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話」,故名思義,就是能引人發笑的故事或談話。
在我國,笑話出現得很早。先秦的經書、子書、史書,例如《孟子》、《韓非子》、
《莊子》、《呂氏春秋》、《戰國策》、《晏子春秋》等典籍中,都有不少笑話保存下來。
早期的笑話至少有這樣幾個特點:
首先,它們往往與寓言的關係很密切,是為了說明一個道理的,有時還是為了諷諫的需
要。
例如《孟子·公孫丑上》中說的「揠苗助長」的故事,就是孟子對公孫丑論述善養「浩
然之氣」時用的,以說明培養「浩然之氣」時,不能違背規律,急於求成,否則,只能欲速
不達。
再比如,《韓非子·五蠹》講的是作者的社會歷史觀和政治主張,論證「世異則事
異」、「事異則備變」的道理,指出社會的一切政治措施都應該適應當時的實際情況。所謂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論世之事,因為之備」。於是作者採用了下面這則笑話: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觸株,折頸而死;因釋其來而守株,冀復得兔。兔不可復
得,而身為宋國笑。
這就是把作者要講的道理具體化、形象化了。接下來作者還總結說:「今欲以先王之政
治當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可見這則故事決不單純為了嘲笑守株待兔之人的愚蠢,而是
與作者的政治觀點緊密結合在一起的。
像上面舉的這些例子,本來就同寓言一樣,被作者利用了來說明一個觀點或闡述一條哲
理。但是它們有情節,或詼諧、或滑稽、或嘲諷,引人發笑,所以它們也是笑話。
其次,我國早期的笑話並不被士大夫階層的文人所輕視,他們在擔負著「文以載道」的
使命著書立說的同時,也把笑話作為闡述自己觀點的有力武器。
不可否認,早期的笑話中有許多在民眾中流傳已久,後來被文人寫進自己的著作中,用
以為自己的觀點服務。但也有不少是文人或士大夫在發議論時直接創作出來的。
例如《戰國策·楚策一》中記載的這樣一件事:
荊宣王問群臣曰:「吾聞北方之畏昭奚恤也,果誠何如?」群臣莫對。江乙對曰:「虎
求百獸而食之,得狐。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
也。子以我不信,我為子先行,子隨我後,觀百獸之見我敢不走乎?』虎以為然,故遂與之
行。獸見之,皆走。虎不知獸畏己而走也,以為畏狐也。今王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而
專屬之於昭奚恤,故北方之畏昭奚恤也,其實畏王之甲兵也,猶百獸之畏虎也。」
這就是「狐假虎威」這個故事的出處。從《戰國策》原文看,這個故事極可能是江乙為
了說明「北方之畏昭奚恤」的原因而隨口編出來的。他身為朝臣,並不覺得用這樣的笑話或
寓言說明問題有什麼不好。事實證明,這則笑話的運用,確實十分成功。否則,要說明北方
諸侯實際上是害怕楚王及其甲兵的道理,不知要費多少口舌,而且不一定能講得這樣生動透
徹。
再比如,《孟子》中眾所周知的「五十步笑百步」的故事可能也是這樣在論述中產生的。
有些笑話,可能是作者對某些真人真事有了細緻觀察和深刻感受,並在此基礎上加以概
括和集中創作出來的。在周秦諸子著作中經常看到的宋國愚人形象,如上面提到的揠苗助
長、守株待兔、《莊子·逍遙游》中的資章甫等,就是這樣。後代一些笑話集中的艾子、迂
公、憨子等也屬於這類人物。
漢魏之後,利用笑話陳說事理的做法不像先秦那樣盛行了。涉及到歷史、政治、哲學等
方面的論述往往莊重肅穆。但笑話並沒有因此絕跡。不久之後,便出現了講笑話的專書。
