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會想,什麼人才有資格同情別人呢?一定是認為自己活得比別人好或者自認為幸福的人。
小時候坐在溫暖的屋子裡,一邊剝花生吃一邊聽著《賣火柴的小女孩》,想像一個同齡人在冰天雪地的夜晚挨餓受凍,一個挨餓受凍的女孩子在淒苦的大年夜做一個能吃飽飯的夢,難過地流下眼淚。同情是可以想見的。不能想見的是一個可能也許不會變成現實的假設,假如,假如聽故事的人也是在一個同樣冰天雪地的大年夜,也同樣賣著沒有人買的火柴,也同樣地挨餓受凍,誰會為誰流淚呢?這樣的假設應該是包含著理性的,在具體的生活中,理性往往會使人聯想到殘酷。保存著善良之心而又多少有些虛偽的人,於是很難讓自己完全理性起來。
這樣的矛盾也曾經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1994年的時候,有很長一段時間,需要乘地鐵去上班。在崇文門地鐵站的入口處,總是有一個殘疾的孩子,雙腿已經不全,膝蓋以下齊刷刷地斬斷了。他坐在乘地鐵必經的台階上,面前是一個破舊的大茶缸,裡面裝著很少的零錢。這個男孩子看上去大約十三、四歲的樣子,眉目間的楚楚可憐之中還帶著一些未脫的稚氣。
他是一個乞丐。他的骯髒的雙腿裸露著就是他博得同情和施捨的道具。
如果沒有後來的偶遇,我想我會一直堅持下去——每天,從他面前經過的時候,放一些零錢在他的茶缸裡。在發現他行乞的真相之前,我一直是這樣做的。每次見到他的時候,我的心裡都洋溢著奢侈的同情,我想他是多麼痛苦,完全喪失了自由活動的能力,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人行動的快樂,也許這就是他的一生。我一邊同情著他一邊就在為自己慶幸,能走動是多麼幸福啊。我從沒有想過,可能在我放下手中的零錢時,他就在心裡暗暗地同情或者乾脆就是嘲笑,世界上居然有像我這麼自我感覺良好的傻瓜。
後來對這個乞丐的發現使我相信了一點,就是在生活中所有的欺騙有朝一日都是要暴露的,這種暴露就是對欺騙別人的人最好的懲罰。
我是在地鐵站旁邊的糕餅店裡遇到他的。一個健康的、雙腿健全、可以自由地跑跳的少年。他買了一隻跟我正在吃的漢堡一模一樣的漢堡外加一杯可樂,站在靠近門口處,一邊吃一邊看著往來的行人和車輛。早晨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和臉上,他和任何一個享受著美好生活的少年沒有任何不同。
我握著吃剩一半的漢堡,死死地盯著他。我不會看錯,他就是那個曾經若干次牽動我的惻隱之心、若干次讓我感到莫名的優越並因此掏出錢包的小乞丐。絕對是他。他怎麼敢在這裡堂而皇之地吃那些給他零錢的人們也許尚且不可能天天吃到的東西?他怎麼敢把他的健康的雙腿如此明目張膽地亮出來而絲毫不感到羞恥?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他,他快樂地看著街景彷彿根本不知道距離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個上過他的當的我存在。甚至,有一剎那,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就像所有的陌生人在目光交匯的一剎那又瞬間無所謂地閃開一樣。
這一天我走進地鐵通道的時候,在樓梯上沒有遇到每天行乞的少年,恐怕只有我知道,他在不遠處的糕餅店裡吃漢堡、喝可樂,晃著兩條毫無缺陷的腿。
此後,我在上班的路上又看到過這個男孩子,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的假,他的狀態依然是殘疾的,坐在台階上可憐巴巴地對給他的茶缸裡扔下零錢的、善良的人們道謝。我沒有再給過他錢。過去每次從他身邊經過時的同情被現在的輕蔑和氣憤所代替,我發誓絕對不再把我的珍貴的同情心施與這樣的騙子。
然而仍然有人像不明真相的我那樣繼續給予並且在有些居高臨下意味的給予中獲得快樂。每天如此。
目睹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偶爾也會想到,其實在這個「小乞丐」眼裡,給予的人也是值得同情的,他們是那麼容易地就從別人的痛苦和自己給予的原本無濟於事的施捨中獲得滿足,這些人也無非就是在看到了自己和他人的地位懸殊之後表現出一種無關痛癢的慈悲,他們同情弱者的同時不是也在充滿自戀地欣賞著自己的樂善好施嗎?我一度就是這樣的。
