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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42.關於未來


  整整一個冬天,我越來越深地沉浸在失去叔叔的悲傷裡,迎風流淚,黯然神傷。

  父母繼續給我寫充滿了抱怨的信,叫不知底細的人看了,還以為是傻瓜兒子把老子拋棄在那老舊的堡壘式官寨裡了。而不是他迫使我離開了家。

  我不想管他。

  我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天空,又想起了叔叔,淚水嘩嘩地流下面頰。恍然間,我看見了叔叔。他對我說,他順一條大水,靈魂到了廣大的海上,月明之時,他想去什麼地方,就去什麼地方。我問他是不是長了飛機那樣的翅膀。回答是靈魂沒有翅膀也能去任何地方。他告訴我不用如此悲傷。他說,從有麥其家以來,怕是還沒有人像他那樣快樂。從這一天起,悲傷就從我心裡消失了。

  美麗的夏天來到,我再想起叔叔時,心裡再也沒有悲傷,只是想像著海洋是個什麼模樣。塔娜想要一個孩子,為了這個,我們已經努力好久了。

  剛跟我時,她怕懷上一個傻瓜兒子,吞了那麼多印度的粉紅色藥片。現在,她又開始為懷不上我的兒子而擔驚受怕了。因為這個,我們的床上戲完全毀掉了。她總是纏著我。我越不願意,她越要纏著我。每次幹那事情,她那張急切而又惶恐的臉,叫我感到興味索然。但她還是蛇一樣纏著我。她並不比以前更愛我,充其量,她只是更多的體會到我並不是個很傻的傻瓜。她只是想在肚子裡揣上我的骨血。她的陰部都被這焦灼烤乾了,粗糙而乾澀,像個苦行者呆的山洞,再不是使人開心的所在了。沒有人願意去一個冒著焦灼火苗的地方。今天,她又把我約到了野外。為了挑起我的興致,她給我跳了一段骨碌碌轉動眼珠的肚皮舞。她把一身衣服在草地上甩得到處都是。我於了。但裡面太乾澀了,不等噴出生命的雨露我便退了出來。我告訴她,焦灼和那些印度藥片把她下面燒乾了。

  她哭著撿起一件件衣服,胡亂穿在身上。

  一個漂亮的女人衣衫不整地哭泣是叫人憐愛的。雖然我胯下還火辣辣的,還是捧著她臉說:「塔娜,不怪你,是我,是我不行,你去另找個小伙子試一試,好嗎?」

  鬆開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臉,但我還是看到她眼睛裡閃出了一道亮光。

  她呆坐了了—會兒,幽幽地說:「傻子,你不心痛嗎。」

  我摸摸自己的胸口,裡面確實沒有當初她和我哥哥睡覺時的那種感覺。我打了個口哨,兩匹馬跑到跟前。我們上路了。我聽人說過,跟陰部不濕潤的女人睡覺要折損壽命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我知道自己叫她搞得很累了。在馬上,我對塔挪說:「你要一個兒子做什麼?看看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巴不得沒有子息。」

  塔娜說:「這只是他們年老了,快死了,害怕最後日子還沒有到來,就被人奪去了土司的位子。」

  有一段路,我們沒有說話,只聽到馬蹄不緊不饅的聲響。後來,還是塔挪再次問我說那話時心痛不痛。

  我說,沒有當初她和我哥哥睡覺時那種感覺了。

  塔娜傷傷心心地哭了。她哭了好長一路。她嚶嚶的聲音細細的,在這聲音裡,馬走得慢了。好大一群蜜蜂和蜻蜓跟在我們身後。大概,塔娜的哭聲太像它們同類的聲音了。

  我們走進鎮子,身後的小生物們就散去,返身飛回草原上的鮮花叢裡。

  是的,現在人們把市場叫做鎮子了。鎮子只有一條街道。冬天,只有些土坯房子。夏天,兩頭接上不少的帳篷。街道就變長了。平時,街道上總是塵土飛揚。今天卻不大一樣。前些天下了幾場不大不小的雨,使街道上的黃泥平滑如鏡,上面清晰地印著些碗口樣的馬蹄印子。街上的人都對我躬下了身子。塔娜說:「傻子,你不愛我了。」

  她這樣說,好像從來就是她在愛我,而不是我在愛她,這就是女人,不要指望她們不根據需要把事情顛倒過來。

  我望著街道上那些碗口樣的馬蹄印子,說:「你不是想要兒子嗎?我不能給你一個兒子,我不能給你一個傻瓜兒子。瞧瞧吧,我說的,也並不就是我想的,這就是男人。但我畢竟是個傻子,於是,我又說:「人家說,和下面不濕的女人幹事會折壽命的。」

  塔娜看著我,淚水又滲出了眼眶,打濕了又黑又長的睫毛。她對座下馬猛抽一鞭,跑回家去了。這會兒,我的心感到痛楚」。

  塔娜不叫我進屋,我敲了好久門,她才出聲;叫我另外找地方睡覺。管家和桑吉卓瑪都說,再哄哄,她就要開門了。但我沒有再哄她,吩咐桑吉卓瑪給我另安排房間。我們又不是窮人家,沒有多餘的房間和床褥。房間很快佈置好了。我走進去,裡面一切都是嶄新的,銀器、地毯、床,床上的絲織品、香爐、畫片都在閃閃發光。桑吉卓瑪看我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點上了氣味濃烈的印度香。熟悉的香味壓住了嶄新東西的陌生氣味,但我還是有些手足無措。桑吉卓瑪歎了口氣,說:「少爺還是跟原來一樣啊!」

  我為什麼要跟原來不一樣?

