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白帆

雲台書屋

女 大 學 生 綜 合 症


  我第一次遇到王東方的時候,她正在大發脾氣。

  那時候我大學剛畢業,興許是運氣吧,被分配到市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工作。一天, 頭兒吩咐我到 省人大去辦點事兒,不巧得很,他們正在忙著分魚。快過年了,分一點外邊難得買到的東西, 也算是機關的 一點福利。既然辦不了正事兒,我只好站在旁邊,看著他們把魚分完。

  那負責分魚的人,看樣子是個行政處長,真可謂八面玲瓏。他一邊稱魚,一邊忙著跟人打招呼,說笑話, 逗得人人高興而來,滿意而歸。

  「王東方,輪到你了!」有人叫道。

  只見一個高佻的姑娘走過來,微笑著把籃子遞給行政處長。

  她看上去非常漂亮,有一種特殊的魅力,叫人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尤其是那彎彎的秀眉下面, 一對清澈 明亮微微帶凹的眼睛令人難忘。它們隱藏在濃密的睫毛下,當她微笑的時候,洋溢著一種溫柔活潑的生命力。

  「你是單身,我特地跟你挑幾條小的,免得你一次吃不完。」行政處長好像很關照她似地說。

  「小一點沒關係,只要能吃就好。」王東方邊說邊寬容地接過了籃子,她剛抬腳要走, 卻不小心撞翻了 錢秘書的籃子,滿籃的魚潑在地上,激起了一片「嘖」「嘖」的聲音。

  「好魚!好魚!淨是青李鯇!」

  「我還從沒有見過這麼整齊的魚呢!」

  「王東方,你看,比你的魚強多了!你那是什麼啊?淨是些鰱子胖頭的下等魚,又小又不新鮮。」

  王東方的臉色漸漸地變白了,我真懷疑這些人是故意挑撥,不由得替她捏了把汗。

  「嘩」地一聲,王東方把籃子甩在地上,提著籃底往下一倒,把魚撒了一地。 她指著行政處長說:「你 們真是欺人太甚了!你看看,你給我的是什麼,給他的又是什麼!」

  「這又是何必呢?這魚又不是我的,是給許副主任送回家的,人家都不說,就你是人尖子, 受不得一丁 兒點委屈。」錢秘書大為不滿地說。

  「不管是誰的,既然是機關的福利,就應該大家一律平等,為什麼當官的要特殊呢?」

  「好了,別吵了,我跟你換幾條吧,其實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啊!」行政處長說。

  「哼!」王東方冷冷地說:「狗眼看人低!這魚我不要了!」

  有的人幸災樂禍,有的人連連搖頭,王東方卻不再理會他們,揚長而去。

  

  

  後來,我才知道,她就是大名鼎鼎的「老姑娘」。人們說,她脾氣很古怪,人很聰明,才氣, 論模樣, 不愁找不到好婆家。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別人給她介紹的對象,她一概拒絕。她身邊的追隨者一大排, 她成 天跟人家瘋瘋顛顛,只要談到婚姻,就請你滾蛋。這還不算,她平時很傲慢,不大理人, 大家都住機關的宿 捨,都是同事,進進出出時遇到了,點個頭,問聲好,也算是起碼的禮貌,可她從來不跟人打招呼。 機關裡 的婦女們喜歡聚在一塊張家長、李家短地議論,她從來也不參與。鄰里的夫妻吵了架,大家勸和不勸離, 她 卻勸別人離婚。此外還有許多閒言碎語。總之,她在人大系統是一個常常被人議論的異數。

  我覺得這並不奇怪,雖然都快要進入二十一世紀了,大多數中國人卻仍舊保留群居的習慣, 沒有尊重個 人隱私的概念。加上人大機關是個閒地方,上班後男人喝茶、看報,女人談天,總有些人成為談資, 偏她又 總是特立獨行,我行我素,自然經常成為別人的話題。

     恰逢省人大代表大會開會,抽各地方的人幫忙,頭兒說我剛出校門,應該到大會上去段練段練, 見見世 面,就把我派去了。 

  我被分到秘書簡報組,下組做記錄,組長說,我們做完了記錄,須整理成簡報,然後交給簡報編輯。 我 的簡報編輯便是王東方。

  可是我卻到處都找不到她。第一次參加這種大型會議,聽說人大代表都是一些名人,開會都很認真, 也 很挑剔,脾氣也大,我可不喜歡他們發我的脾氣,認為我是個不中用的笨蛋,然而我一點經驗都沒有, 真不 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正沒著落處,遇到了經常去市人大的陳敏。我像遇到了救星,一把抓住他,要他介紹一下大會工作經驗。

  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說:「別緊張,其實人大的大會說穿了就是那麼回事。那些老頭子雖然愛提意見, 可是你不理他,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倒是你做記錄和整理簡報時要注意把關, 千萬不要把那些激烈的攻擊性 的言論弄到簡報上去了。咱們在機關混,只要不出政治錯誤,別的都好說。」

  「真得謝謝你,你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還有這一層秘密呢。」我真心地說。

  他拍拍我的肩膀,微笑著地說:「機關的名堂多著呢,慢慢學吧。」

  

  

  

       

  那是一個多事之春。胡耀邦剛剛逝世,北京傳來學生遊行的消息,我們這裡也有學生遊行, 還有學生到 人大、政協會場外要求會見會議代表。

  代表們雖然沒有出去跟學生直接談話,可是許多人都很關心學運。有些人的發言談到學運的問題, 說前 幾年的反資產階級自由化處理太過火,影響了學生的愛國熱情,弄得學生們對國家的前途灰心失望, 振作一 點的,有點報負的,忙著考托福出國,頹廢的就尋歡作樂,成天談戀愛,打麻將,跳舞。 代表們希望以後政 府處理學運要慎重,要注意保護學生的愛國熱情。

