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他的允許,小十郎推了門進來,卻見憐也在,而且還一臉羞赧的模樣,他愣了一下。「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夫人也在。」
「不打緊。」伊東長政神情自若且從容,「這麼晚了有什麼事?」
「是……」小十郎快步趨前,附在他耳邊說了兩句話。
下一刻,他臉上依然平靜,但眼底卻閃過一抹令人驚駭的銳芒。
「我知道了,我們走吧。」他慢條斯理的站起身,轉頭看著一臉疑惑的憐,「你先睡,我會盡早回來。」
說罷,他邁開大步走出書房,小十郎隨後也跟了出去。
港口,富田組。
富田組是橫濱碼頭最大的搬運工組織,不管是裝載貨物或卸貨,大部分的商船主人或貿易商都得透過富田組僱請工人。
現任的當家富田慶次,與伊東長政的交情不錯,兩人還曾相邀到高島町喝過酒。只不過小五歲的富田慶次早在十六歲時就奉父命結婚,如今已是三個小孩的父親。
此際伊東長政與小十郎才剛到,富田組的人就等在門外。
見他們來了,守衛者的神情相當謹慎嚴肅,「伊東社長,請進。」
他一頷首,熟門熟路的走進富田組的小會所裡。
「唷,老哥。」富田慶次跟他打了聲招呼,「沒吵到你吧?」
「別開玩笑了,我的夜晚經常比白天精彩許多。」他說。
「已經結婚的人說這句話不太妙喔。」富田慶次咧嘴一笑,「對了,什麼時候介紹嫂子給我認識?」
「隨時都行。」他話鋒一轉,接著問:「那傢伙呢?」
富田慶次跟一旁的部屬使了個眼色,手下就立刻到後面的小房間裡,揪了一個男人出來。那個男人滿頭亂髮,狼狽不堪,而且還一臉驚恐樣。
儘管那晚十分慌亂,伊東長政仍一眼就認出他。他目光凝結成一道銳芒,冷冷的瞪向著那男人。
「這傢伙叫彥兵衛,就是他開槍打中了嫂子。」富田慶次說:「他想偷偷搭船逃離橫濱,被我的人給逮到了。」
伊東長政一語不發,兩隻眼睛直直看著惶恐不安的彥兵衛。「是誰?」他語調冰冷得像是來自地獄的審判,「是誰指使你開槍的?」
「我……我不能說……」彥兵衛畏縮地搖頭。
他一個箭步上前,伸手扣住了彥兵衛的脖子,緊緊的掐住不放。
彥兵衛霎時雙眼瞪大,喉頭嘎嘎作響,神情十分痛苦驚懼。
「你該慶幸我的妻子還活著,要是她死了,我會讓你生不如死。」說罷,他鬆開了手,「到底是誰指使你?說!」
「我要是說了,那位老爺可不會放過我……」
「你要是不說,就活不過下一秒。」他語帶警告地說。
彥兵衛看著他,知道他不是在嚇唬自己。「要是我說了,伊東先生會放過我嗎?」他害怕的問。
「要是你照實說,我還會送你離開橫濱。」
有了他的保證,彥兵衛這才稍稍動搖。「嗯……伊東先生不會騙我吧?」
「混球。」富田慶次往他後腦杓一拍,咒罵著,「還討價還價?信不信我現在就把你丟下海餵魚?」
一邊是保證,一邊是威脅,不管哪一邊,都沒有彥兵街猶豫的空間。他自知眼下自己只有一條路,就是吐實。
「是橫濱商會主席大久保老爺的長公子。」彥兵衛說:「是他給我槍,要我去暗殺伊東先生的。」
聞言,伊東長政神情平靜,毫不意外。
富田慶次疑惑的看著他,「老哥,怎麼你一點都不吃驚?」
他唇角勾起,冷冷的一笑,「我早已料到是大久保在背後主使,只不過沒有證據,難保不會反遭他安個『含血噴人』、『含沙射影』的罪名在我頭上……」
「少主,」小十郎說:「看來事情是因您角逐主席之位而引起的。」
「不錯。」伊東長政笑得一臉高深莫測,「我這次贏定了。」
「老哥,你的意思是……」富田慶次好奇的看著他。
伊東長政拍拍他的肩,「有了這張王牌,大久保還敢跟我爭嗎?」
關外,大久保宅邸。
茶室裡,大久保與長子文藏正跟幾位商會代表泡著茶。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以及對付動作頻頻又來勢洶洶的伊東長政,他近來也卯足了勁。
「老爺,」下人來到茶室外,神情慌張地稟報,「有位客人求見。」
「誰?」
「東洋商事的伊東社長。」
聞言,大久保與文藏兩父子互視一眼,表情凝重。
「父親,伊東長政為何突然來訪?難道……」礙於有其他代表在座,文藏有些欲言又止。
大久保瞥了他一眼,轉頭吩咐下人,「帶客人到偏廳,我隨後就到。」
「是。」下人答應一聲,退了出去。
「父親,我跟您一起……」
「你幫我好好招呼幾位代表。」大久保起身,禮貌地說道:「各位,因有要事,我先離席片刻,請見諒。」說罷,他腳步穩健的走出茶室,往偏廳而去。
來到偏廳,伊東長政已在裡面等候。
「大久保主席,突然來訪,沒打攪您吧?」
「伊東先生客氣了,請坐。」大久保依禮招呼他入座,不過臉上可沒有半點歡迎之意。
「不了,我說幾句話就走。」伊東長政淡然一笑,神情輕鬆從容,「我最近認識了一位新朋友,他說他跟大久保主席十分熟識,我笑他說大話,可因他十分堅持,我只好來請教主席,看您是否認識我那位新朋友……原田彥兵衛?」
大久保眉心一擰,一語不發。
