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訪時間:1997年6月23日星期一陰曆五月十九
採訪地點:建國門外街道辦事處門外
姓 名:丁×
性 別:男
年 齡:不詳
大學本科畢業,現為國家公務員。今天確實不是辦喜事的日子——就是因為瞭解得大多才最終會有今天——不變才是不正常的——覺悟是生活逼出來的——過好日子的願望把人都弄暈了——不想留下這麼一段說不清的東西
1997年6月23日,星期一,陰曆五月十九。我從早晨八點半就盤桓在建國門外街道辦事處大門口。這是我第三次來到這裡。我試圖找到一對來離婚的夫婦,如果他們願意講講他們自己的事,那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三次,我都碰到了這樣的夫妻,他們都是來離婚的,原因和他們的情狀各不相同,但是有一點很一致,他們不想說,關於為什麼、花了多久才作出決定、今後等等,一個字也不想說,甚至就連此時此刻的心情也不想洩露一星半點。
大約9:20,我看到了他——一個穿著淡藍色T恤的、清潔體面的小伙子,他站在離我大約五步遠的地方,表情平靜。我問他是否在等人,他點頭,眼光溫和。我說今天不是一個辦喜事的日子。他皺了皺眉頭,我隨即遞給他一張名片,也許你願意聊天?他的目光落在名片上,說是來離婚的,姓丁。
不錯,我是來離婚的,我們約的是九點半,我來早了。其實每次都是我等他,從談戀愛的時候到結婚之後,只要有約會,她肯定遲到。這是不是意味著在我們的關係中我就注定是被動的,我還真說不好。也是跟你這麼一說我才發現的。今天確實不是辦喜事的日子,全是單數的日期,街道都不辦結婚。我們有意選在今天,待一會兒出來,就又都變成形只影單的了。怎麼跟你說呢?本來我們都有充分的理由離開對方,這些理由重複過一千遍了,對她父母、對我父母、對調解員,更多的是對我們自己,我們幾乎都在紙上寫過不少,談戀愛的時候因為在一個學校,低頭不見抬頭見,沒寫過信,要離婚了,反而開始寫信了,好像都想明白了,理由充分,可是現在這個時候,你這麼一問,我還真說不清了。
小伙子深深地吸一口煙,在嘴裡含了一會兒又猛吐出來。看得出來,他不是一個老練的煙民。他似乎很想表現得瀟灑一些,不僅僅是在吸煙這件事上。顯然,他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她比我小一歲,大學同學。上學的時候,我們班談戀愛的有好幾對,真正畢業以後生活在一起的就我們兩個,要說青梅竹馬,這也應該算吧?結婚的時候我們還為了相互瞭解的多慶幸呢,現在想想,可能就是因為互相瞭解得大多才會最終有今天吧。畢業的時候我們就打算結婚的,那時候說「一家兩制」,一個人求穩定,一個人去掙錢。她英語比我好,而且那時候我們就一致認為女性總有她無可取代的優勢,所以她去了外企,我去了機關。很快我們就結婚了,跟所有兩個人的家庭沒什麼兩樣,很好,舒服、和諧,畢竟那時候還有愛情吧。可能所有的婚姻一開始都是好的,別看我們今天到了這個份兒上,憑良心說,第一年還是挺好的。我們跟別人合住一個單元房,我們家的房子不大,但是只要我不離開單位,結婚兩年就可以分到一室一廳。她也鼓勵我等。她說你別覺得自己窮,將來有了房子,那可是一筆大收入,好多人幹了一輩子都分不上房子呢,一個人掙錢一個人掙房,還是平衡的。我相信她的話,我自己也這麼想。到今天,我們結婚還不到兩年。
結婚的時候,我們有一本相冊,封面上寫著「天長地久」,我覺得兩個人能結婚,一定都是想天長地久地待在一起。那種時候不會去想像變化,可能根本就不認為還會有變化,就算看著周圍有人變來變去,也絕對不可能聯想到有一天會輪到自己。現在我知道了,不變才是不正常的。慢慢日子長了,愛情也變了,變得有點兒挑食。
笑。一雙眼睛亮閃閃的,他極快地躲開我的追問的目光,
我沒有看清楚他眼中一閃即逝的光澤意味著什麼。他換了一條腿支撐自己,下意識地看看表。
我沒有太好的收入,自然上不起太貴的供品。她見了世面,就有了比較。這種比較其實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全是雞毛蒜皮,但是,那個勁兒特讓人難受。她那麼吃不香睡不穩、幹什麼都有一搭無一搭的,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樣。就是活得不帶勁吧。跟誰都不這樣,唯獨跟我,尤其是一起在家的時候。我後來才明白,鬧了半天就是因為我窮。我相信她曾經是十分質樸的,但是這種質樸究竟能經住多大的考驗就不好估算了.總之她嫌我沒本事。我知道這是因為環境,在她的環境裡男人們因為掙的錢比我多,就顯得比我更有成就,這很像我這個環境裡的女人,因為比她掙的錢少,就顯得比她本分一樣。
深刻?我不深刻。這點兒覺悟是生活逼出來的。
他點燃了第二支煙,動作依舊不老練。點煙的同時他狠狠地踩住扔在地上的煙蒂,用力碾了碾。
說實在的我從來沒有怪過她。她的方式跟那些「鬧」離婚的女人不一樣。她不鬧,她不說話、不笑、不抱怨,但是也不理我。後來我想,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根本視而不見的時候,大概就是心裡沒有這個人了。她沒有外遇,但是她自己給自己送了一枚鑽戒,她每天戴著、看著,一言不發,我就覺得很壓抑。我就是個買不起寶貝送給自己愛的女人的飯桶,我他媽能不離婚嗎?對不起,我說粗話了。
我趕緊搖頭表示十分理解他的激動。我們談話的聲音不大。穿過這條街是一個很大的自由市場,偶爾有上了歲數的人拎著籃子從我們身邊經過,不經意地瞥上我們幾眼。
離婚是我提出來的。換成任何一個男人也會這麼做。在今天以前,大約有三個多月吧,我們就各幹各的,不在一起了,就是……你明白吧?你說,不離婚行嗎?……她不是拒絕,是無所謂,這比什麼都讓人難受。我說不行就分手吧。那時我不用離婚這個詞。她說你想好了嗎?我說這樣對誰都是負責任的。她就搬回她娘家去了,我們是打電話約好時間才來的。
你非讓我說為什麼,哪兒那麼多為什麼呀。我說不清楚,可能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最容易解體吧,懸殊太大,不是經濟。能力和機遇,而是心態。過好日子的願望把人都弄暈了。現在是不是男人比女人更平和?
他皺著眉頭吸煙,身旁的小餐館門口有幾個外地小姑娘在擇菜,一對很破的國產音箱裡蕩出來的歌詞不甚清晰也極不合時宜:「……就讓我陪著你,陪著你,話說從頭……」小伙於沉吟了片刻,抬起頭,我們唯一的一次對視,我看見他的眼中有真真切切的傷痛。
你肯定比我更知道。
沒有照片,兩個人的,都撕了。誰也不想留下這麼一段說不清的東西,都還年輕。現在有一張兩寸免冠照,留著貼離婚證的。我沒到不相信婚姻的地步,但是不敢再輕易碰它了,真不敢。
差十分十點的時候,一個長髮披肩、樣子極清秀表情也極淡漠的女人走過來,我們的談話無法繼續了。小伙子禮貌地和我告別。女人對他揮揮手,極有主見地走在前頭,男人隨之而去。後面的事不得而知,僅可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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