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行的日本水手總是吃幾乎壞掉的食物,份量也不夠,很多人都因此病了,最後大家決定逃走,可還是有不少人被逮到……」提起過往,小十郎眉頭深鎖,「我們到處躲藏,無以維生,本想可能就要因此魂斷異地時,沒料到老天讓我們遇見了少主……」
說著,他笑歎一聲,「是少主救了我們,還讓我們上了他的船。他給了我們工作,也教會我許多事情,我佐久間小十郎這條命是他給的。」
憐注視著臉上帶著淺淺笑意的小十郎,「所以你才會說伊東先生是個好人?」
「是的。」小十郎點頭,然後思忖須臾道:「夫人,雖然我不太清楚詳情,但少主似乎是為了某種目的而娶你。」
憐聞言頓了下。某種目的?凜婆婆說他不是為了要西園寺家的華族頭銜而娶她,可除了這個,還有其他原因嗎?
「儘管少主現在對夫人很冷淡,但少主行事總有道理,會如此待你必定有不為人知的原因。」小十郎真誠地說:「這些時日我仔細觀察,知道夫人是個好女人,只要你不放棄,總有一天會守得雲開見月明。」
憐知道他是在安慰鼓勵她,心裡十分感激。「佐久間先生,謝謝你。」
小十郎了然一笑,「走吧,東洋商事就在前方了。」
東洋商事是一幢融合著西式及日式和風的建築,總共有兩層樓高,外觀十分新穎。
憐跟著小十郎進到公司裡,所有人都好奇看著陌生的她。
而當小十郎向大家介紹她便是伊東夫人時,大家更都是同一個反應——瞠目結舌。
雖然沒有正式的婚禮及儀式,但對於伊東長政從東京娶回一位華族千金的事,無人不知。只不過結婚已兩個月,從沒有人看過傳言中的夫人。
而且讓大家更傻眼的是,這傳聞中的華族千金沒有嬌貴氣息,反倒像個鄰家女孩般羞怯客氣,實在很特別。
小十郎領著憐來到二樓的社長辦公室時,秘書鈴木正巧從裡面走了出來,看見他身後的憐,不禁愣了一下。
「佐久間,這位是……」
「是伊東夫人。」
「咦?」鈴木大吃一驚,難以置信的看著身穿樸素和服、臉上不施脂粉,猶如小女僕般的憐。
對於他的反應,憐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你好。」她主動問候。
「夫人,你……你好。」鈴木一臉尷尬的回應。
「鈴木,少主在吧?」小十郎問。
「是的。」鈴木點頭。
「一個人?」
「嗯,一個人。」
確定辦公室裡沒有「閒雜人等」後,小十郎才放心的領著憐進到伊東長政的辦公室。
門打開,坐在辦公桌後的伊東長政抬眸瞥了小十郎一眼,又低頭看著桌上的文件。
「小十郎,怎麼去這麼久?」他問。
「因為回來的路上,順道帶夫人到港邊看了看。」
聞言,伊東長政陡地抬起頭,看見從小十郎身後怯怯站出來的憐時,他臉色一沉。
「你在做什麼?」他神情不悅,責怪地道:「為什麼帶她到公司來?」
「請你別怪佐久間先生,是我堅持親自幫你把衣服送來的。」
不想連累小十郎,憐立刻解釋原因,並將一切過錯往自己身上攬。
出門前,凜婆婆交代她要拿出身為妻子的魄力,絕不能再畏畏縮縮、低聲下氣。她不知道自己辦不辦得到,但她確定會盡可能扞衛自己身為妻子的權利。
「不打攪少主跟夫人談話,小十郎先出去了。」小十郎臉上沒有一絲懼怕,反倒有幾分豁出去的味道說。
接著他轉身走出辦公室,帶上了門。
幾天沒回家,也沒見到憐,伊東長政還以為自己的心情已經平靜了。
讓他震驚的是,當她一出現在他面前,他平靜無波的心湖就又瞬間泛起漣漪,而且慢慢的一圈圈擴大。
這幾天,他有時在一柳留宿,有時則在公司裡過夜,無論如何就是不回家。不為別的,只為讓自己的心情冷靜下來,確保不會受到她的影響而動搖心志。
這輩子,他到現在從沒「逃」過,可是遇上她,他竟逃開了。
看來人畜無害的她,原來竟有如此毀天滅地的本事,這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是來替我送衣服的?」他冷冷問道。
「是的。」憐其實在發抖,但盡可能不讓他發現,可惜微微顫抖的聲音還是洩露了她拚命想隱藏的秘密。
「衣服放下,回去。」他以命令的口氣說。
憐緊緊抓著手上的大盒子,兩隻腳像是釘住般的站在原地。
伊東長政神情冷峻的看著她,「還不走嗎?」
「不……不要。」她艱難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不要?」他目光一凝,懊惱的瞪著她。
憐知道自己會惹他生氣,但這一次,她不想退縮了。
她什麼都可以忍受,卻再也忍受不了他在其他女人的懷抱裡。
「我……我有話跟你說。」抬起眼瞼,她提起勇氣直視著他。
迎上她害怕又堅定的眸子,他心頭一震。
「又是錢的事情嗎?」他微微揚起下巴,「放心吧,我已經把錢送過去了。」
「不是那件事。」她連忙回答。
他冷笑,「除了錢的事,你還有什麼好跟我說的?」
被他以這樣的言語羞辱,憐感到難過,也覺得生氣,她不是個虛榮愛財的女人,要的只是他關愛的眼神,只是卑微的希望他能憐惜她。只要他肯愛她、疼她、惜她,就算他是個窮光蛋她也不會離開。
雖然一開始是因為迫於無奈才嫁到橫濱來,可她是個認命的人,就算只是一夜夫妻,也已經把他當作一輩子的伴侶。
偏偏他總是如此不留情面羞辱她,她忍無可忍,終於決定改變目前的情況。
不知哪來的勇氣,她衝口說道:「我要你回家。」
伊東長政愣了下,有些不敢置信,驚疑的看著她。
憐的呼吸有點急促,情緒有些激動,語氣也透出焦慮,「請你不要再到小夜衣小姐那兒過夜了。」
他眉心一擰,「你說什麼?你在命令我嗎?」
「不,我在懇求你。」儘管他銳利如刀的眼神令她膽怯,她仍勇敢直視著他的眼睛表明自己的意思。
「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敢這樣要求我?你以為你是……」
「我是你的妻子!」她打斷他,再強調了一遍,「我是你的妻子。」
伊東長政頭一次見她如此激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我以妻子的身份拜託你回家,我不要你在小夜衣小姐那兒過夜,我……我無法忍受這種事!」憐說出這些話後,連自己都感到羞赧。
見她面色潮紅,臉頰發燙,兩隻眼含羞帶怯可又堅定倔強的直視著他,他無法再說服自己聽錯了,顯然地,她是說了那些話。
她以妻子的身份要求他回家?她無法忍受他在其他女人那兒留宿?