「對了,他還跟我透露了一個秘密。他說令郎給了他一把槍,要他去執行一個暗殺任務,但他一時失手,錯傷了暗殺目標的妻子,弄得現在得逃離橫濱。」伊東長政態度不卑不亢,話聲不疾不徐的說:「不過主席大可放心,雖然現在不管是警備隊還是那個沒死成的暗殺目標都在找他,但我一定會好好保護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絕不讓他少一根寒毛。」
大久保聽到這裡,臉色已難看至極,一副懊惱卻又無計可施的樣子。「夠了,你想怎樣?」
伊東長政撇唇一笑,「主席年紀大了,又為橫濱勞累已久,我懇請閣下退休養老,將位子讓給後生晚輩吧。」
大久保目光一凝,「那人是你嗎?」
「不一定是我。」他笑意一斂,「只要是新血就行。」
大久保一臉憤恨的看著他,「爬得太快,小心跌跤。」
「坐得太久,才要當心。」伊東長政直視著他說:「幕府都已走入歷史,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可以恆久不變的,包括閣下還有我。」
大久保一震,疑惑的瞪著他。
「盤著不動的石頭只會阻礙水流前進,為了讓日本往前走,汰舊換新是必然的過程。」他又道。
「終有一天,你也會變成舊的石頭。」大久保不甘地回敬一句。
他瀟灑一笑,「等到那天來時,我會自己滾開的。」
大久保定定注視著他,像在審視著什麼,思慮不停轉動,須臾一歎道:「行了,我會擇日宣佈退出競選。」
「十分感謝。」伊東長政點頭致意,「那我告辭了。」
「不送。」大久保難掩懊惱,不情願的吐出這兩個字。
東京,西園寺宅邸。
「父親?」剛從一個舞會回來的西園寺愛,一進門就看見神情憂慮的西園寺登二郎在客廳裡來回踱著步,臉上寫滿不安及擔心。「怎麼了?」
「這個月已經快過完了,伊東家還沒把錢送來……」他說。
西園寺愛蹙眉一笑,「還以為您在擔心什麼呢?放心吧,上個月不是托人送了兩千圓來嗎?大概只是遲幾天,你別自己嚇自己。」
「我擔心的不只是這個……」西園寺登二郎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我跟銀行借了四萬,連同原有的八萬全匯到關東造船,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對方的消息。」
西園寺愛在父親對面坐下,一臉悠哉,「您不是說關東造船跟伊東長政有長期的合作關係?既然伊東家靠著船運賺了那麼多錢,咱們西園寺家一定也行的。」
「你不懂,我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西園寺登二郎還是一臉憂心。
「不對勁?」西園寺愛一笑,「依我看,這是父親做過最聰明的一次投資呢。」
西園寺登二郎白了她一眼,「你這丫頭就會酸我。」
「父親別生氣了,要是您擔心,不如寫封信給您的愛婿,跟他問個明自。」
「這倒是。」他霍地起身,「我現在就給他寫封信。」
憐的傷一天一天恢復,而她與伊東長政的關係,也一天比一天融洽。
為了競選橫濱商會主席之位,伊東長政近來忙進忙出,也經常出席關內的洋人聚會。
這天中午,他回到元町,帶回一件以京友禪縫製的長袖和服。和服展示在衣架上,美麗得令大家驚呼不已。
「好漂亮的和服,簡直像是一隻羽毛絢麗的鳥……」凜婆婆笑望著他,「是送給夫人的吧?」
「咦?」憐愣了下,「我?」她還沒穿過這樣的華服,也沒有穿的機會。
「憐,」此時,伊東長政轉而看著她,「穿上它,今晚跟我一起出席法蘭西使館的宴會。」
憐一驚,瞪大了眼睛,「什麼?喔,不,我不行……」
「為什麼不行?」
「我會出糗的。」她皺著眉頭,苦惱又害怕,「我恐怕會丟你的臉。」
「只是要你亮個相,又不是要你拿命去跟人家拚命。」伊東長政勾唇一笑,「你再不隨我出席各個公開場合,人家會以為我已經把妻子殺了。」
「可是……」她眉心一蹙,討饒的看著他,「我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
「一回生,兩回熟,況且……」說著,他伸手輕撫了她臉頰一下,「你只要做自己就行了。」
「但是……」
「別說了。」他打斷她,「我傍晚回來接你。」
為了讓憐漂漂亮亮的「登場」,凜婆婆特地請來元町最高明的梳妝師,幫憐梳了個典雅的髮型,也化了個精緻的妝。
當她走下樓來時,所有人不禁都以驚艷的眼神注視著她——包括回來接她的伊東長政。
搭上馬車,他們驅車前往關內,來到門牌三十九號的法蘭西使館前。
才剛下車,憐便吸引了許多人的目光。在女士幾乎都著洋服出席宴會的關內,身穿和服的她與眾不同,特別吸睛。
其實,伊東長政讓她以和服妝扮出席是有理由的。首先,他認為這是她最習慣也最自然的打扮,其次,身著和服可令不會跳舞的她省卻被邀舞的麻煩,一舉兩得。
雖沒有參加宴會的經驗,但憐羞怯又恬靜的氣質,仍使初次見到她的人都印象深刻。一整晚,伊東長政不斷聽見別人在他耳邊稱讚他娶了一位美嬌娘,而這令他驕傲又愉悅。
當他們離開宴會,返回元町的家中時,已近午夜時分。
回到樓上的臥室,憐先將他的外套掛好,並遞給坐在床沿的他一條乾淨的棉巾。
擦過臉及手,他將棉巾交給她,她接過,轉身要離開時卻被他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