這個「小乞丐」的最大作用就是讓我下定決心絕對不再輕易表示同情。
這件事過去兩年以後,我到報社做了記者。重新思考有關同情是因為一起工作的一位同事遇到了一件事。一個外地來北京打工的小伙子在那一年的春節前找到了她,哭訴如何因為受騙而失去了所有的收入,以至於別人都能回老家,而他只能隻身留在北京。他說他知道「X老師心眼好」,「X老師主持的版面也是呼喚人間真情的」,「X老師一定會幫助他」。他來報社就是想跟X老師借500塊錢,過完春節回到北京他會「加倍努力工作」,還錢給X老師。
送走了這個人之後,同事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想了想,還是把錢借給他了。畢竟對於咱們來說,500塊錢還拿得出來,對他來說,就是幫了大忙了。」
感慨同事的善良之餘,我和另外幾個同事紛紛議論,說善良的她一定是上當了,她的錢和她的善良伴隨著這個貌似可憐的人的離去而一去不復返了。我乘機講了我曾經遇到過的「小乞丐」的故事。
同事看著我的神態非常篤定:「不管他回不回來。我給他錢的時候就沒指望他一定能還給我。而且,一個人用出這樣的方式,一定是因為他實在太困難了。」
後來不知道這個同事是否得到了歸還的500塊錢,但是她當時的話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像,我想也許我是太矯枉過正了,這個世界上善良的人其實很多,樂於助人其實也沒有什麼錯,我遇到的不過就是一個個例罷了。
我在大約兩年多之後原諒了那個用假腿騙人的少年。
又過了大約一年,那個同事離開了我工作的部門,她主持的那個「呼喚人間真情」的版面變成了由我來主持。
不幸的是,我也遇到了幾乎相同的一件事。一個自稱來北京打工的小伙子來到報社,對我哭訴他的困難。一切都與我的同事遭遇的一樣,甚至那些好話都如出一轍,唯一的不同是「X老師」變成了「張老師」,500塊錢變成了300塊錢。
我的心裡真的有了激烈的鬥爭,我的同事和那個「小乞丐」同時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彷彿同事代表著一種善良的美德,拒絕這種美德無異於親手把自己驅逐出好人的隊伍;而「小乞丐」代表著一種邪惡,我想像著這個小伙子拿著我給的300塊錢走出報社就在心裡無情地嘲弄我的愚蠢。
我注視這個也許真的出於信任與無助而找到我、也許根本就是來編一個淒慘的故事達到不勞而獲的目的的人,我甚至有些希望能夠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什麼是真、什麼是假。但是,他的眼睛裡除了呆滯之外什麼也沒有。
進進出出的其他同事已經在注意我們,我猜想肯定有人知道了他來的目的,也知道我還拿不定主意。一個新的念頭湧上來,我怎麼能讓我的同事感覺到和他們一起工作的我原來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傢伙呢?就算是做一個「秀」,就算是明知上當,這樣的時候我也是別無選擇啊。
我盡量平靜地聽完來人已經重複過的話,盡量力求讓自己相信,這是一個真正需要我的幫助的人,相信他會回來,歸還我借給他的錢,也為我樹立一個善良和樂善好施的好名聲……我不知道是怎麼從錢包裡取出錢來交給他,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什麼偽善或者愚蠢的話,不知道怎樣帶著他到報社樓下吃了工作餐之後又送他離開。但是我知道我的一切都已經被我的同事看在眼裡了,不管怎麼說,愚蠢的善良應該比殘酷的理性更容易被人稱道吧?
我又一次像當年面對那個行乞的少年一樣找到了一種莫名的優越,不同的是,過去的我是因為無意識,而現在的我在一定的程度上是有意為之。也許這比我一直不敢表現的、在心裡暗暗活動的理性更加殘酷。
至今,我沒有收到歸還給我的錢,而且,也沒有得到因為表現了善良而獲得期望的讚賞。
「曾經」這兩個字真的很奇特,在任何時候、任何語境裡都在表達著同一種意思,就是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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