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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裡的銀匠 作者:阿來


  一步在故鄉河谷,每當滿月升起,人們就說:「聽,銀匠又在工作了。」

  滿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曠,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而又遙遠。這時,你就聽吧,月光裡,或是月亮上就傳來了銀匠鍛打銀子的聲音:叮光!叮光!叮叮光光於是,人們就忍不住要抬頭仰望月亮。

  人們說:「聽哪,銀匠又在工作了。」

  銀匠的父親是個釘馬掌的。真正說來,那個時代社會還沒有這麼細緻的分工,那個人以此出名也不過是說這就是他的長處罷了--他真實的身份是洛可土司的家奴,有信送時到處送信,沒信送時就餵馬。有一次送信,路上看到個凍死的鐵匠,就把套家什撿來,在馬棚旁邊砌一座泥爐,叮叮光光地修理那些廢棄的馬掌。過一段時間,他又在路上撿來一個小孩。那孩子的一雙眼睛叫他喜歡,於是,他就把這孩子背了回來,對土司說:「叫這個娃娃做我的兒子、你的小家奴吧。」

  土司哈哈一笑說:「你是說我又有了一頭小牲口?你肯定不會白費我的糧食嗎?」

  老家奴說不會的。土司就說:「那麼好吧,就把你釘馬掌的手藝教給他。我要有一個專門釘馬掌的奴才。」正是因為這樣,這個孩子才沒有給丟在荒野裡餵了餓狗和野狼。這個孩子就站在鐵匠的爐子邊上一天天長大了。那雙眼睛可以把爐火分出九九八十一種顏色。那雙小手一拿起錘子,就知道將要炮製的那些鐵的冷熱。見過的人都誇他會成為天下最好的鐵匠,他卻總是把那小腦袋從撫摸他的那些手下掙脫出來。他的雙眼總是盯著白雲飄浮不定的天邊。因為養父總是帶著他到處送信,少年人已經十分喜歡漫遊的生活了。這麼些年來,山間河谷的道路使他的腳力日益強壯,和土司轄地裡許多人比較起來,他已經是見多識廣的人了。許多人他們終生連一個寨子都沒有走出去過,可他不但走遍了洛可土司治下的山山水水,還幾次到土司的轄地之處去過了呢。有一天,父親對他說:「我死了以後,你就用不著這麼辛苦,只要專門為老爺收拾好馬掌就行了。」

  少年人就別開了臉去看天上的雲,悠悠地飄到了別的方向。他的嘴上已經有了淺淺的鬍鬚,已經到了有自己想法,而且看著老年人都有點嫌他們麻煩的年紀了。父親說:「你不要太心高,土司叫你專釘他的馬掌已經是大發慈悲了,他是看你聰明才這樣的。」

  他又去望樹上的鳥。其實,他也沒有非幹什麼,非不幹什麼的那種想法。他之所以這樣,可能是因為對未來有了一點點預感。現在,他問父親:「我叫什麼名字呢,我連個名字都沒有。」

  當父親的歎口氣,說:「是啊,我想有一天有人會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那他就是你的父母,我就叫他們把你帶走,可是他們沒有來。讓佛祖保佑他們,他們可能已經早我們上天去了。」當父親的歎口氣,說,「我想你是那種不甘心做奴隸的人,你有一顆驕傲的心。」…

  年輕人歎了口氣說:「你還是給我取個名字吧。」

  「土司會給你取一個名字的。我死了以後,你就會有一個名字,你就真正是他的人了。」

  「可我現在就想知道自己是誰。」於是,父親就帶著他去見土司。土司是所有土司裡最有學問的一個。他們去時,他正手拿一匣書,坐在太陽底下一頁頁翻動不休呢。土司看的是一本用以豐富詞彙的書,這書是說一個東西除了叫這個名字之外,還可以有些什麼樣的叫法。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太陽即將下山,東方已經現出了一輪新月淡淡的面容。口語中,人們把它叫作「澤那」,但土司指一指那月亮說:「知道它叫什ど名字嗎?」

  當父親的用手肘碰碰撿來的兒子,那小子就伸長頸子說:

  「澤那。」

  土司就笑了,說:「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的。這書裡可有好多種名字來叫這種東西。」

  當父親的就說:「這小子他等不及我死了,請土司賜你的奴隸一個名字吧。」土司看看那個小子;問:「你已經懂得馬掌上的全部學問了嗎?」那小子想,馬掌上會有多大的學問呢,但他還是說:「是的,我已經懂得了。」土司又看看他說:「你長得這麼漂亮,女人們會想要你的。但你的內心裡太驕傲了。我想不是因為你知道自已有一張漂亮的臉吧。你還沒有學到養父身上最好的東西,那就是作為一個奴隸永遠不要驕傲。但我今天高興,你就叫天上有太陽它就發不出光來的東西,你就叫達澤,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當時的土司只是因為那時月亮恰好在天上現出一輪淡談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關事物異名的書裡有好幾個月亮的名字。如果說還有什ど的話,就是土司看見修馬掌的人有一張漂亮而有些驕傲的面孔而心裡有些隱隱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樣那我也是太陽,一下就把你的光輝給掩住了。

  那時,土司那無比聰明的腦袋沒有想到,太陽不在時,月亮就要大放光華。那個已經叫做達澤的人也沒有想到月亮會和自己的命運有什麼關係,和父親磕了頭,就退下去了從此,土司出巡,他就帶著一些新馬掌,跟在後面隨時替換。那聲音那時就在早晚的寧靜裡迴盪了:叮光!叮光!每到一個地方那聲音就會進入一些姑娘的心房。土司說:「好好釘吧,有一天,釘馬掌就不是一個奴隸的職業,而是我們這裡一個小官的職銜了。至少,也是一個自由民的身份,就像那些銀匠一樣。我來釘馬掌,都要付錢給你了。」

