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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因為有了於濤和他的故事,我把所有的寫作計劃都暫時放在了一邊。一方面是因為我迫切地想把於濤所敘述的一切整理成文字,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沉浸在這樣的一種氛圍之中,無法再回到過去的狀態。我好像突然之間不會思考了一樣,那些可以輕鬆地變成錢的文字在此之前可以毫不困難地寫出來、傳真出去、只等稿費寄來,在此之後卻讓我自己都感到索然無味。那都是些什麼東西呀,輕飄飄的風花雪月或者隔靴搔癢似的故作深沉,一個其實沒有真正過一天奢華生活的人卻要把有關奢華的物質描述到對那些小男女充滿誘惑;一個其實生活風平浪靜的人卻要好似飽經風霜一般地講解怎樣化解生活中的痛苦還美其名曰「與往事幹杯」,實在是有些矯情了。

  我知道我的工作與不工作是跟我的生活水準或者乾脆就是我的飯鍋直接聯繫在一起的,但是,我確實是什麼也寫不出了。

  於濤的聲音常伴我左右。

  傾聽他,等他的到來,變成了我的生活最主要的內容。

  劉超離開以後,我沒有睡,我想像在異鄉的星空下也一定有一個人和我一樣,無法入睡。我坐在電腦前面,就算是陪伴他吧。

  我躺下的時候是凌晨4點。

  我給自己吃了半片安眠藥。然後,靜靜地躺在小床上。

  腿有些酸疼,是安眠藥開始發作的徵兆,意識還很清晰。

  我認識這種安眠藥是在我爸和我媽離婚的時候,我整夜地不能入睡,整夜地盯著天花板,好像我的爸爸、媽媽和家就在那上面,而我熟悉的生活就在那裡上演著。

  我的眼睛佈滿血絲,眼圈發黑,甚至眼袋也開始明顯起來,彷彿一對裝滿眼淚的小皮囊,輕輕一按,淚水就會汩汩而出。

  那個時候我媽已經顧不上我了,她為了我的生活費問題每天跟我爸談判。

  劉超給了我這種據說是用來治療抑鬱症的安眠藥。

  「我沒有病,我不吃給瘋子吃的藥。」我幾乎在劉超面前嘶喊起來。

  他是那麼難過地看著我,眼睛都紅了:「林玲,你必須吃藥,吃了藥就能睡覺了,睡好了就能好好上學,你還要參加高考呢。聽話。」

  劉超哭了嗎?

  好像沒有。我沒注意。不是。他一定哭了,只是他有意不讓我看到。

  我答應了,一定吃藥。

  他只給了我一片。說:「明天的藥明天給你。」

  「你怕我自殺吧?」

  我捏著一片能讓我暫時放鬆的藥,站在劉超家那個大雜院的門口,淚流滿面。

  晚上睡前,我還是吃了藥。很厲害,迷迷糊糊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我媽叫我起來說上學要遲到了。

  每天從劉超手裡領藥,從一片到半片到有一天他跟我說:「今天不吃藥了,你看看能不能自己睡著。」

  我已經可以睡著了。就像我再也不會下了晚自習回家第一句話就說「爸,我回來了」一樣。

  和初戀告別之後,我又一度不能自然入睡,我沒有告訴劉超,而是自己到藥店去買了這種專門用來給抑鬱症或者戒毒之後的人使用的安眠藥,悄悄地把自己治好。

  從此,這種藥就一直存在我的抽屜裡,在需要的時候,我會給自己吃半片。學會吃安眠藥的時候,我想我已經完全可以把單身的日子應付自如了。

  沒想到於濤又讓我吃起這種藥來。

  於濤。

  一個多麼奇特的相識。

  明天他回來,他會來看我嗎?也許不會,我們已經距離太近,誰說的?距離太近的人之間是有一種排斥力的。

  我們至少都會不好意思。

  睡覺真難。

  我意識到有強烈的光芒在刺激我的眼睛時,也正是我媽把大門捶得山響的時候。

  我媽捲著一陣熱風衝進門:「怎麼還在睡?幾點了?」

  她直奔我的臥室,看見凌亂的床和床頭寫字檯上電腦旁邊的一杯沒有喝完的水才轉身出來,到廚房洗手。

  「媽,你怎麼來了?」

  「順路。」我媽輕鬆自在地說著話,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礦泉水,「我到燕莎給你大姐買一件中式裌襖,她要帶到美國去穿。我這就走。你爸的司機在下面等我呢。」

