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似幻的血色殷紅,替她清麗的秀容增添了一股妖冷艷色,彷彿早由眠紼塚上的紅花幻化而出一般……
現在這副模樣,才是她真正的樣貌,不得現身於人前的花妖模樣……
信任?他苦澀一笑。
其實,之所以會一再地向她索討信任,並不是真的奢求她能打開心房,而是私心地想知道在她被影繪成妖的心裡,是否還保有最基本的人性。
真正無法信任人的,其實是他自己。
至今,他對她的感覺依舊矛盾,依舊不確定自己究竟該做何選擇,只知自己與她的牽扯愈深,纏繞心頭的迷惘也就愈深……
他,被迷惑了嗎?
你的存在,或許可以救她一命……
半斂眼睫,孫獨行無聲低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該怎麼做。
師父……
在那段被單獨丟下苦等的日子裡,一再落空的心,讓他有了被遺忘的絕望……
就在他幾乎死心之際,師父卻是虛弱昏迷著讓人給攙扶回來了。
他鎮日小心翼翼在旁照料,失而復得的心,重新燃起了期望。
師父在清醒之後並沒有多說什麼,僅是一貫平靜淡然的向他解釋:原本該與他們成為一家人的母女倆突然失去蹤影,生死不明。
他發現師父原本總是平靜帶笑的眼瞳,不知何時染上了一層深沉的郁色……
然而對此,他並不以為意。雖說原本應該到來的家人沒了下文,讓他感到有些失落,但他更高興師父終於回到他身邊,沒有棄他而去。
原本以為,他們的日子會恢復以往那般繼續走下去,但師父在恢復往日的作息後,他卻隱約感覺到有些不同——
師父依舊每天教導他醫理和藥理,態度卻是異常的積極拚命,彷彿恨不得將畢生所學一古腦兒全丟給他,讓他馬上能夠繼承他的「毒醫」之名。
不懂師父的急切是為了什麼,只知這一切的轉變總令他心底湧起陣陣不安,但他卻不敢怠慢,只能不斷鞭策自己更加努力學習、日進千里,好讓師父開心,之後師父開始逐步用藥調煉起他的身子,讓原就不懼毒的他更上一層,然後——
「師、師父,為、為什麼要這樣做?」他爆紅著稚氣未脫的臉龐,納悶地結巴發問。
或者他該問——在什麼情況不需要這麼做?
聞言,師父只是笑著,即使那笑容中淡染著一抹哀傷。
「也不一定有用到的時候,你只要記住就行了。」憐愛地摸著少年的頭,他失神低喃:「倘若她還活著,你的存在,也許可以救她一命……」
聽見師父的喃喃自語,讓他驀然瞭解到——原來,師父一直未曾放棄尋找那對母女的下落,所以才會如此積極地為他調身、授他醫術,為的是希望他能夠有派上用場的那天……
原來,他的存在,就只是用來救那女孩的解藥而已……
這認知,像根細小的微刺悄悄扎入他心底。
看著心事重重的師父總是不自覺地望著遠方發呆,他知道師父一心想去尋找那對母女,但他卻私心希望師父能留在自己身邊,對於師父積鬱成疾的虛弱身子,他只能憂心地在旁乾著急,卻無能為力。
如此過了幾年。某日,當初攙扶師父回來的那人再度來訪,不知給師父帶來了什麼訊息,躲在房間外的他什麼也沒聽清楚,只瞧見師父瞬間變了臉色,沉默不語。
而他的心,也逐步地往下沉……
當晚,師父面色凝重地將他找了去——
「行樂,為師的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讓你獨自一人待在這深山裡頭我也不放心,所以……這位龍堂主和我是結拜兄弟,也是我唯一能信得過的人,你就先隨他去暫居在雙龍堂裡,待為師的回來之後再去接你,好嗎?」
「不要,我要待在這裡。」他倔強地堅持。「行樂已經住慣了這裡,沒問題的。您瞧,您幾次出遠門回來,行樂不都還好好的嗎?甚至連這屋子行樂都能幫您護得片角不缺,不怕師父回來認不得家的。」
說不出口的恐懼,讓他拒絕離開此處,彷彿只要他一離開,就再也見不到他最親愛的師父……
「師父不用擔心,我一個人沒問題的。」
於是,他又成了孤單一人。
他日夜引頸企盼,卻始終盼不到師父歸來,卻還是倔強地堅持獨守,日復一日。
時間一天天過去,他的不安也一天天擴大,甚至心生後悔為什麼當初要選擇留下?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多些勇氣要求師父帶他一起去呢?
孤獨蝕刻著他的心,消磨去他堅定不移的等待意志,讓他漸漸懷疑起自己繼續守在這兒的必要性。
為何他只能等待?難道他就不能自己動身去找師父嗎?