   還有一些代表發言涉及到文教、科技、工商等各方面存在的問題和不正之風,有的批評還很尖銳, 直接 涉及到一些省委的主要領導。這些我都用心地作了記錄。

  晚上編簡報時,我看著記錄稿發了愁。憑良心說,我真的希望這些內容能發出去, 如果代表們的意見能 真正起到一點作用,對國家民族都有好處。可是我又不能不考慮陳敏的話,興許他說的是真的呢? 我可不願 意剛到機關就得罪了頭兒。我還想好好地混一混呢。

  我拿著記錄稿去找王東方,可她還是不在。我只好又去找陳敏。

  走進他的房間,只見他正在看一個內部錄像,一對男女正在那裡赤身裸體地尋歡作樂, 也不知他是那裡 弄來的。

  他一邊招呼我坐,一邊邀請我一起看錄像。他看我忐忑不安的樣子,笑笑說:「別緊張, 這是省公安廳 掃黃時沒收的錄像帶,我借來只不過是想見識見識,你放心,沒人會抓你。」

  雖然他這麼說,可是頭一回和一個單身的男人一起看這種錄像帶,我還是心裡惶惶然。

  他也不勉強我,把電視關掉了。

  他翻了翻我的記錄,說:「你注意到沒有,這次的學運這麼大的規模, 我們省裡參加遊行和靜坐的也不 少,為什麼省報和市報都隻字不提?我估計這是省委的意見。我們要跟省委保持一致, 才不會犯政治上的錯 誤。你應該刪掉關於學運的內容。那些直接批評省委領導的言論,最好也不要發。 一般性的批評不正之風可 以保留。還有一件事你千萬要注意,凡是遇到領導同志的名單,先後次序一定不要弄錯了, 否則你就闖大禍 了。如果你把該排在前面的,放到了後邊,老頭子會大發雷霆,一個電話打來, 從此你在機關被打入冷宮。 可是如果你把該放在後面的排在了前邊,萬一老頭子真以為他突然升了官,興奮過度,搞成腦溢血或是中風, 那可糟了,是吧?我們憑良心做事,不能害人性命,對吧?」

  他微笑地看看我,我似懂非懂地連忙點點頭,他滿意地接著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其實參加人大會 議啊,只需要用一分的精力為代表服務,可是你得拿出五分的精力為黨內的領導效勞,還有四分呢, 可不能 太虧待自己,應該好好享受豪華賓館的一流服務,多看幾部內部電影,多吃一點美味佳餚。這樣做下去, 我 保你官運亨通。」

     乘著他說話的工夫,我趕緊整理簡報。聽到他這些聞所未聞的奇談,我忍不笑起來。他一看我高興, 就 更來勁了,說:「這可是我在機關工作多年才悟出的真理,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是看你人不錯, 才告訴 你這些,要是王東方那怪物啊,我才不教她乖呢!」

  提起王東方,我倒想起來了,該問問她的下落,不然我的簡報編好了也沒處交啊。 沒想到我不問則已, 一問他就變了臉色,哼了哼鼻子,說:「誰知道她的行蹤呢,她一向是獨往獨來慣了的。 她以為自己多麼清 高呢,以為自己是陶淵明,別人都是庸俗不堪的蠢貨。其實她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念了幾年大學, 自以為了 不起,眾人皆醉我獨醒,還想改造社會呢!哼!不栽跟頭才怪呢!」

  「那我這簡報怎麼辦呢?」我不禁著急起來。

  「這你放心,她會來的。她對工作倒是挺認真的,認真得讓你難受呢!說不定這會兒她正等著你呢!」

  我一聽,趕緊抓起簡報稿就跑,陳敏在我身後哈哈大笑。

  

  

    

   剛跑進我的房間,就看見王東方坐沙發上,正在跟幾個縣人大的工作人員聊天。 他們好像聊得挺高興, 不時發出開心的笑聲。

  她今天的打扮很出眾。齊肩的披髮,在兩邊編成兩條小辨, 身著一件淡紫色的蝙蝠衫和一條褪了色的牛 崽褲,顯得清純、灑脫,不過在大會這青藍色的人海裡,卻有點格格不入。

  看見我進來,她熱情地站起身,主動地跟我握手,說:「我叫王東方,是你的簡報編輯, 你的簡報都整 理好了吧?」

  我趕緊拿出剛剛整理過的簡報遞給她,她一接過簡報稿,就彷彿忘記了我的存在似的, 自顧自地看了起 來。

  我只好自己看電視。又怕吵了她,就把音量開得小小的。

  一會兒,她看完了簡報,皺著眉頭說:「你這簡報太沒有內容了。這樣的簡報代表們可不會滿意。 你的 原始記錄呢?」

  我一邊把原始記錄遞給她,一邊伸辯地說:「是陳敏告訴我應該這樣整理的。」

  她不屑地說:「難怪這簡報象白開水,你別聽他的,這人滿腦子的官場經,都像他那樣啊, 中國早完蛋 了。這樣吧,你不熟悉情況,以後就直接把記錄交給我好了。」

  我雖然覺得她頗有點霸道,但是想到我每天可以省掉幾個小時的勞動,便暗自高興起來。

  

  

     