  卓瑪說我一個人睡在不熟悉的環境裡,早上醒來又會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要給我找個姑娘。我沒有同意。她問我早上醒來,沒人回答我的問題怎麼辦。我叫她走開。她說:「這是十分要緊的時候,少爺可不要再犯傻啊。」

  我說我只是不要女人。

  她悄聲說:「天哪,不知那個美得妖精一樣的女人把我們少爺怎麼樣了。」

  她叫來了管家,還有黃師爺。我們達成了妥協,不要女人,只把兩個小廝叫來,叫他們睡在地毯上,隨時聽候吩咐。晚上,黃師爺摸著鬍鬚微笑,管家威脅兩個小廝,說是少爺有什麼不高興就要他們的小命,神情好像是對兩個不懂事的娃娃。其實他們早就是大人了。我不知道他們多少歲了,就像我不知道自己現在多大歲數一樣。但我們都長大了。聽著管家的訓斥,索郎澤郎霍霍地笑了,爾依卻問:「我才是行刑人,你怎麼要我的命?」

  管家也笑了,說:「我就不會自己動手嗎?」

  索郎澤郎說:「這不是麥其家的規矩。」

  管家說:「不是還有個老爾依嗎?」

  兩個小廝在我跟前,總做出對別人滿不在乎的樣子,但晚上,他們兩個先是不肯睡覺,說要等我睡了他們才睡。後來,他們的頸子就支不住腦袋了。最後,倒是我自己醒著。聽著兩個下人如雷的鼾聲,擔心明早醒來會不會再次遇到老問題的困擾,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兩個小廝不脫衣服趴在地上,我也不脫衣服趴在床上。早上,我醒來時,兩個人整整齊齊站在我面前,大聲說:「少爺,問我們你的問題吧!」

  但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使兩個傢伙大失所望。

  晚上,我夢見了父親麥其土司。

  吃了中午飯,我又回到房裡睡覺。剛睡下,便聽到上上下下的樓梯響,我對自己說,該不是夢見的那個人來了吧。等到人聲止息,房門呀一聲開了。我的眼前一亮,隨即,屋子裡又暗下來了。土司寬大的身子塞在門裡,把亮光完全擋住了。果然是我夢見的那個人來了。我說:「父親從門上走開吧,不然的話,我的白天都變成夜晚了。」

  他便嘿嘿地笑了。從他笑聲裡聽得出,有咳不出的痰堵在他喉嚨裡了。他向我走過來,從步態上看得出來,他身上長了太多的肉,再這樣下去,很快他就不能自由走動了。

  他走不快,土司太太趕在他前面,在床前躬下身子,把嘴唇貼在了我額頭上面。我的女人,她的下面干了,我的母親十分滋潤的嘴唇也干了。她的眼淚大顆大顆落在我臉上。她說:「想死你的阿媽了呀。」

  我的眼睛也有點濕了。

  她問:「你高興父母來你身邊嗎?」

  我從床上跳起來,把這個消瘦的老女人緊緊抱在我的懷裡。老土司把我們拉開,說:「兒子,我是到麥其家的夏宮消夏來了了。

  土司把我多年經營的地盤叫做他的夏官了。下面的人群情激奮,他們以為老土司又要逼我去別的地方。索郎澤郎嚷著要替我殺了這個老傢伙。塔娜也說,要是她丈夫在這也呆不住,她只好回母親身邊去了。

  看到自己到來像往平靜的湖泊裡投下了大塊的石頭,土司非常高興。

  他對我說:「你是我兒子,你是麥其土司的未來。」也就是說,他正式承認我是麥其土司的繼承人了。

  下人們聽到這句話,才又平靜了。

  我當了繼承人也無事可幹。便上街喝酒。

  店主告訴我,他弟弟已經逃到漢地,投到漢人軍隊裡去了。他弟弟來信了,說馬上就要開拔,打紅色漢人去了。他們兄弟在多年的流浪生活中,到過很多漢人地方和別的民族的地方。店主聲稱他們兄弟起碼精通三種語言,粗通六七種語言。我說了聲:「可惜了。」

  「有時我想,要是你不是麥其家的,我們兄弟都會投在你手下做事的。我弟弟不知能不能回來,他不是很想復仇,他只想光明正大地殺人,所以,才去當兵打仗。」店主說,「現在,該我來殺麥其土司了。」

  我告訴他,麥其土司到這裡來了。

  「好吧,讓我殺了他。一了百了。」說這話時,他的臉上出現了悲慼的神情。」

  我問他為何如此悲傷。

  他說:「我殺了你父親,你就會殺了我,不是一了百了嗎?」

  「要是我不殺你呢?」

  「那我就要殺你,因為那時你就是麥其土司。」

  店主要我把土司帶到店裡來喝一次酒。

  「這麼著急想一了百了?」

  「我要先從近處好好看看殺了我父親的仇人。」

  但我知道他想一了百了。

  過了幾天,土司帶著兩個太太欣賞夠了爾依的照相手藝,我帶著他到鎮子上看索郎澤郎帶人收稅,看人們憑著一張紙在黃師爺執掌的銀號裡領取銀子。然後,才走進了酒店。店主在土司面前擺上一碗顏色很深的酒,我知道他店裡的酒不是這種顏色。我就把只死蒼蠅丟在那碗酒裡。這樣,土司叫店主換一碗酒來是理所當然了。換酒時,我把那一碗潑在店主腳上,結果,酒把他的皮靴都燒焦了。

  父親喝了酒先走了。

  店主摀住被毒酒燒傷的腳呻吟起來,他說:「少爺是怕我毒死你父親就要跟著殺你嗎?」

  「我是怕我馬上就要殺了你。那樣的話,你連個兒子都沒有,誰來替你復仇?還是快點娶個老婆,給自己生個復仇的人吧。」

  他笑笑,說:「那就不是一了百了了。我是要一了百了。我說過要一了百了。」他問我,「你知道我們兄弟為父親的過錯吃了多少苦嗎?所以,我不會生兒子來吃我們受過的苦。」

  我開始可憐他了。

  我離開時,他在我背後說:「少爺這樣是逼我在你父親身後來殺你。」

  我沒有回頭,心想,這個可憐的人只是說說罷了。當初,他弟弟要不是那件帶有冤魂的紫色衣服幫助,也不會殺死我哥哥。過去的殺手復仇時,不會有他那麼多想法。要是說這些年來,世道人心都在變化,這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晚上,我快要睡下時,父親走了進來,他說今天兒子救了他一命。

  他說,明天天一亮,他要派人去殺了那個人,把酒店一把火燒了,雖然裡面沒什麼可燒的東西。我給土司講了些道理,說明這樣做大可不必。

  土司想了想,說:「就像你可以奪我的土司位子,但卻不奪一樣嗎?」

  我想了想,確實沒有什麼東西能夠阻擋我得到麥其土司的位子,但我確實沒逼他下台的打算。

  父親說:「要是你哥哥就會那樣做。」

  可是哥哥已經叫人殺死了。我不說破當時他並不真想讓位給他,我只說:「我是你另一個兒子,他是一個母親,我是另一個母親。」

  父親說:「好吧,依你,我不殺那個人,這裡怎麼說也是你的地盤。」

  我說:「這是你麥其土司的夏宮,要是你不想讓我在這裡,我就去另外一個地方吧。」

  父親突然動了感情,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兒子,你知道我到這裡來幹什麼嗎?我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秋天一到,你就跟我回去吧。我一死,你就是麥其土司了。」

