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久前幾天,收到一封信從新澤西寄來的信。信的開頭是這樣的:
百合小姐,前幾天,一位朋友寄給我一份從計算機裡打印出來的電子雜誌<<聯誼通訊
>>,上面有您寫的小說<<請給我機會說「我愛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故事是不是真
的?故事中的林涵是不是真名?您是不是故事中的「麗蓮」?我的前夫叫林涵,這也是朋友
寄這篇小說給我的原因。但是,林涵不是在考特蘭市,而是在雪梨市。我等著您的回信。
黃憶儂
1994年1月
我不知林涵曾有妻子。他離開我之後,我曾搜集所有他曾發表過的東西,發現在他的小
說中,總是有個叫依君的女人,是主人公「他」深深愛著,卻又早早地失去了的妻子--她
死於難產。我想這是文藝作品,也就沒多想。如果這個黃憶儂真是林涵的前妻,那他們為什
麼分開了呢?為什麼林涵在信裡,在電話裡從未提起過呢?為什麼在作品中又說她死了呢?
也許,根本和作品無關?
林涵已走了一年了。日子裡,除了唸書和應付平常的雜事,就是想他,想像他。別人不
信,自己有時也難以置信,會這樣地愛一個從未見過的男人。晚上,睡不著時,就會拿出那
張寫滿我名字的白紙,坐在昏黃的燈前,閉上眼睛,默默地幻想自己在和他對話。「麗蓮,
等我。」他這樣說。林涵,我一直都在等你,我聽見自己對他說。總覺得他的手在輕柔地撫
摸我的頭髮。我不敢睜眼,怕一睜眼這種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消失了。
馬上給黃憶儂回了信,幾天後,收到的是這封長長的信。
百合小姐,多謝您的回信。這樣說,我的前夫,我女兒的生身父親,林涵,真的死了。
我說不清自己的感覺,也不知該對你說些什麼。我曾是林涵的妻子,但他從未給過我做妻子
的那種滿足,安全,和幸福。有過的,只是心酸,悲哀,和難辨夢與現實的恍惚感。我相信
您會很想知道我和林涵之間的一切,所以,就讓我從頭講吧。
我已五年沒見林涵了。五年,在人生短暫的歲月裡,應不是段很短的日子吧?特別是想
想林涵給我這五年所帶來的苦難,這不到兩千個日子漫長得如同幾個世紀。我熬得差不多出
頭了,他也死了。是天命?關於他的一切,好多已很模糊了,特別是結婚後的那段日子,大
概是我自己不願記憶那幾個月吧?
認識林涵,是七年前的事了。他是那所教師進修學院分來的第一個研究生,不,確切地
說,是代培的。林涵原是山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的學生,畢業後,考清華大學語言系的研究
生,但差了幾分。清華大學告訴他,若他能找到一個單位為他出學費,每年八千人民幣,他
就可入學。他找到了本省的那所教師進修學院,那時我爸爸是學院副院長,跟我提起過,所
以,在林涵還沒來之前,我就知道有這樣一個人了。教師進修學院畢竟不是正規大學,那時
候根本沒研究生願來,因此,林涵是第一個。
第一次見到林涵時,是中秋節前一天,院裡的年輕教職工們一起去黃河邊比賽放風箏。
「那就是林涵,」一個女伴指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的背影對我說。那時我們正在校門口集
合,等一起騎自行車走。
那天林涵穿件黑色的套頭衫,藍色牛仔褲,頭髮有些嫌長,批在肩上。他和別人不一
樣,我想,至少,那時的男孩們很少穿黑色上衣,除了西裝。我好奇心強,就一直盯著他背
影看,希望他能轉過頭來。可他就一直那樣背對著我們大多數人站著,直到出發。待他調過
頭,走去推他的自行車時,我看到了他的臉。很是蒼白,眉毛很濃,微皺,顯得很憂鬱。下
巴尖尖,嘴唇很薄。不知為什麼,我心裡有股微微的寒氣吹過。
到了黃河邊,我們便開始放風箏。所有別的人都說著笑著,跟在風箏後跑來跑去。唯獨
林涵,默默地一個人站在一邊觀望。「這人真怪,」女友對我說。我撇撇嘴,沒講話。真
是,不願玩就別來麻(口麻),我心裡也在說。
吃中飯時,大家圍成一堆,把各自帶來的食物「共產」。林涵剛好坐在我旁邊。「我知
道你是林涵,咱們院裡學位最高的。我叫黃憶儂,在教育系。」