現在所能知道的我國最早的笑話專集是《隋書·經籍志》記載的魏邯鄲淳所撰的《笑
林》三卷。此書今已散逸。清人馬國翰自《藝文類聚》、《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書
中輯出一些,編入《玉函山房輯佚書》,魯迅《古小說鉤沉》中也輯存若干條。
隋唐以後,筆記盛行起來,有些筆記中存在不少笑話的成分。此外,笑話專集也越來越
多。
這時的笑話作品常見的有兩種類型。一類的主人公多是官員或文人雅士,所敘述的多是
真人真事,或在一定程度上真有其事。這些事情由於能引人發笑,所以在主人公的朋友、同
僚中流傳開去,傳到社會上,以至被收集記錄下來。例如:
張九齡知蕭炅不學,故相調謔。一日送芋,書你「蹲鴟」。蕭答云:「損芋拜嘉,惟蹲
鴟未至耳。然僕家多怪,亦不願見此惡鳥也。」九齡以書示客,滿坐大笑。
江夏王義恭,性愛古物,常遍就朝士求之。侍中何勖,已有所送,而王征索不已。何甚
不平。嘗出行於道中,見狗枷犢鼻,乃命左右取之還,以箱擎送之,箋曰:「承復須古物,
今奉李斯狗枷,相如犢鼻。」
〔唐〕朱揆《諧噱錄》
這類作品在唐宋時代的笑話集中很常見。當時的許多名士,如蘇軾、王安石、司馬光、
黃庭堅等人就經常出現在笑話當中。特別是蘇軾,是很多笑話的主人公。他們的形象與艾
子、迂公、憨子等明顯被愚化了的形象有明顯的區別。
還有一類作品則不是真人真事,或者雖然以生活中的某些事情做素材,但經過了明顯的
藝術加工。
這類作品有些很可能產生於民間下層百姓的集體創作,在民間幾經流傳,才被文人收
集、再創作並記錄下來。例如:
京邑有士人婦,大妒於夫,小則罵詈,大則棰打,常以長繩繫腳,且喚便牽至。夫密乞
巫嫗為計,因婦眠,士人入廁。以繩系羊,士人逾牆避。婦人覺,牽繩而羊至,大驚,召問
巫嫗。巫嫗曰:「娘子積惡,先人怪責,故郎君變成羊。若能克己改悔,乃可祈請。」婦因
悲號,抱羊大慟哭,深自咎悔,誓不復妒。嫗乃令七日清齋,舉家大小,悉避於室中,祭
鬼,師咒羊還復本形,士人徐還。婦見聲問曰:「多日作羊,不乃辛苦耶?」答曰:「猶憶
噉草不美,腹中痛耳。」婦人愈哀,自此不復妒矣。
〔宋〕周文□《開顏錄》
這樣的作品,可能流傳甚廣,被不同的人記錄到不同的書中,故爾主要情節重複,而細
節又或多或少地各有差異,這些都是正常現象。
也有些笑話是文人自己創作的,而並非來自下層民眾。但這個時期文人創作的笑話與先
秦時期的笑話有明顯的不同。唐宋及以後文人創作的笑話不再像以前那樣與寓言密不可分,
也很少像先秦諸子那樣把笑話當作說明自己的政治、歷史、哲學觀點的工具,而是賦予了笑
話相對的獨立性,在創作手法上更成熟,作為嘲諷或批判的意義更明顯。例如:
昔有弟子,讀韓文公《符讀書城南》,至「潢潦無根源」之句,不曉其義,乃質疑於先
生。先生曰:「文公素不喜黃老之學,正謂其無根源。豈不聞文公因論佛骨貶潮陽之事?」
聞者大笑。
〔宋〕羅燁《醉翁談錄》
一先生講書,至「康子饋藥」,徒問:「是煎藥?是丸藥?」先生向主人誇獎曰:「非
令郎美質不能問,非學生博學不能答。上節『鄉人儺』,儺的自然是丸藥;下節又是煎藥,
不是用爐火,如何就『廄焚』起來?」
〔明〕馮夢龍《笑府》
自明代以後,這種完全出於虛構的笑話越來越
多,而史傳上的笑談越來越少。在明代趙南星的《笑贊》中還有少許以王安石、蘇軾等
為主人公的篇章,但到清代署名「遊戲主人」收集的《笑林廣記》中,這樣的作品就看不到
了。在明代許多虛構的笑話裡,人物還有名有姓(儘管大半是虛構的);在《笑林廣記》
中,則連這樣虛構的姓名也沒有,只以「一監生」、「一人」、「一官」、「一醫」、「一
貧士」等代替。
《笑林廣記》可算是嚴格意義上的笑話集,語言風趣,文字簡練雋秀,基本上沒有史傳
笑談,表現手法也十分成熟。這是清代笑話的一般特點。但這其中也有相當一部分庸俗、猥