  這之後沒有多久,達澤的養父就死了。也是在這之後沒有多久,一個銀匠的女兒就喜歡上了這個釘馬掌的年輕人。銀匠的作坊就在土司高大的官寨外面。達澤從作坊門前經過時,那姑娘就倚在門框上。她不請他喝一口熱茶,也不暗示他什麼,只是懶洋洋地說:「達澤啦,你看今天會不會下雨啊。」或者就說:「達澤啦,你的靴子有點破了呀。」那個年輕人就驕傲地想:這小母馬學著對人尥蹄子了呢。口裡卻還是說:是啊,會不會下雨呢。是啊,靴子有點破了呢。

  終於有一天,他就走到銀匠作坊裡去了。老銀匠摘下眼鏡看看他,又把眼鏡戴上看看他。那眼鏡是水晶石的,看起來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達澤說:「我來看看銀器是怎麼做出來的。」老銀匠就埋下頭在案台上工作了。那聲音和他釘馬掌也差不多:叮光!叮光!下一次,他再去,就說:「我來聽聽敲打銀子的聲音吧。」老銀匠說:「那你自己在這裡敲幾錘子,聽聽聲音吧。」但當銀匠把一個漂亮的盤子推到他面前時,他竟然不知自己敢不敢下手了,那月輪一樣的盤上已經雕出了一朵燦爛的花朵。只是那雙銀匠的手不僅又髒又黑,那些指頭也像久旱的樹枝一樣,枯萎蜷曲了。而達澤那雙手卻那麼靈活修長,於是,他拿起了銀匠櫻桃木把的小小錘子,向著他以為花紋還須加深的地方敲打下去。那聲音錚錚地竟那樣悅耳。那天,臨走時,老銀匠才開口說:「沒事時你來看看,說不定你會對我的手藝有興趣的。」

  第二次去,他就說:「你是該學銀匠的,你是做銀匠的天才。天才的意思就是上天生你下來就是做這個的。」

  老銀匠還把這話對土司講了。土司說:「那麼,你又算是什麼呢?」

  「和將來的他相比,那我只配做一個鐵匠。」

  土司說:「可是只有自由民才能做銀匠,那是一門高貴的手藝。」

  「請你賜給他自由之身。」

  「目前他還沒有特別的貢獻,我們有我們的規矩不是嗎?」

  老銀匠歎了口氣,向土司說:「我的一生都獻給你了,就把這點算在他的賬上吧。那時,你的子民,我的女婿,他卓絕的手藝傳向四面八方,整個雪山柵欄裡的地方都會在傳揚他的手藝的同時,念叨你的英名。」

  「可是那又有什麼意思呢?」

  老土司這樣一說,達澤感到深深絕望。不是因為別的,就是因為土司說得太有道理了。一個遠遠流布的名字和一個不為人知的名字的區別又在哪裡,有名和無名的區別又在哪裡呢?

  達澤的內心讓聲名的渴望燃燒,同時也感到聲名的虛妄。於是,他說:「聲名是沒有意義的,自由與不自由也沒有多大的關係,老銀匠你不必請求了,讓我回去做我的奴隸吧!」

  土司就對老銀匠說:「自由是我們的誘惑,驕傲是我們的敵人,你推薦的年輕人能戰勝一樣是因為不能戰勝另外一樣,我要遂了他的心願。」土司這才看著達澤說,「到爐子上給自己打一把彎刀和一把鋤頭,和奴隸們在一起吧。」

  走出土司那雄偉官寨的大門,老銀匠就說:「你不要再到我的作坊裡來了,你的這輩子不會順當,你會叫所有愛你的人傷心的。」說完,老銀匠就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陽光在他的面前,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淚光。他知道驕傲給自己帶來了什麼。他把鐵匠爐子打開,給自己打彎刀和鋤頭。只有這時,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麼,他才知道自己是十分地想做一個銀匠的,淚水就嘩嘩地流下來了。他叫了一聲:「阿爸啦!」順河而起的風掠過屋頂,把他的哭聲撕碎,揚散了。他之所以沒有在這個晚上立即潛逃,僅僅是因為還想看銀匠的女兒一眼。天一亮,他就去了銀匠鋪子的門口,那女子下巴領夾一把銅瓢在那裡洗臉。她一看見他,就把,瓢裡的水揚在地上,回屋去了。期望中的最後一扇門也就因為自己一時糊塗,一句驕傲的話而在眼前關閉了。達澤把那新打成的彎刀和鋤頭放到官寨大門口,轉身走上了他新的道路。他看見太陽從面前升起來了,露水在樹葉上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風把他破爛的衣襟高高掀起。他感到驕傲又回到了心問。他甚至想唱幾句什麼,同時想起自己從小長到現在,從來就沒有開口歌唱過。即或如此,他還是感到了生活與生命的意義。出走之時的達澤甚至沒有想到土司的家規,所以,也就不知道背後已經叫槍口給咬住了。他邁開一雙長腿大步往前,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奴隸逃亡的樣子。管家下令開槍,老土司帶著少土司走來說「慢"!

  管家就說:「果然像土司你說得那樣,這個傢伙,你的糧食喂大的狗東西就要跑了!」

  土司就瞇縫起雙眼打量那個遠去的背影。他問自己的兒子:「這個人是在逃跑嗎?」

  十一二歲的少土司說:「他要去找什麼?」

  土司說:「兒子記住,這個人去找他要的東西去了。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如果那時我不在了,你們要好好待他。我不行,我比他那顆心還要驕傲。」管家說:「這樣的人是不會為土司家增加什麼光彩的,開槍吧!」但土司堅定地阻止了。老銀匠也趕來央求土司開槍:「打死他,求求你打死他,不然,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銀匠的。」土司說:「那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但他不是我的徒弟了呀!"