  可是,事情真的被陳敏不幸言中了。我們的簡報很快就惹出了麻煩。

  第二天下午,負責簡報工作的副秘書長把我和王東方找去談話,批評我們簡報把關不嚴, 他說應該刪掉 關於學運和直接批評省委領導的言論。

  我心裡打著鼓,後悔沒有按陳敏的意思辦。

  王東方卻滿不在乎。她說:「我覺得我沒有錯。如果有錯,也是我一個人的問題,跟白帆沒有一點關係。 讓她走好了。」

  副秘書長點點頭,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事只有你才會幹。又吃力,又不討好,這是何苦呢?」

  王東方譏諷地說:「討好的事我不會,誰會誰去做。」

  那位素以涵養好而聞名的副秘書長刷地變了臉色,厲聲說:「你不要自以為了不起, 我走過的橋比你走 過的路還多,現在還輪不到你說話!」

  王東方從鼻子裡哼了兩聲,便拉著我,離開了副秘書長的辦公室。

  我還從來沒見過誰敢這麼公然地頂撞領導,不由得捏了一把汗。我勸她去跟頭兒道個歉, 免得以後穿小 鞋。她卻滿不在乎地說:「找那麻煩幹什麼?有的人謹小慎微地過了一輩子,到頭來還不就那麼回事? 我都 替他們累得慌。我可不要那樣窩窩囊囊地活一輩子,我的哲學是要說就說,要做就做,誹謗、中傷都無所謂, 我又不是為別人而活著,我活著為我自己,只要我自己高興就行了,你說呢?」

     多麼痛快!「我活著為我自己」,我怎麼一直沒想通這麼簡單的一個問題呢? 為什麼從來沒有誰這麼說 過呢?是他們沒想到還是他們不願意說出來呢?我不知道,更 不知道該說什麼,終於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我們第二次見面是在這年的夏天,那是「六四」之後,聽說王東方雖然受到機關的重點「保護」, 沒有 上街去遊行,可是她在機關裡大罵李鵬,所以仍舊是重點清察對象。我想起她的家遠在河北, 本地沒有一個 親人,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決定去看看她。

  我買了一點菜,想了想,她一個人在家,可能情緒不好,說不定很多天都沒有好好吃飯了, 就又買了一 條新鮮的武昌魚,因為不知道她的地址,所以得先去省人大打聽打聽。

  門房值班的是一個乾乾瘦瘦的五十多歲的老頭子,聽見我說要找王東方,就警惕性頗高地打量著我, 要 我坐下等一等,他自己跑到裡邊去打電話。他謹慎地關上了門, 我只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說的是跟我有關的 事。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拿出一枝筆和一個本子,說:「你登個記吧,寫下你的姓名、地址、 工作單位 和電話號碼。」

  我頗有點後悔不該跑到這裡來多事,可是如果我拒絕登記,又好像真的有什麼鬼似的, 不如大大方方地 登記算了。

  等我登記完了,他才如釋重負似地看了我一眼, 把王東方的宿舍所在的街道名和門棟號碼寫在了一張紙 條上。

  正當我要敲王東方的門的時候,手被抓住了。我懊惱地想,探望朋友還這麼麻煩,真是討厭極了。

  「你好大的膽,別人都在避嫌,你卻反而往裡邊跑。」陳敏站在我身後笑瞇瞇地看著我。

  「看看朋友,有什麼大膽不大膽的?」

  「你不知道,原來她這屋子裡啊,總是擠滿了人,常常鬧哄哄地,現在呢,安靜極了, 不知道那些人都 到哪裡去了。」

  「很久沒有看到她了,也不知她現在怎麼樣了。」。

  陳敏歎了口氣,說:「還能怎樣呢?大約是在屋子裡生悶氣吧。我早說過了,她這種人那, 遲早要栽跟 頭,這不,應驗了吧?她這脾氣要是不改啊,還要吃虧的。你去看看她吧,也許她正需要你呢。」  

  說完,他就連連搖著頭走了。

  對於我的到來,王東方頗感意外,霎那間她的眼裡顯出了一絲欣喜,可是僅僅是一霎那而已, 很快又變 成了充滿懷疑的目光。

  她是變了很多了。原來那種傲慢和飄逸都不見了,頭髮亂蓬蓬的,兩眼佈滿了黑圈,人顯得很憔悴, 看 得出她有好幾天沒好好睡覺了。我努力掩蓋我的驚訝和同情,告訴她,我忽然覺得心情不好, 想找個人聊聊 天,所以就闖到她家了。她淡淡地點點頭。

  她的房子是兩室一廳的,陳設很簡單,並不像一般的女孩子那樣花花綠綠。除了桌椅之外, 最醒目的是 書櫃。她的書櫃特別大,佔了一間房的整整一面牆,裡面裝滿了書,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幾乎都有, 還有一 些哲學、自然、地理之類的書。寫字桌上、地板上,也到處是書。它們跟主人一樣,無精打采地, 懶懶地躺 在那裡,任憑風吹得嘩嘩地響。

  我一邊做菜一邊談著天。她懶懶地,勉強地應酬著。

  菜做好了,一碗清蒸武昌魚,一碗蕃茄炒雞蛋,一碗搾菜乾子炒肉絲。

  看見有吃的,王東方興奮起來了,拿出一瓶雷司令白葡萄酒。  

  我們慢慢地聊著,吃著,喝著,王東方的臉上漸漸飛上了兩朵紅雲,話也越來多了,談得越來越投機了。

  「你怎麼在機關裡罵李鵬呢?那不是飛娥投火嗎?」我問。

  她無聲地苦笑著,說:「哪能呢?我再灑脫也不會傻到那個地步啊!機關政治學習,要求人人表態, 跟 黨中央保持一致,我也隨大流表了態。散會後,辦公室的幾個同事聚在一塊兒發牢騷,大家都罵李鵬, 我也 罵了幾句,這也是常有的事,沒想到居然有人去匯報,更沒想到匯報的人是我平時最信任的朋友。 我真是傻

