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學生雖對朝中情勢不甚明白,但仍想秉公處理。」
「你就是不明白才會想秉公辦案!」尹尚善越聽越怒。「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連日來向我說情者眾多,為師的已經不知還能保你到什麼時候,你竟還如此頑固不通!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玄玉孑然一身,並無如此顧忌。」李玄玉回得強硬。他的父母早已仙逝,如今只希望能令惡人伏法,不要為禍地方鄉里,有朝一日,若他九泉之下見了父母,也能問心無愧。
「好!好你個孑然一身,莫怪我數度想為你擇門親事,皆被你委婉推辭,你便是想憑一身蠻勁橫衝直闖,好證明自個兒有多麼光明磊落,有多麼清高不群嗎?」
「恩師……」李玄玉重重歎了口氣,對於他將恩師惹得如此惱怒心懷歉疚,卻又不願低頭妥協,只得沉穩堅定道︰「不論廣順行之事最後如何發展,學生行事但求一個心安理得。」
「好一個心安理得,那好,今日我便與你恩斷義絕,咱倆以後相見視同陌路,省得我為你仕途日夜擔憂,還礙了你一身傲骨,淨想心安理得。」尹尚善氣極怒極,轉身便拂袖而去。
「恩師——」李玄玉舉步追出去,卻有一隻素手捉住他衣袖。
他驚愕回首,便對上綻梅溫柔眸光,綻梅對他緩緩搖首。
「李大人,別去了,御史大人現下正在氣頭上,談不出好結果的。」綻梅握著李玄玉衣袖的手微動了動,像在安撫他似地,不想他此時追上去惹得老人家越發惱怒,也更添他的挫敗。她瞧得出來,李玄玉已經好累好累了……
「緩一緩,擇個日子,再親至御史大人府上拜訪,好不?」
李玄玉望著她,視線從她拉著他衣袖的那隻手上,緩緩游移至她盈滿關懷與擔憂的面龐。
恩師擔心他,眼前的姑娘也擔心他,他明白,但他怎麼能不憂心霽陽縣內的百姓?
廣順行一案若是輕判,此例一開,歪風一長,日後不知還有多少個杜家香粉鋪要遭搶?不知還有多少孤兒寡母要遭害?他還能怎麼辦?他怎麼不辦?
李玄玉仰天長歎了口氣,伸手擰揉緊蹙的眉心。
學而優則仕,這是他一直以來的信仰與目標,但如今,他卻是如此厭倦仕途上的人情世故……
「綻梅,你回房吧,外頭天冷,大夫說你身子尚未好透,雖可走動,但仍舊吹不得風,你別擔心我,我無事。」
李玄玉向綻梅牽唇微笑,卻不知他的笑容,此際在綻梅眼中,卻比不笑還更為愁苦。
情波蕩漾,情思漫漫,教她如何不擔憂?
趕在上級衙門介入之前,霽陽縣衙率先升堂。
李玄玉身著官服,威風凜凜地坐在公堂之上,公堂之外擠著一堆看熱鬧的百姓。
數位告狀者指證歷歷,就連幾位周萬里的親信侍衛們也因周萬里平日的苛待吐實認罪。
歷經一番鉅細靡遺的審訊,案情明朗,水落石出,李玄玉手持驚堂木,重重一拍——
「周萬里,你如今罪證確鑿,還不快快俯首認罪?」
「呸!老子認個屁罪!」周萬里神色囂張地喝道︰「李玄玉,憑你一介小小地方官,想要老子認罪還早得很,你趁現在儘管神氣,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岳父岳母絕不會放過你的!」
此言一出,圍觀群眾們義憤填膺,咒罵聲不絕於耳,群起喧嘩,大有想衝進公堂裡教訓惡人的態勢,得要差微們手執水火棍阻擋。
「放肆!」李玄玉再度重重拍了下驚堂木,望著周萬里的眸有厲色,又出聲告誡圍觀百姓。「安靜,公堂之上不得喧嘩!」
「哼!」周萬里不以為然地啐了一口。
「廣順行一案,謀奪侵佔的悉數歸還,主簿即刻改立契約字據,罪民周萬里杖五十,即日下獄,刑期十五年,退堂!」
