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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那種眼神裡沒有期待所以越發可憐
--一場風花雪月的事


  採訪時間:1998年4月8日9:00AM

  採訪地點:某機關,周安的辦公室

  姓 名:周安

  性 別:男

  年 齡:38歲

  某大學機械專業畢業,現為國家公務員

  如果你反抗,在這個競爭環境裡,你就被淘汰出局了——我是最理解「一 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幸福的男人才會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讓人覺得我的後院也需要我分心——愛情是一樣殺傷力太大的東西,有時候會把很多努力一舉毀掉——我是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女人遲早有一天會屬於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假如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肯定什麼也不幹了就想待在家裡,天天看著她——她是唯一能讓我這麼出軌的女人——平靜下來我覺得其實我根本騙不了她——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愛情就是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可不是愛情

  1998年4月8日,採訪周安是一個極其特別的過程。9:00整,我走進他的辦公室,高大的男人非常體面和氣派地坐在大班台後面,靜靜地抽一支煙。他的五官稜角分明,皮膚微黑,一雙眼睛可以說是炯炯有神。他用目光與我打招呼。秘書很得體地在我身後帶上門。

  周安示意我坐在他旁邊的一隻皮沙發裡,他在文件堆中的一個別緻的玻璃煙灰缸裡按滅了沒有抽完的半支煙,閉著眼睛吐出最後一口煙。

  我固執地拿出採訪機,他一笑,比我更固執地把採訪機拿在手裡,把玩了一下,放進他的抽屜。我們在電話中是約好了的,我不錄音、不做筆錄、不涉及他的職業和身份,談話過後我們就彼此不再認識。「這不合我的規矩。」我曾經拒絕他,因為他倔傲。「這也不合我的規矩。」他依舊倔傲。但是我實在不願意放棄和周安對話的機會,或者就是我不願意放棄他所暗示我的那個故事,而且,周安的獨特之處在於他是一個事業正在蒸蒸日上的、平步青雲的人。他說過,他不想因此被人認出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基於這樣一種想法,他的經歷就是在這種想法上展開的,包括他的「一生的遺恨」。

  「你可以寫這段事情,但是你寫的內容跟我無關。」他說。

  我很想像電影裡演的那些女記者一樣,在這種時候要回自己的採訪機轉身離去,但是我做不到。相反,我定定神,努力集中自己的全部注意力,等著他開始講述。就讓我把他的話盡可能多地背下來吧。

  我用了很多心思在人際關係上才做到今天,像我這樣的人,可能走仕途是最合適的。

  周安講話很慢,他不可能不做任何隱瞞地敘述,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早已決定了這一點。他每天要面對上上下下、各式各樣的人,他是從這些人的眼睛裡討一個出身和未來。

  但是這樣是很累的,從你決定這樣走下去那天開始,你就不是你自己了。你必須讓下面的人擁戴你,也必須讓上面的人在賞識你的同時感覺到這種擁戴,得到這些除了你必須確實有能力之外還必須做到一切行為都符合大眾的評判標準,也就是說,從此就得按照別人的觀念去生活。如果你反抗,在這個競爭環境裡,你就被淘汰出局了。我現在所有的一切都是這麼來的,當然我並不是說我就不喜歡我現在做的這份工作,但是我的目的絕對不僅僅是為了一種愛好才做這些的。

  如果我說我是一個公眾人物,可能你會覺得我狂妄,可是在我現在的位置上一直做下去,其結果就是最終成為一個公眾人物,在我眼睛裡,那就是成功。

  這時電話響起來,周安沒有去接,他靜靜地等著鈴聲結束。然後他起身,到外間屋子對年輕的秘書小姐說:「有電話找我就說我不在,下午回來。有急事的讓他們給我的辦公室發傳真。」周安重新坐下的時候,他桌子上的傳真機已經在吞吞吐吐起來。隨著切紙的聲音,他拎起剛剛傳過來的文稿看了一下,順手放在一旁。他不像任何一個因為自己的事情打斷我的採訪的人一樣對我表示歉意,他面無表情,彷彿我根本就不存在。我覺得他真是一個十分看重自己的權勢的人,同時我也非常自嘲地告訴自己,他的這種傲慢在一些女人眼中就會變成一種有優越感的男人才有的所謂魅力,幾乎成為一種特別的性感的代名詞。人的地位真是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那種可憐的遇想的啊!我忍不住微笑了。