  土司哈哈大笑。於是,人們也就只好呆呆地看著那個不像逃亡的人,離開了土司的轄地。土司的轄地之外該是一個多麼廣大的地方啊!那樣遼遠天空下的收穫該是多ど豐富而又艱難啊!土司對他的兒子說:「你要記住今天這個日子。如果這個人沒有死在遠方的路上,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回來一個聲名遠揚的銀匠,一個驕傲的銀匠!你們這些人都要記住這一天,記住那個人回來時告訴他,老土司在他走時就知道他一定會回來。我最後說一句,那時你們要允許那個人表現他的驕傲,如果他真正成了一個了不起的銀匠。因為我害怕自己是等不到那一天的到來了。」

  小小年紀的少土司突然說:「不是那樣的話,你怎麼會說那樣的話呢?」

  老土司又哈哈大笑了:「我的兒子,你是配做一個土司。你是一個聰明的傢伙,你的心胸一定要比這個出走的人雙腳所能到達的地方還要寬廣。」

  事情果然就像老土司所預言的那樣。

  多年以後,在廣大的雪山柵欄所環繞的地方,到處都在傳說一個前所未有的銀匠的名字。土司已經很老了,他喃喃地說;「那個名字是我起的呀!」而那個人在很遠的地方替一個家族加工族徽,或者替某個活佛打制寶座和法器。土司卻一天天老下去了,而他渾濁的雙眼卻總是望著那條通向西藏的彈道。

  冬天,那道路是多麼寂寞呀,雪山在紅紅的太陽下閃著寒光。

  少土司知道,父親是因為不能容忍一個奴隸的驕傲,不給他自由之身,才把他逼上了流浪的道路。現在,他卻要把自己裝扮成一個用非常手段助人成長的人物了。於是,少土司就說:「我們都知道,不是你的話,那個人不會有眼下的成就的。但那個人他不知道,他在記恨你呢,他只叫你不斷聽到他的名字,但不要你看見他的人。他是想把你活活氣死呢!」

  老土司掙扎著說:「不,不會的,他是一個聰明的孩子,他的名字是我給起下的。他一定會回來看我的,會回來給我們家做出最精緻的銀器的。」

  「你是非等他回來不可嗎?」

  「我一定要等他回來。」

  少土司立即分頭派出許多家奴往所有傳來了銀匠消息的地方出發去尋找銀匠。但是銀匠並不肯奉命回來。人家告訴他老土司要死了,要見他一面。他說,人人都會死的,我也會死,等我做出了我自己滿意的作品,我就會回去了,就是死我也要回去的。他說,我知道我欠了土司一條命的。去的人告訴他,土司還盼著他去造出最好的銀器呢。他說,我欠他們的銀器嗎?我不欠他們的銀器。他們的粗糙食品把我養大,我走的時候,他們可以打死我的,但我背後一槍沒響,土司家養得有不止一個在背後向人開槍的好手。所以,銀匠說,我知道我的聲名遠揚,但我也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從哪裡來的,等我造出了最好的銀器,我就會回去的。這個人揚一揚他的頭,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神情。那頭顱下半部寬平,一到雙眼附近就變得逼窄了,擠得一雙眼睛鼓突出來,天生就是一副對人生憤憤不平的樣子。這段時間,達澤正在給一個活佛幹活。做完一件,活佛又拿出些銀子,叫他再做一件,這樣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了。一天,活佛又拿出了更多的銀子,銀匠終於說,不,活佛,我不能再做了,我要走了,我的老主人要死了,他在等我回去呢。

  活佛說,那個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經死了。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是想在這裡做出一件叫人稱絕的東西,你就回去和那個人一起了斷了。你不要說話,你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但好多藝術家因為自己心靈的驕傲而不能偉大。我看你也是如此,好在那個叫你心神不定的人已經死了。銀匠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叫這個人給看穿了,他問,你怎麼知道土司已經死了,那你知道他叫什麼名字嗎?

  活佛笑了,來,我叫你看一看別人不能看見的東西。我說過,你不是普通人,而是一個藝術家。

  在個人修煉的密室裡,活佛從神像前請下一碗淨水,念動經咒,用一支孔雀翎毛一拂,淨水裡就出現圖像了。他果然看見一個人手裡握上了寶珠,然後,臉叫一塊黃綢蓋上了。他還想仔細看看那人是不是老土司,但碗裡陡起水波,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銀匠聽見自己突然在這寂靜的地方發出了聲音,像哭,也像是笑。

  活佛說:「好了,你的心病應該去了。現在,你可以丟心落肚地幹活,把你最好的作品留在我這裡了。」活佛又湊近他耳邊說,「記住,我說過你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也許是因為

  這房間過於密閉而且又過於寂靜的緣故吧,銀匠感到,活佛的聲音震得自己的耳朵嗡嗡作響。他又在那裡做了許多時候,仍做不出來希望中的那種東西。活佛十分失望地叫他開路了。面前的大路一條往東,一條向西。銀匠在歧路上徘徊。往東,是土司轄地,自己生命開始的地方,可是自己欠下一條性命的老土司已經死了,少土司是無權要自己性命的。往西,是雪域更深遠的地方,再向西,是更加神聖的佛法所來的克什米爾,一去,這一生恐怕就難於回到這東邊來了。他就在路口坐了三天,沒有看到一個行人。終於等來個人卻是乞丐。那傢伙看一看他說:「我並不指望從你那裡得到一口吃食。」

