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雖然父親跟愛姐姐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但我還是不願見到他們落至這步田地。」憐蹙眉一歎,「發生這種事,他們還回得了東京嗎?他們都這麼愛面子,我很擔心……」
「憐,」菊千代溫柔一笑,「我真沒給你取錯名字,你果然有顆悲憫之心。」
「母親,縱使當年您是在無奈的情況下委身於父親,但大夫人過世後,父親對您也算照顧,他不完全是個壞人……」憐沉默了一下,「再怎麼說,他還是我的父親,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勝如此對付他。」
「勝吃了很多苦,一時半刻是消彌不了他內心怨恨的。」菊千代輕撫女兒的臉道:「但他是個好人,你得給他一點時間。」
「我擔心父親跟愛姐姐捱不了那麼久。」憐眉心一蹙,滿臉憂心,「要是他們一時想不開做了傻事,那……」
「別擔心。」菊千代淡淡一笑,「惡人比好人更沒有赴死的勇氣。」
聞言,憐忍不住擠眉苦笑,「母親居然跟勝說了類似的話。」
菊千代掩唇輕笑一聲,「真的嗎?」
「真的。」憐說:「他說父親跟愛姐姐沒有死的志氣。」
「他說得一點都沒錯。」菊千代拍拍她的手,「你就別操心了,好嗎?」
「母親,其實我更擔心的是勝……」憐眉頭微顰,「他的心裡有太多仇恨,那會吞噬他,讓他變成一個可怕的人。」
菊千代氣定神閒地挑眉,「那你就解救他呀。」
「咦?」憐微怔,不解地發出疑惑的聲音。
「用你的愛。」菊千代笑言。
別館的工事日以繼夜的進行著,而憐也聽母親的勸,不再「強迫」伊東長政原諒她的父親及異母姐姐。
同時,橫濱商會主席的竟選有了結果,雖然還有另一名商人投入選舉,但伊東長政果然以壓倒性的勝利取得商會主席的位置。為了慶祝此事,元町的商家們還合資連續放了三天的煙火。
這天,改回本名並在元町開了一家小間物(小裝飾品)商店的小夜衣,來到伊東家——
「川原小姐?」看見她來,憐非常高興,「好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托你的福。」川原晴江細細打量著她,打趣道:「夫人真是越來越漂亮,想必是因為跟伊東先生的感情更上一層樓吧?」
憐的臉一熱,「你別笑話我了……」
「我可是認真的。」她掩唇一笑。
「對了,川原小姐今天來是找我,還是……」
「當然是找你。」她斂起笑意,神情轉為嚴肅,「是這樣的,我最近聽到一個不確定真實性的消息。」
見她表情冷沉,憐不自覺感到不安。
「關於你父親西園寺男爵破產之事,我略有耳聞……」她刻意壓低聲音,「夫人知道令尊近況嗎?」
憐微蹙著眉,慚愧又難過地低下頭,「我無法得知父親的消息,若我去探聽,勝他……會不高興的。」
「有消息指出新富町住了一個落難的男爵,不知道是不是——」
「川原小姐,」憐等不及她把話說完便打斷她,「你說的是真的?」
川原晴江苦笑歎了口氣,「老實說,我也不確定消息真偽,不過若是你想去看看,我倒可以陪你走一趟。」
「真的?」憐欣喜地抓住她的手,「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嘔。」話未竟,她突然覺得胃部一陣翻攪,整個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嘔。」她按著胸口,努力適應著明明想吐卻吐不出來的感覺。
「你沒事吧?」川原晴江一臉關心地問。
「沒事,最近常……常這樣……」憐深呼吸著說。
她微頓,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你……該不是有了身孕吧?」
「咦?」憐一驚,「身孕?」
川原晴江認真看著她,「你一點都沒注意到嗎?例如月事……」
經她一提,憐赫然想起自己的月事確實已遲了半個多月……天啊,她真的懷孕了?
「川原小姐,我……我懷孕了嗎?」她激動的問道。
「這我怎麼知道呢?我看這樣好了,待會兒我順便帶你去給一位中國來的大夫把個脈,看看情況如何,他很厲害的。」川原晴江好氣又好笑地建議著,「來,我們現在就走。」
來到新富町這間破舊的小屋前,憐遲遲不敢向前多走一步。
要是父親真的住在這裡,她該怎麼辦呢?
「你不進去瞧瞧嗎?」川原晴江在一旁催促著。
「川原小姐,我……」
見憐一臉憂慮,川原睛江蹙唇一歎,「不如我幫你進——」
「你們找誰?」
她話未說完,她們身後便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
憐立刻轉頭,因為她對這個聲音一點都不陌生。「愛姐姐?」
此刻在她眼前,過往艷光四射的西園寺愛竟身著一襲粗布和服,臉色憔悴,整個人黯淡無光,完全失去往昔的風采。
看見她,西園寺愛立即柳眉一豎,神情憤恨地怒喝,「是你!你是來笑話我們的嗎?」
「不,愛姐姐,我是……」
「你現在很得意吧?」因為沒有臉再返回東京,不得不與父親西園寺登二郎躲在橫濱新富町這間破舊房子裡的西園寺愛,恨恨的瞪著憐。「丈夫當選橫濱商會主席,而你現在是堂堂的主席夫人了。」她哼了一聲,「怎麼?你來向我跟父親耀武揚威嗎?」
「西園寺小姐,你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旁看不下去的川原晴江仗義執言,「憐夫人一聽到你們父女倆可能住在這裡的消息,就立刻央求我陪她過來看看情況,她是真的很關心你們。」
「關心?」西園寺愛不領情地冷笑道:「她是來查看我跟父親是否如她所料的,過著落魄的生活吧?」
「愛姐姐……」聽她這麼說,憐的心裡很難受。
「如你所願,我跟父親現在可淒慘了。」
「愛姐姐,父親呢?」
「他生病了。」西園寺愛怨憤地說:「拜你所賜,我得賣了和服腰帶才能幫父親買上幾帖藥。」
知道父親生病,憐十分擔心,立刻邁開步伐,往屋裡面走,縱使姐姐愛在後面追罵著,她也沒回頭或停下腳步。
一走進這間有著一股霉味的屋子,憐就看見在破爛的榻榻米上躺了一個男人,他臉色枯黃,形銷骨立,頭髮也幾乎整個花白。
那是曾經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西園寺男爵嗎?
