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廳裡,小夜衣正坐在舒適的沙發上,淺啜著傭人奉上的英國紅茶,八重則是緊張恭謹的站在一旁。
凜婆婆拉著憐走進偏廳後,立刻鬆開手,並偷偷輕拍憐的背脊,暗示她要打直腰桿。
憐疑怯不安的看著坐在沙發上的小夜衣,由於小夜衣背對著門口,她無法覷見其貌,但見其體態曼妙,容貌也就可想而知。
像是察覺有人進來,小夜衣立刻回過頭,看見凜婆婆,她隨即起身招呼,儀態優雅大方,「凜婆婆,好久不見,您老人家還好嗎?」
「托你的福,小夜衣小姐。」凜婆婆刻意站在憐斜後方,以顯示憐不同於他人的身份。
小夜衣注視著身著淺黃色棉布和服的憐,敏銳地問道:「這位是……」
「小夜衣小姐一定知道我們少主已經結婚的事吧?」凜婆婆說:「這位就是我們的少主夫人。」
小夜衣微怔,不可置信的打量著眼前容貌端麗、個性卻害羞畏怯的女人。
她聽說伊東長政的妻子是來自東京的男爵千金,可是在她眼裡,這女人沒有一點貴氣或嬌氣,不管是穿著還是氣質,反而都比較像是伊東家的小女傭。
「伊東夫人是嗎?」她嫣然一笑,眼裡閃動著媚惑的光彩,「冒昧來訪,真是失禮了。」
「呃……不……一點都不會,非常歡迎。」憐有點慌張的說。
伊東夫人?老天!她一點都不習慣這樣的稱謂——尤其是從小夜衣口中說出來,更讓她感到卑怯。
不出所料,小夜衣果然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她身穿淺紅色錦緞和服,襯得皮膚更加雪白通透,臉上有著淡淡的妝容,美麗卻不俗艷,全身上下散發著嫵媚神秘的氣息,是個連女人看了都忍不住心動的女人。
在她面前,憐覺得自己好渺小、好卑微。
「聽聞伊東先生從東京娶回一位嬌妻……」小夜衣注視著她,緩緩道:「今日一見,伊東夫人端秀清麗,難怪伊東先生要把你藏在家裡了。」
憐不知能說什麼,只好尷尬不安的站著。
端秀清麗?小夜衣是真的在誇她,還是在暗示她平凡無奇?若是後者的話,那麼小夜衣此番前來,是為了向不被丈夫疼愛重視的她耀武揚威的嗎?
她不願這麼想,但心底卻無法自制地產生了嫉妒。
「你來做什麼?」突然,她們身後傳來伊東長政的聲音。
憐下意識的往旁邊一退,卑微又惶然地低下頭。
這一切,小夜衣全看在眼裡。
「好一陣子沒見你了,有點事想跟你談談。」小夜衣開口說。
伊東長政瞥了憐一眼,剎那間,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令他心頭一緊。他心裡有股說不出原因的罪惡感,而這突然萌生的情緒,讓他懊惱不已。
他在意著她的感受,卻不想讓她或是任何人發現,為了隱藏他真正的心意,他必須表現得更冷淡、更無所謂……甚至更傷人。
「到我書房談吧。」他說著,轉身便走開。
小夜衣轉頭叮囑八重在此候著,然後便尾隨伊東長政而去。
憐一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腦袋一片空白,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因為凜婆婆扯了她袖子一下。
她無奈又無助的看著凜婆婆,眼眶忍不住泛紅,抿著唇,她強忍幾乎落下的眼淚。
這是她第一次有這樣的心情,像是心愛的東西被人硬生生搶走,而自己卻無力奪回……
一踏進書房,伊東長政臉色驟變。
「你來這裡做什麼?」他質問地說。
小夜衣一頓,「剛才在樓下時,你還挺歡迎我的,怎麼現在……」
「你要跟我談什麼?」他直視著她,打斷她的話。
「你有好些日子沒到一柳來看我了。」她挑眉一笑,「怎麼?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他皺眉,「你在胡說什麼?」
「我哪裡胡說了?」她怨懟地表示,「是你的表現讓人不得不這麼想。」
「佛格司經常往一柳跑吧?要是讓他撞見了我,恐怕不利我們的合作。」
「真是因為這樣?」小夜衣走向他,忽地一把環抱住他。
他沒有推開她,而是反問:「不然呢?」
她抬起迷濛的眼睛,定定注視著他,彷彿要看進他眼底深處,發掘他刻意隱藏的秘密般。「不是因為……她嗎?」她試探問道。
「她?」他眉毛挑起。
「嗯。」她微點下巴,「你那位穿著粗布和服的妻子。」
提及憐,伊東長政臉色立刻微微一沉,沉默不語。
儘管他表現得平靜自若,小夜衣仍敏銳察覺到他眼中的掙扎及矛盾。
「你到底為了什麼娶她?」她問:「你娶了她,卻冷淡待她,明明冷淡待她,卻又十分在意著她……你到底在想什麼?」
他微微皺眉,臉上乍現慍色。
「這跟你無關。」
「你真無情……」她蹙起眉頭,哀怨的一笑,「知不知道我為了你,是怎麼忍受那只熊的?」
「我很感謝你。」他直視著她,神情沒有半點愧疚虧欠,「你要什麼,我都會盡可能的給你。」
她盯著他道:「如果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的愛呢?我不在乎做妾,行嗎?」
「你傻了嗎?」他目光一凝,唇角揚起一抹冷然的笑,「我哪裡懂愛了?」
「你對我難道沒有一點點的愛?」
「我需要你,就如同你需要我一樣。」他只是這麼說。
聞言,她怏怏地一笑,「真是殘酷……」
「你是個聰明的女人,不該試圖在我身上找愛。」
她抬起眼瞼,眼神銳利地望著他,「那她呢?你會給她愛嗎?」
