樣一下切開我的手腕,蘸著那般艷紅,為自己畫上一幅今生唯一想畫的圖畫:黑色
的天空,白色透明的軀體,潑灑著鮮艷的晚霞般的血……那肯定是很美麗,很動人的。
苒青坐在桌前,淚水順著臉滴到紙上,斑斑點點。她每天都給達明寫信,她覺得自己的
內心,就像夜裡海邊礁石上的草棵,一陣陣地被風捲過,被海浪侵襲過,她得不停地掙扎。
她的功課,已經越來越跟不上了,她知道這樣下去,她非得被淘汰不可。若想保住資助,各
科平均分數至少得B以上,可她有一科的期中考試已是不及格,那是在她從達明那兒回來的
第二天。就是那次,她知道達明「結婚」了。可她顧不得這麼多了,她已失去了這麼多,她
還怕什麼?她知道她沒有能力去爭取別的,她唯一能賭一賭的,就是達明。她是一個什麼都
輸光了的賭徒,她沒有什麼再怕輸掉的。認識到這一點,她非常悲哀--她付出一切,彷彿
就是為了失去一切。為了給自己一點點平衡,她把一切她所忍受的都歸罪於達明,儘管她知
道,那是她性格的悲劇。她恨他,有時,她是那麼恨他,以致於想起他來,她會用所有的最
惡毒的詞彙詛咒他,她會想像自己用什麼手段去報復他,在她的想像裡,她是不惜任何手段
的。
外面的天漸漸暗下來了,窗外樹上新發的芽苞,在暮色中看去,只是一個個小小的黑
點。樹林裡的溪流,遠遠地傳來「嘩嘩」的聲音。天是淡紫的青色,幾粒疏星已廖落於天
幕。布朗夫婦和由美子都還沒回來,四周寂靜得能聽見夜慢慢降落。
中午,苒青的導師珍妮陳,那個美籍華裔教授又把她叫到辦公室,很不高興地告訴她
說,繫上對苒青很不滿意,苒青平時幹的活不多,功課也不是很好,但念及這是苒青的第一
年,系裡願意再給她一些時間。苒青一直低頭不語。「苒青,你有什麼打算?你倒是說話
啊。」珍妮不耐煩地問:「你怎麼老是這種不在乎的樣子?」
我根本不在乎這些,從來沒在乎過。苒青想大叫,這些對我來說什麼都不是!
「我真看不慣你們中國學生這種樣子!這是在美國!不好好念,來幹什麼?你們光知道
美國好,為什麼不知道美國的競爭很厲害?不想吃苦就呆在中國好了!」珍妮罵中國人時,
就把自己當美國人;罵美國人時,就當中國人。她四十年前來美國,才十六歲,口袋裡只有
二十美元,儘管她的繼父是香港有名的商人,但她說她就為爭得那口氣,決不要他一分錢。
她聰明勤奮,硬是靠著獎學金讀完了大學和研究生,拿到了博士學位。
苒青也懶得理她。我和你不一樣,她心裡暗道。你可以不需要男人過一輩子,可以一輩
子單身,我不行。我身邊必須有個男人,而且必須是個我愛愛我的男人。我為男人活著,沒
有男人我生存不下去。我忍受不了孤單,也忍受不了寂寞,我忍受不了一個人的世界。我需
要心的慰藉,也需要肌膚相親。「苒青,我在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珍妮提高了嗓
門。她很胖,頭髮短短的象男人。苒青從未見過她穿裙子。有時,曉晴跟她嘀咕說懷疑珍妮
是同性戀。
「聽到了。」苒青心不在焉地說。聽到和沒聽到又怎樣呢?她有些茫然地看著珍妮。
「苒青,你是不是很憂鬱?」珍妮問道。英文裡的憂鬱好像沒有中文裡的憂鬱「嚴
重」,是被人們時常掛在嘴邊的。聽說,康奈爾大學有百分之七十的學生因為「憂鬱症」看
過心理醫生。「你也許應該去看心理醫生。」
「我去過,沒有用。」
那次聽了安娜的建議後,儘管似信非信,苒青還是去了學校的診所,心想反正是免費
的,就當做聊天兒好了。可那個中年的女心理醫生好像是弗羅伊德的忠實信徒,她讓苒青回
答完十幾個問題,確定苒青真的有「憂鬱症」後,便開始不厭其煩地問苒青的童年。苒青自
