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爾濱人結婚的排場,越來越宏大了。
過去哈爾濱人結婚的排場也很大,但那種「大」,比之今天的「大」,是小巫見大巫,不可同日而語了。
過去青年人結婚,給女方一套新衣服,三五百塊錢,或者再加上一雙新皮鞋,一件新絨衣,就很不錯了。相互贈送的禮品,也就是筆記本、鋼筆之類的小玩藝兒。那麼,女方家給女婿也就是二三百塊錢,經濟情況好一點的,再給一塊上海表。也就是這樣了。
如果要辦酒席,更多的人家是在自己的家裡辦,這樣可以省些錢。招待來賓的場地,都是借用一下鄰居的房子,再請來一二位廚子,準備好雞、鴨、魚、肉、蛋、蔬菜,以及白酒、啤酒之類就行了——當然,這一切花費均由男方負責。迎親的時候只準備一輛大客車,能力大的,還可以求一輛公家的小轎車去接親。在結婚典禮上,司儀說一些風趣的話,比如請新郎新娘「介紹介紹戀愛經過」、「新郎新娘交換禮品」等等。婚禮上,通常要請單位的領導同志出面講講話以示莊重,同時也是向來賓們暗示,新人一家同領導的關係相處得很好,有後台。接下來,參加婚禮的來賓開始吃、喝,猜拳行令,談笑風生。席間,自然免不了新郎、新娘由司儀陪同,逐桌地給來賓們敬酒。酒席散後,一些要好的年輕人還要留下來,鬧鬧洞房,出一些有趣的節目,比如點煙啦,新婚夫妻合吃一塊糖啦,雅一點兒的,還要請新郎、新娘同唱一支歌,或者是毛主席語錄歌,或者是革命樣板戲中的某一選段。更雅的,還會朗誦一兩首詩歌。如此,婚禮就算結束了。參加婚禮的人,也要隨一些禮份子,5元、10元不等,20元就是多的了,少見的了。那麼,更多的人,是每人湊兩三塊錢買一面大鏡子,鏡子右側寫著恭賀新婚之類的話。鏡子下方則是出錢買鏡子的人名,密密麻麻地排兩排,估計有一個加強連那麼多的人。
新房的佈置,便是在早年看無論怎樣的豪華,但與今天相比,都是非常簡陋也十分寒酸的:新房裡有一張鐵床,而鐵床又大多是求人用鋼管焊的,比較粗糙,再刷上油漆;還要有一張桌子,舊的也可以,重新刷上漆就是了;有兩把椅子;新朋好友合贈的那面大鏡子;一床新臥具;一套新炊具;一張結婚照片。還有什麼?也就這樣了。
當年,哈爾濱約為300多萬人口,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有結婚的。迎親的車,都是求單位的。當然不能白求,要給司機一條「大前門」煙、一包糖塊、兩瓶白酒做為酬謝。司機說不要不要,那僅僅是客氣。哈爾濱人都是很聰明的。
接親的時候,男方一定要準備「離娘肉」和粉條。粉條是什麼意思我不知道,但「離娘肉」的用意是不言而喻的,只是女方家不能全留下,要割一半返還回去。另外,接親的時候,男方家的人還要從女方家「偷」出一兩個酒盅和小碟之類。目的是什麼這我也說不清楚,問過別人,答案都很離譜,不可信。新娘走的時候,新郎還要給新娘穿鞋。之後,女兒女婿再同岳父岳母告別。一般地,女兒都要哭幾聲,歡天喜地地走,讓親戚朋友看了不好。
婚宴的酒席,在今天看也是比較簡單的,講究有「四大件」:雞、魚、扣肉和四喜丸子。這四樣算是婚宴上的硬菜。軟菜有炒花生米、拌涼菜(哈爾濱人特別喜歡吃拌涼菜)、松花蛋、肉炒芹菜、肉炒青椒等等。總之,都是一些家常菜。
在酒宴的安排上,對娘家客都要特殊一些,而且要照顧得好一些。娘家客的酒席,要比其他來賓的酒席豐盛一些,多一些菜,酒的檔次相對也比較高。最後,廚子還給娘家客格外上兩個好菜討賞——這是規矩。娘家的領頭人當然知道,便掏出20塊錢,高聲嚷著:「賞給大師傅的!」
在這一天裡,最讓男方家擔驚受怕的,不是別的,就是唯恐娘家客人挑理。