  我想說點什麼,但他卻摀住了我的嘴,說:「不要對我說你不想當土司,也不要對我說你是傻子。」父親跟我說話時,塔娜就在她屋子裡唱歌。歌聲在夜空下傳到很遠的地方。父親聽了一陣,突然問我:「當上土司後,你想於什麼?」

  我用腦子想啊想啊,卻想不出當上土司該幹什麼。我的臉上出現了茫然的神情。是啊,過去我只想當土司,卻沒想過當上土司要幹什麼。我很認真地想當土司能得到什麼。銀子?女人?廣闊的土地?眾多的僕從?這些我沒有費什麼力氣就已經有了。權力?是的,權力。我並不是沒有權力。再說了,得到權力也不過就是能得到更多的銀子、女人;更寬廣的土地和更眾多的僕從。這就是說,對我來說,當土司並沒有什麼意思。奇怪的是,我還是想當土司。我想,當土司肯定會有些我不知道的好處,不然,我怎麼也會這麼想當?

  父親說:「好處就是你知道的那些了,餘下的,就是晚上睡不著覺,連自己的兒子也要提防。」

  「這個我不怕。」我說。

  「為什麼不怕?」

  「因為我不會有兒子。」

  「沒有兒子?你怎麼知道自己會沒有兒子?」

  我想告訴她,塔娜的下面干了,不會再生兒子了,但我卻聽見自己說:「因為你的兒子是最後一個土司了。」父親大吃了一驚。

  我又重複了一次:「要不了多久,土司就會沒有了!」

  接著,我還說了好多話,但我自己卻記不得了。在我們那地方,常有些沒有偶像的神靈突然附著在人身上,說出對未來的預言。這種神靈是預言之神。這種神是活著時被視為叛逆的人變成的,就是書記官翁波意西那樣的人,死後,他們的魂靈無所皈依,就會變成預言的神靈。我不知道是自己在說話,還是我身上附著了一個那樣的神靈。

  麥其土司在我面前跪下,他說:「請問預言的是何方的神靈?」

  我說:「沒有神靈,只是你兒子的想法。」

  父親從地上起來,我替他拍拍膝蓋,好像上面沾上了塵土。雖然屋子裡乾乾淨淨,一清早,就有下人用白色牛尾做的拂塵仔細清掃過,我還是替他拍打膝頭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傻子這一手很有用,土司臉上被捉弄的懊惱上又浮出了笑容。他歎了口氣,說:「我拿不準你到底是不是個傻子,但我拿得準你剛才說的是傻話。」

  我確實清清楚楚地看見了結局,互相爭雄的土司們一下就不見了。土司官寨分崩離析,冒起了蘑菇狀的煙塵。騰空而起的塵埃散盡之後,大地上便什麼也沒有了。

  麥其土司說兒子說的是傻話。其實,他心裡還是相信我的話,只是嘴上不肯認帳罷了。

  他還告訴我,濟嘎活佛替他卜了一卦,說他的大限就在這年冬天。我說:「叫老活佛另卜一卦,反正土司們就要沒有了,你晚些死,就免得交班了。」

  父親很認真地問我:「你看還有多長時間?」

  我說:「十來年吧。」

  父親歎了口氣,說:「要是三年五年興許還熬得下去,十年可太長了。」我就想,也許是三年五年吧。但不管多久,我在那天突然感到了結局,不是看到,是感到。感到將來的世上不僅沒有了麥其土司,而是所有的土司都沒有了。

  有土司以前,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長,有土司以後,他們就全部消失了。那麼土司之後起來的又是什麼呢,我沒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傾倒騰起了大片塵埃,塵埃落定後,什麼都沒有了。是的,什麼都沒有了。塵土上連個鳥獸的足跡我都沒有看到。大地上蒙著一層塵埃像是蒙上了一層質地蓬鬆的絲綢。環顧在我四周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埋著頭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漢人師爺和沒有舌頭的書記官兩個人望著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無關的事,在想著未來。我把自己的感覺對他們說。

  書記官說,什麼東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裡,是我一張發呆的臉,和天上飄動的雲彩。

  黃師爺說話時,閉起了眼睛,他用驚詫的口吻問:「真有那麼快嗎?那比我預計的要快。」他睜開了空空洞洞的眼睛,捋著幾根焦黃的鬍鬚說,先是國家強大時,分封了許多的土司,後來,國家再次強大,就要消滅土司了,但這時,國家變得弱小了,使土司們多生存了一兩百年。黃師爺空洞的眼睛裡閃出了光芒:「少爺等於是說,只要十來年,國家又要強大了。」

  我說:「也許,還不要十年呢。」

  師爺問:「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看到那時候嗎?」

  我無心回答他的問題。我問他為什麼國家強大就不能有土司。他說他從來也沒有把麥其家的少爺看成是傻子,但說到這是事情,就是這片土地上最聰明的人也只是白癡。因為沒有一個土司認真想知道什麼是國家,什麼是民族。我想了想,也許他說得對,因為我和好多土司在一起時,從來沒有聽他們討論過這一類問題。

  我們只知道土司是山中的王者。

  師爺說,一個完整而強大的國家絕對只能有一個王。那個王者,絕對不能允許別的人自稱王者,哪怕只是一個小小的土王。他說:「少爺是不擔心變化的,因為你已經不是生活在土司時代。」

  我不相信他的話,因為我知道自己周圍都是土司,也就是生活在土司時代,更何況,我還在等著登上麥其土司的寶座呢。

  更主要的是,我只看到了土司消失,而沒有看到未來。

  誰都不會喜歡那個自己看不清楚的未來。

  

  


43.他們老了


  其實,好多人都相信我的話,說是土司們已經沒有了未來。

  這並不是因為預言出自我的口裡,而是因為書記官和黃師爺也同意我的看法。這樣大家都深信不疑了。

  第一個深信不疑的就是麥其土司。

  雖然他做出不相信的樣子,管家卻告訴我,老土司最相信神秘預言。果然,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想通了,要不然,上天怎麼會讓你下界,你不是個傻子,你是個什麼神仙。」麥其土司現在深信我是負有使命來結束一個時代的。

  這段時間,父親都在唉聲歎氣。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他明明相信有關土司的一切最後都要化為塵埃,但還是深恨不能在至尊的位子上坐到最後時刻。他呆呆地望著我,喃喃地說:「我怎麼會養你這樣一個兒子?」