  銀匠就說:「我也沒有指望從你那裡得到什麼。不過,我可以給你一錠銀子。」

  那人說:「你那些火里長出來的東西我是不要的,我要的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東西哩。」那人又說,「你看我從哪條路上走能找到吃食?再不吃東西我就要餓死,餓死的人是要下地獄的。」那人坐在路口禱告一番,脫下一隻靴子,拋到天上落下來,就往靴頭所指的方向去了。銀匠一下子覺得:自己非常飢餓。於是,他也學著乞丐的辦法,脫下一隻靴子,讓它來指示方向。靴頭朝向了他不情願的東方。他知道自己這一去多半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就深深地歎口氣,往命運指示的東方去了。他邁開大步往前,擺動的雙手突然一陣陣發燙。他就說,手啊,你不要責怪我,我知道你還沒有做出你想要做的東西,可我知道人家想要我的腦袋,下輩子,你再長到我身上吧。這時,一座雪山聳立在面前,銀匠又說,我不會叫你受傷的,你到我懷裡去吧,這樣,你凍不壞,下輩子我們相逢時,你也是好好的。腳下的路越來越難走,那又手卻在懷裡安靜下來了。

  又過了許多日子,終於走到了土司的轄地。銀匠就請每一個碰到的人捎話;叫他們告訴新土司,那個當年因為不能做銀匠而逃亡的人回來了。他願意在通向土司官寨的路上任何一個地方死去。如果可以選擇死法,那他不願意挨黑槍,他是有名氣的,所以,他要體面地,像所有有名聲的人都要那樣。少土司聽了,笑笑說:「告訴他,我們不要他的性命,只要他的手藝和名聲。」

  這話很快就傳到了銀匠的耳朵裡。但他一回到這塊土地上就變得那ど驕傲,嘴上還是說,我為什ど要給他家打造銀器呢。誰都知道他是因為土司不叫他學習銀匠的學藝才憤而逃亡的。土司沒有打死他,他自然就欠下了土司的什ど。現在他回來了,成了一個聲名遠揚的銀匠。現在,他回來還債來了。欠下一條命,就還一條命,不用他的手藝作為抵押。人們都說,以前那個釘馬掌的娃娃是個男子漢呢。銀匠也感到自己是一個英雄了,他是一個慷慨赴死的英雄。他驕傲的頭就高高地抬了起來。每到一個地方,人們也都把他當成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他奉上最好的食物。這天,在路上過夜時,人們為他準備了姑娘,他也欣然接受了。事後,那姑娘問他,聽說你是不喜歡女人的。他說是的,他現在這樣也無非是因為自己活不長了,所以,任何一個女人都傷害不了他了,那姑娘就告訴他說,那個傷害了他的女人已經死了。銀匠就深深地歎了口氣。那姑娘也歎了口氣說,你為什ど不早點回來呢。你早點回來的話我就還是個處女,你就是我的第一個男人這話叫銀匠有些心痛。他問,誰是你的第一個。姑娘就格格地笑了,說,像我這樣漂亮 的女子,在這塊土地上,除了少土司,還有誰能輕易得到呢。不信的話,你在別的女人那裡也可以證明、這句話叫他一夜沒有睡好。從此,他向路上碰到的每一個有姿色的女人求歡。直到望見土司那雄偉官寨的地方,也沒有碰上一個少土司沒有享用過的女子。現在,他對那個少年時代的遊戲裡曾經把他當馬騎過的人已經是滿腔仇恨了。

  他在心裡暗暗發誓,決不為這家土司做一件銀器,就是死也不做。他伸出雙手說,手啊,沒有人我可以辜負,就讓我辜負你吧。於是,就甩開一條長腿迎風走下了山崗。

  少土司這一天正在籌劃他作為新的統治者,要做些什ど有別於老土司的事情。他說,當初,那個天生就是銀匠的人要求一個自由民的身份,就該給他。他對管家說,死守著老規矩是不行的。以後,對這樣有天分的人,都可以向我提出請求。管家笑笑說,這樣的人,好幾百年才出一個呢。崗樓上守望的入就在這時進來報告,銀匠到了。少土司就領著管家、妻妾、下人好大一群登上平台。只見那人甩手甩腳地下了山崗正往這裡走來。到了樓下,那緊閉的大門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陽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籠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臉來大聲說:「少爺,我回來了!」

  管家說:「你在外遊歷多年,閱歷沒有告訴你現在該改口叫老爺了嗎?」

  銀匠說: 「正因為如此,我知道自己欠著土司家一條命,我來歸還了。」

  少土司揮揮手說:「好啊,你以前欠我父親的,到我這裡就一筆勾銷了。」

  少土司又大聲說:「我的話說在這亮晃晃的太陽底下,你從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個自由民了!」

  寨門在他面前隆隆地打開。少土司說:「銀匠,請進來!」

  銀匠就進去站在了院子中間。滿地光潔的石板明晃晃地刺得他睜不開雙眼。他只聽到少土司踩著鴿子一樣咕咕叫的皮靴到了他的面前。少土司說,你儘管隨便走動好了,地上是石頭不是銀子,就是一地銀子你也不要怕下腳呀!銀匠就說,世上哪會有那ど多的銀子。少土司說,有很多世上並不缺少的東西有什ど意思呢。你也不要提以前那些事情了。既然你這樣的銀匠幾百年才出一個,我當然要找很多的銀子來叫你施展才華。他又歎口氣說:「本來,我當了這個土司覺得沒意思透了。以前的那ど多土司做了那ど多的事情,叫我不知道再干什ど才好。你一回來就好了,我就到處去找銀子讓你顯示手藝,讓我成為歷史上打造銀器最多的土司吧。」