「李玄玉,你、你——」周萬里不可置信,公堂之外民眾們鼓掌叫好,歡聲雷動。
李玄玉負手走下公堂,無視周萬里在堂上不甘心的叫囂怒罵,他心意堅決,擇善固執,絕不寬貸。
廣順行一案才判下,數日後,霽陽縣衙裡天搖地動。
周萬里稱自身被冤,意欲乞鞠再審,而李玄玉上頭的州郡衙門亦送來公文,十日後將親至霽陽衙門聽訟錄囚,審查此案有無差錯疏失。
除此之外,幾筆彈劾李玄玉的公文也接腫而至,指他秋賦遲收,不從上級衙門指示,庫銀賬目似有不符,安了林林總總十數條罪狀,十日後將一併押解他回京審訊。
摘官,押解回京。
如此敏感的關鍵時刻,恩師尹尚善大人辭官回鄉的消息也自朝中傳來,這消息來得如此突然,令李玄玉瞪著案上從驛站拿到的公文信函,心中百感交集,五味姑陳,全無心思煩惱自身要回京受審一事。
「滿朝文武皆知你是我門生……你難道從沒想過,你被免官事小,怕就怕小事化大,屆時舉家皆受你牽連?」
恩師的話言猶在耳,他當時還大言不慚地向恩師頂撞,道他爹娘已逝,不怕禍延親人,如今,一手提拔他的恩師不就率先遭他連累嗎?
李玄玉幽幽歎息,起身走出書房,行至衙內後院。
此時日陽西斜,天際已現暮色,他昂首一歎,卻發現後院之中,除他之外,另有一道若有所思的纖長身影。
「綻梅?」李玄玉走到綻梅身旁,出聲低喚。她又立在一地薄雪中,究竟在想些什麼?「大夫不是說你要少吹點兒風嗎?怎地不待在房裡?」
綻梅聞聲回首,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會見著李玄玉。
已經連續好幾日了,李玄玉自下了公堂之後便匆匆轉入書房,接著,書房燈火勢必通明到三更。
她每日立於後院,望著書房中的點點燈火,懷中攢著錢袋,頗有上回在這兒拿著新鞋發怔的熟悉感,卻仍無法將錢袋給出去。
究竟她是不敢叨擾李大人,所以不能大方相贈?還是她自個兒怯懦膽小,總感給了大人這物事,便具某種心意相屬的訂情意味,所以遲遲不能相贈?
綻梅置於身側的五指微收,好不容易才開口,說的卻是與錢袋全然不相干之事。
「李大人,大夫說綻梅身體已然無礙,不須每日待在房裡,綻梅想,在衙裡已經叨擾許久,明日,綻梅想回杜家。」
李玄玉聞言沉默,深黝的眸光捉住她,想挽留,卻又找不到理由相留。
他的羽翼不夠寬,自顧尚且不暇,又要如何為她遮風擋雨?十日後,這小小的衙門屋院,他也無法再待……
「也好。你回去之後,一切珍重,有杜大娘與小虎子與你彼此照應,我挺放心。」李玄玉望了她一眼,目光幽幽,眸光落向日頭已然落下的天幕,唇邊逸出的歎息不可聞。
綻梅微微一愕。她本以為李玄玉會與幾日前一般極力挽留,沒想到他居然一口答應,口吻聽來落寞且心思重重。
「李大人,發生何事了嗎?」綻梅偏首提問。
李玄玉微微一曬。「我說無事,你信嗎?」
綻梅搖首。
她的纖細善感令李玄玉唇畔揚笑,手提到她鬢邊,想為她拂去髮絲的動作卻又倏地一僵,默默收回。
假若,他已經沒有能力照顧她了,實在不該再如此僭越……
「恩師辭官了。」停頓了好半晌,李玄玉如此說道。不願她太過擔憂,於是刻意略過十日後廣順行一案得再審,他得被押解回京之事。
綻梅驚愕得揚睫睞他。「怎會如此倉促?」
李玄玉淡淡一笑,沒回答她的問題,神思卻遊走到許多年前的往事。
「幼時,玄玉家中務家,每日天未亮,我便得與父親一同提著擔子到鄰村大市賣菜。」
綻梅抬眸望著李玄玉,有些訝異他會突然提起年幼之事,卻又在此時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他說——「綻梅,每個人都有曾經,你有你的過去,我也有我的從前。」
所以,如他所言,他聽得了她的過去,便也交出他的從前嗎?