   透了。居然沒想到提防那些辦公室裡的同事。其實我早該料到的,這也是一種中國特色, 只要當權的一聲令 下,總有人當應聲蟲。損人利己的事情有人做,損人不利己的事也有人做,誰叫我總是過於天真, 永遠有上 不完的當,吃不完的虧呢?」

  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

  這時候,樓梯上傳來紛雜的腳步聲和笑鬧聲。王東方吐了一口長氣,說:「悶了許多天了, 我去把他們 叫進來,大家一塊兒熱鬧熱鬧。」

  她出去之後,樓梯上談話的聲音便越來越低了。不一會兒,那聲音變越來越遠,漸漸地消逝了, 良久, 卻又猛然爆發出一陣轟堂大笑。

  王東方鐵青著臉走了進來,她恍恍惚惚地走到桌子跟前坐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很後悔先前沒有 阻攔她,勸道:「別放在心上,那只不過是一些牆上的蘆葦,風吹兩邊倒的東西,不值錢的。」

  想不到這句話引發了她的心病,眼淚突然地從她的眼圈裡湧出來,她咬了咬嘴唇, 可是終於沒有忍住, 哭出聲來,開始是強壓住的哽咽,漸漸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啕大哭。那聲音, 像一只受傷的母狼在深夜的雪 地裡哀嚎,充滿了銘心刻骨的痛苦和悲哀。

  我輕輕地拍拍她的後背,說:「哭吧,縱情地哭吧,哭出來你會覺得好受些。」

  過了很長時間,她才止住。帶著滿臉的淚痕,她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現在我覺得好多了。 你不知道, 我一個人的時候,哭都哭不出來呢!」

  「一個人是挺很難熬的,如果你有個溫暖的家,你就會覺得好一些了。至少你有一個哭訴的對象吧。 你 這麼好的條件,為什麼不找個合適的人,成個家呢?」我忍不住唐突地說。

  她的眼圈又紅了。她邊擦眼淚,邊沮喪地說:「成個家,我又何曾不想呢?都說我挑剔, 其實我那一點 挑剔呢?別人的條件一大堆,什麼身高多少,體重多少,工資多少,學歷高低、工作條件好壞、 住房大小、 父母能否倒貼等等,數都數不清呢,倒沒有誰說挑剔。可我呢,只有一條,就是兩人真心相愛, 這只不過是 最起碼的要求吧,倒被說成挑剔,你說公平嗎?我不願意跟我不愛的人結婚,就這麼簡單,你說這算挑剔嗎? 」

  她揚起頭,重新拿起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說:「你知道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姑娘,最怕的是什麼嗎? 是 自己內心的孤獨感和青春將逝的恐懼。當我徹夜難眠的時候,我獨自聽著窗外的風雨聲, 我希望懷中抱的不 是一隻枕頭,而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我通宵達旦地看書,喝酒,常常要藉著酒精的麻醉才能入睡。 如今 年齡一天比一天大,希望一天比一天小,我真害怕我這一輩子還沒嘗到愛情的滋味就死去。 記不清是哪一個 作家了,在自撰的墓誌銘上寫道:『生活過,戀愛過,寫作過。』多好啊,那才叫人生呢。 我要有他那樣的 經歷這一輩子就滿足了。可是我至今還不知道我所愛的人在哪裡。」

  「你不是有眾多的追求者嗎?」我奇怪地問。

  「啊,你管那些叫男人嗎?!剛才你都聽見了,他們沒有一個真心愛我, 那只不過是一些被閹割過的不 會叫喚的公雞!這些人在機關裡呆得太久了,人的功能都蛻化了,連動物的本能都蛻化了。他們到我這裡來, 只不過是因為他們實在是無聊,沒地方可去,我之所以容納他們, 只不過是想趕走這屋子裡的冰涼和寂寞罷 了。如今倒好,連這種自由也被剝奪了。」

  我不由得歎了一口氣。我實在是不知道女人怎樣才能不受環境的影響和輿論的壓力, 找個值得自己愛的 男人。至於什麼樣的男人是個好男人,我也很模糊。大約不過是脾氣好,有個好工作,有錢, 不亂搞女人之 類的吧。我很小的時候,我媽就不停地念叨這些了。不過我想也許我能理解王東方,畢竟我們是同時代的人, 又都在大學中文系裡泡過幾年。記得有一位同學說過,如今大學裡的姑娘們個個都是簡愛, 可惜沒有那麼多 的羅切斯特。我也不知是她們對愛情的理想不切實際,還是男人都出了毛病, 總之他們的戀愛和婚姻多數都 不順利。眼前的王東方,美麗得令男人見了動心,女人見了嫉妒,還有一個人人羨慕的好工作, 可她卻活得 一點不輕鬆。看著窗台上那被風吹的嘩嘩亂響的《第二性女人》和《查太萊夫人的情人》,我忍不住說道:

  「其實啊,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人不能太聰明,也不能看太多的書,那些尼采、薩特、 弗羅依德之類 的書也不能太相信,一個人要想過得快樂啊,就不要有獨立的思考,不要有太認真的是非觀念, 人云亦云就 好。我說你還是把那些書都扔進廢紙堆,跳出政治的漩渦,重新振作起來,睜大眼睛,找個好婆家吧。」