「你好,」他好像很不情願地笑了笑。「我在中文系。」
「我知道。怎麼不吃?」
他吃起東西來也好像是被迫的,很不高興的樣子。
「他怎麼讓人覺得這麼累!」我心裡嘀咕道。
飯後,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我對這些一竅不通,看都看不懂。
「林涵,散步去怎樣?」
「好啊,」他還是憂鬱地笑笑。
他這一笑又使我有些沉重。和他去散步,會有什麼樂趣!「如果你要和他們玩,或者你
想看他們玩,就算了。」我趕快說。
「我對這些沒什麼興趣。」他憂鬱地解釋說。
我和他慢慢地沿著河邊走著。秋日的天很藍,沒有一絲雲彩。陽光懶洋洋地灑下來,照
在身上,感覺像是有只溫暖的大手在撫摸自己。黃褐色的河水靜靜地流著,陽光下閃閃發
亮,如同液體的銅。對岸是無邊的待收割的玉米田,淺金色的,在和風中微微起伏著。
林涵不作聲,我也找不出話來。我一會看看河水,一會看看腳下,就是不敢扭頭看他,
怕他那憂鬱的臉又使我感到累。腳下不時濺起些沙塵,弄得鞋面白白的。
走到一片樹林邊,我停住步,看也不看地對他說:「坐會兒怎樣?我已走累了。」特別
是和你一起走,我心裡又追加了句。
我們並肩坐在河邊,沉默著。背後樹林裡,有蟲兒在「唧唧」叫著。其實,應有種很和
祥的秋的感覺,可是,旁邊有這樣一個人,我覺得連空氣都沉重得像黃河水。似乎能隱隱約
約聽得見他呼吸的聲音。我實在忍受不住,轉過頭,發現他正看著河水發呆,但那眼神,卻
像是在盯著一個什麼遙遠的或是空洞的地方。
「林涵,說點什麼吧,為什麼不說話呢?」我簡直是近乎哀求了。這樣的沉默讓人窒
息。
「講什麼?」他收回目光,無奈地看看我。「講什麼?」他又重複道。
「幫幫忙,林涵,隨便講什麼,你總不是啞巴吧?」我有些惱火了。
「我不習慣跟人面對面談話」,他很認真地說。
「什麼!我們也沒面對面啊,」我抓起一把沙,看沙粒從指縫間緩緩流下。
「不是這意思。我是說我不願直接和人講話,我寫信寫得很好,」他直直地看著我,又
稍帶遲疑地補充道:「我在電話裡也比較善談。」
「怪物!」不是因第一次見面不好意思,我真想這樣對他大叫。年齡相仿的男孩或男人
中,還沒見過這樣的呢。「那你給學生上課怎麼辦?」
「上課是另外一回事,那只是一種表演,比較機械,不用加任何個人感情或感覺在內也
沒關係。所以,可以對學生視而不見。和人談話不一樣,很消耗能量。」他說完便緊閉上嘴
唇。
我瞪了他一眼,想反駁,可一看他那幅樣子,就覺得所有能量都被消耗光了,一種疲憊
感,頓時爬滿全身,使我想睡去。
「回去吧,」我無精打彩地說。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怪人,我又在心裡說。自己活得不累
嗎?讓周圍的人也好累。誰找了這種人,才算倒了霉。我惡狠狠地無聲詛咒著。林涵,林
寒,使樹林都寒心的人,我無聊地嘟囔著。可他,就像沒聽見一樣。發誓再不跟他打交道
了。
後來,還是不時地聽到了些關於林涵的事,比如說,他課上得很好,經常是連教案都不
用,卻能引經據典,頭頭是道,比如說他邋裡邋遢,襯衫領子經常一角在外,一角在內,頭
發也常油膩膩的,比如說他晚上經常熬夜寫詩,已有數首發表,省內的詩刊<<黃河詩報>
>還發過他的專集,等等。我因念文科,平時雖不寫詩,卻愛讀詩,和大多數年輕的女孩一
樣,願意和那些所謂的詩人和作家們打交道。若不是他有這麼種怪性格,我肯定會想法接近
他的,但他怪得不近情理,也就對他沒什麼興趣。再後來,聽說他和省裡一個什麼副廳長的
女兒談戀愛,那女孩只有高中文憑。
年底的一天,聽爸爸回來說,林涵想出國,美國一家大學錄取了他,讓他去念語言學博
士學位。「他倒是挺能折騰的,」我邊吃飯邊有一答無一答地和爸說話:「以為他是個呆頭
詩人,看不出腦子還稍微會動一點。」院裡從未有人出過國,好像聽都沒聽誰談起過想出
國。
「他是個很聰明的人,很有才。」爸爸挺讚賞地說。「你們這幫人只知混,男的打麻
將,追女孩,女的織毛衣,東家長西家短,沒出息。」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咱院又不是正規大學,是教師進修學院,學生也不是正規學