己也念過些心理學書,知道弗羅伊德那一套就是從人的童年時代,尋找人格形成的軌跡。一
般說來,成年人的心態特點,是由其兒童時期所發生的某件或某些事所影響的。心理醫生問
苒青的父母是否吵架,是否虐待過她,是否酗酒或吸毒,是否本身是憂鬱症患者。苒青覺得
這些問題簡直是對父母的污辱,她很凜然地回答說:「我的父母很相愛。他們很愛我們。我
是在一個幸福正常的家庭中長大。」她告訴心理醫生說聽父母講,她從小就多愁善感,而且
經常生病。後來,她又看了太多的小說,從不看正經書,總把小說當生活,走不出自己的幻
想。現在,她在一個陌生的國度,精神上特別寂寞,壓力也大,加上和達明之間的這場戀
愛,她實在沒有辦法面對這樣的現實。有時,她痛苦得想死。但是,一想到那樣愛她的父
母,她連死的勇氣都沒有。哪知,心理醫生一聽到她想死,馬上驚惶失措,拿起電話告訴精
神病醫生說她有一個緊急病人。精神病醫生和心理醫生的區別是,精神病醫生可以開藥,而
心理醫生只能「聽」和「勸」。聽說苒青有想死的念頭,精神病醫生讓苒青馬上去見她,連
時間都不用約。精神病醫生也是個中年的女人,很和藹,像媽媽。苒青懷疑只有女人或不太
聰明的男人去念心理或精神分析,因為這樣的職業不需要什麼大本事,能聽能說會道就行
了。
「苒青,告訴我,你為什麼憂鬱?」
「我想家。我不喜歡這裡。我不愛我丈夫。我愛別人。」
「想家為什麼不回去呢?不喜歡這裡為什麼要呆在這裡呢?再說,你都二十六歲了,怎
麼還會這麼想家呢?你是個成人,苒青,你不再是爹地和媽咪的小姑娘。你說你不愛你丈
夫,離婚就是了,和你愛的人在一起。只做使你自己不痛苦的事。」你不明白的,你不懂,
苒青在心裡說。美國的心理醫生怎能治得了中國人的心理病!既然人的心理受制於環境和文
化,美國人怎能洞悉中國人的內心世界?從那開始,精神病醫生讓苒青堅持服用抗憂鬱藥
「普若扎克」,並讓苒青每星期去和她見一次面。那藥也真的很管用,一段時間後,苒青發
現自己很安靜,本來能使她流淚的事,像達明的信,或者給達明打電話,或給父母寫信,都
不再使她流淚了。她不再絕望。可是,後來,她也為此疲倦了。每次去見醫生,她都要問苒
青:「你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感覺如何?有過死的念頭沒有?」讓苒青覺得若她沒有死的念頭
真是對不起醫生的關心。再說,她也怕這種藥將給她帶來副作用。她怕自己由此變成一個沒
有知覺沒有感覺的人。她寧可在大喜大悲中毀滅,也不願在麻木中生活。兩個月後,她告訴
醫生說:「我感覺很好。我一點也沒有死的念頭了。我很樂觀。我想我再也不需要來見你,
再也不需要吃藥了。」醫生也很高興,好像她把苒青從死亡線上挽救回來一樣:「祝賀你,
苒青。我也希望從此不再見你。」
其實,死亡的念頭何曾離開過苒青。也許是在很早的時候,在沒有來這兒之前,在沒有
和達明之間的一切之前,她就有這個念頭了。當然,它只是她面對不了現實時的一種逃脫,
但她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和力量去死的,那只是一種幻想,一種誘惑。有時,苒青為它深深地
著迷。「苒青,你這樣的精神狀態無法唸書的。你會被淘汰。」珍妮的語氣挺擔心。其實,
儘管她脾氣不好,系裡的別的學生都不願跟她,她手下只有曉晴和苒青,但她各方面對她倆
還是挺關心的。她念及曉晴和苒青不會做飯,也沒時間做,更捨不得出去吃,便經常帶她們