     然而她生氣了,重新露出那種傲慢的神情,自顧自地看起電視來。我無可奈何只好告辭了。

  

  

      

  漸漸地,我在機關也混厭了。機關裡的人們,雖然月薪只有一百元左右,可是個個都很滿足, 似乎大人 物腳下的一條看門狗也能沾幾分仙氣。大家平時臉色蠟黃地在公文裡打轉,只要看見了頭,不管是一個大頭、 小頭、還是小不點的頭都要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匯報一番。頭兒放個屁,我們也要裡裡外外地跑斷腿。 有時 候,頭兒心情不好,表示不滿地哼了幾聲,蝦子兵們也要提心吊膽地揣摩半天, 擔心自己會失掉下次調級的 機會。

  我的確是厭倦了,因此對於頭兒的話,不再無條件地執行了。如果是聰明的命令呢,我還願意效勞, 愚 蠢的命令呢,就對不起,您另請高明吧。可惜的是,我們的頭兒迷糊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 能夠令我心 悅誠服,為之效勞的命令更是了了無幾。

  於是我也得了個清高的名聲,行動就有人議論。不跟那些女同事說東道西,就成了孤芳自賞,脫離群眾。 上班正經埋頭干公事,說我想往上爬;下班練健美,說我想保持身段,待價而沽;穿得漂亮一點, 說我過於 講究,穿得馬虎一點,說一個小姑娘怎麼一點兒也不講究。還有許多別的,多得我都記不清了。 我這人是比 較怕事的,一向很注意影響,只好委屈自己,處處小心謹慎,免得給人落下話柄。結果我看見人就微笑, 任 何人喊我幫忙我都效勞,成了最好說話的大忙人。一天干下地,累得我腰酸腿疼,心裡窩著一肚子的火, 真 是有苦說不出。

  這時候,王東方給我來了一封信。她連電話都不跟我打,這會兒不知為什麼要跟我寫信, 我困惑地打開 信。

  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張大紅喜字請帖。

  我沒想到她會結婚,更沒想到她也會大辦婚事,而且用這種很俗氣的大紅請帖,這跟她的脾氣太離譜。

  「也許你會覺得奇怪,突然接到我的信。

  有些事電話裡說不清楚,何況是機關的電話,周圍老是有人。

  我認輸了,失敗了,在人生的旅途上。

  他們每天都跟我談話,要清除我的資產階級自由化思想,說我的言行,我的舉止, 無一不是資產階級自 由化思想的反映。我還從來沒想到,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有人記在心上,檢舉出來,作為批判的材料。 我知道,這是我平時得罪的人太多,說話太直率,就有人借這個機會找我算帳。我也知道了, 那出賣我的猶 大,只不過是為了在競爭副處長職位時處於不敗之地,不惜把我捧到砧板上,任人宰割。

  我從沒有意識到,我竟然這麼一錢不值,一個小小的副處長職位就可以把我賣了。

  罷了,我終於明白了,過去的一切,我都錯了,我翻然悔悟了。

  你說對了,凡事不要有主張,人云亦云就好。

  別人能活,我也能活,別人能做,我也能做,我並不比誰笨。

  我向領導承認我錯了,從今以後,我要堅決地跟黨中央保持一致,不管是什麼樣的黨中央, 甚至不管是 共產黨還是國民黨。我不再說怪話,風涼話,也不再罵官倒、貪污腐化、拿國家的錢,肥私人的腰包。 生活 上,向大家學習,別人穿紅的,我決不穿綠的,別人結婚,我也結婚,徹頭徹尾地重新做人。

  我要結婚了,是一個同事介紹的,他以前結過婚,後來不知為什麼離了。是省長的秘書, 你或許知道, 秘書官不大,權不小,如今,人人都羨慕我了呢!

  你也願意來湊湊熱鬧嗎?」  

  我為她的改變感到高興,畢竟她在政治上得到了解脫,而且有了人人羨慕的歸宿。 可是我又沒來由地感 到悲哀,為她,也為自己。

  又過了幾天,到了王東方結婚的日子,許多同事都去捧場了, 原來這省長的秘書跟許多人都是很熟的, 我素來怕人多,所以就沒有去。

  這之後的許多天,人們都在談論婚禮的排場。

  婚禮在省委禮堂舉行,由省政府辦公廳主任主持,省長和省政府秘書長都參加了婚禮。此外, 還有許多

   的省市要員,據說省委禮堂門口停滿了紅旗的、奔馳的、皇冠的高級豪華轎車。

  人們興高采烈地讚揚新娘的美貌,新郎的瀟灑,那些未出嫁的丫頭們,紛紛羨慕新娘的好運。

  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卻常常爬到我的心頭,同事說我是妒忌她的好運,我卻覺得不盡然。 因為我說不清 我是應該羨慕她呢,還是應該為她感到悲哀。從她身上,我感到對自己未來的擔憂。 不過我又有幾分慶幸, 她總歸可以住進寬敞的樓房,狐假虎威一番了。

  時間過的真快,不知不覺過了五六個月。這期間我們單位搞了一次民意測驗,說是作為幹部調級的依據。 我因為勤快,不得罪人,所以人緣好,大家都說我可以提副科長,我也暗自感到寬慰, 心想我這一年的辛苦 也沒白費,真是公道自在人心。沒想到調級結果下來,沒有我的份, 倒是那些民意測驗反映不佳的首長的秘 書們個個都調了。我在沮喪之餘,想起了陳敏告訴過我的,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跟領導搞關係上, 我怎麼都 忘記了呢?不過王東方不是嫁了一個好老公嗎?為什麼不去求求他呢?只要她的老公打個招呼, 我弄個把副 科長不是小意思嗎?