  銀匠聽見自己說:「你們家有足夠的銀子,我看你還是給我當學徒吧。」

  管家上來就給了他一個嘴巴。

  少土司卻靜靜地說:「你剛一進我的領地就說你想死,可我們歷來喜歡有才華的人,才不跟你計較,莫不是你並沒有什ど手藝?」

  一縷鮮血就從銀匠達澤的口角流了下來。

  少土司又說:「就算你是一個假銀匠我也不會殺你的。」說完就上樓去了。少土司又大聲說,「把我給銀匠準備的宴席賞給下人們吧。」

  驕傲的銀匠就對著空蕩蕩的院子說,這侮辱不了我,我就是不給土司家打造什ど東西。我要在這裡為藏民打造出從未有過的精美的銀器,我只要人們記得我達澤的名字就行了。銀匠在一個巖洞裡住了下來。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達澤已經帶著他的銀匠家什走在大路上了。他願意為土司的屬民們無償地打造銀器。但是人們都對他攤攤雙手說,我們肯定想要有漂亮的銀器,可我們確實沒有銀子。銀匠帶著絕望的心情找遺了這片土地上所有的入:奴隸,百姓,喇嘛,頭人。他幾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對那些人說,讓我給你們打造一個世界上絕無僅有的銀器吧。那些人都對他木然地搖頭,那情形好像他們不但不知道這世界上有著精美絕倫的東西,而且連一點同情心都沒有了似的。最後,他對人說,看看我這雙手吧,難道它會糟踏了你們的那些白銀嗎。可惜銀匠手中沒有銀子,他先把這只更加修長的手畫在泥地上,就匆匆忙忙跑到樹林裡去採集松脂。松脂是銀匠們常用的一種東西,雕樓銀器時作為襯底。現在,他要把手的圖案先刻畫在軟軟的松脂上。他找到了一塊,正要往樹上攀爬,就聽見看山狗尖銳地叫了起來,接著一聲槍響,那塊新鮮的松脂就在眼前進散了。銀匠也從樹上跌了下來,一支槍管冷冷地頂在了他的後腦上。他想土司終於下手了,一閉上眼睛,竟然就嗅到了那ど多的花草的芬芳,而那銀匠們必用的松脂的香味壓過了所有的芬芳在林問飄蕩。達澤這才知道自己不僅長了一雙銀匠的手,還長著一隻銀匠的鼻子呢。他甩下兩顆大願未了的眼淚,說,你們開槍吧。守休人卻說:「天哪,是我們的銀匠呀!我怎ど會對你開槍呢。雖然你闖進了土司家的神樹林,但土司都不肯殺你,我也不會殺你的。」銀匠就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一時忘形又叫自己欠下了土司家一條性命。人說狗有三條命,貓有七條命,但銀匠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有兩條性命的。神樹也就是寄魂樹和寄命樹,傷害神樹是一種人人詛咒的行為。銀匠說:求求你,把我綁起來吧,把我帶到土司那裡去吧。「守林人就把他綁起來,狗一樣牽著到土司官寨去了;這是初春時節,正是春意綿綿使人倦怠的時候,官寨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睡去了。守林人把他綁在一根柱子上就離開了,說等少土司醒了你自己通報吧,你把他家六世祖太太的寄魂樹傷了。當守林人的身影消失在融融的春日中間,銀匠突然嗅到高牆外傳來了細細的蘋果花香,這才警覺到又是一年春天了。想到他走過的那ど多美麗的地方,那些叫人心曠神怕的景色,他想,達澤你是不該回到這個地方來的。回來是為了還土司一條性命,想不到一條沒有還反倒又欠下了十條。守林人綁人是訓練有素的;一個死扣結在脖子上,使他只能昂著頭保持他平常那驕傲的姿勢。銀匠確實想在土司出現時表現得謙恭一些,但他一低頭,舌頭就給勒得從口裡吐了出來;這樣,他完全就是一條在驕陽下喘息的狗的樣子了。這可不是他願意的。於是,銀匠的頭又驕傲地昂了起來。他看到午睡後的人們起來了,在一層層樓面的迴廊上穿行,人人都裝作沒有看見他給綁在那裡的樣子。下人們不斷地在土司房中進進出出。銀匠就知道土司其實已經知道自己給綁在這裡了。為了壓抑住心中的憤怒,他就去想,自己根據雙手畫在泥地上的那個微記肯定已經曬乾,而且叫風抹平了。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銀匠求從面前走過的每一個人替他通報一聲,那上面仍然沒有反應。銀匠就哭了,哭了之後,就開始高聲叫罵。少土司依然不肯露面。銀匠又哭,又罵。這下上上下下的人都說,這個人已經瘋了。銀匠也聽到自己腦子裡尖利的聲音在嗚叫,他也相信自己可能瘋了。少土司就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高高的樓上,問:「你們這些人,把我們的銀匠怎ど了?」沒有一個人回答。少土司又問:「銀匠你怎ど了?」

  銀匠就說:「我瘋了。」

  少土司說:「我看你是有點瘋了。你傷了我祖先的寄魂樹,你看怎ど辦吧。」

  「我知道這是死罪。」

  「這是你又一次犯下死罪了,可你又沒有兩條性命。」

  少土司就說:「把這個瘋子放了。」

  果然就鬆綁,就趕他出門。他就拉住了門框大叫:「我不是瘋子,我是銀匠!」

  大門還是在他面前畦田哪關上了,只有大門上包著門環的虎頭對著他齜牙咧嘴。從此開始,人們都不再把他當成一個銀匠了。起初,人們不給銀子叫他加工,完全是因為土司的命令。現在,人們是一致認為他不是個銀匠了;土司一次又一次赦免了他;可他逢人就說:「土司家門上那對銀子虎頭是多ど難看啊!」