娘家客人在婚宴上挑理,是哈爾濱的一個風俗。客氣一點的娘家人,挑的理少一點,意思意思,象徵性的,不是真正的挑理。不過也有不客氣的、矯情的,那就麻煩了,需要陪好多好多笑臉,說好多好多客氣話,才能安撫下去。其實,娘家客人利用婚宴挑理,也是可以理解的。想想看,娘家客也都是一些普通的人,而且勞動者居多,說真的,平常這些人也沒什麼社會地位,也沒有什麼風光的場面,也沒有人特別拿著你當一回事寵著你。那麼今天當上娘家的客人了,身價自然也百倍地提高了,這就不免矯情起來,不該挑的理也挑一挑,不該說的大話也說一說,不該擺的譜也擺一擺。神氣得很。當然,換一個場合,他們是沒有膽量這麼做的。這種情景說起來,也怪讓人可憐的。有些做法並不是他們的錯。男方家此時此刻唯只有小心翼翼地侍候就是了。絕對不能發火。
在那個時代結婚的人,如今都是四五十歲的人了。其中有一部分人當了款爺,或者富婆了,更有當上了大公司、大集團,或一些重要部門的頭頭。他們大多是從苦日子中度過來的,而且,他們當中的一些人是有了錢之後,才突然有了委屈感的。因此,對他們那些令人皺眉的奢侈行為,應當有一個歷史的理解,這樣可能就更科學一些。
當代哈爾濱人結婚,用「豪華」二字來形容,並不過分。
新房裡,有最大英吋、最先進、功能最全的彩電;有最新式的音響設備;有款式最新的冰箱、冰櫃、洗衣機;更有一套名貴的傢具;房子要裝修,要鋪上地毯,要安上吊燈——一切都是星級賓館的標準。
在大喜的日子裡,要請全市一流的樂隊在住宅樓前奏樂造氣氛、造聲勢,並且請全省著名的歌唱家、歌手在婚宴上演唱,請全省著名的喜劇演員、相聲演員當司儀。婚禮的請帖都是專門印製的,字是燙金的,非常精美。
酒席自然不再是過去的那種老套的四大件了,都是高檔的菜餚,上檔次的酒水,高級香煙和糖果。
迎親的車,均以小轎車為主,10輛20輛不等,而且還要有麵包車、摩托車,以及大客車組成的迎親車隊。拉新娘的小轎車,是全市最高級的轎車,像「奔馳」,像「勞斯萊斯」等等。請這樣的車,要付給司機一兩千元的酬金才行。而且,迎親的車隊還配有專門的攝像師和攝影師。浩浩蕩蕩,從市中心魚貫而行,煞是風光。
可能是哈爾濱的人口越來越多的緣故,前去參加婚禮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一二百人之眾是普通的景觀。甚至有三四百人、五六百人的大場面。
參加婚禮的人自然也要隨禮份子,面額為50元、100元、200元不等。多的上千元,而且上萬元的也大有人在。
婚禮的排場,都是中西結合式的。新郎、新娘穿的禮服和婚紗也都是歐式的打扮。新郎、新娘在西洋樂隊的伴奏下,款款地走出來,來賓都鼓掌,交頭接耳地議論。大家都覺得自己是在外國的某部電影裡。
整個結婚典禮儀式都是由司儀操縱的。哈爾濱的司儀也分雅俗兩派。俗的司儀在典禮上一定要大出風頭,說許許多多的話,而且每說一句,樂隊就奏一小段樂曲,然後再說再奏,以此類推(有點像前蘇聯某部反映十月革命內容的影片)。有的司儀講的話、逗的悶子,粗俗不堪也庸俗不堪。他們滿嘴跑火車,說的、侃的均不著邊際,同時還伴有一些很醜很古怪的動作。更有甚者,還自說自唱,或者說說唱唱,讓看客啼笑皆非,有烏煙瘴氣之感。總之,司儀要在婚禮上耍個暴,累個死,上氣不接下氣,男女雙方的親家才會滿意,付錢的時候才會慷慨一些。就是來賓也覺得這理應是司儀之所為,只有那樣要,才熱鬧,才喜興。
在婚宴上,由於來的賓客太多,雙方的主婚人和新郎、新娘挨桌去敬酒的事就免了,太麻煩了,而且來賓也不都是重要的客人,便改成由司儀陪著站在宴席前面,說幾句客氣的話,也就是了。