他與她交心,而她竟連一個小小的錢袋都給不出去……綻梅斂眸,一陣心虛耳熱,左胸竟莫名促跳。
李玄玉此時心思重重,渾然未覺她的不安,只逕自向她傾吐道︰「之後,大市去熟了,我街路摸遍了,每日一早,爹爹擔子都還沒落地,我便跑過了幾條巷路,拐了好幾個彎去偷聽學堂的夫子講課,那時學堂裡的夫子,便是恩師。」
想必,是御史大人辭官之事令李玄玉心生感慨,才會突然憶起從前吧?
綻梅垂眸頷首,靜靜聆聽。
「當時,恩師尚未入朝為官,在學堂裡見我來,也不趕我,有時,甚至還問我上回聽的記住了沒有,還回答我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後來,幾年過去,爹突然染怪病,先是腿不能行,最後卻一病不起,我沒空逛學堂之後,恩師倒是時常過來瞧我和爹,有時,甚至還塞些銀錢給娘……我滿十三歲那年冬,父親捱不過走了,沒幾個月,母親也因憂思過度辭世,我家中驟變,一畝小田尚不及變賣,便被從未謀面的親戚強佔了去……」
怎會如此?綻梅心頭一緊,清楚感受到李玄玉話中的無奈與悵然,眸光緊瞅著他,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李玄玉視線與她相凝,唇畔有笑,笑中有苦。
「恩師恰好那年授命為官,憐我無依,便問我要不要與他一同上京,此後,我便寄食在恩師家中,成為恩師門生……」李玄玉閉眸又掀,望著她的眸中郁色深濃。
「綻梅,我不願小虎子與杜大娘如我當年般被欺侮,想像恩師當年一般鋤強扶弱,照顧幼小,可卻因此得罪了恩師,還礙了他的仕途,你說,我這算不算忘恩負義、恩將仇報?」
綻梅望著他,想說些什麼,又覺無論說些什麼都不恰當,方寸絞疼,一陣劇烈難以招架的疼,為他曾有的遭遇,為他如今的處境……
「李大人,說出來,便是過去了。」怔愣了許久,最後,綻梅如此對李玄玉說道。
這是他上回對她說的話,淡淡的,縈繞心頭,卻總有一種安定她的力量,時時在她心中暖暖流淌,所以,她以同樣的話語撫慰他,他現在能說出來,很好,說出來,便過去了,她想如他一般予他溫暖。
李玄玉望著她隱含擔憂的眉眼,感受到她體貼與關懷的同時,也深感懊悔。
他又何必同她提起這些呢?他不該令她為他擔憂,不該讓她對他心生不捨與牽掛,他該讓她明日開開心心地回杜家,該對她好好找個倚靠,安然度過下半生,在他已然不確定自個兒能否為她擋風遮雨的這時候。
「綻梅,杜大娘曾同我說,她並未與你簽訂什麼奴婢契約,而你說你自個兒從前在唐府時也並未訂定任何死契活契,僅是為酬葬母恩情,所以自願為婢是嗎?」
「……是。」綻梅揚睫回應,不甚明白李玄玉為何突然提起此事。
「既是如此,我請杜大娘為你留心,為你尋個好人家嫁了可好?」
綻梅眼睫輕顫,週身一凜,望著李玄玉的眸子充滿不可思議。
她從前總以為此生苟且賴活度日就好,從未想過婚配嫁娶之事,直到遇上李玄玉,總是波瀾不興的心被挑惹出無盡情思,無法再淡然處之。
而他明明前幾日還在對她說些羞人情話,迫她縫製錢袋予他,要她度過此次風波之後喚他玄玉,為何現下又要杜大娘為她托媒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