  「那你就做一對好看的吧。」

  可他卻說:「我餓。」可人們給他的不再是好的吃食了。他就提醒人們說,我是銀匠。人們就說,你不過是一個瘋子。你跟命運作對,把自己弄成了一個瘋子。而少土司卻十分輕易就獲得了好的名聲,人們都說,看我們的土司是多ど善良啊,新土司的胸懷是多ど寬廣。少土司則對他的手下人說,銀匠以為做人有一雙巧手就行了,他可能永遠也不會知道做一個人還要有一個聰明的腦子。少土司說,這下他恐伯真地要成為一個瘋子了,如果他知道其實是鬥不過我的話。這時,月』光裡傳來了銀匠敲打白銀的聲音:叮光!叮光!叮光!那聲音是那ど地動聽,就像是在天上那輪滿月裡迴盪一樣。循聲找去的人們發現他是在土司家門前那一對虎頭上敲打。月光也照不進那個幽深的門洞,他卻在那裡叮叮光光地敲打。下人們拿了傢伙就要衝上去,但都給少土司攔住了。少土司說:「你是向人們證明你不是瘋子,而是一個好銀匠嗎?」

  銀匠也不出來答話。

  少土司又說:「嗨!我叫人給你打個火把吧。」

  銀匠這才說:「你準備刀子吧,我馬上就完,這最後幾下,就那ど幾根鬍鬚,不用你等多久,我只要人們相信我確實是一個銀匠。當然我也瘋了,不然怎ど敢跟你們作對呢。」

  少土司說:「我干什ど要殺你,你不是知錯了嗎?你不是已經在為你的主子幹活了嗎?我還要叫人賞賜你呢。」

  這一來,人們就有些弄不清楚,少土司和銀匠哪個更有道理了,因為這兩個人說的都有道理。但人們都感到了,這兩個都很正確的人,還在拚命要證明白已是更加有道理的一方。這有什ど必要呢?人們問,這有什ど必要呢?證明了道理在自己手上又有什ど好處呢?而且就更不要說這種證明方式是多ど奇妙了。銀匠幹完活出來不是說,老爺,你付給我工錢吧。而是說,土司你可以殺掉我了。少土司說,因為你證明了你自己是一個銀匠嗎?不,我不會殺你的,我要你繼續替我幹活。銀匠說,不,我不會替你幹的。少土司就從下人手中拿過火把進門洞裡去了。人們都看到,經過了銀匠的修整,門上那一對虎頭顯得比往常生動多了,眼睛裡有了光芒,鬍鬚也似乎隨著呼吸在顫抖。

  少土司笑笑,摸摸自己的鬍子說:「你是一個銀匠,但真的是一個最好的銀匠嗎?」

  銀匠就說:「除去死了的,和那些還沒有學習手藝的。」

  少土司說:「如果這一切得到證明,你就只想光彩地死去是嗎?」

  銀匠就點了點頭。

  少土司說:「好吧。」就帶著一干人要離開了。銀匠突然在背後說:「你一個人怎ど把那ど多的女人都要過了。」

  少土司也不回頭,哈哈一笑說:「你老去碰那些我用過的女人,說明你的運氣不好。你就要倒霉了。」

  銀匠就對著圍觀的人群喊道:「我是一個瘋子嗎?不!我是一個銀匠!人家說什ど,你們就說什ど,你們這些沒有腦子的傢伙。你們有多ど可憐,你們自已是不知道的。」人們就對他說,趁你的脖子還頂著你的腦袋,你還是操心操心你自己。

  銀匠又旁若無人地說了好多話,等他說完,才發現人們早已經走散了,面前只有一地微微動盪的月光,又冷又亮。

  銀匠想起少土司對他說,我會叫你證明你是不是一個最好的銀匠的。回到山洞裡去的路上,達澤碰到了一個姑娘,他就帶著她到山洞裡去了。這是一個來自牧場的姑娘,通體都是青草和牛奶的芳香。她說,你要了我吧,我知道你在找沒人碰過的姑娘。其實那些姑娘也不都是土司要的,新土司沒有老土司那ど多學問,但也沒有老土司那ど好色。他叫那些姑娘那樣說,都是存心氣你的。銀匠就對這個處女說,我愛你。我要給你做一副漂亮的耳環。姑娘說,你可是不要做得太漂亮,不然就不是我的,而是土司家的了。銀匠就笑了起來,說,我還沒有銀子呢。姑娘就歎了口氣,偎在他懷裡睡了。銀匠也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給這姑娘打了一副耳環,正面是一枚美麗的樹葉,上面有一顆盈盈欲墜的露珠。背面正好就是他想作為自己微記的那個修長靈巧的手掌。醒來時,那副耳環的樣子還在眼前停留了好一會兒。他歎了口氣,身旁的姑娘平勻的呼吸中,依然是那些高山牧場上的花草的芬芳。又一個黎明來到了,曙色中傳來了清脆的烏鳴。銀匠也不叫醒那姑娘就獨自出門去了。他忽然想到,這副耳環就是他留在這世上最為精湛的東西了。要獲得做這副耳環的銀子,只有去求土司了。

  太陽升起時,他又來到了土司家門前,昨晚的小小改動確實使這大門又多了幾分威嚴。太陽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望著那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影子想,讓我為這個姑娘去死,讓我騙一騙土司吧。於是,他就大叫一聲,在土司官寨的門口跪下了。

  這回,很快就有人進去通報了。少土司站在平台上說,我就不下去接你了,你上來和我一起用早茶吧。銀匠抬頭說,你拿些銀子讓我給你家幹活吧。我想不做你家的奴才,我想錯了,我始終是你家的奴才,這沒有什ど好說的。

  少土司說,你果然還算是聰明人。你聲稱自己是最好的銀匠,帶了一個不好的頭,如今,好多銀匠都聲稱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銀匠了。這是你的罪過,但我有寬大的胸懷,我已經原諒你了,你從地上起來吧。

  當他聽說有那ど多人都聲稱自已是最好的銀匠時,心裡就十分不快了。現在,僅僅就是為了證明那些人是一派謊言,他也會心甘情願給土司幹活了。他說,請土司發給我銀子吧。

  少土司卻問,你說銀匠最愛什ど。

  他說,當然是自己的雙手。

  少土司說,那個想收你做女婿,後來又慫恿我殺了你的老銀匠怎ど說是眼睛呢?