生,是下面中學那些沒文憑的教師來混文憑的地方,要那麼認真干麻?」我嚥下一口飯,接
著道:「那林涵光聰明有什麼用?怪物一個!若大家都像他那麼聰明,咱院成精神病院
了。」
爸爸不滿地瞪了我一眼,沒吱聲。過了會兒,又問:「你和啟明處得怎樣了?」
啟明是我中學同學,在山東大學歷史系教書。「說不上好壞,他對我挺好,可我有時覺
得不太滿意,他像沒長大似的。」「你長大了嗎?還不是天天瘋瘋顛顛的。」爸爸撇了撇
嘴:「這種事你自己看著辦,我和你媽都不會干涉太多,況且,我們也差不多是看著啟明長
大的,那孩子,倒也的確不錯。你媽再過一星期就回來了,到時讓啟明來家裡吃飯。」媽媽
去上海進修去了,還沒回來。
「爸,林涵的申請你們准了嗎?」我心不在焉地問。
「怎麼會呢?他才來半年,院裡可是給他付了兩萬四千快錢,怎麼能說走就走?除非他
把錢還清。」
「從哪兒弄這麼多錢呢?存心不放他就是了。」那時,兩萬四千快對教書的人說,可是
不少數目。
「本來就是不應放他,他當時簽了合同說要至少為院裡服務五年。」
爸說的有道理,我也就不再爭下去。不過,那林涵是那種性格。。。。。。會不會特別
覺得挫折?唉,這種怪人,管他呢。
以後在路上見了林涵,也還只是打個招呼,從未停下來講超出那「你好」兩個字範圍以
外的話。再後來,聽人說,林涵揚言他一定要出國。我聽了也只是笑笑:「去借兩萬多快錢
還是等五年後?這人也真是。」又聽說他夜裡還是寫詩,不過,有時還聽<<美國之音>>
學英文。
寒假沒事,把圖書館幾乎所有的文學雜誌全借回家,不管小說,詩歌,還是散文,逐一
讀過。發現林涵不僅寫詩,也寫小說,<<山東文學>>連續兩期都有他的小說。那篇<<
藍陸>>寫得非常感人。寫的是「我」在迄今為止的二十幾年生命中,那種總也擺脫不掉的
內心深處的孤獨寂寞,和對這種孤獨寂寞的恐怖及掙扎。因為「我」無力逃避這種孤獨掙
扎,「我」只好寫詩,寫小說,在想像的世界中給自己塑造沒有孤獨和寂寞的空間。「我」
怕和人交往,因為和人交往很費情感和力氣,使「我」更孤獨更寂寞。即使和女友在一起,
也是孤獨寂寞得要命,沒法和「她」靠近,也不想。「因為內心比別人豐富,因為思想境界
比大多數人高,和別人在一起時,總有種從天空俯視地面的悲哀,有種高處不勝寒的孤
單。」「我」這樣解釋自己的孤獨和寂寞。林涵很逼真地描寫出一種屬於人的天性,特別是
一種屬於那種具有靈氣的人的天性中的與生俱來的孤獨。在「我」看來,世界是片藍色的陸
地,是那種令人憂鬱和絕望的色彩。
我知道林涵在寫自己,心中對他有了種深深的理解和同情。我雖然不像他感覺的那麼強
烈,卻也常常有種「人心和人心之間的距離永遠走不完」的感慨。特別是在人群中,常覺得
自己在隔岸觀火,融不進去。不過,有寵愛自己的父母,有啟明的體貼愛護,有一大幫男男
女女的朋友,日子裡自己獨處的時間不是很多,所以也顧不上去想更多的,去體會更深的。
林涵的日子,是不是每天都過得很累很痛苦?我想有機會問問他。
日子很快就過去了,轉眼,已是「五一」。院裡幾個年輕人閒得無聊,便商量辦個文藝
晚會,讓我去找「有潛能」的人出節目。能問的我全問了,算一算節目倒也是不少。晚會的
前一天傍晚,我自己沿著校門口那條護城河邊慢慢悠悠地逛著,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河邊
儘是開滿紫花的梧桐樹,夾著綿綿垂柳,在晚霞粉紅色的光亮中,分外有那種北方古城的醇
樸和親切。濃郁的花香隨風陣陣飄來,如多年陳酒。在這種時候,胸懷好像特別寬闊,容
忍,我情不自覺地哼起了支什麼歌。
「黃憶儂-」走到一個小乘涼亭邊時,聽到什麼人叫我。扭頭一看,是林涵。他坐在亭
裡的木椅上,手上燃支煙。
「林涵,想不到你也-」我剛要說想不到你也過得有點人味,話到口邊,又嚥了回去。
畢竟不熟悉,不應太刻薄。我沿石階上去,在他身邊坐下。
「聽說黃副院長是你父親?」林涵吸了一口煙,抬起頭,看著靜靜上升的白色煙圈,問
道。
「是呀,我是獨生女,在家裡,我比我爸權力大。」我想盡力把氣氛弄活點。
可他只是「嗯」了一聲,仍然若有所思地看著那漸漸散開的煙圈。
「林涵,明天有晚會,你貢獻個節目吧。」我沒話找話地說,知道他肯定拒絕。
」好,什麼樣的?」他的反應讓我大吃一驚。
