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過完春節之後,同事帶來了他回家鄉結婚時的照片。大家紛紛傳看著,彷彿也因此沾上了濃濃的喜慶。
厚厚的一疊照片中,有一張非常突出。同事抱著他的俏麗新娘正在跨過自家的門檻。新娘是紅彤彤的,紅色的棉衣、棉褲,紅皮鞋、紅襪子,頭上還簪著大大的紅花。我拿著這張通體紅燦燦的照片,瞬間覺得那紅色把我的眼睛和心一起照亮了。
我結婚的時候沒有穿紅色。雖然媽媽一再告訴我,中國的婚禮是講究穿紅裝的。我還是堅持買了一件白色的、旗袍似的婚紗。只是在結婚登記那天象徵性地穿了平時上班也常穿的紅色西裝和短裙。
我喜歡看新娘。小時候誰家的大姐姐結婚,我都喜歡站在遠處看著,看著紅色的新娘在眾人的簇擁之中跨過女人一生中幾乎是最重要的一道門檻。而且,那時候,我就隱隱約約地知道,我自己也會有那麼一天。
我把看到的照片描述給丈夫聽,其時他正在廚房裡熱火朝天地炒菜。他沒有像我那樣激動,只是隨口說:「我知道那是你們女人一輩子最艷的一天。」聽見他這樣說,我就多少有些後悔,後悔當初沒有選一件紅色的禮服。
這件事很快就過去了,畢竟關於新娘的顏色的討論對於我們這種變成了「匹夫匹婦」的人來說已經毫無意義。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我會在一個遠離北京的地方聽到同樣的話。
那是在同一年的國慶節,我和丈夫跟另一對夫妻一起到大同看石窟。我們住在離火車站不遠的一個小酒店,對面馬路的另一側是一家裝飾有些破舊的髮廊。
我是在下午生意最清淡的時候走進髮廊的。女店主正在給一位穿著一襲紅色套裝的女子補妝,她的胸前端正地別著一朵紅花,飄垂的絲帶上寫著兩個金色的字——新娘。女店主招呼我坐下,說:「您得多等一會兒,她等著『回門』呢,這可是大事兒。」我於是坐下來,邊看邊等。
髮廊不大,只有兩張椅子,迎面的牆壁是一面大鏡子。一個身材瘦小的女孩子正在抱著笤帚掃地,笤帚把比她的個子還高。
女店主有些微微發胖,一看就是一個快言快語的人,一邊打理紅衣女子,一邊就和我搭訕起來:「今天結婚的人特多。一上午,從這門口過去的、披著紅花的車得有四、五輛。還有一輛車上架著攝像機呢。真是一年比一年講究了。我們那時候比現在可差得太遠了。」
新娘臉上蕩漾的幸福滿得要溢出來似的,似乎有意要借女店主的回憶鋪陳她自己的快樂。一邊對著鏡子得體地微笑著一邊問女店主:「你們也穿紅的嗎?」
女店主開始給新娘重新吹頭髮,吹風機呼呼地響著,女店主也隨之提高了聲調:「當然穿啦。紅毛衣、紅外套、紅頭巾、紅裙子、紅鞋還有紅襪子,料子沒現在的好,樣式也沒這麼時髦,紅可是一樣的。頭髮上還得別著成雙成對的兩朵紅花。」女店主看看我,好像在問我是不是也經歷過她說的這些,我附和著笑了一下,她自己又接上了話茬:「結婚頭一個月,身上總得有點兒紅色,圖的就是個吉利。結婚那天是一輩子穿得最艷的一天,你們叫什麼?」新娘迫不及待地接上說:「叫生命的轉折點。」
「不管叫什麼吧,反正就是不一樣了。」女店主在新娘的發簾上噴了一些發膠,又接著吹起來,手不停,嘴也不停,「從娘家的閨女成了婆家的媳婦,能一樣嗎?你別看出門那工夫眼淚吧嗒吧嗒地流,心裡早盼著走呢。準備了那麼長時間,不就為了這一天嗎?」
吹風機停下來,新娘對著鏡子裡的自己做最後的檢視。女店主一邊收拾吹風機,一邊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年我結婚,選的也是10月1日。那天的天兒沒有今天好,到下午還有點兒下雨。我們那時候還沒什麼人在飯店裡請客,就在他們家的院子裡。從中午開始,四桌四桌地擺上來,吃到晚上快10點了才散,後來好幾家街坊娶兒媳婦都跟我們學……」
我在一旁靜靜地聽著她們的話。看來這個麻利的女店主也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她完全沉浸在對當年新婚時的愉快回憶之中。
新娘把18元錢放在鏡台上,說為的是三六一十八討個口彩。女店主用力地反覆道謝,同時就開始細心地幫新娘整理衣衫。她彎下腰,給新娘整理裙子的時候,手在紅色的長裙上不經意地停留了一下。
新娘輕俏地旋身而去,女店主的目光甚至帶著一些戀戀不捨地一直追逐至門外。我坐到鏡子前面,女店主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