  聽說去省委那些幹部家裡,最好先打個電話,我也不能免俗。如今她已是今非昔比了, 不能隨隨便便就 闖進去。

  電話打通了,她說很高興見到我。那口氣淡淡的,說不出是真心歡迎呢,還是一般的應付。管它的, 去 了再說吧。

  現在跟她送禮的人多了,大約一條武昌魚是不足以引起她的興趣的, 我想了半天也沒想出合適的禮物, 最後只好決定空手去算了。

  走進省政府那幢綠樹環繞的宿舍樓,一打聽,就有人主動領我去她家。

  看起來王東方沒什麼變化,只是顯得更加清高孤傲的而已。她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正在跟人談話, 在清 晨的陽光照耀下,臉色顯得略微有點蒼白。

  看到我進去,她點了點頭,示意我到書房坐下,自己繼續跟那人談話,擺出一副急於結束談話的樣子。

  我發現她這新居其實不新,不過是兩人原有的傢具拚起來的,看上去顯得不怎麼協調。 除了王東方的幾 個書櫃之外,還有幾件大約是七十年代樣式的老傢具,一律是黑紅色的國漆的,件件四平八穩, 虎視耽耽地 注視著屋子裡的一切。

  王東方的書櫃還是裝滿了她的那些書, 只不過讓出了一半放了一些馬列著作和毛澤東選集和一些政治學 習材料之類的東西。王東方的書放得很擠,好像那些托爾斯泰、巴爾扎克在馬恩列斯毛旁邊待著不舒服似的。

  我正獨自地胡思亂想的時候,外邊談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了。

  「這個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你帶回去,告訴你們縣長,以後再也不要送錢送物來了, 至於你們縣裡 的事,你們該找誰就找誰,以後也不要往我們家裡跑。我不管王洪的事情,也不會給他吹枕邊風, 你們要找 他,只管上他的辦公室,莫把我的家變成了個受賄的黑窩。」這是王東方那不耐煩地聲音。

  「好大姐,看我苦苦求你的份上,你就收下吧,要不然我回去縣長又要說我笨,不會做事了。 你收下, 王洪肯定不會說你,說實話,這事兒他知道,要不然我也不敢來。」

  「這就奇怪了,他出差了半個月了,怎麼知道你們要送禮呢?你說出個道理來,我就收下, 不明不白的 錢,我是不會收的。」

  「我可以告訴你,不過千萬不要說是我說的。前幾個月,有一個外商到我們省投資, 想建一個年產量3 000萬噸雞肉的現代化養雞場,選點的時候,各個縣都爭,我們縣本來是個窮縣,交通又不方便, 本來輪 不到我們,可是王洪幫我們說了話,省長就同意把養雞場建在我們縣裡了,這不是我們的大恩人嗎?」

  「那也犯不上送錢來啊!」王東方搖搖頭說。

  「別急,你聽我慢慢說。這次王洪跟省長一起又到了我們縣,他無意中提起結婚花了不少錢,手頭很緊, 當時我們縣長就拿出三千元錢,說是給你們結婚的賀禮,可是王洪無論如何也不收,扯了半天, 他只是說讓 我們有空到省城你們家裡坐坐,看看他的新婚夫人。我們捉摸著,他是省長秘書,不方便收受禮物, 還是送 給你比較好,你又不是黨員,不必怕什麼紀律檢查之類的事,誰家沒有個朋友,沒有個親戚六眷的呢? 即使

   是查起來,只不過是夫人收了一點禮物,小意思啦。本來早就要送來的,可是縣裡的轎車沒有汽油了, 拖了 一個星期,好不容易才弄到汽油,來晚了,你可別見怪,好歹求大姐收下,一來我好交差, 二來我們以後有 什麼事才敢再開口。」

  王東方冷笑了一聲,說:「原來是這樣,你們都做好了籠子,讓我鑽,把我當了見財起心的小人了。 你 不知道,我這人有個怪毛病,不是我自己掙的錢,用起來意思不大,莫說是三千,就是三萬,在我看來, 也 跟草紙一樣。不用多說了,趕快回去吧,你們是個窮縣,三千元可以管十個老百姓一年的口糧呢!拿回去吧, 把錢用在該用的地方。」邊說,邊連推帶哄地把那小青年送走了。

  她把我領進客廳坐下,問我想喝咖啡還是茶,或是香檳、啤酒。

  「你還在喝酒嗎?為什麼不戒掉呢?」我看著滿桌子五顏六色的液體問道。

  「對了,為什麼不戒掉呢?」她自己問自己。

  「我還以為你換上了全套現代化的新傢具了呢?人人都羨慕你,說你交了好運。」

  她從鼻子裡哼了兩聲,說:「他這個人很守舊,喜歡這種老式的傢具。 我雖然覺得這黑鴉鴉的東西壓得 我喘不過氣來,可我又沒興趣跟他去爭論,也沒有力量去改變現狀。人人羨慕我, 機關裡還送我了一個副處 長,可我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啊!他這個人,表面上滿嘴的馬列, 其實一肚子的自私自利的小算盤, 是個典型的新官僚。我跟他沒有一點共同語言,在一起呆著一點意思也沒有,唯有『躲進小樓成一統』, 這 酒和書自然成了我的護身符,它們能使我忘記一切,保持我的清白。我真是不明白, 人生究竟是為了什麼, 我為什麼要結婚,我覺得自己似乎是被某種社會潮流和社會習俗推著走到了這一步,如今, 我還是被這種社 會潮流和習俗所壟斷,被裹脅著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她倒了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厭煩地推開那些酒杯和酒瓶,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很膽怯。 想到我的一生,我的將來,我常常不寒而慄。我覺得每個人在這社會中,都像一個正在吐絲的蠶, 被強迫著 吐出一層層的絲,把自己團團裹住,我不自量力,以為可以憑自己的能力,掙脫這繭殼, 結果就像一個帶手 拷的囚徒,越掙被手拷鎖得越緊。」