「隨便。你不是會寫詩嗎?來個詩朗誦怎樣?要你自己寫的,別的節目已差不多了。文
藝節目後是舞會,穿漂亮點,請你女朋友來吧。」
「我們已分開了。」他面無表情地說。
「對不起,」我想我還是不問為什麼的好。「這種事是難免的,」我覺得自己實在是無
話可說。
「沒什麼,這種事。。。。。。沒什麼。」他又吸了一口煙。
我說不清他話裡那種口氣。「聽說你想出國?」
「是的,可院裡不批。」他有些惱火地說。「你呢?有這打算嗎?」
我搖搖頭。「從沒想過。就這樣混挺好的,何況爸媽就我這麼一個孩子。」
又坐了會,真受不了他那種德性,我便離開了。
第二天晚上的晚會很是成功,禮堂裡幾乎有些坐不下了。唱的,跳的,拉的,彈的,每
個參加演出的人都很認真。林涵的節目在最後,當他站在台上時,我覺得心裡猛然一跳。他
穿一條乳白色長褲,黑襯衫,白領帶,使得他的面孔更加蒼白。他的目光是那麼憂鬱!真想
走向前,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裡,告訴他不要這樣憂傷,告訴他日子裡有我,告訴他應該微
笑,在我的目光裡!我很命地甩甩頭,丟開這些莫名其妙的衝動,使自己靜下心來。
「把那小站的單程車票卡在手裡,你憂鬱的頭髮不要焦躁,忘記車窗上垂掛的黃絲帶,
離別離別就是流浪,遙遠的草原上有我的小屋,方形煙囪下站著等我回家的人」
他的聲音緩慢,低沉,每一行詩句,都好像被賦予了靈性,淋漓盡致地向人訴說著一種
滄桑,遙遠,辛酸和無奈。我感到淚水在眼中慢慢聚積著。
「我發誓多年後我還要收藏這張單程車票
儘管我疲憊的體內一次次地
佈滿原野乾枯的蒺蒺草和冰冷的石頭
佈滿夜晚沒有你的荒涼。。。。。。」
在掌聲中,林涵深深鞠了一躬,然後大步走下台去。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淚,重重地歎口
氣。林涵,跟別人太不一樣。
接著便是舞會。啟明沒來,說是要備第二天的課,沒空。實際上我知道,他是對這類事
根本不感興趣,怕來掃了我的興。他既然這麼體貼,我也就樂得個盡情玩,舞伴換了一個又
一個。
林涵默默地坐在一個角落,抽著煙。我不時地瞄一眼過去,有時發現他在看我。我不理
他,一支接一支地跳著,從未停過。
連續跳了兩個小時,我累了,便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下來擦汗。「請,」一隻手伸到我
面前。抬頭一看,是林涵。
我沒說話,站起來,手搭在他肩上。他比我高整整一個頭。跳的是慢三,那首我喜歡的
<<藍色的夜>>:「藍色的星/藍色的夜/我有一個藍色夢。。。。。。」
想起林涵的小說<<藍陸>>,想著他的怪戾,孤獨,寂寞,想著啟明-如果是他和我
在跳這支曲子多好!我情不自禁地微微閉上眼睛,把頭輕輕地靠在林涵肩上。他身上有種很
好聞的檀香皂味,加上煙味,和那特有的男人的體味,使我有些神志恍惚。哦,究竟誰和誰
有緣,誰又是誰的誰?剩餘的三個小時裡,林涵一直是我的舞伴。
舞會完後,我和林涵一起往家走,他的宿舍,就在我回家的路上。已是夜半更深的時候
了,一輪玉盤般的滿月,靜靜地掛在如洗的碧空。從舞會上下來的人們三三兩兩地往四周走
去,空氣中,微風送過陣陣白楊樹的清香。我們倆都不作聲,只聽得腳步的「沙沙」(口
沙)聲。
走到他宿舍門口,我們都停下腳步,看著對方。那樣沉默了一會兒後,林涵開口了:
「進來坐會兒吧,然後再送你回家。」
他的宿舍很凌亂,到處是書,雜誌,還有紙。他把床上的幾件衣服往床頭一丟,拍拍床
邊:「坐吧。」他自己在椅子上坐下,面對著我。
我坐下,可不敢看他。我怕他那憂鬱的目光。我雙手一會兒放床上,一會兒放腿上,一
會兒抱在胸前,覺得是那樣不自在。屋裡沉默得像靜止一般,能聽見日光燈在頭頂上「吱
吱」響著。我感到呼吸都困難了。
「林涵,你寫的詩和小說我都很喜歡。」我好像憋足了力氣才找到話說。
「寫東西的時候才是我是我的時候。」他點上一支煙:「只有那時我才真正屬於我自
己。」他還是那樣慢慢地把煙吐出,看著煙圈漸漸擴大。
「我理解,特別是看了<<藍陸>>以後。」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說這些幹什麼
呢?
