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時間:1998年4月2日
採訪地點:安頓家
姓 名:王東
性 別:男
年 齡:35歲
大學外語專業畢業,任職於某外貿公司,後常駐法國,1994年回國後繼續在該公司工作至今
有些錯誤可以改,「改了還是好同志」,有些錯誤永遠沒有機會改,而且「不改才是好同志」——從她答應離婚那天起,我發現她成了我想得最多的人——我們離婚確實是由於我有外遇造成的,我們倆的矛盾沒有大到必須分開——女人如果嫁給了一個自己不佩服的丈夫她就不會幸福,男人如果娶的老婆不佩服自己,他也一樣不會幸福——我如果是一個沒良心的男人事情就會好辦得多,可惜我不是,我希望能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想在這種一上也能玲瓏起來——我不算是大款,但也絕對不一是窮人。可是在她眼裡,我就跟窮人沒有什麼不同——只有幼稚的男人才會們我這樣,在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時候就拋棄了可能正是我要的東西
四年前認識王東的時候,他剛剛帶著大大小小的行李從法國搬家回來。那時候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說王東實在是太傻了,就連靠打工掙學費的自費留學生都不願意回來,像他那樣拿著國內和國外兩份工資、又帶著妻子一起駐外的人怎麼居然還會主動打報告要求回國,真是「有毛病」。
王東說他沒有對任何人做過關於自己「沒有毛病」的解釋,他說:「誰難受誰知道。」
今年春節見到王東,他的身邊跟著一個極是清瘦的女孩子,他介紹說是他的妻子黎楠,在香港工作。女孩子很矜持地點頭,同時一隻手搭在王東的胳膊上。我沒有看清她的長相,卻對那一隻手印象極深,手指很長、指甲很尖、瘦得嚇人。
王東給我打電話的時候,黎楠的假期已經滿了,回了香港。王東解釋說:「我現在又是一個人了,跟沒結婚差不多。」說到這裡我們就都沒有話了,一條電話線牽著他的尷尬和我的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我先開口:「田鈱有消息嗎?」王東沉默了一下:「有。」
也許就是我的提問終於促成了我們的談話。1998年4月2日,王東開著他的本田車來我家聊天。開門的一剎那,我忽然發現有一把細碎的魚尾紋灑在他的眼角上,漂亮的眼鏡也不能遮住歲月留下的痕跡,我又想到了那只瘦手,心裡湧上一種說不出味道的失落。
我也是想說說這些年的這些事,真是那句話,誰難受誰知道。我記得那時候咱們開玩笑說「假如時光能倒流」就會怎麼怎麼樣,現在看起來實在天真,時光怎麼會倒流呢?假如老天爺總是給人機會改正錯誤,那世界上就不會有「經驗」和「教訓」這兩個詞了。有些錯誤可以改,「改了還是好同志」,有些錯誤永遠沒有機會改,而且「不改才是好同志」,我現在就是堅持錯誤的那種好同志,我要不堅持,錯誤不僅得不到糾正,而且還會越犯越大。
王東笑了一下,給自己點上一枝煙。他的臉在煙霧裡顯得很有稜角,我們曾經是一起耍貧嘴的朋友,於是我說:「你說話的時候特有水平,跟思想家似的。」他笑著搖頭。
思想家?你知道嗎?思想是有牙的。我為什麼這麼瘦?就是因為太有思想。
我忽然覺得這不太像是一次通常意義上的採訪,在以往的採訪中,我已經習慣了受訪者的傷心落淚、語焉不詳,習慣於做一個善解人意的角色,在別人哭泣的時候無聲地送上一張紙巾。然而王東卻是一個例外,他用他那種慣常的幽默左右了整個氣氛,那是一種明明讓人笑不出來還硬要笑的、彆扭的輕鬆。
其實我特別想找個人說說的是我和田鈱的事,而且我有一種特別奇怪的感覺,原來我們倆討論離婚的時候,我幾乎可以對她視而不見,可是從她答應離婚那天起,我發現她成了我想得最多的人,每次想起她都特別難受。你知道什麼人是能夠讓你一輩子忘不了的嗎?我告訴你,就是讓你為了她後悔的那個人。所以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田鈱了。
86年我大學畢業分配到一個部委的資料室,當時田鈱已經是那兒的圖書管理員了,她比我小4歲。同志關係,最多的接觸就是在一個食堂吃飯、辦公室在隔壁和偶爾一起瞎扯一會兒。我的心思根本就不在這份工作上。我一個學外語的大學畢業生,干的活兒就是抄抄卡片、給資料分分類,我覺得特別委屈。所以千方百計地調工作。那時候調工作也難,但是沒有現在這麼難。那時候大學生還「緊俏」呢。