褻的東西,這些東西並沒有嘲諷醜惡現象或其他方面的積極意義,而只是為了應合某些讀者
的低級趣味。明清時代這樣的作品不少,這是此時期笑話中的糟粕,是應該加以摒棄的。
清代末年,我國的階級矛盾和民族鬥爭異常殘酷激烈,社會也極其黑暗、腐敗。這個時
期的笑話不多,而吳趼人的《俏皮話》、《新笑林廣記》、《新笑史》則是值得一提的作
品。吳趼人是小說家,有長篇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他的笑話與這個時期的小說
一樣,與社會的政治關係十分緊密,成了宣傳政治主張的有力工具。這些特點,在本書所選
的那些篇目中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縱觀中國古代笑話的內容,可謂洋洋大觀,不一而足。嘲笑諷刺是笑話的主要功能,而
被諷刺和嘲笑的對象,則是方方面面的。除了封建社會的官府、貪婪腐敗或昏庸無道的統治
者常常在笑話中受到嘲諷和揭露外,諸如塾師、庸醫、書生、道學先生、不守教規的僧道、
吝嗇者、懼內者、說大話者、愚昧者等等,也常是嘲諷對象。
寫官場上事的笑話雖然數量不算太多,但作者揭露當時官府的凶殘、腐敗、卑鄙和昏
庸,其感情往往很強烈,所以十分引人注目。例如:
一官好酒怠政,貪財酷民,百姓怨恨。臨卸篆,公送德政碑,上書「五大天地」。官
曰:「此四字是何用意?令人不解。」眾紳民齊聲答曰:「官一到任時,金天銀地;官在內
署時,花天酒地;坐堂聽斷時,昏天黑地;百姓含冤的,是恨天怨地;如今交卸了,謝天謝
地。」
〔清〕小石道人輯《嘻談錄》
有失去馬鞍者,見一人面長而凹,認以為鞍也,執之。其人曰:「此吾面也。」爭辯不
已,將往聽斷於官。有行人問知其故,謂長面人曰:「勸兄賠他些價罷,若經官定是斷給!」
〔明〕馮夢龍《笑府》
這後一個例子,是說官員昏庸荒唐,其藝術表現手法十分巧妙。
塾師、書生常出現在笑話裡,這一方面與封建時代以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有關,另一方
面也反映出當時教書先生的地位低下。在這類笑話中,有許多就是直接與寫科舉考試的。例
如:
一士人赴試,作文艱於構思。其僕往詢於試門,見納卷而出者紛紛矣。日且暮,甲僕問
乙僕曰:「不知作文章一篇,約有多少字?」乙僕曰:「想來不過五六百字。」僕曰:「五
六百字,難道胸中沒有?到此時尚未出來。」乙僕慰之曰:「你勿心焦,渠五百字雖在肚
裡,只是一時湊不起耳。」
〔清〕陳皋謨《笑倒》
道學先生在笑話裡幾乎總是被嘲弄的角色。例如:
一人被盜劫,哀求不已,稱之「大王」不喜,稱之「將軍」又不喜。其人曰:「畢竟如
何稱呼方妙?」盜曰:「要叫我『老先生』。」咄咄夫曰:「此真是道學先生也。」
〔清〕陳皋謨《笑倒》
這裡把道學先生與強盜聯繫起來,表現了作者對道學先生的厭惡和憎恨。
僧、道本來並無罪過,但社會上有些人披著僧道的外衣,於些見不得人的勾當。這些人
自然成了笑話嘲諷的對象。例如:
一鄉官游寺,問和尚吃葷否。曰:「不甚吃,但逢飲酒時略用些。」曰:「然則汝又飲
酒乎?」曰:「不甚吃。但逢家岳妻舅來,略陪些。」鄉官怒曰:「汝又有妻,全不像出家
人的戒行,明日當對縣官說,追你度牒。」僧曰:「不勞費心,三年前賊情事發,早已追去
了。」
〔清〕遊戲主人《笑林廣記》
諷刺庸醫的笑話不少,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實。封建社會實行科舉制,
提倡讀聖賢書,醫學不僅不受重視,而且行醫被認為是低賤的職業。讀書人讀了《四書》、
《五經》,做了八股文章,弄得好可以中進士做官,弄得不好的,才去行醫或者教私塾混飯
吃,所以社會上庸醫多,不通文理的塾師也多,這些都在笑話中得到了充分反映。