  我到洗手間去刷牙。我媽追了過來,把門敞開。一邊看著我一邊問:「於濤回來了嗎?」

  滿嘴牙膏沫,我衝她搖頭。

  「是沒回來還是不知道?」

  「不知道。」

  我媽喝了一口水:「你怎麼會不知道呢?他沒告訴你還是你不想跟我說?」

  我比平時刷牙的時間要長出很多了。牙膏在嘴裡就可以不回答我媽提出的問題。

  但是她窮追不捨。

  「說話呀。」我媽急起來,「我還等著走呢。」

  「真是不知道。你走吧。」我把一大口水吐在水池裡。

  「林玲,我告訴你,別以為你那點兒心思我不知道。

  你想腳踩兩隻船,一頭兒是於濤、一頭兒是劉老四。於濤不行了,還有劉老四墊底兒,是吧?你別做夢!於濤要是知道了你和劉老四不明不白的,他也不要你!他那麼好的條件,什麼小姑娘找不著?非得找你?你別自己把西瓜丟了撿個芝麻。那劉超,芝麻還是個黑芝麻!「我媽叫囂著,從客廳裡拎出劉超留下的香水中那瓶夏奈爾NO.19。」我和劉超怎麼不明不白了?「我也氣急了,聲音比平時高了很多,」誰告訴你於濤要娶我了?他想娶我,我還不一定願意呢!你以為誰都像你……想的那樣?「我本來想說」你以為誰都像你那樣「,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

  她到底是我媽。

  「行行行,你能耐,你不用你媽管,我看你有一天後悔的時候,別找你媽哭來。」

  我媽氣急敗壞地開了門、往外走。香水被她「咚」地一聲扔在冰箱上。

  我什麼也沒說,走過去關了門。

  我媽怎麼會想到我去找她哭訴呢?這麼多年了,她甚至連我在想什麼都不知道,也從來不想知道。

  畢業分配的時候,我到一個外企公司去應聘,得到了一個做接待員和行政秘書的職位,是整個公司最低的位置。就是這樣,那個管人事的胖男人還好像是施捨給我什麼好東西似的告訴我:「要不是因為你的長相還可以,這個位置也不可能是你的。」

  都快要畢業了,我媽才想起來問我,工作找到了沒有。我告訴她我要去做接待員了,她吃了一驚。接著就莫名其妙地氣憤起來:「林慶國這個人就不是東西,女兒要畢業了,他知道不知道?連個屁都不放,算什麼父親!我總不能看著你去給人家當丫鬟使,我跟你爸說說吧。」

  所以才有了我繼父「利用他的影響力」送我進了機關人事處這件事。我媽逢人便說她老公怎麼有辦法,說我繼父之所以把我安排到那個局就是因為我等個一年半載就有機會提升,儼然她的女兒已經是局長後備隊站在最前頭的一個人了。可是我在那個地方的壓抑其實比當年劉超鄭重寫下的「睡、誤、拘」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媽就是這樣一個人。我覺得在她和我爸離婚之前,我從來沒有機會認識她,而在他們離婚之後,我媽把她一輩子的虛榮都集中表現在她現在的婚姻裡。所以當她發現於濤的時候,她彷彿看到了比她的婚姻帶給她的虛榮還要多的另一個婚姻,就是她的女兒和一個同樣年長很多而又有錢的男人締結的婚姻。於濤看起來不如我繼父有地位,但是於濤有一樣我繼父沒有、而我媽做夢都想有的東西——錢。