大概我的機遇算是不錯的,只在那個資料室耽誤了一年多一點兒就找到了現在這家公司。我辦完手續那天去跟大夥兒告別,同事一場怎麼說也是個緣分。大家跟往常一樣開一些不鹹不淡的玩笑,說諸如「別把我們給忘了」之類的話。田氓也在,站在一邊兒看著,什麼也不說。我主動過去跟她說話,她忽然低下頭哭了。
如果說有什麼感覺的話,恐怕所有的感覺都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現在想不起來那麼細緻的東西了,但是有一點是清楚的,談戀愛的時候我和她都特別開心、特別認真,我們跟所有的情人一樣是抱著白頭偕老的理想結婚的。
王東雙手交叉從後面抱注頭,半仰著臉靠在沙發裡。他的樣子多了幾分頹唐,少了幾分戲濾。找想他一定是非常想表現得無所謂,儘管他心裡的感受正相反。
從什麼時候開始覺得不好的?我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是我們先有了矛盾之後我才有了外遇,但是我們離婚確實是由於我有外遇造成的,我們倆的矛盾沒有大到必須分開。
田鈱沒受過特別好的教育,就是個高中生吧,她也不是個很好學的人,而且就跟沒長大似的,特別貪玩兒。她是我們家的電視廳廳長,每天的娛樂就是看電視,什麼都看、什麼都愛看,從她一進門,電視就開開了,一直到睡覺的時候才關上。我們家的裝修也不好,牆壁上貼的是那種不透氣的壁紙,房間又低,她做飯、洗碗的聲音加上電視的聲音把屋子裡攪得熱熱鬧鬧的,我每天下班回家就好像有一股蒸汽撲面而來,整個人頓時就暈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一回家就睡覺,而且有意思的是我真的能睡著。那種氣氛也只能適合睡覺。
其實我在家裡是什麼都不用管的,田鈱把家務全都承擔了。那時候我被她慣得挺不是東西的,懶得要命,她要是有事回來晚了,我就餓著肚子等她回家做飯,從來都沒想過我或者也應該把飯做好了等她回來吃。憑良心說,田鈱是那種很賢慧的妻子,她的快樂非常簡單,就是只要我快樂她就能高興起來,而且她覺得嫁給我這樣一個人特別知足,所以為了這個家她什麼都願意做。
有時候我經常會想,像我這樣的男人究竟應該找個什麼樣的女人做妻子?是那種特別有文化、有品位到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還是那種把男人當成整個世界、知足本分的女人呢?肯定是後一種。女人如果嫁給了一個自己不佩服的丈夫她就不會幸福,男人如果娶的老婆不佩服自己他也一樣不會幸福。可惜我那時候不明白這些。
就是在這樣一種心態下我認識的黎楠,她是學英語的,大學畢業分配到我們公司做外貿業務,我們成了同事。其實我這個人不是那種很重視長相的人,憑良心說,黎楠的形象也並不比田鈱強,如果從咱們一般看人的角度來說,田鈱比她要好看。
王東的確是很客觀的。我見過田鈱一次,她是那種長得非常喜慶而且大氣的女孩子,個子很高、皮膚很白,相比之下黎楠就顯得十分一般,而且明顯地要比田鈱老相一些。我對黎楠的印象並不很好,她的那種驚人的消瘦首先給我的感覺就是她是那種很有主見和心計的女人,而田鈱則是天真、快樂還帶著幾分孩子氣的姑娘。
好多人都問過我,黎楠究竟是什麼地方吸引我,我也說不準確,可能就是因為受教育不同,她比田鈱跟我更有共同語言吧。那時候的黎楠是很純潔的,好像滿腦子都是沒有任何附加成分的愛情理想,不像田鈱,就是一味地知道好好過日子。當然,現在我才明白,多麼偉大的愛情到了最後都不外乎好好過日子。
我覺得可能像我當時那種狀態的男人是最容易被那種愛情理想吸引的,因為我的生活中所有的波瀾都已經平息了,而在那個年齡是不甘心那麼平靜的。有時候我在家裡迷迷糊糊地看著田鈱一邊做家務一邊被電視節目逗得哈哈大笑,就會產生一種莫名其妙的煩躁,我不敢想像也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的一輩子。其實田鈱沒有錯,她生活得快樂、舒服、對我和家庭都盡職盡責,一個平凡的男人和女人本來就應該這樣過完一生,這樣的生活就算是完美的了。但是那時候我不行,我追求一種所謂志同道合,就像書裡寫的那些愛情和婚姻一樣,每天都有新感覺、新發現,兩個人永遠相看兩不厭、永遠彼此滲透在對方的一切之中,就是所謂激情吧。我覺得我和田鈱已經沒有任何激情了,而在黎楠那裡,我就可以經常有一種興奮和衝動。