  這是我難於回答的問題。於是就反問他為什麼要把我生成傻瓜。

  已經變得老態龍鐘的他,對著我的臉大叫:「為什麼你看不到現在,卻看到了未來?!」

  替他生下我這個傻瓜兒子的土司太太也沒有過去的姣好樣子了,但比起正在迅速變老的土司來,卻年輕多了。她對老邁得像她父親的丈夫說:「現在被你看得緊緊的,我的兒子不看著未來,還能看什麼?」

  我聽見自己說:「尊敬的土司,明天就帶著你的妻子,你的下人,你的兵丁們回到自己的地方去吧。」我告訴他,這裡不是土司的夏宮,這個地方屬於那個看不清楚的未來。將來,所有官寨都沒有了,這裡將成為一個新的地方,一個屬於未來那個沒有土司的時代的地方,越來越大,越來越漂亮。

  麥其土司怔住了。

  我當然不會叫他馬上就走。我已經寫下帖子,派了人,派了快馬,去請鄰近的幾個土司來此和他聚會。我把這個聚會叫做「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請帖也是照著我的說法寫的:恭請某土司前來某處參加土司們最後的節日。說來奇怪,沒有一個土司把「最後」兩個字理解成威脅,接到請帖便都上路了。

  最先來到的是我岳母,她還是那麼年輕,身後還是跟著四個美麗的侍女,腰上一邊懸著長劍,一邊別著短槍。我按大禮把地毯鋪到她腳下,帶了她的女兒下樓迎她。她從馬上下來,一迭聲叫女兒的名字,並不認真看我一眼,跟著塔娜上樓去了。不一會兒,樓上就飄下來了我妻子傷心的哭聲。麥其土司十分生氣,他要我把丈母娘幹掉,那樣的話,麥其土司說:「你就是茸貢土司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

  我告訴他,是我自己阻攔自己。

  他長長地歎氣,說我只知道等著當麥其土司。好像這麼多年,我就傻乎乎地坐著,沒有擴大麥其家的地盤,沒有在荒涼的邊界上建立起一個不屬於土司時代的熱鬧鎮子。

  吃飯時,樓上的哭聲止息了。女土司沒有下樓的意思。我吩咐卓瑪帶著一大幫侍女給女土司送去了豐盛的食物。一連三天,樓上只傳下來女土司一句話,叫好生照料她的馬匹。下來傳話的那個明眸皓齒的侍女,說她們主子的馬是花了多少多少銀子從蒙古人那裡買來的。

  我坐在陽光下,瞇起眼睛望著太陽,叫人把那些蒙古馬牽出來。

  兩個小廝立即就知道我要幹什麼,立即就操起傢伙。幾聲槍響,女土司的蒙古馬倒下了,血汩汩地流在地上。從槍膛裡跳出來的彈殼錚錚響著,滾到樓下去了。管家帶人端著兩倍於馬價的銀子給女土司送去。

  那傳話的侍女嚇壞了,索郎澤郎抓著她的手,撫摸了一陣,說:「要是我殺掉你那不知趣的主子,少爺肯定會把你賞給我。

  侍女對他怒目而視。

  我對那侍女說:「到那時,我的稅務官要你,就是你最大的福氣了。」

  侍女腿一軟,在我面前跪下了。

  我叫她回去,在她身後,我用這座大房子裡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喊道:「叫你的主子不必擔心,她回去的時候有更好的馬匹!」

  我不是預先計劃好要這麼幹的,但這一招很有效。

  晚上,女土司就帶著塔娜下樓吃飯來了。她仍然不想屈尊和我說話,卻耐著性子和麥其土司與太太扯了些閒篇。塔娜一直在看我,先是偷偷地看,後來就大膽地看了。她的目光表面上是挑釁,深藏其後的卻是害怕。

  吃完飯,女土司招招手,她的下人把索郎澤郎看上的那個侍女帶進來。她們已經用鞭子抽打過她了。女土司把一張燦爛的笑臉轉向了我,說:「這小蹄子傳錯了我的話,現在,我要殺了她。」

  我說:「不知道這個姑娘傳錯了岳母什麼話?她叫我替你餵馬,難道你是傳話餓死那些值錢的馬?」

  這下,女土司更是咬牙切齒,叫另外三個侍女把她們的夥伴推出去斃了。

  索郎澤郎,我的收稅官從外面衝進來,在我面前跪下,我叫他起來說話,但他不肯,他說:「少爺知道我的意思。」

  我對岳母說:「這個姑娘我的稅務官的未婚妻。」

  女土司冷笑,說:「稅務官是什麼官?」她說,我這裡有好多東西她不懂得,也不喜歡。

  我說,這裡的事情,這個正在創造的世界並不要人人都喜歡。

  「管他是什麼狗屁官,也是個官吧。」女土司把臉轉向了曾和她同床共枕的茸貢土司,說,「你兒子不懂規矩,這小蹄子是個侍女,是個奴才。」

  這句話叫麥其土司感到難受。

  這個女土司,她一直在和我作對。我請她來,只是想叫土司們最後聚會一下,她卻鐵了心跟我作對。這些年,土司們都高枕無憂地生活,也許,他們以為—個好時代才剛剛開始吧。現在,我要使這個靠我的麥子渡過了饑荒,保住了位子的女土司難受一下了。我告訴她,我身邊的人,除了塔娜是高貴出身,是土司的女兒,其他人都是下人出身。我叫來了侍女們的頭子桑吉卓瑪,行刑人兼照相師傅爾依,我的貼身侍女,那個馬伕的女兒,一一向她介紹了他們的出身。這些下人在別的主子面前露出了上等人那種很有尊嚴的笑容。這一下把女土司氣得夠嗆。她對那個侍女說:「你真要跟這個人嗎?」

  侍女點點頭。

  女土司又說:「要是我饒恕你的一切罪過……」

  那個侍女堅定地走到了索郎澤郎身後,打斷了她的話,說:「我並沒有什麼罪過。」

  爾依舉起相機,先是一聲爆響,接著又是一片眩目的白光,這一下也把我的岳母嚇得不輕。她一臉驚恐的表情給攝入照相機裡去了。照完相,女土司說,明天,她就要回去了。

  我說,還會有其他土司來這裡作客。

  她對麥其土司說:「本來,我說到這裡可以跟你再好好敘敘話,可你老了,沒有精神了。要是別的土司要來,我就等等他們,一起玩玩吧。」她那口氣,好像那些土司即是她舊日的相好一樣。

  高高在上的土司們其實都十分寂寞。

  銀子有了,要麼睡不著覺,要麼睡著了也夢見有人前來搶奪。女人有了,但到後來,好的女人要支配你,不好的女人又喚不起睡在肥胖身體深處的情慾。最後,土司們老了,那個使男人充滿自信的地方,早就永遠地死去了。麥其土司被一身肥肉包裹著,用無奈的眼睛看著曾跟自己有過雲雨之歡的茸貢土司。