送新娘的娘家客由過去只來二三十人,現在一下猛增到百十來人了。這之中緣故,我想,既有利用婚禮進行社會交往的一面,也有借此斂點禮份子錢的想法。這樣一來,有些規矩就要變通一下,娘家客的酒席,均由娘家出資負責,男方家的酒席由男方出資負責。如此一分,問題就解決了。小家庭的事和國際大舞台上的事,在邏輯上是一樣的。
豪華婚禮還有一個不可少的環節:專業表演。
在哈爾濱,許多專業演員、樂手,都非常看重在這種民間的婚禮上的有償「演出」。一個歌手,在一個星期天,至少要接受兩家婚禮的邀請。在婚禮上,唱兩到三支歌,就完了,對方要付歌手1000元的報酬。同時還要派車接送等等。那麼一個樂手,一個星期天,至少也要掙三四百元,同樣也得車接車送,管一頓酒席。主持婚禮的司儀要價也不低,如果是好朋友,好同事,價錢可以少一點,600元足矣,素不相識的至少1000元。如果是著名的演員,價錢還要高,兩三千元不等。這樣一推算,他們一年的額外收入,自然要比本單位開的工資高出幾倍。聽說,這也是讓哈爾濱的一些文化部門頭痛的事。
坦白地說,作為一個普通工薪階層的青年人,婚禮要達到前面說的那樣的規模與標準,是非常困難的。況且還有一些工廠、企業生產不景氣,所謂工薪階層的收入也在大大地打上折扣,哪裡會有如此巨款來支付婚禮的費用呢?但是,讓這些年輕人辦簡單一點兒的婚禮,新房內的設置也一切從簡,他們又覺得在親朋好友面前跌份、栽面兒。尤其是女方,一個黃花閨女憑什麼要嫁給一個窮光蛋呢?
這個城市每天都在經歷著愛情,播種著愛情,但愛情的純度卻越來越低了。
在這個城市裡,有許多工薪階層的婦女,都有意或者無意地告誡自己的女兒,找對象,要找人品好又有錢的人。這種話一經在城市裡流通,四五十年的高尚情操教育就受到了空前的挑戰了。那些沒有錢但人品好、厚道,甚至是勞動模範和先進分子的青年小伙子找對象就困難了。
在如此標準下尋找到的對象,並結成的婚姻,不牢固的自然也越來越多了。據說,這個城市現在的離婚率是很高的,呈逐年上升的趨勢。而且即便是都掙固定工資已經結了婚的青年男女,日後若有一方發達了,或從事第二職業,成了款爺或者富婆的,離婚率也逐年多了起來。所謂「商人重利輕別離」已不鮮見。如果雙方都成了款爺富婆,也並不意味著牢固。女人拋棄自己丈夫另攀高枝的現象,也大有人在。
總之,這是一個令沒錢人尷尬的年代。我偶然在一份小報上看到一位編輯寫的一篇謳歌富人的文章,在文章中,作者直言不諱地稱窮人是「窮光蛋」。讀起來,真是有點隔世之感了。
「窮人」,從過去光榮、革命與社會棟樑地位,一下子變成了尷尬的、幾乎有些抬不起頭來的角色——作為一個「窮人」,無論如何,也沒有任何理由以「窮得理直氣壯」的派頭,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街上了。
當然,從這點看,哈爾濱這個城市還是一個向前看而不是向後看的城市。向後看幹什麼,太沒勁了。過去許多年,都組織人們向後看,還教唱了一些過去的歌曲,可結果又怎麼樣呢?
哈爾濱,畢竟是一喜歡忘卻的城市啊。
……
不管怎麼說,婚姻大事,已經成了這個城市相當一部分年輕人頭痛的事了。他們工資不高,沒有多少錢,或者除去吃飯乾脆沒錢,向父母施加壓力搾取來的鈔票很可能是有限的,不夠支付那樣氣派的婚禮的開銷。
怎麼辦呢?
何況,這個城市的年輕人都是一些愛做白日夢的朋友。
如果有人問我這個城市中什麼是最脆弱?我會不假思索地說:「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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