田鈱其實是個挺敏感的人,她很快就從我的態度中發現了蛛絲馬跡,她問我,我就全都說了。像她那樣對婚姻非常樂觀的人,知道原來她的丈夫已經不愛她了,痛苦可想而知。但是田鈱不是那種又哭又鬧的女人,儘管她特別難過,但是她還是接受現實了。應該說田鈱是我見過的人中最善良的,她特別淳樸,而且什麼事情都是首先替別人考慮,而且很寬容。所以直到今天我都非常自責,某種程度上說我也是欺負和利用了她的這種品德。
黎楠和田鈱曾經因為這件事見過面,她們倆誰也沒有跟我多說過什麼,但是田鈱的一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刻,她說她覺得黎楠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對於我們的婚姻,黎楠沒有任何過錯,每個女孩子都有權追求自己喜歡的人,她說:「就是你王東太不好了,你不懂得尊重人。」田鈱當時的態度就是不管你怎麼樣,我都等著你。黎楠也是一樣的態度。
我和黎楠的事情鬧得滿城風雨,她就是為了這個才調走的。當時她去的那家公司無論收入還是待遇都不如我們這裡,但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我。我不知道別的男人在這種時候是一種什麼樣的思維方式、傾向於哪一邊。我是舉棋不定的。離開田鈱,我真的覺得從心裡對不起她,她的確是沒有任何過錯,甚至沒有哪一點是我能夠馬上說得出的不是,她很無辜,但是放棄黎楠,我也做不到,她那麼執著而且因為我承擔了那麼多委屈,我不可能親自去傷害她。
王東抱著腦袋笑了,笑的時候還搖搖頭。
我如果是一個沒良心的男人事情就會好辦得多,可惜我不是,我希望能不傷害任何一個人,想在這種事上也能玲瓏起來,我錯了,其實從一開始走進來的時候就注定會傷害她們之中的一個,而且後來的事實證明了我們三個人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了傷害,當然責任主要在我。
去法國常駐對我來說表面上是一個解脫,黎楠在另一家公司,田鈱在國內當她的圖書管理員。但是我還是很不開心。她們都給我寫信,我給她們兩個人都打電話,對田鈱是出於很深的愧疚,對黎楠是出於當時愛情的思念吧。我覺得我這個人挺優柔寡斷的,好多事情都希望能面面俱到,但是其實那根本不可能。我現在非常理解那些有外遇的人,當然我也非常明白,如果為了一個外遇去結束自己本來沒有什麼太大毛病的婚姻是一件不太划算的事情。
可能就是因為我心裡覺得太對不起田鈱了,駐外滿一年我立刻就把她辦出去了。我們在法國的時候表面上是住在一起,其實和分居沒什麼兩樣,她玩兒她的,我工作我的,從我和黎楠確定了戀愛關係開始,我和田鈱之間就已經不是實質上的夫妻了,在國內是這樣,到了法國還是這樣。我做不出來。如果沒有愛,對田鈱是一種不尊重和不負責任;因為有愛,那樣對黎楠就是一種不忠和侮辱。我一直覺得我這個人在這方面還是比較自律的,畢竟咱們都是有文化而且追求完美人格的人。
王東一支接一支地抽煙,他在他自己吐出來的煙霧中思考和回憶,跟以往的受訪者不同,他力求在他的敘述中保持一種客觀,對他自己和另外兩個女人都是這樣。
我想假如有一天我和田鈱真的離婚,我也要盡可能讓她多獲得一些,所以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努力讓她享受。比如出國。那時候一有假期我就帶著她到處旅行,把法國周邊我們有可能去的地方都轉了個遍,我不知道以後她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當然我特別希望有一個男人能比我給她更多,但是在沒有這種可能之前,我要求我自己做得很好,這樣將來我也可以減輕一些對她的負罪感。
我打斷了王東,我說其實對於一個看重自己的情感選擇的女人來說,他所做的這一些遠遠不如忠貞更重要,我覺得田氓那樣的女人其實可以沒有這些享樂,她只要丈夫的忠誠,在一份普普通通的日子裡守住一個愛自己的平凡男人就已經是最高的理想了。王東的臉上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感傷,他迅速地掩飾過去。
