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老太太在她71歲的時候突然做了一件事,把一個身材矮小還有些髒的老頭接到了自己家裡,他們成了夫妻。
徐老太太是個老處女,就住在我上學的學校後面,那裡是一片平房。我的一個同學住在她家的隔壁。
每次去同學家,都可以看到徐老太太,衣著非常乾淨,頭髮一絲不亂,動作遲緩、面無表情,有時候是坐在房簷下戴著老花眼鏡看報紙,有時候是就著水池子洗衣服。
同學說她沒有親人,原來有過另一個老太太跟她住在一起,據說是她姐姐,很早就死了,剩下徐老太太一個人。
那時候的我們對愛情這個詞充滿了好奇和嚮往,同時也充滿了夾雜著一些羞恥感的類似於恐懼似的複雜感覺。我們熱衷於提起這個詞,提起與這個詞有關的各式各樣的人和事,但是在提起之後,通常也會表現一些對這一切的輕蔑和不以為然,以顯示自己的單純和清高。同學在給我講述徐老太太的事情的時候,我們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
據說,徐老太太曾經是上過洋學堂的女學生,她家一度非常有錢,遠近的一大片房子都是她家的產業,她有四個姐姐,一家五個女兒都很漂亮,是許多富家公子追求的對象。她的三個姐姐都嫁給了有錢人家,惟有她和她的四姐,一直獨身。
「你知道為什麼嗎?」同學神秘地擠著眼睛、揚著頭,問我。
我當然不知道。
「因為她和她姐姐愛上了同一個人。」
我的同學把她道聽途說來的有關徐老太太的故事告訴了我,她說這個院子原來就是徐老太太家的,其他的人家都是在解放以後陸續搬進來的,那時候徐老太太家的產業已經被全部沒收了。
「這個院子裡沒有人不知道徐老太太的事兒,」同學非常權威地說,「我媽說她還因為這個被鬥爭過呢。她愛的那個男人是個特務。」
徐老太太的故事在今天看來有些像通俗小說的情節:她和她的四姐同時愛上了一個正在上大學的男生,對方家裡也是有錢的,在當時,只有有錢人家的男女才有機會經常在一起,也只有他們才懂得談情說愛。那個男生總是到徐家來,姐妹兩人爭奇鬥艷地把自己表現給這個人看,兩個人都自我感覺很好,都以為這個男人有朝一日要娶的人是自己,於是也都在心裡暗暗地高興。讀完了大學的男人說要到國外去留學,回國之後才能考慮成親。兩姐妹於是又開始等待,她們仍然堅定地認為當心上人學成回國之後,自己就會成為他的新娘。然而,當這個人真的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了自己的同學,一個家住上海的小姐,他們已經訂婚了。姐妹倆都痛不欲生,都第一個想到要向對方傾訴,這時她們才終於明白,原來兩個人一直在悄悄地做著同一個夢,讓她們感到備受傷害的是同一個人。
同學說,徐老太太和她姐姐相依為命地生活了一輩子,她們誰也沒有結婚,因為她們倆都忘不了那個男人。
我記得我們當時就討論過徐老太太和她姐姐是不是「太傻」的問題,同學非常果斷地說,她認為徐老太太姐妹倆「實在沒有必要」,明明那個男人愛的不是她們,她們還要「自作多情」、「一廂情願」、「自欺欺人」,實在是「很愚蠢」。同學為了佐證她的觀點,還引用了蘇東坡的詩句「天涯何處無芳草」。我的想法和她正好相反,我認為徐老太太和她姐姐非常了不起,她們能為了一個理想的愛人而放棄一生的幸福,說明「她們的愛情才是真正的愛情」。那天我們為了徐老太太的事情甚至有些不愉快了。
徐老太太當然不知道她在不知不覺之中已經成為了我們兩個17歲的女孩子討論愛情觀時的研究對像。她和以往一樣,看報紙、曬太陽、洗衣服,日子也過得平平靜靜。
因為徐老太太的故事,我每次到同學家的時候都會多注意她一些,我希望從她的已經衰老的容顏之中找到當年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姐的影子,我在心裡編織著一段陳年舊事,我覺得徐老太太就像張愛玲寫過的那些人一樣,保存著舊時代揮之不去的沒落色彩,同時也蘊涵著每一個時代的女人都會有的、古今無不同的愛情理想。在我心裡,那種瀰漫著遠久氣息的感傷和淒艷就是美麗的。
真正認識徐老太太還是從她把陌生老頭接進自己家那天開始的。
那是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們沒有課,我照樣到同學家寫作業。
徐老太太正在把晾在院子裡的棉被收進屋子。她的確是老了,從晾衣繩上取下厚厚的棉被對於她來說就顯得非常困難。她的瘦小的身體跟著被子時而向前、時而向後,就是拿不下來。我走過去幫她的時候,她用眼睛向我道謝。
我取下棉被,說:「我幫您抱進屋子裡面吧。」她立即顛著腳去給我開門。