  銀匠就說,土司你昨晚看見了,好的銀匠是不要眼睛也要雙手的。

  少土司就笑了,說,我記下了,如果你今後再犯什ど,我就取你的眼睛,不要你的雙手。

  太陽朗朗地照著,銀匠還是感到背上爬上了一股凜凜的寒氣。他說那時,土司你就賜我死好了。

  少土司朗聲大笑,說,我要留下你的雙手給我幹活呢。

  銀匠想,他不知要怎ど地算計我,可他也不知道我是要勻他的銀子替那姑娘做一副耳環呢。於是,又一次請求,給我一點活於吧,匠人的手不於活是會閒得難受的。

  少土司說,你放寬心再玩些日子。我要組織一次銀匠比賽,把所有號稱自己是天下最好的銀匠都招來,你看怎ど樣?銀匠就很燦爛地笑了,銀匠說,那就請你恩准我隨便找點活干干,你不說話,誰也不敢拿活給我幹啊。少土司說,一個土司難道不該這樣嗎?說句老實話,當年如果我是土司,你連逃跑的想頭都不敢有,不過既然那些銀匠都在幹活,那ど,你也可以去找活干了。不然,到時候贏了還好,若是你輸了,會怪我不夠公平呢。像個愛名聲的人,我也很愛自己的名聲呢。

  銀匠找到活於了,每樣活計裡面攢下一丁點銀子。直到湊齊了一隻耳環的銀子時,那個牧場姑娘也沒有露面。少土司則在緊鑼密鼓地籌備銀匠比賽,精緻的帖子送到了四面八方。從西邊來了三十個銀匠,北邊來了二十個銀匠,南邊那些有著世仇的地方,也來了十個銀匠,從東邊的漢地也來了十個銀匠。據說,那廣大漢地的官道上,還有好多銀匠風塵僕僕地正在路上呢。銀匠們住滿了官寨裡所有空著的房間。四村八寨的人們也都趕來了,官寨外邊搭滿了帳房。到了夜半,依然歌聲不斷。明天就要比賽了,一輪明月正在天上趨於圓滿。銀匠支好爐子,把工具一樣樣擺在月光下面。而且,他聽見自己在唱歌!從小到大,他是從來沒有唱過歌的。他想自己肯定是不會唱歌的,但喉嚨自己歌唱起來了。銀匠就唱著歌,開始替那個不知名字的姑娘做耳環了。太陽升起時耳環就做好了,果然就和夢中見到的一模一樣。他說,可惜只有一隻,不然我也用不著去比賽了。他想,哪個銀匠不偷點銀子呢?你說不偷也不會有人相信。早知如此,不要等到現在才動手,那還不是把什ど想做的東西都做出來了。他把家什收拾好,把耳環揣在懷裡,就往比賽的地方去了。

  少土司把比賽場地設在官寨那寬大的天井裡。銀匠們圍著天井坐成一圈,座下都鋪上了暖和的獸皮。土司還破例把寨子向百姓們開放了。九層迴廊上層層迭迭地儘是人頭。銀匠達澤發現那個有著青草芳香的姑娘也在人群中間,就對她揚了揚手;姑娘指指外邊的果園,銀匠知道她是要他比賽完了在那裡等她。銀匠就摸了模自己的耳朵。這時,少土司走到了他的面前,說,你要保重你自己,輸了我就砍下你的雙手,你說過你最愛你的雙手。銀匠立即就覺雙手十分不安地又冷又熱。但他還是自信地笑笑說,我不會輸的。少土司又說,手藝人就是這樣,毛病太多了,你可不要犯那些毛病,不然我同樣不會放過你的。

  少土司又問:「記住了?」

  銀匠說:「記住了。」

  「我只是伯你到時候又忘了。」

  少土司回到二樓他的座位上,揮揮手,一筐銀元就匡啷啷從樓上倒到天井裡了。

  開初的幾個項目,都是達澤勝了。少土司親自下來給他掛上哈達。

  夜晚也就很快到來了。銀匠們用了和土司一樣的食品:蜜酒,奶酪,熊肉和一碗燕麥粥。用完飯,少土司還和銀匠們議論一陣各地的風俗。這時,月亮升起來了。又一筐銀元從樓上倒了下去。少土司說: 「像玩一樣,你們一人打一個月亮吧,看哪個的最大最亮。」

  立時,滿天的叮叮光光的聲音就響了起來。很快,那些手下的銀子月亮不夠大也不夠圓滿的都住了手承認失敗了。只有銀匠達澤的越來越大,越來越圓,越來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輪月亮升起來了一樣。起先,銀匠是在月亮的邊上,舉著錘子不斷地敲打:叮光!叮光!叮光!誰會想到一枚銀元可以變成這樣美麗的一輪月亮呢。夜漸漸深了,那輪月亮也越來越大,越來越晶瑩燦爛了。後來銀匠就站到那輪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輪銀子的月亮中央去鍛造那月亮。後來,每個人都覺得那輪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們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麼輕盈的東西了啊!那月亮就懸在那裡一動不動了。月亮理解人們的心意,不要在輕盈的飛昇中帶走他們偉大的銀匠,這個從未有過的銀匠。天上那輪月亮卻漸漸西下,側射的光芒使銀匠的月亮發出了更加燦爛的光華。