  他們都老了。

  夜降臨了。

  看上去女士司比早晨蒼老多了。我母親和父親也是一樣的。早上,他們打扮了自己,更主要的是,早上還有些精神,下午,臉上撲上了灰塵,加上上了年紀的睏倦,便現出真相了;麥其和茸貢都盼著別的土司早點到來,下人們在樓上最向陽的地方擺上了軟和的墊子,兩個土司坐在墊子上陳望遠方。土司太太則在屋裡享用鴉片。她說過,在漢地的家鄉,好多人為了這麼一點癖好,弄得傾家蕩產,而在麥其家,用不著擔心為了抽幾口大煙而有一天會曝屍街頭,所以,她要好好享受這個福氣。我叫黃師爺去陪著母親說話,兩個漢人可以用他們的話說說家鄉的事情。

  天氣好時,每到正午時分,河上總要起一陣風。

  河上的風正對著麥其土司的夏宮吹來。下人們站起來,用身子把風擋住。每天,都有客人駕到。差不多所有土司都來了。其中當然少不了拉雪巴土司。拉雪巴土司跟麥其家是親戚,大饑荒那幾年,在我初建寨子時,他曾在這裡住了好長時間。在所有土司裡,我要說,他是最會做生意的一個。他的人馬出現在地平線上時,先到的土司們都由樓上下來了。我看迎客用的紅地毯已被先到的土司們踩髒了,便叫人換上新的。拉雪巴土司穿過中午時分昏昏欲睡的鎮子,走上了木橋。更加肥胖了。大家最先看見的是一個吹脹了的口袋放在馬背上。馬到了面前,我才看到口袋樣的身子和寬簷呢帽之間,就是我朋友那張和氣的臉。

  看看吧,這片土地上一大半土司站在他面前,但他只對這些人舉了舉帽子。當初,我奪去了他手下的大片土地,但他一下馬,就把我緊緊地抱住了,兩個人碰了額頭,挨了臉頰,摩擦了鼻尖,大家都聽見拉雪巴土司用近乎嗚咽的聲音說:「呵,我的朋友,我的朋友。」

  拉雪巴土司已經不能自己走上樓了。

  黃師爺有一把漂亮的椅子,下人們把拉雪巴土司放在椅子裡抬到樓上。坐在椅子上,他還緊拉著我的手,說:「瞧,腰上的氣力使我還能坐在馬背上,手上的力氣使我還能抓住朋友。」

  我要說,這個土司應該是所有土司的榜樣。

  最後一天來的土司是一個年輕人,沒有人認識他,他是新的汪波土司。他從南方邊界出發,繞了一個很大的圈子,所以用了比所有人都長的時間。最近的路是穿過麥其土司的領地,他沒有那個膽量。聽了這話,麥其土司哈哈大笑,很快,他的笑聲變成了猛烈的咳嗽。汪波土司沒有理會麥其土司。他認為這個人是已經故去的汪波土司的對手,而不是自己的。

  他對我說:「相信我們會有共同的話題。」

  我給他倒一碗酒,意思是叫他往下說。

  他說:「讓我們把仇恨埋在土裡,而不是放在肚子裡。」

  管家問他是不是有事要求少爺。

  汪波土司笑了,他請求在鎮子上給一塊地方,他也要在這裡做點生意。麥其土司接連對我搖頭。但我同意了汪波的請求。他表示,將按時上稅給我。我說:「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要是中國人還在打日本人,我就像叔叔那樣;掏錢買飛機。但日本人已經敗了,我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有人間:「漢人不是自己打起來了嗎?」

  我說:「黃師爺說,這一仗是中國最後一戰了。」

  土司們問黃師爺是紅色漢人會取得勝利,還是白色漢人。

  黃師爺說:「不管哪一邊打勝,那時,土司們都不會像今天這樣了。不會是自認的至高無上的王了。」

  土司們問:「我們這麼多王聯合起來,還打不過一個漢人的王嗎?」

  黃師爺哈哈大笑,對同是漢人的麥其土司太太說:「太太,聽見了嗎?這些人說什麼夢話。」

  土司們十分不服,女土司仗劍而起,要殺死我的師爺。土司們又把她勸住了。女土司大叫:「土司裡還有男人嗎?土司裡的男人都死光了!」

  

  


44.土司們


  土司們天天坐在一起閒談。

  一天,管家突然問我,把這些人請到這裡來目的是什麼。

  我才開始想這個問題,是呀,我把這些人請來,僅僅是叫他們在死去之前和朋友、和敵人聚會一次?我要是說是,沒人相信世上有這樣的好人,即或這個好人是個傻子。何況,這個傻子有時還會做出天下最聰明的事情。要說不是,不管怎麼想,我也想不出請這些人幹什麼來了。

  想不出來,我就問身邊的人,但每個人說法都不一樣。

  塔娜的笑有點冷峻,說我無非是想在茸貢家兩個女人面前顯示自己。

  她沒有說對。

  我問黃師爺,他反問我:「少爺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嗎?我跟他們一樣自認為是聰明人,不然我不會落到現在的下場。」我這一問,使他想起了傷心事。他說了幾個很文雅的字:有家難回,有國難投。他看到工息已的未來。他說,將來,不管什麼顏色的漢人取勝,他都沒有戲唱。他是這樣說的,「都沒有我的戲唱」。他反對紅色漢人和白色漢人打仗,但他們還是打起來了。白色的一邊勝了,他是紅色的。紅色的一邊勝了,連他自己都想不起為他們做過什麼事情。我沒想到黃師爺會這麼傷心。我問他,叔叔在世時喜歡紅色漢人還是白色漢人。

  他說是白色漢人。

  我說:「好吧,我也喜歡白色漢人。」

  他說:「是這個情理,但我怕你喜歡錯了。」他說這話時,我的背上冒起了一股冷氣。明晃晃的太陽照著,我可不能在別人面前發抖。

  師爺說:「少爺不要先就喜歡一種顏色,你還年輕,不像我已經老了,喜歡錯了也沒有關係。你的事業正蒸蒸日上。」

  但我主意已定,我喜歡叔叔,就要站在他的一邊。

  我找到書記官,他正在埋頭寫東西。聽了我的問題,他慢慢抬起頭來,我懂得他眼裡的話。他是一個神秘主義者,我知道他那裡沒什麼實質性的答案。果然;他的眼睛裡只有一句話:「命運不能解釋。」