  恐怕我是最理解「一失足成千古恨」這句話的,我的位置和理想決定了我不能有一點閃失,無論在工作上還是在生活上都不能。

  我想跟你說的不是這些,但是在說之前我必須讓你瞭解我,否則你就沒法明白我後面要講的是怎麼一回事。

  周安點燃一支煙,不抽,眼睛盯著紅色的煙頭。

  我今年38歲,在我的工作中遇到過很多女人,我有很多機會,她們當中的一些人也給過我很多暗示,我想假如我想做什麼不會很難,而且我很明白有的人並不是看重我這個人而是看重我的地位,畢竟我是一個直接上司,跟我有染應該是一件合算的事情。我不是一個戀色的男人,而且因為我明白這些利害關係,所以更不可能去跟她們開始什麼。我老婆是個很賢慧的女人,她最大的好處是絕對不會給我在外面惹是生非,而且她也很滿足於我的現狀,她享受著我在這個位置上所獲得的一切待遇,車、房子、比較高的收入還有一點兒不是每個男人都有的特權。在她心目當中,我是成功的,能給她帶來榮耀,讓她也有一種優越感,而且為了保證她的這種優越感,她知道不能太限制和要求我,所以我們是那種非常穩定的組合,而且也比較寬鬆和自在。很難說我愛她還是不愛,戀愛結婚的時候肯定是愛的,那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是,她更什麼也不是,所以那時候倒是可以用愛情這個詞。但是時間太長了,現在我的兒子都已經上小學三年級了,愛情之類的東西也變得很遙遠,有沒有又怎麼樣呢?反正在別人眼中我們是一個模範的三口之家,我需要這個。幸福的男人才會把全部心思都用在工作上,我不能讓人覺得我的後院也需要我分心。

  我和我老婆的關係,談不上什麼和諧與不和諧,跟別人家沒什麼兩樣。我工作忙,晚上回家很晚,她已經睡了。為了不打攪她,好幾年前我們就一人一間房子,只是偶爾才會在一起。我們都很習慣。我記得我自己想過,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平淡是很平淡,但是也很安全,男人不是為家庭和感情而生的,這樣就已經很好了。如果說遺憾,可能老了會遺憾吧,沒有經歷過什麼驚天動地的愛情,但是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經歷那些的,而且愛情是一樣殺傷力太大的東西,有時候會把很多努力一舉毀掉。我覺得我這個人還算比較理智,現在越來越理智。我想給你講的是我也有過的一段不太理智的經歷。

  周安遞給我一瓶礦泉水,他自己也擰開一瓶,喝了幾口。

  我覺得我這個人不會被女人所動的,但是她是一個例外。我現在想起她來,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她會那麼打動我,到現在還讓我輕鬆不起來。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定要約在今天嗎?

  我在周安的溫存目光中搖頭。這個時候,這個自負的男人沒有一絲霸氣,他的面容因為祥和而顯得十分英俊。

  今天是我和這個女人的一個紀念日,一年前,我們一起過了非常好的一個晚上。她一定以為我不記得了,我所有的表現都讓她以為我不會記得,但是我偏偏忘不了。

  那時候她是我的部下,做的是很一般的工作。她調來很長時間我都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有一次在外面開會,她坐得離我很近。我側過臉來就可以看她看得很清楚。不能說漂亮,但是她身上有那麼一股勁兒,很吸引人。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從容、自然的女人,好像一點都不知道掩飾自己。我記得那天她戴著好幾樣首飾,穿的是一條像旗袍一樣的連衣裙,腿上的開衩很高,淺藍色的,上面印滿了人臉。她的樣子很明顯就是根本沒聽上面的人在講什麼,她在轉動手上的戒指,一邊轉一邊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而且我是第一次有那樣的感覺,我覺得這個女人遲早有一天會屬於我,哪怕就是很短的一段時間。後來她跟我說她看見我的時候也是這麼想的,這是後話。

