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面擦洗自己,一面望著他的「師父」。
就見他「師父」撩起褲腳,露出小腿,一圈血牙印嵌在腿膚上,顯然方纔他咬的那口不輕。他正掬起熱水洗傷口,水流過肌膚,那截小腿嫩若凝脂,兩道牙印在上頭,就像雪白糕點給人掰了一道口子。
他看呆了。他師父怎麼這麼細皮嫩肉?又見他俯身到一旁木盒拿東西,遮住了腳,不知在做什麼。
他拉長脖子偷看,看不見,偷偷扶著木桶站起,這才看見他取出個小盒,蘸了點藥,正往傷口抹。
他沒看錯,那小腿膚色瑩瑩,踝骨端正渾圓,整只腳掌纖細皎白,跟他的腳丫一比,簡直是美瓷比破陶片。
對了,方才沒留神,現在仔細一看,那雙手也是細緻修長,一個男人手腳這麼秀氣,簡直就像個--
「你是女人?」這個押著他磕頭拜師,又把他倒吊著提來提去的,難道是個女人?
梁覓聞聲回頭,秀目輕眨,眼角忽地微微抽搐,遲疑半晌,他緩緩伸出一指,指向他。
他不明所以,順著他手指方向低頭一瞧。木桶不大,他縮坐其中時剛好藏住整個人,這一站起,木桶只遮到大腿一半--
「啊!」他大叫一聲,倒入木桶,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沒錯,他師父確實是個女人,但好端端的為何打扮成男人?
「還不是為了找你?因為女子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我就作男裝打扮,也習慣了,穿回女裝反而彆扭,就這麼一直穿著了。你瞧,在收你為徒之前,師父就對你這般用心,你感不感動?」
怎麼這也能怪到他頭上來?荊木禮不再追問,總之,就在她的破爛木屋住下了。
她在屋前辟了一塊地,種些藥草蔬菜,偶爾在附近林子獵些野味,足堪兩人溫飽。
吃得好了,他身體漸漸豐腴,也迅速抽高,等他掄得動斧頭和鋤頭,砍柴和耕地的活兒都落在他頭上,她又教他一些打獵技巧,他很快成了比她更優秀的獵人,師徒倆的生活由他一肩扛起。
她口頭上不正經,教導他倒是認真悉心,不但傳他武功,也教他讀書識字,但他絕口不喊她師父,總喊她「包子」。
「你有沒有良心?我教你武功、教你唸書,還供你吃、穿、住,你竟連一聲師父也不肯喊?不但不肯喊,還給我亂取外號,叫我「包子」這像話嗎?」她不時就一副痛心疾首貌,指責他。
「沒個名字,要怎麼叫你?」總不能直呼她名諱。
「那什麼外號不好取,為何要叫我包子?難道就因為當初我拿包子給你吃?你這是為了不忘包子之恩?」她問來問去,他就是不改口,她嘀咕:「幸好當日不是拿牛雜湯餵你,被叫做牛雜湯,多難聽。」
大部分時候,他拿她沒轍,不喊師父這件事,卻是她拿他沒辦法。她偶爾抱怨,仍是盡心教導他,他天資聰穎,肯吃苦,練武進展神速,但過招時,她不准他用內力。
「師父我內力淺薄,就如一個人斷了右手,你這手腳健全的人,怎麼好意思用內力跟我拼?」
好吧,他不使內力,但武功漸強,與她過招時,她每到抵擋不住,便運上內力,一眨眼就將他打敗。不是說好不用內力的嗎?
