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當代的哈爾濱早就很城市化了,但在哈爾濱市所屬的區縣,偶爾也能夠見到我們先祖生活過的那種「地穴」。
我這人沒事總愛下去走走,下面有幾個哥們、朋友,吃飯、睡覺、喝酒之類基本沒有什麼問題。只要是凡事別要求過高,又耐得住寂寞和冷清就行了。端端正正地說,城市裡也沒我什麼位置(您別看一個城市很大,人口眾多,其實沒位置的人是佔多數的),一個小當差的,整天仰人鼻息,聽人家發火,咱還得羞怯著眼神兒聽管你的頭頭滔滔不絕地訓話(只要你一頂嘴,一輩沒好果子吃了。要不孔聖人怎麼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呢)。反正,在一些人的眼裡,手裡沒有大哥大,腰裡沒有BP機,你就不是城裡人了(像從革命老區來的)。你會覺得自己是這座城市的邊緣人物——多餘人——在哈爾濱,不以自己是城裡人而自居,或者沒有光榮感與責任感,甚至搞不清自己作為一個哈爾濱人有什麼意義的人,也是頗有人在的。
言歸正傳。在哈爾濱市所屬的區縣,大冬天進了山,就可以看見這座城市先祖生活過的自然景觀了:不少到山裡干包工活的農民,在林子裡挖一個坑,然後用亂樹枝蓋住、蓋牢,再用土厚厚地壓實,一側留一個出口,上面留一個通風口換氣,外加一個短煙囪,遠看,就像一座墳墓。從洞口進去(像《山海經》說的那樣),先是一個「前廳」,那裡堆放著大蘿蔔、土豆子、大白菜、大蔥、大蒜之類。另有巨大的瓦缸醃著酸菜、鹹菜,或者裝著各種各樣的糧食,像高粱米、大(米查)子、小米之類,還有肉,野生動物的,家禽的,和幾大塑料桶白酒胡亂地堆在那兒。前廳還設有低矮的爐灶,大鐵鍋裡正翻滾著沸水。進到裡間,便是「臥室」了,一爿大炕貫通南北,像《莊家雜字》裡說的那樣:「南北大炕,書桌擺上」。
其實,哈爾濱乃至黑龍江的大炕,是多功能的:可以睡覺;可以擺上炕桌吃飯、喝酒;可以用炕桌當書桌溫習功課,準備高考,也可以給親友寫信;還也可以用來賭博、算命、擺放祭品,抑或乾脆用筆瞎劃拉著玩——展示著瑰麗多姿的生命景觀和無可奈何的生活際遇。
不過,我們在地穴裡看到的這種大炕,是最原始的,也極為罕見的。這種大炕是用一根根未剝皮的、碗口粗的小燁木桿子拼成的,上面鋪著乾草、獸皮。睡在上面自然很硌身子。我進去的時候,看見一個面色極為蒼白的年輕人,吊懸著腿坐在大炕沿那兒(這個風景,在我們這座城市裡一直沿繼到20世紀80年代才漸漸絕跡),吸著自家卷的捲煙。小伙子的頭髮很長,樣子像美國民間的搖滾歌手,他的臉色青黃,呆呆地看著我們。
令人驚異的是,在「臥室」的土地中央,有一條細小的山溪汩汩流過。這條小山溪可以日常飲用,也可以涮洗衣物器皿之類,還可以撒尿。那個年輕人不大愛說話,為了不失禮,我們扔下兩盒煙,就告辭了——歷史,在我們這一進一出的動作中,就過去幾百、甚至幾千年了。
我們的先祖,是先大炕,而後才發明了火炕的。再經過一代又一代人宿命般地跋涉,方走進這座城市,成為哈爾濱人的。
然而,火炕卻比大炕更有生命力,它伴隨著哈爾濱人一直走進當今的80年代後,才委屈地隱入歷史,魂魄一樣飄渺在已消逝的歲月中去了。我曾在自己的一個中篇小說裡,讚美過這種火炕:
……說著,哥幾個也都不由地躺下來,開始還
矜持,是蝦身側臥,以手支頭,有一句沒一句地說
著話兒。後來乾脆仰面朝天,烙背烙腰。真是舒服
哇。東北農村的火炕真是大偉大了,太萬歲了!又
想,萬一農村沒有火炕,莊稼地裡累一天了,可怎
麼解乏呢?那麼,在科學與現代化還不甚發達的城
市裡,對那些同樣從事各種各樣體力勞動者來說,火
炕不是也發揮著同等的作用嗎?
但是,寫《清代通史》的蕭一山先生,卻對黑龍江的火炕另有一番看法,他引用一位叫章炳麟的話說:
北方文化,日就鄙野,原因非一,有一事最可
厭惡者,則火坑(炕)是也。男女父兄子弟妻妾姊
妹同宿而無別,及於集會,無所顧忌,則德育無可
言。終日煬火,腦識昏憒,故思慮不通,則智育無
可言。燥熱既甚,筋絡弛緩,地氣本寒,而女子發
育反早,未及衰老,形色已枯,則體育無可言。故
欲化導北方,已屏去火坑(炕)為極。
我想,箇中的道理是有一點,但並非絕對正確。尤其是女人的衰老,大抵是於火炕無緣的。
當然,歷史與文明,總是向前發展的。城市人的文明程度自然也會日臻完美。《山海經》裡講的冬眠,早已是過去的歷史了,燁木桿拼成的大炕,縱然是有,也寥若晨星了;那種被蕭一山先生認為是黑龍江哈爾濱愚昧之源的火炕,也幾乎絕跡了——席夢思、沙發床、紅木硬床上,正睡著新一代的哈爾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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