  索郎澤郎對我不去問他十分不滿,他自己找到我,說:「難道你把這些人召來,不是為了把他們都殺了?」

  我很肯定地說:「不是。」

  他再問我:「少爺真沒有這打算?」

  我還是回答:「沒有。」但口吻已有些猶豫了。

  要是索郎澤郎再堅持,我可能真就要下令去殺掉土司們了。但他只是在鼻孔裡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索郎澤郎心裡有氣,便對手下幾個專門收稅的傢伙大聲喊叫。我的收稅官是個性子暴躁的人。他一直有著殺人的慾望,一直對他的好朋友爾依生下來就是殺人的人十分羨慕。他曾經說:「爾依生下來就是行刑人,一個人生下來就是什麼而不是什麼是不公平的。於是有人問他,是不是土司生下來就是土司也是不公平的?他才不敢再說什麼了。管家曾建議我殺掉他。我相信他的忠誠沒有答應。今天的事,再次證明了這一點。看見他離開時失望的樣子,我真想抓個土司出來叫他過過殺人的癮。

  有了這個小插曲,我再也不問自己請土司們來是幹什麼了。

  這天,我跟土司們一起喝酒。他們每個人都來跟我乾杯,只有麥其土司和茸貢土司沒有一點表示。兩輪下來,我不要他們勸,自斟自飲起來。跟我最親近的拉雪巴土司和汪波土司勸我不要再喝了,說主人已經醉了。父親說:「叫他喝吧,我這個兒子喝醉和沒有喝醉都差不多。」

  他這樣說是表示自己才是這裡的真正主人。

  但這只是他的想法,而不是別人的看法。他說這話時,只有女土司露出了讚許的笑容。

  其實,兩個土司自己早就喝多了。女土司說:「他的兒子是個傻子,我的女兒是世上少有的漂亮姑娘,他兒子都不知道親近,你們看他是不是傻子。」女土司以酒杯蓋臉,拉住年輕的汪波土司說,「讓我把女兒嫁給你吧。」

  茸貢土司把汪波土司的手抓得很緊,她問:「你沒有見過我的女兒嗎?」

  汪波土司說:「你放了我吧,我見過你女兒,她確實生得美麗。」

  「那你為什麼不要她,想娶她就娶她,不想娶她,也可以陪她玩玩嘛。」女土司說話時,一隻眼睛盯著汪被土司,另一隻眼睛瞄著麥其土司,口氣十分放蕩,她說,「大家都知道我喜歡男人,我的女兒也像我一樣。」

  我的新朋友汪波土司口氣有些變了,他說:「求求你,放開我吧,我的朋友會看見。」

  我睡在地毯上,頭枕著一個侍女的腿,眼望天空。我想,新朋友要背叛我了。我心裡沒有痛楚,而害怕事情停頓下來,不再往前發展。我希望發生點什麼事情。這麼多土司聚在一起,總該發生點什麼事情。

  汪波土司的呼吸沉重而緊張。

  好吧,我在心裡說,新朋友,背叛我吧。看來,上天一心要順遂我的心願,不然,塔娜不會在這時突然出現在迴廊上開始歌唱。她的歌聲悠長,裊裊飄揚在白雲與藍天之間。我不知道她是對人群還是原野歌唱。但我知道她臉上擺出了最嫵媚的神情。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誘惑。有哲人說過,這樣的女人不是一個深淵就是一付毒藥。當然,這是對有著和哲人一樣健全心智的人而言,我自己卻是一個例外。我不害怕背叛,我在想,會不會有人失足落入這個深淵,會不會有人引頸吞下甜蜜的毒藥。我偷偷看著汪波土司,他臉上確實出現了跌落深淵的人和面對毒藥的人的驚恐。

  現在,他有一個引領者,這個人就是我的岳母。

  她說:「唱歌那個就是我漂亮的女兒,這個傻子卻不跟她住一個房間,不跟她睡在一張床上。」

  我想告訴他們,那是她作為一個女人的泉水已經乾涸了。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嘴巴。

  汪波土司自言自語,說:「天哪,我的朋友怎麼會這樣?」

  「你的朋友?我不懂堂堂土司為什麼要把他當成朋友。他不是土司,是傻子。」女土司說起話來,聲音還像少婦一樣嫵媚,有了這樣的嫵媚,不管內容是什麼,聲音本身就是說服力。何況內容也有誘惑力:「我死了,位子就是她丈夫的。每當我想到這傻瓜要成為茸貢土司,整夜都睡不著覺。長久睡不好覺叫我老得快了,臉上爬滿了皺紋,男人都不想要我了。可你還多麼年輕啊,就像早晨剛剛升起的太陽一樣。」

  我本該聽他們還談些什麼,卻在溫暖的陽光照耀下睡著了。

  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女土司看著我冷笑,她說:「我們這些土司,不是你的客人嗎?可你卻睡過去了。」

  我想說對不起,但我卻說:「你怎麼不回自己的領地,有人在你面前睡覺就殺了他。」

  女土司說:「看看這傻子怎麼對自己的岳母吧。他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有多麼美麗,也不知道岳母需要尊敬。」她充任了一個煽動者的角色,她對土司們說,「他想叫我回去,我不回去。我是他請來的,我們都是他請來的。他該有什麼事情,沒有事情把我們這些管理著大片土地和人民的土司請來是一種罪過。」

  女土司一句話就使土司們被酒灌得昏昏沉沉的腦袋抬了起來。

  汪波土司把臉轉到別處,不敢和我對視。

  還是拉雪巴土司說:「我這個土司沒有什麼事做,我認為土司們都沒什麼事做。」

  土司們都笑了,說他不配當土司,他快把位子讓給更合適的人。

  拉雪巴土司不羞不惱地說,自從當土司,自己實在沒有做過什麼事情。他說:「你們又有什麼腦子好動,地盤是祖先劃定了的,莊稼是百姓種在地裡的,秋天一到,他們自己就會把租賦送到官寨,這些規矩也都是以前的土司定下的。他們把什麼規矩都定好了。所以,今天的土司無事可幹。」