  原則上她是歸我管的,但是實際上我根本不會管到她那一層,她就是一個普通的職員。所以我們倆在一個單位但是誰也不容易見到誰。有一天在樓道裡碰上了,她穿了一套紅色的西裝,裙子很短。她說「你好」,我忽然就有了一種想把她抱在懷裡的衝動,她站在樓梯邊上,看著我,我也不明白是怎麼伸出手來摸了摸她的臉,她不說話,還是看著我……

  我想那個時候周安一定覺得自己是大大地失態了,但是也許他在那樣的片刻才有些像本來的他自己,那種作為一個年輕的領導絕對十分不得體的舉動也因此變得可以原諒。

  還是我先走了。她一直在樓梯邊上站著。

  我都不知道那段時間我自己是怎麼回事。過了大約一個月,她突然呼我,不知道她從哪兒找到我的呼機號。我回電話,她說:「你請我喝茶吧。」那天我是在開會,但是我設法拒絕她也根本不想拒絕。她只說這麼一句話,說了兩遍。她在保利大廈的茶園等我,我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快一點鐘了。她什麼話也不說,看著我,跟那天在樓梯邊上一樣。我坐在她對面,在她的那種眼神裡我只能做一件事。

  周安看著我。

  我隔著一張桌子吻她。真是昏頭了,我已經不記得周圍有沒有人,那種時候我眼睛裡就是這麼一個女人。吻她的時候我心裡忽然有一個想法,跳了一下馬上就落下去了,我覺得我這一輩子注定是會辜負這個女人的。

  那天我們都說了些什麼我已經記不住了,但是我記得她告訴我她是結了婚的,她丈夫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對她很好。她幾乎是出了父母的門就進了丈夫的門。我想這大概就是她身上為什麼總有一種像小孩一樣的無遮無攔的氣息而且這種東西讓我覺得她很不會和人相處,因為她不懂得用心計。我送她回家,到了她家樓下,她說她先不回去,因為要去買菜。她說:「我還得做晚飯呢。」那時候我心裡特別不舒服,可能就是妒嫉吧,我也不知道。

  從那天開始我覺得我變得有些奇怪,好像被她的那種孩子氣感染似的,我第一次非常厭倦我的工作,看著桌子上的一堆文件就煩,參加一些活動就像應付差事一樣。我老是想著她那種笑,很淡,但是很有感染力。甚至我第一次覺得一個女人是很性感的,她的身材、她經常穿的那些顏色非常艷、款式非常奇特的衣服,還有她特別喜歡的那些香水,都讓我有一種想佔有她的衝動。

  周安很但然他說著,我很想問他,能這樣講述是不是因為沒有錄音,當我走出這間辦公室的時候一切就部不存在了。周安這時忽然笑了。

  你知道我甚至於想到,假如這個女人是我的老婆,我肯定什麼也不幹了就想待在家裡,天天看著她。她那種氣質讓你覺得生活原本是一件多輕鬆快樂的事情。

  那天之後她沒再找過我,我也一直沒找她。我很忙,而且我不可能主動找她,可能就是我的地位給我的約束吧。我心裡很明白,我不能讓自己有這種故事,而且跟這個女人在一起非常危險,我不知道她會做什麼、對我提什麼要求,最主要的是我怕我自己沒有力量拒絕她。我這麼想挺卑鄙的,後來她也這麼說過我。

  雖然說機會很少,但是在一個單位裡不見面也是不可能的。我們在樓道裡又碰上了。她居然用職位來稱呼我,那一剎那我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她還是站著不走。我脫口而出地就約了她出來聊天。她一點兒也不覺得突然,拿出筆來在一張小紙片兒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交給我,說:「晚上,來之前給我打電話。」我一切都照辦了。我們倆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覺得我在被她牽著走,我這麼一個人,年齡比她大十歲,反而會很被動。