是這麼回事。在這一點上,男人和女人其實是一樣的,現在這個社會,充滿了種種不安定因素,能有一份清潔的夫妻感情已經是十分不容易的事了,男人其實也不奢求女人能為他帶來什麼榮耀,只要這個女人懂得體貼和愛護他、懂得給男人自尊和自由就已經很完美了。但是當時我不這麼認為,我意識不到其實在田鈱那裡我已經擁有了這些。我一味地挑剔她,認為她簡單、膚淺,而且有一個黎楠在那裡比著,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
有時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所有的婚姻都能保持著最初戀愛的時候那種興奮的感覺?這些年的經歷和我所親眼看到的一個又一個婚姻都告訴我,那是天方夜譚。可能在真正的婚姻生活中偶爾還能找到當年的一些遺跡和影子,但是太多的凡人俗事會讓一切都變得走樣,會讓那種浪漫的東西被必須去料理的每一天給淹沒,淹沒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消失了,這種消失其實並不是婚姻解體的徵兆,只不過是因為各自除了愛情之外的事情越來越多,感覺也就越來越鈍,就跟人會衰老一樣是一種自然現象。但是我那時候是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種衰老的,所以才會有黎楠和後來的事情。
田鈱和我都覺得過不下去了,在法國的時候,我們決定離婚。我沒有任何條件,東西、錢,隨便她要什麼我都給她,她跟我一起生活的時候,最起碼在物質上是比較優裕的,離開我,也許暫時就沒有那麼好,我不想讓她受什麼委屈。田鈱真的很善良,她說她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沒有了,要什麼都沒有用。每次說到這些都是以她哭作為結束,她哭的時候我也很難過,我知道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我就回國了。這中間黎楠已經到香港工作了,我回來其實還是一個人,田鈱的簽證沒有到期,她一個人留在法國。她是在確認了我們非離婚不可的時候回來的,回來以後我們協議離婚了。我給了她一些錢,還有我們共同生活的時候置辦的一些東西,我說反正我比她的處境好,還有機會掙錢,這是很現實的事情,她什麼也不說地走了。
我重新成為一個單身男人。那時候單位剛剛分了房子,我就開始忙裝修。其實也是想給自己找點兒事兒干。那麼大的房子,地板是我自己一條一條鋪的。很多個週末,我就在一套新房子裡鋪地板,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平時可以上班,晚上吃吃飯、看看電視也就過去了,週末就不一樣。平時可以一起消遣的人在這個時候都有家可回,唯獨我,一個人在一個是家又不像家的地方。我有時候自己跟自己下棋,有時候整天地睡覺,睡醒了趴在窗戶邊上看著那些一家子一家子的人們在街上走,心裡壓抑得不行。
黎楠知道我離婚以後答應跟我結婚,但是她不願意回到北京來工作和生活。就是在這個時候吧,我發現黎楠已經不是我當年認識和愛上的那個女孩子了。她的變化很明顯,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有些市俗吧。我覺得毛病就出在她在香港工作的這段時間。她原來不是個很看重錢的人,不然她不會甘心調離我們這麼好的一個公司,但是她那次回來就不一樣了。她在香港工資是一萬多港市,我在北京的收入是每個月一千多人民幣,肯定是沒法比了。就算我最主要的收入並不是工資,但是整體的水平還是跟她差了很多。
王東忽然嘲諷地笑了一下。
我覺得女人挺怪的,其實她的收入在香港就相當於我在大陸的水平,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水平是明擺著的,她要是回到北京來還不如我呢,真不明白那種優越感是從哪兒來的。反正我覺得她開始看不起我了。或者說她是看不起我生活的這個地方,什麼灰塵多啊、生活質量差啊、沒有私家車啊……她的抱怨就全來了。那時候我的壓力特別大。在北京,我不算是大款,但也絕對不算是窮人,可是在她眼裡,我就跟窮人沒有什麼不同。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為了錢傷什麼腦筋,但是那段時間我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樣才能變得像她希望的那樣有錢。