「你是個很有靈氣的女人」,林涵又吐出一口煙,「而且你很敏感。看你跳舞時的表情
就知道,你不僅是在踩節奏,你是在用你自己的感覺詮釋舞曲。」他憂鬱的眼光盯住我。
我不想說什麼,也好像無話可說。面對一個算是陌生的男人,我能說什麼?他稱我為
「女人」,女人?我覺得好笑,別人常對我說「你是個很聰明的女孩」,或「你是個很浪漫
的女孩」,從未聽人叫我女人,而且是個「有靈氣的女人。」
「聽說你有男朋友?」
我點點頭,手指在床單上一下一下地劃著。
「準備什麼時候嫁人?」已經有一層薄薄的煙霧漫延在我們之間了。煙味很濃。
「沒想過。我們是中學同學,一直就是很好,太熟悉,所以從未談婚論嫁。」
「噢--」林涵又吐出一口煙。
我突然覺得不安,我不願看他這樣說幾個字,便吐一口煙,然後對著煙圈若有所思的樣
子。
「對不起,林涵,不早了,我該回家了。」我站起來,往門口走去。
他沒說話,也站了起來。待我伸手去拉門時,他抓住了我的手。我大吃一驚,愣愣地看
著他。他握著我的手的手用力一拉,我站立不穩,跌倒在他懷裡。他緊緊地箍住我,使我有
些窒息。「林涵,放開我,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氣憤地說,掙扎著。
他不說話,狂吻著我。
我抬起穿高跟鞋的腳,在他腳上猛跺了一下。他一疼,把我稍鬆開了些。
「放開我,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惱羞成怒地又重複道。他一句話不說,又低下頭來。
我拚命地要掙脫他,可他的雙手是那樣有力。他把我連抱帶拖放倒在床上。當他的溫熱的手
觸到我的肌膚時,我一下子軟弱下來,不再掙扎。和啟明從未這樣親近過,最多是拉拉手,
摟摟抱抱,或者是雞啄米似的吻。當我從陌生的瘋狂和痛楚的暈眩中醒過來時,該發生的已
發生了。燈光白得刺眼。「啟明-」我心裡哭著喊了一聲,淚水從眼角流到枕頭上。悔恨,
羞恥,和苦痛一起席捲而來,我轉過身,把頭埋進林涵懷裡,「嚶嚶」地哭了。
林涵一手挽住我,一手從桌上拿起煙,點著。我感到他把一口煙吐到了我的頭髮上。
「我不願講話,」過了一會兒,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天亮前,我偷偷地溜回家,和衣坐在床上,抱著大白玩具熊看著窗外發呆。
第二天,給啟明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三兩個星期之內不要來找我,我正忙著為<<山東
社會科學>>寫篇文章。我需要時間把發生的事好好想想。
那些天過得昏昏噩噩,什麼也不願想,什麼也不會想。除了給學生上課,就是把自己關
在屋裡發呆。父母問了幾次,是不是和啟明鬧彆扭了,我也總說沒事,就是心裡有些不太舒
坦。他們深知我的脾氣,也就不再羅(口羅)嗦。有時,在路上偶爾會碰到林涵,也還像什
麼都沒發生一樣,打個招呼,別的不多說。恨得我常常對著他的背影咬牙切齒。
終於有一天,打了個電話給啟明,說要和他談談,和他約好在山東大學西邊的「名士
多」飯店見面。
「儂儂,你怎麼這麼蒼白?病了,還是寫文章累的?」啟明一見我就關切地說。
我搖搖頭,淚珠在眼中滾。
他沒有坐對面,卻和我坐到一邊,握著我一隻手。「告訴我,怎麼了?」
凝視著他,我鑽心地疼。認識快十年了,而眼前這一切,是否恍若隔夢呢?