  那天是我第一次到她家,家裡只有她一個人。我這個人平時給人的感覺是很健談的,很多人願意跟我聊天,覺得我說話幽默。可是跟她在一起我怎麼也幽默不起來,我們倆好像沒有什麼話說,彼此看著就夠了。她給我倒了一杯酒,好像是很烈的一種酒,她自己也托著一杯慢慢地喝。她在聽一種很像是地中海一帶的音樂。我正想找一個話題的時候她忽然開口了,她問了我一個很怪的問題:「你知道有多少女人在關心你嗎?」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笑起來,那種樣子像一個小孩子一樣。她那天好像特別有表達欲,她說她知道我為什麼對自己要求那麼嚴格,因為我怕因小失大,為了一點風流事而影響了仕途是不值得的。我只是聽著她說,她坐在我旁邊,很自然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聲音變得很小,像喝醉了似的說:「你喜歡我吧,我不會威脅你,不會對你提要求,我把你藏在我心裡最秘密的地方,誰也發現不了……等你覺得沒意思了,你就離開我,然後我在心裡想你……」

  我真的沒法抗拒。這個女人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吸引著我,讓我沒法放棄她也沒法走近她。我抱著她的時候看見她的肩膀上有一塊青紫,我問她。她想了一會兒說:「我丈夫不如我身體好,有時候他不痛快,特別不高興的時候就掐我一下……」她從來沒有給我講過她怎麼生活,但是當時我有一種感覺,她過得不是很好。我很衝動,很想跟她做些什麼。但是當我把手伸進她衣服裡面的時候她突然坐直了說:「我請你看一張VCD吧。」

  我不記得那個電影叫什麼名字了,情節印象很深。講的是一個馬上就可以做參議員的男人愛上了他兒子的女朋友,兩個人一見鍾情,經常在一起,他們倆在床上的時候被他的兒子發現了,兒子從樓梯上摔下來死了。這件事成了醜聞,這個男人的事業全毀了。電影的結尾特別棒,那個男人說他後來又碰到過那個女人,她抱著一個孩子跟在另一個男人身邊,跟任何一個女人都沒有什麼不同。

  我打斷周安告訴他那是一部由茱麗葉·比諾什和傑裡米·艾朗斯主演的電影,叫做《烈火情人》,也有人譯作《毀滅》。周安聽了,微微點一點頭。

  我想她是故意給我看這個的。她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那天我走的時候,她掂起腳來吻我,然後說:「你要想好了再來。」

  我旁邊仍然有不少討好我的女人,多大的都有,她們倒著小碎步跟在我屁股後面,笑得一朵花兒似的,可是我總是想起來的還是她肩膀上的那塊紫印。有一天晚上,我和過去的同學聚會,大家都喝了很多酒,一群喝得半醉的男人開始胡說八道,每個人都有一些小故事,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反正每個人都在吹牛。我沒有什麼可吹的。他們就反過來擠兌我,說我是想當官想瘋了,壓抑自己。我什麼也不說,心裡是她的影子,還有她那天晚上說的話。我忽然覺得她才是我一生最應該擁有的。我跑到外面給她打電話,但是已經是夜裡12點多了,我說我想好了。聽聲音她好像還沒睡,她說:「明天晚上。」

  第二天我開了一大會,整個人神不守舍的。到了5點多,好不容易散會了,我趕緊給她打電話。她還是特別平靜,說:「你自己來吧。」然後告訴了我一個地址。我按照地址找到她的時候,她的樣子跟以往不一樣。頭髮好像很刻意地做過,穿了一件桃紅色的連衣裙,化了妝。看上去非常正式。關上門的時候她已經在我懷裡了,我聞見一種很熟悉的香水味,上一次我離開她的時候衣服上都是她的味。那不是她的家,她沒告訴我那是誰的房子,我也沒問。床頭有一隻很大的花瓶,裡面是一大把天堂鳥,很紅很紅的顏色。因為不是她的家,我不知道這花跟她有沒有關係,但是我心裡還是把這些當成是她為我準備的。她的確是個很性感的女人,而且她在這種事上表現得非常自然……我跟你說這些你不會認為別的什麼吧?