掃地的女孩子不知到哪裡去了,侷促的小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忽然就想問一問,這個昔日的新娘在今天這樣一個特別的日子裡,跟她的丈夫有沒有什麼紀念活動。
我很隨意地問了。一絲陰鬱掠過她的眼中,她沒有回答我。吹風機在我的耳朵後邊突兀地響起來,淹沒了所有的聲音。
鏡子裡的我和站在我身後的她都有些不知所措似的尷尬。最後,還是她首先打破了僵局:「紀念什麼?現在就我們娘兒倆一起過。」
我想她指的應該是那個面貌酷似她的、掃地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該不該再問她什麼,還是乾脆把話題岔開。在這樣一個小店裡,她是主人,我是顧客,她為我服務,我付給她報酬,之後,我們也許永遠不會有機會再見,我不能也不該僅僅因為好奇而觸動她也許已經封存的心事。
我什麼也不說,但是鏡子裡的我,已經把詫異寫在了臉上。
女店主笑了:「其實早就沒有什麼,孩子都9歲了,上小學三年級。她爸走那年,她4歲。」我記起誰曾經告訴過我,北方的很多地方把死人叫做「走」,意思是說這個人的生命並沒有消失,而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女店主的話使我更加不敢問她任何問題,只是期待著趕快做完頭髮離開這個小店。
握著吹風機的手在我的頭上跳躍著,我的心裡開始有類似於同情似的很柔軟的東西緩慢地上升。在這樣一個喜慶的日子裡,這個單身的母親被一個陌生的新娘送回到自己曾經燦爛的青春時代。也許她有些疼痛,而真切的疼痛同時又告訴她曾經有過的真切的幸福……我忽然發現「曾經」這兩個字真的很奇特,在任何時候、任何語境裡都在表達著同一種意思,就是存在。
我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女店主又開口了:「他沒死,是跟人家走了。」
我的驚愕再一次突現在鏡子裡。
「那時候他開卡車跑長途,三天兩頭兒回不了家,後來乾脆不回來了,我才知道他是跟道兒上的一個女的好上了,那女的一個人,帶著個小男孩兒。」女店主半低著頭,從鏡子裡看去,我們的頭因此離得很近,「他說要離婚,我就答應了,留人留不住心,不如乾脆什麼也不留。我開這個髮廊,掙的錢夠我女兒上學和我們倆的吃喝。她爸沒來過,也沒給過錢。我也沒找過他。過日子講個情義,情義沒有了,日子也就過不到一塊兒了……」
隨著她的話音落下,小店再次陷入了沉默。我試圖讓氣氛輕鬆起來,對女店主說:「我也是10月份結婚的,不過不是一號……」
她忽然打斷我的話:「現在還好嗎,你們?」
我趕緊點頭。她略一沉吟:「我那時候也以為會一直好下去。可能一開始誰都這麼以為吧。現在想起結婚那年,還是覺得那是一輩子最艷的一天。」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這個傷心的女人,確切地說應該是一個曾經傷過心的女人。頭髮做好了,我給她20元錢,她堅持要照價收費,推讓之中我看見那個剛剛在掃地的女孩子已經回來了,坐在一旁的凳子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兩個成年女人為了兩張鈔票反覆地推來推去。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聽到了她母親和我的對話,她是不是也注意到了她母親在為一個今天的新娘整理衣衫的時候流露出來的艷羨和對過去的懷戀。
我把錢放在鏡台上,快步跑出小店,跑著過了馬路,跑回我們住的小酒店。
那天夜裡我們乘火車離開了大同。
夜行車從來是沉悶的,幾乎所有的人都在睡覺。和我們同行的那一對夫妻頭挨著頭在對面睡著了。我低聲給丈夫講我今天遇到的那個女店主,我說我聽到了他不久以前對我說過的話,每個女人其實都懷念自己最艷的那一天,不管那一天中的對方是誰、現在怎麼樣。
回到北京,我依然久久不能忘記女店主回憶她新婚時不知不覺的喜悅。儘管當年的溫暖已不復存在,但她仍然會輕而易舉地重返那份美好而忽略其後的殘破。於是那一天的一切也越發有了淒涼的意味。
這些在今天聽起來有些可笑也有些感傷的故事其實在每個人的心中都沒有淡忘過,好像就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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