「沒什麼,啟明。餓了嗎?趁熱快吃吧。」我強忍淚水,去給他夾菜。「儂儂,別騙
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他固執地盯著我。
「真的沒什麼,和同事吵架了,沒什麼大不了的,窩氣而已。」我騙他道:「吃飯吧,
吃完後我告訴你。」
「和人吵架了?那有什麼了不起?看你這樣子,我還以為有什麼天大的事呢。」
我不想吃,覺得胸口有些悶,噁心得慌。我放下筷子,看啟明狼吞虎嚥。
「嗯,飯店的菜就是比學校食堂裡的好吃,」他孩子氣地說:「你怎麼不吃?」
「我沒胃口,」我狠命地嚥下那種想吐的感覺,虛弱地對他笑笑:「你好好吃吧,我心
情太糟,吃不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毛病。」
「你也真是,」他疼愛地說:「值得嗎?」
飯後,我們沿花園莊彎彎曲曲的小路散步。花園莊是一小片居民區,全是平房,很多小
胡同左彎右繞,很是幽深。以前,我和啟明很喜歡去那散步,走來走去,走的全是老路,卻
又感覺不是。以後,再沒有這樣的時刻了,我心裡的痛楚開始泛上來。
「儂儂,到底是怎麼回事?」啟明把手搭上我的肩膀:「告訴我,也許我可以幫你出出
氣。」
「啟明,我。。。。。。。」我不知該怎樣告訴他。多麼不想傷他!
「別吞吞吐吐的,到底怎麼了?」
「啟明,」我把牙一咬,「我已和別人、、、、、、我知道對不起你,所以不求你原
諒。我們分手吧。」
「你說明白點,」啟明停下來,雙手扳過我,使我面對著他:「我不明白!你在說什
麼!?」
「我已和別人上床了,明白了吧?」憤怒,屈辱,慚愧,悲傷,絕望,內疚,悔恨,所
有的感覺都一齊湧來,我全身顫抖著,一字一頓地說。我知道我這樣說太殘忍,可是,除此
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讓他一下子明白過來呢?況且,殘忍些,他或許會痛苦短些。
「你、、、、、、別開玩笑!」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臉,我也不願去想像。「儂儂!你-
-」我感到他的手在抖。
「別問我了。我不會再說。我們,算了吧。再見。」我掙脫開,轉頭走去。
「儂儂--」身後傳來他無力的呼喚。我緊咬住牙,不回頭。我不能,為了啟明。我無
情些,他或許擺脫得快些。心被一隻銳刀很命地切剮,五臟六腑都抽蓄(提手邊)著疼,我
拔腿便跑,死命地跑。跑道護城邊上,手扶著橋欄杆,大嘔大吐。「啟明,啟明,啟明!」
我無聲地喊著,感覺不是生離,而是死別。十年,十年的日子!林涵,林涵!可我能怪林涵
嗎?
幾天後,我知道我有了林涵的孩子。天,這到底是怎樣的安排!
先去找林涵。聽到敲門聲,他開了門。「是你?有事嗎?」他擋在門口。
我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突然覺得他是那麼可憎。我推開他,一步闖進去,在床邊坐
下。「我懷孕了,」我直直地看著他說:「我不想去墮胎,太恐怖。」
「要嫁我嗎?」他吐出一口煙,略帶微笑卻依然憂鬱地問我。
「嫁你?」
「是呀,這不是你要告訴我的嗎?」白色的煙圈在他面前越擴越大。
「我嫁給你,林涵!?」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再嫁你吧!
「可以不嫁。你打算怎樣?來告訴我幹嘛?」他又吐出一口煙。
我不再說話。沒別的路可走。我沒有勇氣做未婚母親。
就這樣嫁給了林涵,沒有婚禮,沒有蜜月,只去領了一張結婚證書。父母的憤怒和傷心
可想而知,我不願再去回憶。
本想和父母一起過,林涵不願意。向學校要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父母給買了套家俱和
一台電視,朋友們送了些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就是個家了。我和林涵都沒什麼存款,這樣已
經不錯了。我在家裡嬌生慣養,家務基本上不會做,但稍稍收拾一下房間這樣的事還是能
做,飯是到食堂裡買著吃。
林涵還是不怎麼講話,回家吃飯後,不是看書就是寫東西。我也沒多少話和他說。況且
懷孕反應很大,我吃不下東西,吃了就吐,每天都被折騰得精疲力盡,也沒精神去說什麼。
我覺得我是和陌生人生活在一起。林涵不僅不怎麼講話,連點體貼、關心的樣子都沒表
現出。無論如何,我懷的是他的孩子,我是他的妻子啊!看到我吐,他從未問過或說過一個
字,總是坐在那兒無動於衷。晚上,躺在床上,他睡一邊,我睡另一邊,兩人之間還能睡一
個人。既然已成夫妻,我希望我們能好好過日子,希望我能慢慢地愛上他,畢竟,在一開