  她揮了揮手,好像要擺脫什麼似的,說:「好了,不要談我的事了,談談你自己吧。有男朋友了嗎? 希 望你能找個真心相愛的人,不要像我一樣,把自己的幸福葬送在婚姻的枷鎖中。」

  「男朋友嘛還沒有,可是弟弟要結婚,找不到房子,想住在家裡,媽媽也支持他,每天不停地嘮叨, 似 乎家裡就多了我一個似的,看來我也到了該結婚的時侯了。」

  「我不懂,為什麼中國人就不能容忍獨身和未婚同居呢? 至少每個人都應該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力 啊。」王東方困惑地說。

  「大約是因為人口太密,留給每個人的空間太小的緣故吧。」我琢磨著說。

  說到人與人的空間,我想起了單位的人關於我的評論和我此行的目的, 於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情況告訴了 她,最後特別強調了這次幹部調級的不合理。

  她笑了,開玩笑地說:「看來你也是無事不蹬三寶殿,跟那些到這裡來的人一樣,是有所求的。」

  我只有苦笑。

  「別著急,我相信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她並沒有在乎我的不快。 自顧自地接著說:「如今官場的黑暗 是有目共睹的,可那些人偏要披上冠冕堂皇的外衣,找出種種理由掩蓋營私舞弊的真相, 真是又想當婊子, 又要立牌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要強迫別人歌功頌德,真要命。 還不如那些江洋大盜明火執杖地來得痛 快呢。這樣吧,他們怎樣對付我們,我們也怎樣對付他們。我今天就跟王洪說一下, 讓他跟你們的秘書長打 個電話,放心吧,肯定很快就能辦好。」

  從她的家裡出來,我已經飢腸轆轆了,她沒留我吃飯,大約她對做飯沒什麼興趣,看得出, 她是在混日 子,過得勉強得很。

  沒想到王東方還真有點兩肋插刀的精神,一口答應了幫我解決調級的問題。 至於這究竟這屬於仗義直言 還是不正之風呢,我也懶得去想了,管它白貓黑貓呢,能逮住老鼠就是好貓,這不也是真理嗎?

  

  

      

     果然沒有過多久,我就被提拔為副科長了。我媽看我升了官,也很高興, 不再嘮嘮叨叨地要我趕快找婆 家了。

  一晃兩年過去了,我的婆家還沒影子,倒不是我太挑剔,實在是沒什麼機會。 機關裡的同事多數都結過 婚,剩下一二個王老五實在是對不起觀眾,我總不能找一個誰都不要的老鰥夫吧。 這期間我們機關又給我調 了一次級,升成了正科長,看來王東方的老公還真有點本事,一個招呼居然管了兩年多。 機關裡常常有人問 我,我和王東方是什麼關係,我說是朋友,他們還不信,似乎還有更深一層的關係,我只好笑一笑, 也不置 可否。

  一天晚飯後,我正在看電視,王東方突然來了。

  她的頭髮亂蓬蓬地,臉色慘白慘白,嚇了我一跳。她說想跟我單獨談一談。我看了看媽媽, 就跟她一起 出了門,朝江邊走去。

  天還沒有完全黑,隱隱約約能看出江邊的野草和遠處三三兩兩的人群。

  「我心裡覺得煩,想找個朋友說一說,不然我會悶死的。」她的聲音裡帶著苦澀。

  我沒有吭聲,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我知道,此時她所需要的是傾聽。

  「我準備離婚。」

  「我早料到了,像你這樣的人,怎麼可能去維持那樣一種婚姻呢?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嗎?」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維持。但是我錯了。」

  她走上了江堤,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接著說:「我以為我敢於為了自己而活著,不怕別人說什麼, 能夠 我行我素,獨往獨來,其實我擺脫不了世俗的偏見和誘惑。 我的自尊和驕傲令我不願意在機關裡仰人鼻息, 於是我嫁給了一個有權有勢的人,一心想顯示給人們看,我不比別人笨,只要我願意, 我也能做一個人人羨 慕的人上人。沒想到這種一時的軟弱把自己推入了無底的深淵。」

  一陣陣江風吹過來,帶來些許寒意。她把身上的衣服裹緊了一些, 又說:「我忍受不了他的虛偽和油滑 的官場作風。他也受不了我的直率和坦誠。」

  「剛開始,我努力改變自己,使自己適應他,適應那種對於我來說是新的,其實是舊的, 中國社會沿襲 了幾千年的生活方式。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我做不到。我看不慣他那作派。機關裡人際關係複雜, 人與 人互相傾軋,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吞了你,他如卻魚得水,慣於呼風喚雨,挑撥離間,落井下石。」