  周安忽然自己切斷了敘述,把目光投向我。我說不會的,我希望聽到事實而不是判斷。他點點頭接著說。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跟一個女人做愛是那麼好的一件事,她的喘氣聲和散開在肩膀上的頭髮都讓我覺得很刺激,我在她耳朵邊上說話,我說我真的是愛她,非常非常沒有道理地愛她。她閉上眼睛,眼淚一串一串地流下來,她說:「我會記住你一輩子……」其實我已經早過了那種相信什麼山盟海誓的年齡,但是我就是相信她,而且不管她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我是真的一輩子忘不了她,她是唯一能讓我這麼出軌的女人。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哭,是那種不出聲的哭。我不會哄女人,除了我老婆之外也從來沒有跟一個女人這麼親近過,我變得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我覺得這個女人的手裡掌握著我的很多東西,她能左右我的選擇。想到這些我就又覺得危險了。我這麼說你會覺得我不是東西,很虛偽,但是我說的是真話。這麼多年小心翼翼地做人所換來的一切,任何一個人也不能讓我失去。那天我騙她了,我說我晚上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活動,約見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她幫我系襯衫扣子,修得很漂亮的長指甲在我胸前晃動著,她說的話我什麼時候都記得很清楚。她說:「我從來沒想過要你的一生。我有這一次就已經很夠了,對你,可能這不重要,但是對我就非常重要。你不會明白的。」我看著她露出來的肩膀上那塊紫印還沒完全褪下去,心裡罵自己不是人。後來平靜下來我覺得其實我根本騙不了她,當時她就什麼都知道,否則她不會那麼說。她說她知道我們不會有任何結果的,而且走出她的門我們就什麼也不是,她說她不適合我這種人,我們的緣分就是這麼多。她越是這樣說我就越是心疼她,她眼睛裡沒有一點兒期待,我就覺得她越發可憐……

  周安停住了。他的激動跟別人不一樣,他拚命忍著,伸手拿煙盒的時候,煙盒掉在地上。他俯下身去撿,好一會兒沒有直起腰來。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每次聽見別人說誰特別可憐的時候就會想起她那天晚上的樣子,她站在門邊上,一臉的眼淚,看著我這個騙她的人走出去。我知道只要我願意,只要我真的像那天跟她說的那樣愛她,我是有能力改變我們兩個人的,但是我不願意。我如果堅持要她,就沒有今天了。

  有時候我問我自己,是不是就是因為知道她對我無所求才利用了她的愛情,才敢對她說我愛她,假如她和那些死盯著我的女人一樣我早就躲得遠遠的了?我覺得我是的。所以我常常覺得自己不是東西,很虛偽也很懦弱。這種感覺讓我覺得我還不算不可救藥,多少還有一點良心。

  從那以後我要求我自己必須不能再跟她有什麼關係,甚至在一個單位裡,我開始有意識地迴避她。說起來很羞愧,我幾乎用一種傷害她也傷害我自己的方式來折磨我們兩個人。我故意當著她的面跟別的同事談笑,好像沒看見她一樣;有一個讀MBA的機會,她在的那個分部推薦她,我故意不同意。她好像很明白我是怎麼回事,過了大概兩個月,她辭職了,跟她丈夫到廣州去。

  她的辭職報告是我批的。當時我的辦公室裡有好幾個人在商量一件事。我拿著筆,不知道是怎麼把名字寫上去的。她的主管站在我邊上,說了一句:「這個人也怪可憐的,什麼都得順著她老公。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老公挺有錢的。」我把筆摔在桌於上,那個人才閉上嘴。可能那是我唯一一次在別人面前一反常態,我誰也沒理就走出去了。

  我一個人開著車在三環路上轉,手機就在眼前,我想不好該不該打電話給她,但是這個時候我非常清楚我是真的很愛她,不管別人怎麼議論她的生活,我就像那個晚上跟她說的那樣愛她,愛得非常非常沒有道理。我開車的時候居然會想跟她做愛,想把她抱在懷裡,就他媽的什麼都不要了吧。