「這叫兵不厭詐,為師是在教你江湖人心的險惡,為師這麼用心良苦,親身示範、教導,你要感恩啊!」
她根本是輸不起才耍詐!反正怎麼也說不過她,他也懶得計較了。
他一住就是兩年,兩人過著自給自足的清靜日子,附近就一座小山城,她對外說他是父親摯友的遺孤,與他兄弟相稱,無人懷疑,也從無人看出她是女子。
這幾天,荊木禮準備了木料,小屋一面牆有些朽了,一早起來,他將它整個拆換,從早修補到午後。時序將入冬,若不早點兒修補,到時寒風灌入木屋,體弱的她可要咳慘了。
他又做了些包子……她也教他做菜,如今他能燒些家常菜,做的包子比她還美味……放入蒸籠,然後帶弓箭到林子裡打獵。
他很快打到幾隻小獸,回到木屋時,已是夕暉滿天,雲霞如火如荼,他停在屋側小坡,欣賞天邊景致,抬眼就見她坐在屋頂上,她一身淺灰布衫,身影清柔,沐浴著夕光與山色,如一朵白山茶。她手裡抓著一張羊皮紙,望著景色出神,山風微微拂動她髮鬢。
他暗暗皺眉。念過她多少次了,別老是坐在屋頂吹風,她就是不聽。
他進屋,淘米煮飯,做了幾道小菜,將獵到的兔子下了鍋,加點糖燒著,香味四溢。他另外準備了三勺水熬她的藥,她咳嗽的毛病已成痼疾,體質又弱,她備了幾個調養的方子,他不時進城拿藥回來熬。
他正等著兔肉煮爛好起鍋,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他回頭,面色不悅。
「叫你別老是上屋頂吹風,你受寒就咳得更厲害,你又不聽。」他長高不少,如今已可與她平視,目光沉峻,牢牢鎖住她機靈而滿不在乎的美眸。
「好香啊!今晚吃什麼?」梁覓聽而不聞,笑吟吟地走進屋裡。
「是你最喜歡吃的燒兔肉,今天的菜都是你愛吃的,晚上多吃點,別又吃兩口飯,就說飽了。」她胃口很小,他挖空心思做出再好吃的菜,她也吃不多,體質如何好得起來?他又強調:「往後不准再上屋頂。」
她橫他一眼。「我是師父還是你是師父?」居然對她用這種命令的口氣?
「你是包子,不是師父。」
「你懂什麼?為師上屋頂是在打坐,吐納山裡精華之氣,我在練一門高深內功,說不定哪天練好了,內傷也就痊癒了。」她一本正經。
「我看你明明就在睡覺。」他修屋子時,走出來就見她趴在屋頂上,他以為她暈倒,急忙上屋頂,哪知她是睡著了,他還拿件毯子給她蓋,她卻在這兒睜眼說瞎話,她當毯子是自個兒從屋中飛上去的嗎?「你又在讀那張紙了?」
「嗯,真奇怪,每個字我都看得懂,合起來看,卻沒辦法瞭解它的意思。」羊皮紙是爹的遺物,爹說上頭記載了一套武功,她猜是爹自身的武學,想讀通了教給他,偏偏怎樣就是讀不懂。
「不懂就算了,還是放棄吧。」他將燒得爛熟的兔肉起鍋。「好了,可以吃……」
「等等,你背後是怎麼回事?」
他一愣。「我背後?」
「這裡,」她按住他右肩後方。「衣服劃破了,還有血,怎麼受了傷?」
「剛才去打獵,被樹枝勾到了。」他不以為意。「趁熱來吃……」
「等等,你把衣服脫了,我幫你上藥。」
他一僵。「不必了。等等我自己處理。」
「傷口在背後,你怎麼上藥?快脫衣。」她收起嘻笑語氣,難得展現師父的威嚴。
他還想拒絕,她忽然拉開他腰帶,他慌忙揪住腰帶,只得褪下右半衣衫,俊臉已漫上薄熱。「你……你別……」
「我怎麼?叫你脫你就脫,別囉唆。」
他很無奈。也許她真以師父自居,把他當徒弟,每回他傷在自己無法處理的地方,她就要他脫衣,從不避諱什麼,可是……
「還好,傷口不深。」她仔細瞧他傷口,先擦淨血跡,取來藥箱,蘸了藥就往他傷口抹,細細涼涼的指尖撫上他皮膚,害他瞬間繃得像拉滿的弓。