  我媽才不會去想,於濤是怎樣變成有錢人的,我媽關心的是結果,是一個她的女兒能直接享受到的結果,而我已經知道了一部分過程,而且,我將繼續知道。

  最初,我為我們的母女關係感到悲哀,漸漸的,悲哀被另外一種東西取代。我理解我媽,她的安全感已經在她和我爸的婚姻裡喪失殆盡,即使她現在已經感覺到了安全但每每想到過去仍然會心有餘悸,因此她千方百計想讓她的女兒抓住一樣東西,或者是錢或者是別的什麼可以作為依靠的東西,這也是一種安全吧。

  其實人都是這樣的,就像溺水的人獲救之後仍然不停地打冷戰,之後也許終生看到水都會本能地顫抖一樣。

  人永遠認為自己沒有的東西是最能讓自己感到滿足的,所以才會為了獲得那一切而拼盡全力,彷彿飛蛾撲火,以為火中才有溫暖和光明。

  隨便吃了幾片麵包,我再次坐到電腦前面。

  按下採訪機的開始鍵,於濤的聲音重新響起。

  於濤也是一隻飛蛾,飛向他夢想的財富,飛向他用辛苦努力換來的一個他和他心愛的女人的明天。

  敲門的聲音非常謹慎。

  門外是那天來送晚餐的人,他居然抱著一束濃紅色的玫瑰:「林小姐,於總讓我給您送來的東西。他讓我告訴您,他已經到北京了,現在在公司處理一些事情,今天晚些時候,他會跟您聯絡。」

  我收下了玫瑰和一個大紙袋,裡面的東西用白色的無紡布包裹著,看不出是什麼。

  關上門,我舒了一口氣。

  於濤,他終於出現了,以最是他的方式。

  打開一層層包裝,一條米色的亞麻長裙被我攤平在床上。群擺上靠右側,是繡工精緻的一群各種姿態的藍色蝴蝶,正在努力地向上飛。

  和商標在一起的是於濤的條子:林玲:我已回京。

  這是給你的禮物,覺得你會喜歡。那天的紅玫瑰應該已經枯萎了,我買了新的,也希望你會喜歡。

  公司的事情比較多,只能晚些給你電話。

  希望你有興趣等我。

  於濤我當然會等,怎麼會不等呢?

  紅玫瑰重新開在我的大玻璃瓶子裡,但是不影響她們給我帶來好心情。

  我覺得我也在像玫瑰一樣盛開。

  坐在窗前,我想起很早以前看過的一部電影叫做《走出非洲》,男主角開著飛機帶寂寞的女人在天空中翱翔。劉超笑著說:「你們女人需要的就是這些。」我嘲笑過電影裡那種送玫瑰討女孩子歡心的小男人,但是於濤這樣對我,我也高興。

  如今我坐在窗戶前面,是在看花,還是在等人?

  我啞然失笑。女人終歸是女人。

  藉著天光看不知第多少遍的《東方快車謀殺案》,直到故事已經真相大白、房間裡必須開燈、肚子也餓起來的時候,於濤依然沒有電話打來。

  大約在9點鐘的時候,電話鈴才響起來。我幾乎是撲向電話機。

  「林玲?」

  「是我。你在哪兒呢?」迫不及待就迫不及待吧。

  「在公司。有一點兒小麻煩,要加班。你吃晚飯了嗎?」

  「吃過了。」我的語氣裡的失望沿著電話線一直傳送到於濤那一邊。

  「你願意到我的公司來看看嗎?」

  「可是,你是在上班……」

  女人除了喜歡被男人呵護的感覺之外還有一個特性,就是在這種時候的虛偽。

  「沒關係,主要是財務部的人加班,我沒什麼,只是我不能走就是了。你來嗎?」

  於濤,你為什麼不說其實是你很想見到我?為什麼不說已經好幾天沒有看到我,你想念我?

  「好吧。」

  「半個小時以後,司機在樓下等你。」

  我站在窗戶前面向樓下看著,一輛白色轎車緩緩開過來的時候,我歡快地跑著下樓。拎著長長的裙子下擺。

  是一條新的裙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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