始,我並沒討厭他。有時,我試圖挨近他,可他會馬上轉過身,背對著我。沒多久,我的心
就完全涼下來了,儘管,這麼短的日子裡一下子發生了這麼多事,我沒有任何能力來承擔,
也沒任何心理準備,我多麼希望我能在他懷裡靠一靠!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是無法過下去的,
但我得等孩子生下來後再另做考慮。
每天的日子都是這樣過,為了孩子,我強撐著,不讓自己瘋掉或垮掉。林涵也許是詩
人,是作家,但不是人。常人所有的一切素質,他都沒有。
幾個月後,他又申請出國,這次被批准了。他說他要在聖誕節前到美國,領略一下美國
的節日氣氛。我沒有說話,隨他怎樣吧。可父母不願意,特別是媽媽。「林涵,你能不能等
孩子生下來後再走?雖說儂儂有我們照顧,可你總歸是她丈夫啊,再說你不想等看看孩子
嗎?」
「媽,讓他走吧,我有你們,沒什麼。」我不理媽媽投過來的疑惑的目光,很平靜地
說。爸爸在旁邊一直沉默。
我從來未給父母講關於林涵對我的態度,不想讓他們操心。他們問起,我總是說他對我
不錯,只是性格太內向,不喜言談。
林涵走的前一天晚上,上床後,我靠在床頭坐著,用一隻枕頭在背後撐住自己--孩子
一天天長大,我的身子已非常沉重了。他靠在另一邊抽煙。我多次對他講過少抽或不抽,為
了孩子,他根本不聽。說他說得急了,他會慢慢吐出一口煙,惡狠狠地說:「我管不了那麼
多!」現在,他要走了,我有預感,他走後,我們不會再見。
「林涵,談談吧,我想以後我們再沒機會了。」我看著他說。
「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他吐出一個大大的煙圈,那煙圈就在床的上空慢慢瀰漫
著。
我用手煽著煙:「林涵,我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如果你不愛我,我能接受,
但我畢竟不會令你討厭到這個地步吧。再說,我們是夫妻,我懷著你的孩子。」
「我沒對你怎樣,」他不耐煩地說。「我不討厭你,可我也不愛你,我什麼人也不愛,
也沒什麼人值得我愛。」
「那、、、、、那天晚上,你為什麼、、、、、、」
「那不過是一時衝動,因你那晚顯得與眾不同。再說,我那時已想過要和你接近,因為
我想出國,我沒別的辦法,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他很坦然地說。
只為了出國!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放心,我絕不是玩弄你或怎樣。跟別的女人比,我還是挺欣賞你的,你很像女人。我
會對得起你的,出去之後,我會把你和孩子接出去。如果你不願和我過,我們就離婚,你可
再去找啟明,把他也弄出去。」
「林涵,你這樣的性格,我無法接受。可是,我們快有孩子了,也得為孩子想想,我希
望我的孩子會在一個正常的幸福的家庭中長大,難道你不願你的孩子過得快樂嗎?我從未要
求太多的,只願象任何普通的女人那樣,有個溫暖和睦的家。」
「憶儂,」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稱呼我.「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我沒辦法。我就是這
樣,任何和我在一起的女人,都會使我失望,使我疲憊。我覺得我只能在想像中愛一個女
人,因為只有在想像中,女人才是完美的。現實中的女人都太庸俗了,不再是水做的。你和
大多數女人不一樣,所以我那晚才、、、、、、、當然,我是想利用你達到出國的目的。這
並不罪過,既然沒有想像中的感情,就乾脆現實些算了。我也不知我到底是不是壞人,是不
是也無所謂。反正我從未指望什麼人懂得我,理解我,我一直是自己懂得自己,理解自己,
安慰自己,也已習慣了。和紡織廳副廳長的女兒來往,只是因她爸是當官的,但後來發現根
本幫不了我什麼忙,加上她是個俗不可耐的女人,和她在一起,我連半點衝動都沒有。」
我呆呆地看著他。這是他第一次對我講這麼多話。他還是那麼憂鬱,那麼蒼白。我心裡
又開始疼起來。畢竟,他是我腹裡孩子的父親啊!想起第一次見他,想起那晚的舞會,想起
那夜的瘋狂和痛楚,想起這麼多日子以來,和他共食共宿,我所有的怨氣都突然消失了,只
有種無限的悲哀和辛酸在心裡翻騰著,膨脹著,讓我覺得一下子孤立無助。「你知道嗎,林
涵?」我淚流滿面地說:「也許,我是想愛你的,不然,不會有那晚的。看著你在台上朗誦
你的詩時,我哭了。自從看了你寫的詩和小說後,我就常想像你的孤獨和寂寞,還有因孤獨
和寂寞帶來的苦痛和絕望。所以,那天晚上、、、、、、、後來,我沒有怎麼反抗。結婚