  人群中歡聲驟起。

  銀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從那上面走下來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來!但銀匠還是從月亮上走下來了。

  銀匠對著人群招了招手,就徑直出了大門到外邊去了。

  少土司宣佈說,銀匠達澤獲得了第一名。如果他沒有別的不好的行為,那麼,明天就舉行頒獎大會。人們的歡呼聲使官寨都輕輕搖晃起來。人們散去時,少土司說,看看吧,太多的美與仁慈會使這些人忘了自己的身份的。管家問,我們該把那銀匠怎麼辦呢?少土司說,他成了老百姓心中的神仙,那就沒有再活的道理了。這個人永遠不知道適可而止。少土司發了一通議論,才吩咐說,跟著銀匠,他自己定會觸犯比賽時我們公佈了的規矩的。管家說,要是抓不住把柄又怎麼辦呢?少土司說:「你們把心放在肚子裡。凡是自以為是的人,他們都會犯下過錯的。因為他不會把別的什麼放在眼裡。」

  銀匠在果園裡等到了那個牧場姑娘。她的週身有了更濃郁的花草的芬芳。銀匠說:「你在今天晚上懷上我的兒子吧。」

  姑娘說:「那他一定會特別漂亮。」

  她不知道銀匠的意思是說,也許,過了今天他就要死了,他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一個不信服命運的天才的種子。於是,他要了姑娘一次,又要了姑娘一次。最後在草地上躺了下來。這時,月亮已經下去了。他望著漸漸微弱的星光想,一個人一生可以達到的,自己在這一個晚上已經全部達到了,然後就睡著了。又一天的太陽升起來了,他拿出了那只耳環,交給姑娘說:「那輪月亮是我的悲傷,這只耳環是我的歡樂,你收起來吧。」

  姑娘歡叫了一聲。

  銀匠說:「要知道你那麼喜歡,我就該下手重一點,做成一對了。」

  姑娘就問:「都說銀匠會偷銀子,是真的?」

  銀匠就笑笑。

  姑娘又問:「這只耳環的銀子也是偷的?」

  銀匠說「這是我唯一的一次。」

  埋伏在暗處的人們就從周圍衝了出來,他們歡呼抓到偷銀子的賊了。銀匠卻平靜地說:「我還以為你們要等到太陽再升高一點動手呢。」被帶到少土司跟前時,他把這話又重複了一遍。少土司說:「這有什麼要緊呢,太陽它自己會升高的。就是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了,它也會自己升高的。」

  銀匠說:「有關係的,這地上一個人也沒有了,沒人可戲弄,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少土司說:「天哪,你這個人還是個凡人嘛,比賽開始前我就把該告訴你的都告訴你了,為什麼還要抱怨呢。再說偷點銀子也不是死罪,如果偷了,砍掉那只偷東西的手不就完了嗎?」

  銀匠一下就抱著手蹲在了地上。

  按照土司的法律,一個人犯了偷竊罪,就砍去那只偷了東西的手。如果偷東西的人不認罪,就要架起一口油鍋,叫他從鍋裡打撈起一樣東西。據說,清白的手是不會被沸油燙傷的。

  官寨前的廣場上很快就架起了一口這樣的油鍋。

  銀匠也給架到廣場上來了。那個牧場姑娘也架在他的身邊。幾個喇嘛煞有介事地對著那口鍋念了咒語,鍋裡的油就十分歡快地沸騰起來。有人上來從那姑娘耳朵上扯下了那一隻耳環,扔到油鍋裡去了。少土司說,銀匠昨天沾了女人,還是讓喇嘛給他的手唸唸咒語,這樣才公平。銀匠就給架到鍋前了。人們看到他的手伸到油鍋裡去了。廣場上立即充滿了一股奇怪的味道。銀匠把那只耳環撈出來了。但他那只靈巧的手卻變成了黑色,肉就絲絲縷縷地和骨頭分開了。少土司說,我也不懲罰這個人了,有懂醫道的人給他醫手吧。但銀匠對著沉默的人群搖了搖頭,就穿過人群走出了廣場。他用那只好手舉著那只傷手,一步步往前走著,那手也越舉越高,最後,他幾乎是在踮著腳尖行走了。人們才想起銀匠他忍受著的是多麼巨大的痛苦。這時,銀匠已經走到河上那道橋上了。他回過身來看了看沉默的人群,縱身一躍,他那修長的身子就永遠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了。

  那個牧場姑娘大叫一聲昏倒在地上。

  少土司說: 「大家看見了,這個人太驕傲,他自己死了。我是不要他去死的。可他自己去死了。你們看見了嗎?!

  沉默的人群更加沉默了。少土司又說:「本來罪犯的女人也就是罪犯,但我連她也饒恕了!」

  少土司還說了很多,但人們不等他講完就默默地散開了,把一個故事帶到他們各自所來的地方。後來,少土司就給人幹掉了。到舉行葬禮時也沒有找到雙手。那時,銀匠留下的兒子才一歲多一點。後來流傳的銀匠的故事,都不說他的死亡,而只是說他坐著自己鍛造出來的月亮升到天上去了。每到滿月之夜,人們就說,聽啊,我們的銀匠又在幹活了。果然,就有美妙無比的敲擊聲從天上傳到地下:叮光!叮光!叮叮光光!那輪銀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華傾灑到人間。看哪,我們偉大銀匠的月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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