  有人提出了反對意見,說,麥其土司種鴉片是不是有事可幹。

  拉雪巴土司搖著肥胖的腦袋說:「呵,鴉片,那可不是好東西。」他還對我搖搖頭,重複說,「真的,鴉片不是好東西。」他對女土司說:「鴉片使我們都失去了些好東西。」

  女土司說:「我並沒有失去什麼。」

  拉雪巴土司笑了,說:「我失去了土地,你失去了女兒。」

  女土司說:「我女兒是嫁出去的。」

  拉雪巴土司說:「算了吧,誰不知道在女土司手裡,美色就是最好的武器?」

  茸貢土司歎口氣,不說話了。

  拉雪巴土司說:「反正,我跟著你們這些人動了一次腦子,結果,餓死了不少好百姓,失去了那麼多土地。」

  我說:「我想知道你們想在這裡幹點什麼,而不是討論過去的事情。」

  土司們要我離開一會兒,叫他們來討論在這裡該幹點什麼。我想了想,既然自己不知道該幹什麼,就叫他們決定好了。我說:「小心一點,土司們好像越來越容易犯錯誤了。」說完,我下了樓,帶了書記官在街上走了一圈,順便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我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值得記下來的。

  他同意我的看法,他的眼睛說:「剛有土司時,他們做出什麼決定都是正確的,現在,他們做出什麼決定,如果不能說是錯誤,至少是沒有意義的。」

  我盡量在街上多逛了些時候才回去。土司仍卻沒有做出任何決定。一部分人想做事,另一部分人卻什麼也不想做。而想做的人所想的事又大不相同。不想做事的土司們說:「家裡沒什麼事,這地方很熱鬧,就在這裡多玩些日子!」

  汪波土司下定了決心,要幹件什麼事情,他平和誠懇的眼睛裡閃出了興奮的光芒。

  我派人去請戲班,搭起了戲台。

  我還在草地上搭起帳篷,前面擺上機槍、步槍、衝鋒鎗、手槍,誰高興了,都可以去打上一陣。

  但我還是不知道請這些人到這裡幹什麼。

  關於這個事情,我真動了腦筋,但想啊想啊,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也就不再去想了。

  而我美麗的妻子又在慢聲歌唱了。

  

  


45.梅毒


  客人們怪我沒有給他們找點事做。

  我想告訴他們,事情不必去找,到時候自然就會發生。需要的只是等待,人要善於等待。但我什麼都沒說。

  終於,我派出去的人請來了一個戲班。

  我要說這是一個古怪的戲班,這個戲班不是藏族的,也不是漢人的。演員都是些姑娘,什麼民族的人都有。我叫人給他們搭了一個大戲台,想不到,僅僅只過了三天,她們就沒戲可演了。她們把獅子狗也牽到台上轉了好些圈子,叫它從姑娘們裙子下面銜出花來,但也只演了三天,就沒戲可演了。戲班老闆說,在這個動亂年代,她和姑娘們無處可去了,要在這個和平的地方住下來。我沒有拒絕她的要求。叫人先在街道上給她們搭了一個大帳篷,與此同時,街道另一頭,一座土坯房子也開工了。戲班老闆自己監工。房子起得很快,僅到十天,框架就豎立起來了。那是一座大房子,樓下是大廳,從一道寬大的樓梯上去,是一條幽深的走廊,兩邊儘是些小小的房間。姑娘們整天閒逛,銀鈴樣的笑聲順著街道流淌。她們的衣服不大遮得住身體。我對戲班老闆說,要給姑娘們做些衣服。這個半老徐娘哈哈大笑,說:「天哪,我喜歡這個從夢裡醒不過來的地方,喜歡你這個傻乎乎沒見過世面的傢伙。」

  當時,我們正坐在大帳篷裡閒聊,這個女老闆她還親了我一口,不是親其它地方,初是親我的嘴巴!我像被火燙了一樣跳起來。

  姑娘們哈哈大笑。其中濃眉大眼那個笑著笑著便坐在了我懷裡。

  老闆叫她走開,她對我說這姑娘不乾淨。在我看來,她胸前的肌膚潔白,連露在外面的肚臍眼也是粉紅的顏色,這麼乾淨都叫不乾淨,那我就不知道什麼是乾淨了。這個姑娘並沒有立即離開我,她的手臂在我的頸項上纏繞起來,然後,用她肥厚的嘴唇貼住了我的嘴巴,我差點叫她憋死了。

  老闆給我換了一個她認為乾淨的姑娘。這個姑娘走到我跟前,那些姑娘們便嘻嘻地笑起來。老闆從我口袋裡掏出了銀元,老闆說:「這是價錢,我的姑娘都有價錢。」

  她從我的口袋裡掏出了十個銀元,老點了數,又放回去五個,把四個放在一口描金的朱紅箱子罕,留下一個交給了那些姑娘,說:「我請客,你們上街買糖吃吧。」

  姑娘們大笑,像炸了窩的蜜蜂一樣飛出去了。

  老闆把錢箱鑰匙繫在腰上,說:「木匠正在裝地板,我去看著。少爺要是開心,就賞姑娘兩個脂粉錢。」

  從修房子的地方飄來帶一點酒氣的松木香味,懷裡這個女人也使人心旌搖蕩。

  我那男人的東西蠢蠢欲動,身子卻像這天氣一樣懶洋洋的。

  姑娘十分乖巧,她脫光了我的衣服,叫我只管躺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任她來做所有的事情。她果然幹得很好,我一動也沒動,就讓週身舒服了。之後,我們兩個也不穿衣服,就躺在那裡交談。這時,我才知道,她們並不是什麼戲班子,而是一群專門用身子做生意的女人。我成了她們在這裡的第一筆生意。我問她,對那些對女人心有餘而力不足的老土司們有沒有辦法,她說有。我說,好,這些老傢伙他們有的是銀子,從今天起開始做他們的生意吧。

  晚上,土司們享受到了收錢的女人。

  第二天,老傢伙們再聚到一起時,人人都顯得比往常容光煥發。有人還問我,我們自己的姑娘怎麼沒有這樣的本事。

  女土司獨睡空房,眼圈都是青的,她恨恨地對我父親說:「看看你們麥其家吧,你的大兒子帶來了鴉片,傻瓜兒子又帶了這樣的女人。」

  麥其土司說:「你又帶來了什麼?你也給我們大家帶點什麼來D巴。」

  女土司說:「我不相信女人有什麼不同。」

  眾土司都說:「住嘴吧,每個女人都大不相同。」

  只有汪波土司沒有說什麼。樓上唱歌的女人可望而不可即,大帳篷裡的姑娘卻實實在在,美妙無比。

  現在,土司們恍然大悟,說:「麥其少爺是請我們來享受這些美妙的姑娘。」

  黃師爺說這些姑娘叫妓女,那個大帳篷叫妓院。

  妓院老闆對我說:「少爺有兩個專門的姑娘,其它的姑娘你不能去碰。」

  「為什麼不能?」

  「那些姑娘不乾淨,有病。」

  「什麼病?」

  「把男人的東西爛掉的病。」

  我想保不出身上這東西怎麼會爛掉。老闆叫來兩個姑娘,撩起了她們的裙子。天哪,一個姑娘那裡已經沒有門扇,完全是一個山洞了,而另外一姑娘那裡卻像朵蘑菇,散發出來的臭氣像是一頭死牛腐爛了一樣。