後,我希望我能慢慢愛上你,希望能被你愛,希望晚上睡覺時,我能靠在你懷裡。可你總是
不和我講話,你從來不抱我,不吻我,從來沒和我親熱過。我覺得在我和你生活在一起的第
一天,就被你拋棄了。現在看來,你早就把我拋棄了。不,不是,你從來沒愛過我,也談不
上拋棄,只能說我們從未靠近過,結合過。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就過不下去了,有時我
好怕自己死掉或發瘋。」我已泣不成聲。
林涵長歎一聲,把我攬在懷裡。「憶儂,也許我對不起你,但我不是想故意傷你,我只
是沒有辦法愛你,儘管別的人會覺得你是個很可愛的女人。我沒辦法使你幸福,就像我沒辦
法使任何女人幸福一樣。有時懷疑,自從這個世界上誕生了我,便誕生了永恆的孤獨和寂寞
的意義。我相信你難以理解和相信這點,因為你未曾體會過,儘管你是個很善解人意的女
人。即使做父親,也不是件使我高興的事,因我知道,我無力承擔做父親的責任,我連女人
都沒辦法愛,怎能有辦法愛孩子呢?你要留下孩子,我也不會說不,因我知道,孩子不會是
我的,只是你的,儘管我也參與了創造它的過程,將來,若我們還在一起,我會給孩子吃穿
給錢花,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若不能在一起,孩子叫不叫我父親都沒關係。血緣對我來說
也沒什麼,不過是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通道而已,所以,孩子是否自己的,自己是不是
父親都是無所謂的。我知道你難以接受我說的這些,我也不在乎,本來就沒什麼人能接受
我,所以我不願和人講什麼,只是白費口舌罷了。我又講累了,不講了吧。」
我已停止了哭泣,注視著他,有種迷迷惑惑的感覺,不知一切是否真實?不自覺地,我
把手放在隆起的腹部,輕輕撫摸著那即將來臨的小生命。等待他或她的,會是什麼呢?無論
如何,我要用我所有的愛,用我的生命,使他或她健康快樂地成長,我相信,我無限的母
愛,會給我的孩子建起天堂。
林涵伸出雙手,輕輕扶住我的肩頭。煙味夾著他的體味使我恍惚起來。「藍色的夜/藍
色的星/我有一個藍色的夢、、、、、、」哦,林涵,林涵、、、、、、告訴我,這一切,
是夢還是真?我的臉埋在他肩上,霎那間,淚水把他的襯衫濕了大片。他的手,輕輕拍著我
的背。
那夜,我幾乎沒睡,頭挨著他的肩,手握著他的手。聽他在旁邊沉睡,睜大眼望著天花
板,不時地感到孩子在體內活動著,我絕望地想知道我是不是在做夢!又想起張承志<<北
方的河>>中那四句歌詞:「你我都經受著考驗/那麼你曾經是我的誰/如果這一切從此崩
潰/那麼我又是你的誰。」林涵,我知道我未曾是你的誰,也永遠不會是你的誰,可你究竟
是我的誰?你究竟曾是我的誰?你究竟會是我的誰?
第二天去機場送他時,我沒有流淚。我一直等飛機消失了蹤影才離開,腦袋空空地回了
家,便一頭栽到了床上。他的氣息依在。
對不起,百合小姐,我已好疲倦。我覺得我再也沒有力氣去回憶從前。林涵居然已死,
這是我從來沒有想像到的。林涵出國後三個月,孩子出生了,是個很像林涵的女孩,但她眼
裡沒有林涵的那種憂鬱,黑黑的小眼珠,像天上的星星。現在她已四歲了,是個很美麗,很
可愛的小姑娘。但是,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告訴她關於林涵的一切,不會讓她知道她的生身父
親是怎樣地給她的母親帶來了無法癒合的創痛。幸運的是蒼天有眼,我熬過了這五年,現
在,我已有種很穩定的日子。我想,我說了這麼多,您肯定還是有疑問,比如,我怎樣來了
美國,和林涵之間的一切是怎樣結束的?等等。可我現在實在是好累,回憶以前,有時需要
消耗太多的精神和氣力,何況,我並不是個非常堅強的人。如果您什麼時候有時間,我希望
能見您一次,那樣,我可以和您講完有整個的故事,也想知道,您是怎樣的一個女人,這樣
不可思義地愛一個您從未見過的男人。然而,不管怎樣,我只覺得不值。林涵是個太自私的
男人。就寫到這裡吧,我希望我們能面談一次。望您保重!
黃憶儂
1994年1月
黃憶儂、、、、、、我一遍遍地念叨著這個名字,越發恍惚起來。林涵的前妻?她說的
關於林涵的一切是真的嗎?她還有個女兒,是林涵的孩子、、、、、、林涵,林
涵、、、、、、我拚命去想他,卻發現他在我腦中沒半點印象。只有他的名字--林涵,林
涵--林涵,你現在哪兒呢?等我,等我,突然不知道這句話是他對我說的還是我在對他
說。林涵、、、、、、黃憶儂、、、、、、我要不要去見她呢?1994年四月1日凌晨3
點於PENNSTATE為--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