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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廣州聽何勇唱歌……


  我在家中,聽電視上北京的歌手在香港賽歌。他們是些年輕的搖滾樂手,因為他們來自北京,我們就像看見了親人一樣。那些從香港傳過來的衛星電視上的人物,比如用鼻子哼出「我們」二字的宋丹丹,現在是何勇,他們變成了我們遙遠的親人。何勇說:香港的朋友們,我用一句北京話向你們問好--

  我在北京住了十年,從來不知北京話的問好是哪一句。我怎麼也想不起,而何勇說--朋友們:吃了嗎!

  他是運足了丹田之氣吼出了「吃了嗎」。我們全體絕倒,我笑,笑出了眼淚。是的,是這樣的,這是一句問候。回味起來讓我笑到淚流。我的家就在二環路的裡邊這裡的人們有著那麼多的時間他們正在說著誰家的三長兩短他們正在看著你掏出什麼牌子的煙小飯館裡面辛勤的是外地的老鄉們

  我的家曾經在三環路。更早些時我和無數學生一樣,流浪到這個城市。我們是典型的外省人,在北京輝煌的路燈和廣場會生出仰慕之情的外省人。我們仰慕這個首都這個從景山望下去金碧輝煌的紫禁城,在那一瞬間我們同時倍覺自己既偉大又渺小、既渺小又偉大,因為我們站的地方正是北京的脊樑上。要過了很多年,我們才有了平常心,喜歡又討厭這個城市,像平民一樣喜歡和討厭。它,這個有著何勇歌裡唱的鐘鼓樓、垃圾場、荷花的殘葉和望不清的西山的這個地方,它像一個家裡人一樣,有時讓你煩,但你總會想他-她,在遙遠的地方,靜靜地想。

  ∼單車踏著落葉看著夕陽∼

  何勇的歌裡總是有輛破車,你看他唱就像騎了輛破車跟著他。走過走過聊天的人群,走過那些扭扭唱唱的大爺大娘。真的,我在外地從未見過有那麼多的老年人高高興興。但像何勇這樣的年輕人不怎麼高興,而我在外地就看見那麼多高高興興的年輕人。尤其是現在,在眼下,我住的這個南方繁華地。我們眼下這個城市,白天蓬頭垢面,不堪入目,夜幕拉開,可就變成了千嬌百媚的舞孃。你看那滿街滿谷蜂擁而出的車馬人流,可不正是奔了它的珠翠裙裾。在霓虹飛旋、觥籌交錯之間,他們可是為這青春的傾城之戀把美酒盡飲?而何勇在唱姑娘姑娘你漂亮漂亮警察警察你拿著手槍你說要汽車你說要洋房我不能偷也不能搶我只有一張吱吱嘎嘎的床我騎著單車帶你去看夕陽我的舌頭就是那美味佳餚任你品嚐我有一個新的故事要對你講

  他唱的就像我的一個兄弟的遭遇。他唱的就像一個我自己經歷的故事。你是不能忘記這樣的破車這樣的落葉的。我剛到北京唸書的時候錢很少,秋天的傍晚我就去西城的一個班上課。班是政協機構辦的,一個巨型機構原來就在一個又老又小的院子,在北京住長了才不奇怪。但院子裡有那麼老大的一棵榆樹。我九點下課,回來是先在這裡推我的破車。我悠悠騎著,穿過街燈下細細碎碎的落葉。你在北京是會愛上落葉的,它們一下子就落了滿地,於是心情就飄動了,就要覺得流逝、憂傷和愛上什麼人。而落葉是所有落下的愛情,所以高過樓群的白楊,墜下的每一片葉子都是心形的。

  何勇說:笛子--,他喊出一個哥們的名字,然後他又說:貝斯--,吉它--,他的哥們就出現在屏幕上。這是些沉默又樸素的男人,他們的樂器好像長在身上的東西,是多出來的手臂或者多出來的手指。他們合著台下山呼海嘯的回聲和整齊搖擺的蠟燭,他們就那麼沉默地,像浪中的水手一樣專注地吹奏。為什麼香港歌迷也喜歡何勇?他們,我們想像中富足無憂的香港年輕人也有如此的無奈和憂愁嗎?我看見他們和何勇一起湧動,他們全都站著,他們隨節奏搖動,燭光也點點搖動。燭光美麗就像那些不應該紀念的日子裡紀念的美麗,燭光就像點綴在一件盛大晚宴的黑色長裙上項鏈式的水鑽,是盛宴般說不盡的風華和要被收藏起來的美麗。

  何勇說:三弦--何玉聲。現在我們就看見了他的父親,著長衫,老派北京藝人的模樣,又瘦,又樸素。他彈三弦,何勇也換了吉它彈三弦。騎著破車我到處走誰都找不到哪兒人多我往哪兒湊這回可遭了糕為了真理為了正義哥兒們義氣不能少大禍惹了一場不給佛爺燒香怎能平安無恙

  我想像何勇在北京人的大雜院長大,他父親,在三弦這個簡單的民間樂器中,把老北京藝人本分又執著的藝術趣味傳給他的孩子。他想必是個寬厚的長輩,因為他容許孩子唱自己闖禍、唱頭上的包,他又肯為這個獨立的孩子伴奏。而在何勇的歌裡,也有別一種滄桑感,暮歲的沉重融入蓬勃的輕靈。這種含混屬於北京孩子的北京,是別的都市搖滾裡所沒有的:在北京的鐘鼓樓上有一隻石雕的麒麟它在那兒站了幾百年默默地凝視天空,土地和人民似乎總在等待有一天,會有一陣大風吹過它會隨風飛起來

  還有一首樂曲,我後來在何勇的專輯《垃圾場--麒麟日記》裡聽到,很熟很熟,就是不知怎麼熟起來的。當然不會是搖籃曲,從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連「不須放屁」的歌我們都聽過了,可曾有誰聽過搖籃曲嗎?但天知道這曲子我們怎麼會耳熟能詳,這是不是民間的世代遺傳?朋友們你們聽到的這個是幽靈這是一首非常著名的民族樂曲我給它起名叫幽靈給它改編了感謝原來的原作者我把它送給在我生活中出現的許多很重要的人他們已經不在了這個世界我在想念他們這是一份禮物在我睡著的時候他們與我共舞

  曲子的原意無從考證,現在是何勇自己說著。我心憂傷,想著不久前去世的親人。曲音迴環,似有無數幽靈在身邊環繞;我想起母親濃黑茂密的發,濃髮披散,與我稀疏的發相接。我在枕邊垂頭表示陪伴,而我們中間最後的聯繫終於在某個中午斷絕。母親的時間終止了,她的頭髮卻依然濃黑,黑得不可思議,就像她撒手而去一樣不可思議。我想像有一天我也會這樣的,我們至死愛戀的,近在咫尺和遠在天涯的親人,我們終將一一告別。甚至,並沒有機會告別,某個意外,命運無常的手,輕而易舉就把我們分開。輕輕的招呼再也沒有回音,相交的手再也握不到一起。那麼,讓這只曲子暫時結束,結束在這裡,這個總是在下雨的日子。我想在陽光透過雨點的時候出門,並且遇到一個說北京話的朋友,看見他我就要像何勇一樣,立即大吼一聲:

  吃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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