也就是在那時候,田鈱經常給我打電話。她的情緒很不穩定,有時候在電話裡就會哭起來。她說別人開始給她介紹對象了,都是幹什麼的、長的什麼樣,她說她不願意這樣被人推來推去,她很懷念從前和我在一起的日子……其實我聽著這些也是很難受的,本來她過著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她甚至天真地以為那就是她的一生,是我把她的一個夢想打破了,讓她陷入了今天這種尷尬的境地。田鈱一句也不抱怨,其實我倒是希望她能拿起電話就把我罵一頓,那樣我心裡可能會好受一些,但是我也非常清楚,田鈱不會這麼做的,以她的為人。她對我的感情,她永遠也不會這麼做。
在王東的表情裡我發現,每當他提起田鈱的時候都有一種溫存的哀傷流蕩在臉上,甚至有一絲短暫的、轉瞬即逝的幸福或者說眷戀。我想這大概就是王東說的那種永誌不忘,一個每每提及都會使他陷入一份不多見的溫存之中的女人,我從未見過用這樣的態度去講述前妻的男人。
我曾經真想告訴她,黎楠的變化或者說是我對未來生活的一種不好的直覺幾乎已經讓我重新認識了我們的過去和她這個人,其實我也已經開始意識到也許我和她才是真正最好的結合,至少是最平靜、讓我不累的結合,但是我怎麼也開不了口。一個漂亮的瓷碗裂了一道縫兒,就算真有能工巧匠把它復合在一起,也還是一個破碗。假如我們重新走到一起,感覺也不會像原來那麼好了。
田鈱從我這裡得不到任何希望,我想她可能以為我真的就要和黎楠修成正果了,以後再打電話,她也不太說她自己了,我知道她心裡不舒服還要假裝一個人也過得很好,挺累的,我也不可能告訴她我沒有結婚是因為黎楠不肯回到北京而我也不可能去香港,彼此都躲躲閃閃,所以我們慢慢也就不怎麼聯繫了。有一次田鈱打電話說別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小官兒,對她特別好,原來在我這兒什麼都是她順著我,現在這個人什麼都順著她,如果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她就準備嫁給這個人了。照理說,我不應該有什麼特殊的反應,但是田鈱說過這些以後我特別難過,就好像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一樣好東西被別人奪走了,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從此就沒有了最後的希望。那天我忽然發現我自己是那麼不成功,本來在田鈱眼睛裡我就是她的天、她的整個世界,可是在黎楠的眼睛裡,我只不過就是一個平庸的男人,我永遠不可能得到從田鈱那裡得到的那種由衷的肯定。
現在說這些挺沒勁的,但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妻子佩服你和妻子對你不以為然就是不一樣,前者你的任何作為都是主動的,後者你怎麼著都是被動的;前者你的哪怕一絲給予都是讓人感激的,後者你做多大貢獻都是應該或者說活該的,你說哪一種讓人更舒服?
後來又出了一件事,成了隔在我和黎楠之間的一個障礙。我不知道這種東西會存在多久,但是一想起來就讓人骨鯁在喉。就在我們結婚前那個秋天,黎楠突然打電話說我們不行了。我問原因,她說是她有了別人。我想我知道那個人是誰。她回來探親的時候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有一個什麼人在追求她,而且那個人就在香港、有錢、有地位。那天我是不是罵她了?我已經記不清了。我記得我當時幾乎暈倒了。我沒有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居然會換來一個這樣的結局。真是報應。
那之後我就把自己當成一個真正無牽無掛的單身男人了。房子已經裝修好了,傢具之類的都是按照黎楠的要求買的,現在就只剩下了我自己。有好多人都勸我,這邊的事情,總算了結了,不如再和田鈱重新開始吧。可是我做不到。而且我覺得田鈱也不再是原來的田鈱了,我傷害她那麼深,現在我過得不好了又回過頭來找她,她不會接受我的。再說我們之間隔著一個黎楠、一段過去,無論如何是不可能好的。我覺得我也特別沒勁,那時候我甚至想過,鉚足了勁兒找一個好女孩,什麼樣的才算好呢?就是比黎楠好。(王東的表情裡充滿了諷刺,彷彿他在看一部喜劇,裡面都是他認為可笑的人。)
可是黎楠又出現了。她說她決定還是和我結婚,畢竟我們在一起經歷了這麼多,而且她是因為我才一直等到今天。她說她還是很愛我的,而且她跟那個人什麼也沒有發生。我信不信呢?