  我打電話的時候是她接的,她說她在收拾東西,她丈夫已經先走了,她是第二天的機票。我說我要到她這兒來,她想了一下說:「你自己來吧。」跟上次一樣。

  她家特別亂,箱子排在地上,傢具都被大白布蓋起來,床上的白布掀起來一半,好像她剛剛躺過。她很從容,給我倒了一杯跟看電影那天一樣的酒,她自己什麼也不喝地縮在沙發裡,長裙子蓋住腳。按照電影裡的定式,這時候我應該說「你別走」,然後抱住她,但是我開不了口也伸不出手。過了好一會兒,她說:「我明天就走了。那張VCD送給你吧。」我抱她的時候酒灑了她一身。我知道可能我一輩子也見不到她了,有些話憋在嘴邊,恐怕永遠沒有機會說給她聽了。我開始說話,是真話。我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負責。我說:「我已經很不男人了,我一輩子都不會成功,因為我的任何一種收穫都是以傷害你做代價的,我不敢做我想做的事。我看著你站在馬路邊上打車的時候很想送你回家或者帶你去一個咱們兩個人的地方,但是我不敢,只能從你身邊過去,連頭都不敢回;我想讓你去讀你最喜歡的專業,而且你是最有資格的人,但是我怕別人以為我偏袒你;我想在樓道裡碰見你的時候吻你的眼睛,但是我只能裝看不見……其實我可以改變很多東西,但是我不敢破壞現在的狀態,我明知道現在也並不好……」

  周安停頓著,手中的煙結了很長的煙灰,他好像沒有發現。煙灰掉下來,落在他的褲子上。

  我的狀態並不好,這也是事實。

  她把手放在我的嘴上,不讓我說。我捧著她的臉,她眼睛裡還是沒有一點期待,我在她的瞳孔裡特別大。她跟那天給我系襯衫扣子的時候一樣,一顆一顆地解開,然後一言不發地把我領到她的床上。這次她沒哭,自始至終睜著眼睛看著我,我覺得她的身體輕得沒有份量,她在我的手裡就像一條柔軟的魚。她又說了那天說過的話:「我一輩子都會記得你的……」

  天快黑的時候,她說:「你走吧。」我想抱她,她往後退了一步。她低著頭,半天才說:「咱們誰也別為誰放棄什麼,這樣已經挺好的了,我說過的話我會遵守的,我一輩子都會守口如瓶。」

  周安的電話突兀地響起來。他本能地伸出手又馬上縮回去。

  那天我在她家摟下待了很長時間,她一直沒開燈。

  周安拿起礦泉水瓶子,一口、一口認真地喝。再講話的時候,他又變成了那個倔傲的男人。

  她走了以後,我還跟從前一樣,我心裡明白,這才是屬於我的生活。我是因為看了你寫的一篇文章叫做《你是我心底深刻的烙印》才想找你的,我跟那個人不一樣,但是我很理解他,他有他迫不得已的理由,再說男人跟女人不一樣,愛情就是女人的生命,男人的生命可不是愛情。

  我知道我很唐突,但是我還是問了:「你有沒有覺得她有些看不起你?」周安一愣,但是他一貫練就的機敏使他馬上釋然。

  也許有吧。但是我覺得我們倆其實從一開始就都明白,我不會為她放棄我的追求,她也不可能離開她現在已經有的那種生活,她丈夫是生意人,很有錢。我覺得我們都是很現實的人。而且假如我為了她離婚,別人會怎麼看我呢?如果我因此什麼都不是了,她還會像原來那麼愛我嗎?

  不過,我會一直記得她,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人。

  離開的時候我問周安:「你希望找寫嗎?」他說:「你看著辦吧。」他從我的身後伸出長胳膊替我拉開門,那是一種非常周到、體貼的男人的動作。我忽然設想假如我是一個希冀著通過一條捷徑改變自己地位的女人,我會不會因此產生一種受寵的錯覺?假如我是一個周安這樣的男人,我會不會因為身邊的女人的這種錯覺而沾沾自喜?周安的那個「她」其實也是很明智的,她懂得這樣的男人注定不能給她帶來他所承諾的愛情,正如周安很明白愛情不能給他帶來陞遷一樣。

  不知出於什麼心態,我問周安:「你老的時候什麼都有了,你會後悔沒有她嗎?」

  周安送找出門,陽光在他臉上閃爍,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像在電視台出鏡一樣爽朗地笑著說:「她一直在我心裡呀!」

  我不知道他這次是不是在講真話。

  回到家裡我馬上開始寫這篇訪談錄,搜索記憶的時候不由從周安的敘述中猜想那個女人的模樣。寫到他們相愛的過程,有一種酸楚。拿起電話打到周安的辦公室,他還沒有離開。我說:「我相信你們那個時候是真的很愛對方……」靜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塔」地一聲掛斷了電話。

  現在,我寫完了。周安,我寫得對嗎?(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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