軟軟的棉被抱在懷裡,我發現被子是新的,有一種濃濃的太陽的氣息。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徐老太太的家,沒有太多的傢具,一張很寬大的老式木床,一張八仙桌,兩邊各有一隻高靠背、深紅色的木頭椅子,桌子上凌亂地放著還沒有來得及收拾的碗筷以及一盤沒有吃完的鹹菜。這個清貧的家中唯一顯得與這些老舊的傢具不和諧的是一隻頂天立地的書櫃,也是深紅色,擦得通透的玻璃門,裡面是緊密地排放的書。在第二層書架上,有一隻大約像十寸照片大小的畫框:一個留著童花頭的小姑娘的背影和幾株高大的樹,樹是用樹葉粘成的,我認識那種樹葉,是每一片都像一把小芭蕉扇一樣的銀杏樹葉。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站在這個古舊的書櫃前面凝視這別緻的小畫框的,更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徐老太太已經站在了我的身後開始凝視我。我是從書櫃的玻璃門反射出的影子看到她的,我嚇了一跳,在那灰黑色的影像中我發現她看我的目光異常柔和,她的頭髮好像給她的臉勾勒了一道粗粗的、朦朦朧朧的黑邊,那一剎那我竟然有些捨不得轉身,因為就是那個灰黑色的影像讓我一下子找到了很長時間以來我企望在徐老太太臉上找到的東西,那種帶著遺憾和淒婉、帶著不屬於這個時代又深為我這樣的人所眷顧的美麗。
「好看嗎?」溫和而蒼老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對著書櫃的玻璃門點頭。
「是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自己做的,現在不能挪動了,一動,就會散開。」她還是站在我的身後。
我忽然有了一個願望,就讓我們這樣站著交談吧,就讓這個寂寞而又豐富的老人站在我的身後把她青春時代的故事講述給我聽吧。站在這裡我能感覺到四周的一切都在默默地消失,直到只剩下我和她一起面對一個把一切細膩的生活感受都吸納進木頭縫隙裡面的老書櫃和已經不能挪動的畫框,站在這裡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我並不瞭解卻在心裡設計過無數次的愛情。我真的能感覺到。而且,我已經知道了那個只被我碰到過一次的老頭是誰。
這時候,我的同學開始在院子裡大聲叫我的名字,她的叫聲把我和徐老太太徹底分開。她先轉身離開,我隨後走出了她的家。
那天我沒有跟我的同學交流對徐老太太的想法,也沒有告訴她我在那個光線有些陰暗的房間裡看到的一切。倒是我的同學告訴我,徐老太太要把那個我們見過的「髒老頭子」帶回家來了,好像就是當年她和她姐姐愛過的那個人。
「院子裡的街坊都在議論呢,徐老太太肯定是瘋了,都71歲了,還要當新娘子。再說,那老頭子比她還大呢。她還給老頭做了新被子……」同學非常不齒似的說,「好像那老頭的老伴早就死了,但是那時候他們不敢在一起,徐老太太被鬥爭就是因為她去找過這個老頭,當時還沒粉碎『四人幫』
那天無論同學說什麼,我都是不吭聲。我願意把徐老太太的故事續上一個美好的尾巴,我希望這個老頭就是當年的那個人,在他終於發現了有一個女人在用她一生的時間默默無語地等待他的時候,趕來幫助這個女人圓人生的夢。為了這個光明的尾巴我可以忽略徐老太太和這個老男人的年齡。我希望通過徐老太太的故事能夠讓自己相信,只要肯耐心地等待就一定能等來想要的一切。
那天在同學家寫作業到傍晚的時候,院子裡熱鬧起來了,我們趴在窗戶邊上看見徐老太太領著那個老頭一家、一家地跟街坊們認識。從背影看上去,徐老太太是那麼瘦小,那個老頭已經有些駝背,無論如何從這樣的兩個人身上已經看不到任何傳說之中那一對金童玉女的影子。我發現他們從這一家走向下一家的時候是手拉著手的。
徐老太太走到我的同學家的時候,同學的媽媽送了禮物給這一對老年新人,是一對有龍有鳳的繡花被面。徐老太太看著我們兩個孩子,臉色竟然有了一絲看不太出來的緋紅。他們走後,同學的媽媽說徐老太太是個有福氣的人,她能在她的有生之年終於做一次這個人的新娘。我還記得同學的媽媽一邊切菜一邊歎氣說:「有多少人一輩子也沒有這個福分啊。」
以後再到同學家,院子裡就是一對老人在看報紙,或者就是他們一邊小聲商量著什麼一邊洗菜或者洗衣服,我叫他們「爺爺、奶奶」,他們同時轉過頭來,笑瞇瞇地答應。
後來因為搬家,我沒有機會再去和同學一起寫作業了,也就再沒見到過徐老太太和她的新婚的老丈夫。同學告訴我,他們也搬走了,是老頭的女兒把他們兩個人接走的,老頭的女兒是作家。
我牽掛著那個用銀杏樹葉粘合而成的小畫框,它已經經歷了那麼多年,目睹了那麼多滄桑變化,搬家的時候一定挪動了它,它還能保持原樣嗎?
這三個字所包含的意義被生活的具體和繁雜賦予了太多的解釋,外化成為太多的無需語言的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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