  她搖搖頭,似乎要拋掉什麼念頭一般,說:「其實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清高,我知道,如今, 他是我 立足於這個社會的靠山和基礎,我要想在這個社會上活下去,就不能太認真,自己毀掉自己的立足之地。 中 國有太多的王洪這樣的官僚,我要是處處跟他過不去,也等於是跟自己過不去, 我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 過日子。我甚至試著同流合污,可是我做不到。我太天真,還無法泯滅那個被人們稱作良心, 卻從不把它擺 在正確位置上的東西,我忍受不了我內心的自責。這種痛苦比世人的輕視更令我難以忍受。萬般無賴, 我只 好退而求其次,我僅僅求潔身自好,說難聽一點,只要有一小塊平靜的空間, 讓我能夠苟延殘喘也就行了。 可是連這一點點要求也被他說成是我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肆無忌憚地粗暴踐踏我賴以生存的一切精神支柱。 他有極強的佔有慾,他要統治這個家的每一寸空間。他不經過我的同意就檢查我所有的往來信件, 翻閱我的 日記。他限制我,不讓我聽音樂、看書、看電影。他譏諷我的朋友都是一些沒用的書獃子, 要我按他的需要 去討好某某的妻子,跟某某領導跳舞。我試著跟他談,試著在我們中間劃出一塊互不干擾、 互相尊重的個人 空間,可是他不同意,一談就繃。我不死心,找機會再談,他卻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 反而責怪我不懂的人 情世故,生活在虛幻的海市蜃樓中。到後來,我漸漸心冷如灰了。我們之間越來越冷淡, 都覺得對方是家裡 多餘的人,有時一連幾個月一句話也沒有,可他仍舊要在眾人面前竭力裝出得親親熱熱的樣子, 晚上仍舊要 滿足他那無厭的性慾。我不能明白,既然兩個人如同陌路,他怎麼能夠象畜生似地在我身上尋求性滿足。」

  「一天半夜,他回到家裡,照例強行在我身上發洩了一番之後,我再也睡不著了。在黑暗中, 我的腦子 裡不停地翻騰著,剛剛發生的每一個細節都讓我作嘔,我真不知道這樣的夫妻生活對於我還有什麼意義可言。 他所要的,不過是一具發洩性慾的對象,這軀殼既可以是張三,也可以是李四, 甚至是任何一個有著漂亮臉 蛋的女人。可悲的是,偏偏他這樣的人,才能在社會上左右逢源。我以為,我依附於這樣的一個人, 可以使 自己躲進避風港,逃避人生的壓力和挑戰,其實我很可恥,我墮落得比娼妓還不如。 娼妓只不過是短時間地

   出賣肉體,換來金錢,我卻是長時間地出賣肉體和靈魂,換取榮譽和地位。」

  她的眼眶裡充滿了淚水,望著滔滔的江水,沉默了一會兒,說:「『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婚後的日子,充滿了羞恥、厭惡、卑鄙和委屈求全。他極端地自私, 毫無憐憫之心地追求自己 的性滿足,使我的神經受盡了折磨。我竭力忘掉這一切,我真希望自己什麼也不要想, 能夠渾沌蒙昧地過一 輩子,可惜我做不到。也許我的性格注定了我的悲劇命運。可是既然上帝讓我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就說明我 有存在的價值,我就要活下去。我不想再勉強我自己,我要對得起我自己,我得打起精神,再搏一搏。」

  「現在好了,我已經提出了離婚申請,他也同意,估計不久就能辦完。我希望現在還不算太晚, 還來得 及重振我對生活的信念,找回我的自尊和人格。」

  我目瞪口呆,看著她淒清中流露出幾分成熟和頑強的眼睛, 勉強擠出一句:「可是結婚以前你不是已經 償試過那種生活方式嗎?」

  她傷感地說:「是啊,也是荊棘叢生。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但至少我還有更多的自由。離婚以後, 我打算換個環境,離開這省直機關。否則我只有發瘋這一條路了。」  

  「你找到退路沒有呢?」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便沉寂了。

  

  

  幾天以後,王東方離婚的消息便傳開了。關於她的議論又蜂湧而起。有的說她傻, 放著康莊大道不走, 走那窄窄的獨木橋。有的說她很陰險狡猾,在自己政治上倒霉的關鍵時刻,跟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結婚, 洗清 了自己政治上的干係,又混了個副處長,等工資加到手,就把老公一腳踢開, 以後說不定還會找一個更高的 官結婚呢。有的人似乎比較理解她,說她這種人是不屑於為了一個副處長去結婚的, 她結婚恐怕是想消除一 個老姑娘對單身的恐懼,離婚恐怕是一個老姑娘性變態的反映。更有人高瞻遠矚地說, 這是當今女大學生的 通病,高的不成,低的不就,不能好好為人妻,更不能好好為人母。這叫做女大學生症候群。

  有些好事的人常常要我透露一些她結婚離婚的內幕,我一概搖頭。

  我不想參與他們的議論,因為我知道,不論我說什麼,都滿足不了他們的好奇心。如果硬要跟他們解釋, 說不定他們也會把我歸於女大學生症候群或老姑娘綜合症之類。

  還是省點力氣吧,我還要在機關混下去呢。

  當我混混噩噩地過日子的時候,王東方給我來了一封很短的信。她還是改不了老習慣, 不願意打電話, 這次大概是不想給我回話的機會,再聽到我的什麼忠告吧。信中寫道:

  「當你打開這封信的時侯,我正在飛往太平洋的彼岸。

  你不是要我找退路嗎?我已經找到了。

  可是我仍舊不知道這一次找得對不對。不過,至少在那裡我可以不受輿論的影響, 保持我的自尊與人格 吧。

  不過,也許這又是一個夢呢?」

  我也不知道,望著藍天上飄浮的白雲,心裡畫了一個大問號。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