看見父親的模樣,憐忽不住掉下淚來,她捱到他身邊跪下,「父親……」
西園寺登二郎虛弱的看著她,先是一驚,然後哀傷的一笑。
「是你啊,憐……」
「父親……」憐說不出話,只是淚眼汪汪的看著他。
這時,西園寺愛衝了過來,一把拉起她,用力將她往外推。
「給我滾出去!」她厲聲道:「我們不用你貓哭耗子!」
「愛姐姐,父親他病了,他需要——」
「滾!」
如果憐真的是來嘲笑他們父女倆,西園寺愛還不至於如此激動,但她感覺得到憐是真的關心他們,這反倒令倔強又愛面子的她更覺卑微。
「憐,」川原晴江拉住憐,低聲道:「我們先回去,擇日再來。」
憐淚流不止,心疼又不捨的頻頻往屋裡望去。
川原晴江半強迫的把她往外拖,將她帶離這個令她傷心難過的小屋。
「恭喜伊東夫人,你已懷有身孕了。」
當大夫把過脈,並告知這個消息後,憐的心裡五味雜陳,思緒十分混亂。
能為心愛的男人生下孩子,令她非常高興且期待,可一想到自己如今這般幸福,孩子的外公卻過著悲慘無比、病痛纏身的生活,她又難過起來。
回家後,她有些悶悶不樂,連晚餐都吃不下,早早便回到臥室,像是力氣被抽光似的癱在床上。
而為了跟各國領事商討進出口事宜,伊東長政直至十點才回到家中。
一進門,聽阿桃提起憐悶悶不樂,飯都沒吃幾口就回房休息的事,他便立刻上樓,想瞭解狀況。
進到房裡,他看見她側躺在床上,樣子像是睡了。他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卻見她張著紅得跟兔子一樣的雙眼發呆。
「憐?」他將躺在床上的她抱起,焦急又不捨地詢問:「你怎麼了?」
憐幽幽的看著他,「勝,我今天去了新富町……」
他微怔,神情一凝,若有所悟。
須臾,他淡淡地說了一句,「你已經知道了?」
聞言她心頭一震,驚疑又生氣的看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
伊東長政不語默認。
見狀,憐推開他,眼眶再度濕潤,「我父親現在住在一間破房子裡,而且病得很重,你怎麼能這樣……」
「我一點都不同情他們。」他眉梢一揚,神情冷峻地說道。
「勝,他們是我的父親及姐姐。」
「他們更是我的仇人。而且別忘了,他們以前是怎麼對待你的。」
「不能忘了嗎?」她噙著淚,哽咽地問:「那麼痛苦的事情,不能就讓它過去嗎?」
見她神情悲傷,伊東長政心疼的伸出手,輕撫著她的臉頰,「憐,發生過的事是無法假裝它不存在的。」
「我不是要你假裝它不曾發生,只是要你大步跨過去。」她說:「雖然他們曾經那樣傷害了你,但若不是如此,也不會有今天的你,我們更不會有這樣的緣分在一起……」
他收回手,臉色沉了下來,「你為什麼總要為了他們跟我爭執?雖然我愛你、寵你,但是不表示我也得愛他們。」
「我不求你愛他們,只求你原諒他們。」她懇求他。
「我做不到。」他斷然拒絕,「別對我提出這樣的要求。」
「不能為了我……原諒他們嗎?」她語帶哀求地勸道。
他直視著她,「我可以為你做很多事,唯獨這件事我不能妥協。」
他的執拗讓溫和的她終於忍不住動氣了,尤其是在今天看見西園寺父女倆的遭遇後,她無法再忍受他對仇恨的執著。
「為什麼你不能放下?」
「需要放下的是你。」他眉頭一蹙,神情微慍,「忘了他們是你的父親及姐姐這件事吧。」
「我辦不到。」這回,輪到她斷然拒絕他。
伊東長政一怔,訝異地看著她,因為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強硬的態度跟他爭執。
「他們是我腹中孩子的外公跟阿姨,我沒辦法當他們不存在。」
聞言,他陡地一驚,難掩驚喜地欲上前擁抱她,「憐,你有身孕了?」
她卻冷冷撥開他的手,「所以為了我們的孩子,我希望你原諒他們。」
他一臉不悅,懊惱地說:「不要拿孩子來要脅我。」
「你為什麼要這麼無情?」她氣憤又失望的瞪著他,「雖然他們曾犯下殘忍的錯誤,但如今的你,又何嘗不是在犯同樣的錯?」
「憐……」
「我不想跟你這樣冷酷絕情的人在一起生活了,我要去母親那裡住。」憐決定跟他槓上了。
「什麼?」聽見她這麼說,伊東長政也被惹毛了,一時氣憤下,他撂下一句,「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好,後會有期。」憐憤憤地起身,頭也不回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