  這天晚上,想到一個人那裡會變成那個樣子,我怎麼也鼓不起對女人的興趣。便一個人呆在家裡。土司們都到妓院去了。

  我睡不著,便起來找黃師爺喝茶。我問他那些妓女的病是什麼病。他說:「梅毒。」

  「梅毒?」

  師爺說:「少爺,鴉片是我帶來的,梅毒可不是我帶來的。」

  從他緊張的神情上,我知道梅毒很厲害。

  他說:「天哪,這裡連這個都有了,還有什麼不會有呢。」

  我說:「土司們一點也不怕,妓院房子修好了,土司們沒有想離開。」

  在妓院裡,每個姑娘都在樓上有一個自己的房間。樓下的大廳一到晚上就亮起明亮的燈火。樓上飄蕩著姑娘們身上的香氣,樓下,是酒,是大鍋煮著的肉和豌豆的香氣。大廳中央,一個金色的喇叭,靠在一個手搖唱機旁,整日歌唱。

  師爺說:「由他們去吧,他們的時代已經完了,讓他們得梅毒,讓他們感到幸福,我們還是來操心自己的事情吧。」

  黃師爺還給我講了些有關梅毒的故事,講完過後,我笑著對他說:「起碼三天,我都不想吃飯了。」

  黃師爺說:「對人來說,是錢厲害,但卻比不過鴉片,鴉片嘛,又比不過梅毒。但我要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我問他想說什麼。

  他提高了聲音,對我說:「少爺,他們來了!」

  「他們來了?!」

  「對,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是誰。他說是漢人。我笑了,聽他那口氣,好像他自己不是漢人,好像我的母親不是漢人,我的鎮子上好多鋪子裡呆著的不是漢人,妓院裡有幾個姑娘不是漢人。聽他那口氣,好像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漢人。我自己就是一個漢族女人的兒子嘛!

  但是,他的神情十分認真,說:「我是說有顏色的漢人來了!」

  這—下我懂了。沒有顏色的漢人來到這個地方,純粹只是為了賺點銀子,像那些生意人,或者就只是為了活命,像師爺本人一樣。但有顏色的就不一樣了。他們要我們的土地染上他們的顏色。白色的漢人想這樣,要是紅色的漢人在戰爭中得手了,據說,他們更想在每一片土地上都染上自己崇拜的顏色。我們知道他們正在自己的地方訂得昏天黑地,難分高下。每個從漢地來的商隊都會帶來報紙,因為我有一個智慧的師爺,像愛鴉片一樣愛報紙。看不到報紙,他煩躁不安,看到了,他長吁短歎。他總是告訴我說:「他們越打越厲害了。越打越厲害了。」

  黃師爺過去做過省參議,因為反對打紅色漢人落到這個地步,但他又不高興紅色漢人取得勝利。那陣,在我們這地方,老百姓中間,都在傳說漢人就要來了。書記官說過,老百姓相信的事情總是要發生的,就算聽上去沒有多少道理,但那麼多人都說同一個話題,就等於同時忿動了同一條咒語,向上天表達了同一種意志。

  師爺總是說,他們還互相攔腰抱得緊緊的,騰不出手來。但現在,他突然對我說:「他們來了!」

  我問師爺:「他們想見我?」

  師爺笑了,說這是真正的主人的想法。

  我說:「好吧,叫他們來吧,看看我們喜歡那一種顏色。」

  師爺還是笑,說:「少爺的口氣好像女人挑一塊綢緞做衣服一樣。」他說,這些人他們是悄悄來的,他們誰也不想見。他們還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是有顏色的漢人。

  我問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他說:「我是你的師爺,我不該知道嗎?這種口氣,我是不高興聽見的,他見我的臉變了顏色,便改口說,「少爺忘了,過去你的師爺也是有顏色的,所以,見到他仍我就認得出來。」我問這些人想幹什麼。師爺叫我回去休息,說這些人現在還不想幹什麼。他們只會做我們准許做的事情,他們會比鎮子出的其他人還要謹慎。他們只是來看,來看看。

  我回去休息。

  睡著之前,我的腦子裡還在想:梅毒;還在想:他們。想到他們,我打算明天一起來就上街走走,看我能不能認出那些漢人是有顏色的。

  這天,我起得晚,心裡空蕩蕩的,就覺得少了什麼。少了什麼呢?我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少了什麼。我問下人們,今天少了什麼,他們四處看看,比如我身上的佩飾,比如我們擺在樓裡各處的值錢的器物,告訴我,沒有少什麼。

  還是索郎澤郎說:「今天,太太沒有唱歌。」

  大家都說:「她天天坐在樓上唱歌,今天不唱了!」

  是的,太陽一出來,塔娜就坐在樓上的雕花欄杆後面歌唱,本來,前些時候,我已經覺得時間加快了速度,而且越來越快。想想吧,這段時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土哥們來了,梅毒來了,有顏色的漢人來了。只有當我妻子為了勾引年輕的汪波土司而引頸歌唱時,我才覺得時間又慢下來。

  今天,她一停止歌唱,我就感到眩暈,時間加快了。

  土司們都還沒有從街上的妓院裡回來,下人們陪著我走出房子,在妓院裡沒有用武之地的女土司用陰鴛而得意的目光望著我。四處都靜悄悄的,我的心卻像騎在馬上疾馳,風從耳邊呼呼吹過時那樣吟吟地跳蕩。土司們從妓院裡出來,正向我們這裡走來,他們要回來睡覺了。在街上新蓋的大房子裡,時間是顛倒的。他們在音樂聲裡,在酒肉的氣息裡,狂歡了一個晚上,現在,都懶洋洋地走著,要回來睡覺了。看著他們懶懶的身影,我想,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後來我想起了昨天和黃師爺的話題,便帶著一干人向街上走去。我要去認認那些悄悄來到這裡的有顏色的漢人。走到橋上,我們和從妓院裡出來的土司們相遇了。

  我看到,有好幾個人鼻頭比原來紅了。我想,是的,他們從那些姑娘身上染到梅毒了。

  我笑了。

  笑他們不知道姑娘們身上有什麼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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