他微頓,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半晌,他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語重心長地說:「小夜衣,不要試圖改變我倆的關係。」
小夜衣淒然一笑,沒再說什麼。
下一刻,餘光一瞥,她看見端著茶盤站在書房門外的憐。
她突然心生一念,壞心眼又狡點地勾住他的頸子,「好吧,我乖乖聽你的話,那你可以給我一個獎勵嗎?」
「獎勵?」伊東長政怔了下,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牢牢抱住他,熱情索吻的紅唇隨即貼上他的薄唇。
門外,看見這一幕的憐震驚又難過,手一顫,茶盤上的杯子立刻互相碰撞,發出細微的聲音。
伊東長政倏地轉過頭,看見她受傷的神情,而她什麼都沒說,像是逃走般轉身就跑。
這一瞬間,他的胸口一陣灼熱刺痛,像是有人狠狠戳了他一刀。
忽地,小夜衣伸手捧著他的臉,讓他轉回頭,兩隻眼直勾勾的盯著他。
「你不是不愛她?」她笑問:「那為何露出這種表情?」
聽到這話,伊東長政很快就驚覺小夜衣是存心讓憐撞見這一幕,他先是感到不悅,但隨即又默允了她剛才的行為。
是的,他不愛憐,就算真愛上了憐,也不能讓任何人發現。
「走吧。」他拿開她的手,「我送你回一柳。」
「要趕我走了?」小夜衣哀怨的看著他。
「不。」他說:「我決定到你那兒住幾天。」
好幾天了,伊東長政已經好幾天沒回家。
憐不難猜到他除了公司還會在哪裡,而一想到他就待在某個女人身旁,她的心好似被千刀萬剮。
小夜衣的出現,也讓她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在心理或生理上,她都已認定自己是他的妻子,才會因此感到難過,甚至是憤怒。
一直以來,總是無聲被動接受命運安排的她,第一次有了「戰鬥」的念頭。
他是她的丈夫,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外面的女人到家裡來把她丈夫帶走,卻不採取任何行動。
中午,小十郎從港口的公司回來。
他似乎有話跟凜婆婆說,但看見一旁的憐,便有所顧忌地欲言又止。
「有事嗎?,佐久間大人……」凜婆婆是舊時代的人,還改不了一些從封建時期沿襲下來的稱謂。
「呃……」小十郎為難地開口,「那個……少主他……」
「少主怎麼了?他什麼時候才要回家?」凜婆婆追問。
小十郎蹙著眉頭,一臉尷尬苦惱,「我不清楚……」
「那佐久間大人回來是要做什麼?」凜婆婆問。
「少主今天要參加使館的宴會,請凜婆婆幫他準備一套西服。」
「佐久間大人,」凜婆婆直截了當的問:「少主這幾天是不是都住在一柳?」
「呃……」小十郎實在不想在憐面前承認這件事,卻又無法若無其事的說謊。
「這真是太離譜了!」凜婆婆神情慍怒,「老太婆我今天一定要親自去問問他。」
「婆婆……」一直沉默不語的憐,輕輕拉住了凜婆婆,「可以請你去幫伊東先生準備晚宴的西服嗎?」
凜婆婆一怔,「小憐?」
「佐久間先生,待會兒我跟你一起去公司。」她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眼神卻十分堅定,「晚宴要穿的衣服,我會親自替伊東先生送去。」
聞言,小十郎跟凜婆婆都一震,驚訝的看著她。
「婆婆,」憐注視著凜婆婆,苦笑道:「我是他的妻子,把丈夫找回來這種事,不該假他人之手。」
聽她這麼說,凜婆婆笑了。「說的對,說的真對。」她緊緊握著憐的手,「少主夫人,看你的嘍。」
帶著晚宴用的西服,憐跟著小十郎來到橫濱港口,這是她嫁到橫濱以後第一次來到港口,也是她打娘胎出生後,第一次看到海。
原來,海是這麼一望無際,看著看著,她內心竟感到澎湃激動起來。
小時候,母親為了替生病的外婆祈福,曾經帶著她去拜山,雖然山與山之間感覺好遙遠,但總還能估算出個距離。可是海,卻讓人看不見盡頭,甚至不知道遙遠的那一端有著什麼。
憐讚歎著海的遼闊,也注意到港口不遠處,停靠著大大小小的船隻,上頭掛著她看都沒看過的旗幟。港邊則是有好多人在忙著裝卸貨物,其中不乏外國人士。
「夫人,你看那邊……」突然,小十郎指著遠處一艘三桅大船,「那是少主的船。」
看著那艘大船,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他擁有那麼大型的商船?果然不是尋常的日本商人……
「那是利用蒸汽渦輪跟帆前進的新式船隻,在橫濱只有少數人才有。」小十郎崇拜的說:「這樣的船隻,少主就擁有兩艘,目前有一艘已在返回日本的途中,而這艘預計這兩天離港準備航向亞美利堅……」
「亞美利堅在哪裡?」
「在海的另一邊,是個很遠的地方。」小十郎解說:「就算是搭乘少主的大汽船也得花上一個多月的時間。」
「那麼久?」她驚訝地問道。
「是啊。」小十郎一笑,「還沒在橫濱開設東洋商事之前,少主一年中幾乎有十個月都在海上。」
「佐久間先生是什麼時候跟著伊東先生的?」憐好奇的問。
「大概是五年前吧。」他說:「我在一次的員工招募時跟著一艘亞美利堅商船去到夏威夷,原以為可以賺到更多錢,卻沒想到遭船東壓搾,不但只領到少許酬勞,每天還超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