他強迫自己放鬆,裝作若無其事,垂眼盯著自己腳尖,他能嗅到她身上混有藥草香的淡淡氣味。她的氣味就像她的人,柔弱而難以捉摸,他已習慣她的香味,覺得心安,但近來不知為何,嗅著總有點心浮氣躁……
她突然咳嗽一聲,嚇得他一震,心虛地趕快望向別處。
她細聲道:「你的臉真紅啊。」
他一窒,有點羞惱。「你明知道我不習慣在別人面前脫衣,偏要強迫我,怎能怪我……我……」
「脫個衣服又不是叫你脫皮,你幹麼扭扭捏捏的?」
「你不是教我「男女有別」?你雖然穿男裝,又不是真的男人,我當然要守規矩。」
「你真死腦筋,規矩是該牢記沒錯,所謂男女有別,「別」在心裡,狀況如果不允許,就要變通。你自己無法搽藥,我當然得幫忙,難道讓傷口放著爛嗎?」她輕笑。「何況我看你也不是惦記什麼男女有別,你根本是害臊。」
而她明明知道,還故意逼他脫衣,天底下有這種師父嗎?他的臉更熱,岔開話題。「我幫你熬了藥,飯後記得喝。」
「嗯。」
「你聽見了嗎?」她敷衍的回應教他皺眉。他偶然受傷,或染上風寒,她必定悉心照料他,自己滋補養身的湯藥卻愛喝不喝,明明身子骨不比他健壯,為何對自己這麼輕率?他猜是因為她看過的大夫都說她命不久長,活不到三十,她索性放棄了。
當初她死纏活纏把他帶回來,自己卻輕易放棄性命?他絕不允許。
她乾脆不說話了,他又道:「聽見了沒?」
「聽見了啦。」她又恢復一貫懶洋洋的語氣。
搽完藥,他迅速穿回衣衫,兩人坐下來吃飯。
「明天你要進城吧?我寫了封信,幫我帶去給城東的吳鐵匠。」
「你最近老是給鐵匠寫信,要做什麼?」約莫兩個月前開始,她就和吳鐵匠魚雁往返,兩人似乎在商量什麼,但她隻字不對他提。
「為師的事,小孩子不許多問。」她一副老氣橫秋的口吻。
他暗翻白眼。她很少進城,有什麼事都派他去做,不論她與鐵匠搞什麼玄虛,最後還不是瞞不過他?就愛擺師父派頭。
她吃了兩口飯,又問:「十天之後就是成年了,你做準備了嗎?」
「就我們兩人,有什麼好準備?」十六歲算成年,他不知道自己生日,她自作主張,將撿到他那天當他的生日,說那日要好好慶祝一番。
「這次的生日跟以往意義不同,過了這天,你就不再是孩子了。」她想了想。「我想來開個鋪子賣包子,或者開個小飯館,你看如何?」
「怎麼突然想開舖子?」
「以往只有我一個,現在多了你,你總不能一輩子住山裡當個獵戶……」
「那也沒什麼不好。」
她搖頭。「開了鋪子就可以攢錢,在城中買間屋子,將來才能娶媳婦。」
他瞠目。「娶媳婦?我不要娶媳婦。」
「你現在年紀還小,自然不想,等你長大,就會有喜歡的姑娘,會想與她成親。」他越長大越像亡父,眉目俊俏英朗,每回帶他進城,總惹來不少少女注視,他就要成年了,上門說媒的肯定會踏平山道。
「我沒喜歡的姑娘。」
「將來會有的。」
瞧她說得篤定,他想了想。「喜歡一個人,是怎麼樣的?」
她被問住,怎樣算是喜歡?她自己也沒喜歡過什麼人啊。
她側眸瞧他靜靜吃飯,他個性老實,被她捉弄,往往不知如何反應,只能面露無奈,由著她胡說八道。她喜歡這樣的他……如弟弟一般喜歡,喜歡到擔心自己走了之後,他一個人要怎麼辦?忍不住便為他規劃將來。
再如何調養,她的身子都無起色,她早已看破,唯獨放下不他。連自己都不在意了,為什麼還惦記著他?這算是喜歡吧?
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總之,將來遇到,你便會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