王東盯住我。
你看過一個電影叫《不道德的交易》嗎?
我馬上點頭。那是一部美國電影,講述的是一對窮夫妻在賭場遇到一位百萬富翁,富人以100萬元交換窮男人的妻子一個晚上。大夫同意了。妻子帶回了100萬並解釋說沒有什麼發生。此後丈夫對妻子和富人在那一夜經歷的一切不能釋然,總是猜疑妻子也許已經心有所屬,終於導致兩人分手。妻子來到富人身邊,丈夫孤身一人去做了教師。但兩人彼此不能忘懷,經歷了一系列心理上的磨礪之後重新回到他們最初表達愛情的地方。
我就像那個沒有錢的男人一樣,我沒法相信真的什麼也沒有發生。從理智上講,我應該相信她,但是,只要一想到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我就會不由自主地認為她在撒謊。而且想到她說的那個人的一切所謂「條件」,我就會忍不住問我自己,假如我現在手中有1000萬,她還會這麼做嗎?可是所有這一切在田鈱身上是永遠不可能發生的。
黎楠哭得特別傷心,但是我知道那個我最初愛過並且為她不惜傷害田鈱那麼好的女人的那個女孩子再也不存在了。我能怎麼辦呢?已經傷害了一個人,對黎楠,我同樣有責任,如果不是因為我,她可能早已經和一個跟她條件相當的人結婚了。是我耽誤了她,我怎麼有理由不娶她呢?
我們結婚很簡單。結婚前一天晚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一直在哭,好像結婚不是一件喜慶的事,好像第二天是我給自己送葬的日子一樣。我忽然就明白了,只有幼稚的男人才會像我這樣,在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麼的時候就拋棄了可能正是我要的東西。那天晚上我真的特別想念田鈱,我第一次覺得她其實是一個很適合我的人,她的善良、寬厚還有那種以我的快樂為快樂的知足,對我來說其實就是一筆財富,她不會給我任何壓力也不會讓我感覺到威脅,可是我自己放棄了這些。那麼就讓我好好對待黎楠吧,儘管她有些地方令我不滿意,但是畢竟我們有基礎,就這樣吧。
我家裡人對這件事也比較冷淡,他們都不能忘記田鈱。黎楠在結婚後留在北京的那幾天一直對我很好,很明顯,我們誰都想盡快忘掉那些不美好的東西。但是黎楠還是不願意回到北京工作,她說她已經習慣了香港,而習慣了香港那樣的地方的人、尤其是女人,很難再重新習慣大陸,倒不僅僅是因為落後。我們買了自己的車,我還是一個人住,櫃子裡有了一些她的東西,桌子上有了一張她的照片。
王東想了想,似乎實在沒有什麼好講了,他把玩著手中一串漂亮的鑰匙。
你相信嗎?男人是從女人那裡學習懂事的,只不過男人很難得到那個教會他懂事的女人。
王東似乎很想讓我相信,他現在是一個很快樂的人,但是我更願意相信他說的另一句話:「不快樂又能怎麼樣呢?」有時候人的一生就是這樣的,就像電影裡講過的一句被我們一貫認為俗氣的話——總是在失去的時候才知道擁有時的可貴。
我很想問問王東,是不是所有的外遇都是可以拯救愛情的救星?是不是所有的外遇都是一個人沒有發現過而始終在內心深處追求的那個理想形象?儘管我沒有問,但是我相信王東的回答不會是肯定的。
在我的家裡,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後,王東一邊悠閒地喝茶一邊告訴我他將和黎楠去什麼地方旅行、他怎樣通過長途電話和自己現在的妻子表達相思之情……我聽不進去,只是他說過的關於記憶的話讓找久久不能釋懷——你知道什麼人是讓你一輩子忘不了的嗎?我告訴你,就是讓你為他(她)後悔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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