倆去吃學校的食堂。康奈爾的食堂,質量是實在不錯的。都是自助餐,可以選擇的種類非常
多,生熟葷素都很齊備。每次苒青和曉晴都是放開肚皮吃,也不擔心胃和體重。在外面吃這
樣一餐,至少得十幾塊錢,一般學生是負擔不起的。
「無所謂的。」苒青歎口氣說。
「苒青,我很討厭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怎麼可以無所謂?這是康奈爾,你知道多少人
想進都進不來嗎?這是有名的『長春籐』學校!」
我知道的,苒青想。又能怎樣?念什麼學校我從來沒在乎過。我只希望感情上幸福。可
我從來沒幸福過。不幸福我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什麼也不在乎的。愛情一直是我的支柱,
沒有幸福的愛情我便沒有一切,儘管我知道我是多麼的因此而淺薄。
「苒青,你若是這種態度我無法幫你的。不然,若系裡決定對你要做什麼的話,我還可
以幫你說一下。可你這樣讓我沒法說話。」珍妮的脾氣不好,人緣也就不怎麼樣了。她二十
年前就做了副教授,至今還不是教授。每次都沒人提她,儘管她的教學和研究都做得很好。
但是,儘管大家不喜歡她,卻都怕她,因為她誰都敢罵,什麼話都敢罵的。
「珍妮,謝謝你。不過,沒什麼的,沒必要為我去爭取什麼。我真的無所謂的。」「那
你有什麼打算?」
「暫時還沒有。」
此時,苒青又在給達明寫信了。和他說話,不管是在電話上還是在紙上,都使苒青心
碎,疼痛難挨。回憶起紐約四十二街「灰狗」站上那個小小的男孩所給她帶來的溫馨的感覺
早已蕩然無存,每每起他來,只有怨和恨,有堵在胸口的吞不下吐不出的悲哀。他會要了我
的命的!因為他,我竟然一無所有。她忘不了那天。是春節前的一天,她想去掉「它」,既
然它已被決定了去掉的命運。她想去達明那兒,和他一起過春節。她不願再忍受那種不適,
既然沒有理由再忍受下去。是曉晴送她去的,在那個灰濛濛飄著細雪的下午。從那以後,一
到這樣的天氣,苒青就有被抽空的疼痛和眩暈。完了之後,曉晴把她送到灰狗站。好冷,苒
青穿著一件十美元買來的舊呢大衣,內著白色的毛衣和墨綠裙子。就是在這種時候,她也希
望見到達明時,她不會看起來太難看。
在車上的五個小時,她一直昏昏沉沉。車內和車外都是漆黑一片。她不知一切是否只是
個夢。她欲哭無淚。
當達明把她從車門上攙下來時,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她沒有看清達明的神色。
「達明,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在等地鐵時,她對閉著眼睛對他說。她的聲音彷彿
從遙遠處傳來,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痙攣的疼從小腹陣陣湧來。
那天晚上,她什麼也不說,只是哭。無聲地哭,她愧對於那沒有機會來到世上的
「它」,更愧對於自己和自己的期盼。她哭了好久好久。淚水把半邊枕頭打得濕漉漉的。達
明不得不趴在她身上,說:「苒青,難道只有這樣嗎?難道只有這樣我才能安慰得了你
嗎?」
可是,只有哪樣的什麼才能安慰得了我的失去和苦痛!她在心裡拚命喊道。苒青的一切
都被掏空了。這輩子,能填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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