對她來說,他不就只是個收留她待在伊東家,並按時給她娘家家用的男人而已嗎?怎麼現在她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甚至要他回家過夜?
妻子……她是以妻子的身份待在伊東家的嗎?比起妻子,難道她不覺得自己更像是抵押品?
她對他有愛嗎?哼,他不信,他不信在這種情況下,她還能愛他!
「誰允許你以妻子的身份自居了?」他驟然發怒,大步欺近她,猛地攫起她的手臂質問:「你憑什麼自認是我的妻子?」
憐被他抓得很痛,原本拿在手上、裝著衣物的盒子也砰地掉在地上。要不是盒子外綁了帶子,恐怕所有衣物都會因此掉出來。
「我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份嫁到伊東家的,我是你的妻子,到死都是!」她想自己大概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然絕不敢這樣跟他對槓。
「是誰給了你這種膽子?」他惡狠狠的瞪著她,像是頭想吞噬獵物的巨獸般大吼,「是誰讓你自覺夠格成為我的妻子?」
她鼓起勇氣,直視他的眼睛,話音有些顫抖,「不管你承不承認,都不會改變我的想法。」
伊東長政必須說,他被她嚇到了,但他不能表現出來,不能被發現。為了掩飾,他得表現得更絕情、更冷酷才行。
「別作夢了,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有家不回?」他冷然一笑,「是你,因為你在,所以我不想回去。」
聞言,憐心頭一縮,感覺像是有人劃開她的胸膛,狠狠掐住她的心臟。
她的心好痛,痛得快不能呼吸了……
「不准再來煩我。」說著,他一把抓起她的手,將她往門口拖。
門一開,他幾乎是把她丟了出去。
「快滾。」撂下近乎殘忍的兩個字,他砰地一聲關上門。
東京近郊,西園寺男爵宅邸。
帶著伊東長政的親筆書信及兩千圓,今泉伸一來到西園寺家拜會。
今泉伸一是個「騙子」,最擅長以不同的身份施行詐術訛騙他人,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年近五十的他早就金盆洗手,改邪歸正。
但是不久前,伊東長政透過管道跟他搭上線,並以一萬圓的酬勞要他「幫一個忙」。當時基於好奇,他答應會一會有著「橫濱之梟」稱號的男人。
他們在一個龍蛇混雜的小茶鋪見面,伊東長政當時單刀赴會,膽識著實教他吃驚。
碰面後,伊東長政一點都不拐彎抹角,直接切入主題詢問他願不願意「重出江湖」,並化名平岡孝明,以造船公司副社長的名義前往東京拜訪其岳父大人。
那一天,伊東長政跟他說了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發生的故事,而他在聽了那個故事後,毫不猶豫的就答應了。
於是,他穿上伊東長政為他準備的西服,變身為關東造船公司副社長平岡孝明,來到了西園寺的宅邸——
此刻,他被邀請到西園寺家用來招待客人的偏廳候著,不多久,西園寺登二郎便一臉愉悅的走進來。
「西園寺男爵,您好,在下是平岡孝明。」為表慎重及尊重,他起身一欠。
早從傭人那兒得知他是受伊東長政所托送錢來的,西國寺登二郎難掩一臉的笑意道:「別拘束,請坐。」
「謝謝男爵。」他又禮貌的再次欠身才坐下。
「聽傭人說,平岡先生是受我愛婿所托前來的,是嗎?」上個月拿到一千圓家用的西園寺登二郎,正期待著這個月也有一千圓可拿。
「是的。」他從皮革公事包裡拿出一個信封遞給西園寺登二郎,「這是伊東先生托我交給男爵的。」
接過信封,西園寺登二郎迫不及待的打開,裡面竟裝有一封書信及兩千圓。他先是一驚,隨即眉開眼笑地展開書信,信上只是一些簡短的問候字句及署名,沒有其他特別內容。
「男爵,令千金真是好福氣,可以嫁給伊東先生這樣的好夫婿。」
「可不是嗎?」西園寺登二郎難掩喜色,「平岡先生跟我的愛婿是熟識的朋友吧?」
他點頭微笑,「當然。」
「那麼你一定知道小女在伊東家的狀況了?」西園寺登二郎試探地問:「她很得寵吧?」
「一點都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