在寫吝嗇者的笑話中,諷刺白吃飯而不請客或者請客時捨不得酒飯的占很大比重,這是
個值得注意的現象。中國人對請客吃飯十分重視,十分講究。嫁娶以至日常生活中的許多大
小事情似乎都離不開酒宴,於是便有酒肉朋友,也出現了一些靠白吃白喝佔人便宜的、想方
設法讓人家請自己吃飯的、撞席的、自己請了別人就想要別人回請的、為了面子或禮道請人
吃飯而又捨不得酒菜的等等,形形色色的嘴臉都被創作笑話的人攝入了自己的作品。
笑話還經常嘲笑愚昧的人,像元明人作品中的艾子、迂公等人就是。到了清代,這些愚
昧的人往往沒有固定的姓名。這其中「呆女婿」的形象占的比重不少,這些故事很可能來自
民間。
隋唐至清初這段時間的笑話作品中,有不少史傳上的笑談。這往往是些文壇或官場上的
佚事、掌故。例如:
魯直戲東坡云:「昔王右軍字為換鵝書。韓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於殿帥姚麟許,換
羊肉十數斤,可名二丈書為換羊書矣。」坡大笑。一日,公在翰苑,以聖節撰著紛冗,宗儒
日作數簡,以圖報書。使人應庭下,督索甚急。公笑語曰:「傳語本官今日斷屠。」
劉貢父觴客,子瞻有事欲先起,劉調之曰:「幸早裡,且從容。」子瞻曰:「奈這事,
須當歸。」各以三果一藥為對。
〔宋〕蘇軾語〔明〕王世貞次《調謔編》
這些故事往往清新文雅,耐人尋味。但也往往以經書古籍為根據做文字遊戲,或多用典
故、對仗等手法,對於現代讀者來說,恐怕不太容易領略其藝術魅力了。
除此之外,笑話還涉及到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這裡就不能一一列舉了。
本書材料的來源,上起自先秦諸子,下至清末民初的典籍,涉及的書籍在一百種左右。
對於選出的材料,我們根據故事的形式、手法和內容,分為嘲諷、詼諧、幽默、滑稽、影
射、巧言、機敏、誇張、荒誕、世情等部類。因為笑話作品無論從內容還是從形式上看,往
往是多元化的,可此可被的情況很多,因此,上述分類也只能是大致上的。
為了使更廣大的讀者領略這些作品的妙處,我們對所選的材料進行了適當的處理。
一種處理即是用現代漢語翻譯。特別是隋唐以前的作品,有的純用文言文寫成,翻譯可
以大大縮短原文與讀者間在語言上的距離。考慮到笑話的特點,我們主要採用意譯的手法,
在完全保持原故事情節的前提下,並不拘泥於原文的字詞和句子結構。
另一種處理是對原文中較為難懂的地方加上必要的解釋。這裡選的材料都產生於古代,
涉及到古代社會生活、典章制度、古籍掌故等許多方面。有些問題,只靠語言上的翻譯是解
決不了的。例如:
有中貴者,奉命差出,至駐紮地方,亦謁廟、行香、講書。當講時,青衿心厭薄之。乃
講《牽牛而過堂下》一節。中貴問曰:「牽牛人姓甚名誰?」青衿答曰:「就是那下面的王
見之。」中貴歎曰:「好生員,博雅乃爾!」
〔明〕江盈科《雪濤諧史》
這則故事諷刺太監愚昧淺薄卻又附庸風雅,其中用的「《牽牛而過堂下》一節」,指
《孟子·梁惠王上》:「王坐於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
《孟子》是《四書》之一,當時的讀書人都很熟悉,所以對這則笑話也就不存在什麼看不懂
的問題。而對今天的一般讀者來說,恐怕不引出《孟子》原文,上面那則笑話就不太好懂
了。凡遇到這種無法靠意譯解決的問題,我們便加上幾句話,作適當的說明。
如果這本書中收集的笑話能給您帶來健康的歡笑,使您受到某種教益或啟發,我們將感
到由衷的高興。對本書存在的缺點,無論是哪個方面的,都衷心希望讀者朋友們給以批評指
出。
唐子恆
1994年冬於泉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