念頭一起,像是曙光破雲而出,給他灰蒙的心緒帶來了一絲清明。
然而,雖然下定了決心,他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即使問了每隔一段日子就會前來探望他的龍堂主,對方卻不願透露半點線索消息,只是一逕地勸他下山,別再獨留在這裡。
直到他終於厭煩這種什麼事都被蒙在鼓裡的狀態,在屋內隨筆留下一張字條,決定不顧一切動身時,小屋前來了一個不速之客——
那是個年約七、八歲的男孩,帶著過人的武藝和與年齡不符的邪氣來到此地。
「你就是毒醫的徒弟?」
明明年紀比他小,但那口氣和態度卻比任何人都還高傲,令他感覺厭惡。
「你是誰?有什麼事嗎?」
「我來自紫陽門。」滿意地看著他驟變的臉色,男孩不疾不徐道:「我來,是想和你談一件交易。」
於是,他從那名男孩——唐熾口中得知了師父的去處,立刻奮不顧身地起程前往北境,不顧當地村民的阻攔硬闖入山……
最後,他尋到的,是師父冰冷的遺體。
怎麼會……為什麼?為什麼?
他發瘋似地在山間狂吼咆哮,一心想找出兇手為師父報仇,但那刺骨的風雪卻像是故意阻擋在他面前般,隨著他的前進不斷增強,遮蔽他的視線,耗盡他的體力,直到他軟倒在雪堆之中,再也無法繼續前進。
為什麼……
淌流在頰上的淚早已凍成冰晶,逐漸僵冷的四肢引來死亡的覬覦。
他,什麼也做不到啊……
再醒過來時,他已身在陌生的雙龍堂裡。
龍堂主告訴他,當他趕到時,只來得及在入山口發現師父和已奄奄一息的他。師父的遺體已由雙龍堂收葬,就理在山裡的小屋旁。
入山口?他明明是倒在深山之中的冰雪之地,怎麼也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和師父回到入山口的。
但……
「為什麼不阻止他?」忿恨哀怨的目光直瞪著眼前的男子。
如果不是他,師父就不會執意要前去那種地方,就不會……
聞言,男子沉重地凝視著他。
「是他的選擇,我沒有阻止的權利……」須臾,他深深地歎了口氣。「你叫行樂是吧?既然他已將你托付予我,你就留下來吧。」
行樂?
他自嘲一哂。「哪裡還有樂呢……」
他早已忘了最初的名字。行樂這名字是師父取的,是希望他能忘卻過去的痛苦,在往後的日子裡能夠過得自在快樂。
然而事實上,他卻是一直生活在孤獨之中啊!
之後,他替自己改名為「獨行」,就此成了雙龍堂的一分子。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跟著雙龍堂內的師兄弟學習武藝,繼續鑽研師父遺留給他的醫術,也開始學會隱藏真正的情緒。只有少數幾人知道,總是笑臉迎人的他,其實心底是片極為黝深的黑暗。
直到某天,唐熾再度出現在他面前——
「還記得咱們的交易吧?」
當年的男孩已長成了少年,一身邪氣未減,讓孫獨行對他依舊有著極大的厭惡。
「或者,其實毒醫的弟子和師父不同,不懂何謂一言九鼎,事過境遷就想不認帳了?」
他確實想違約,卻不願師父之名因他而蒙羞。
「你若是想報仇,就更該與我合作不是?」唐熾冷笑道:「當然,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就給你兩條路選擇吧!倘若你認為她是你師父遺留予你的親人,那麼就只需將那東西交給我即可;不過,倘若你認定她是弒師的仇人之女,那麼……」
親人?他冷嗤了聲。
那妖孽,不配!
從塵封的過往黑暗記憶中回神,他低看懷中失去意識的女子,心中五味雜陳。
——以後多個妹妹給你照顧,你可願意?
其實,那時候的他,表面上雖然期待,心裡卻是有些抗拒的。
從師父的談話裡,他明白師父是真心喜歡那名女子,甚至願意接納那名並非自己親生骨血的嬰孩。
但他呢?
當初師父之所以會收留他,全是靠自己死纏爛打而來,並非師父自願收留的。
幼小的心裡難免興起了比較之意,也有了將遭冷落的恐懼……
他一直將自己所承受的孤獨不安遷怒於她,亦一直無法原諒害師父死於非命的那女人。
母債女償,天經地義,是不?
但……
茫然的眼盯著她蒼白的面容,他發現自己對她的憎惡其實並沒有想像中的強烈,每每看著她那明明脆弱卻故作堅強的臉龐,反倒讓他感到無奈與不捨。
那時,當他下定決心動身前往北境時,其實心裡依舊矛盾,尚未釐清自己此行前去,究竟是為了履行與唐熾之間的交易,抑或是……履行和師父之間的約定?
師父懷抱著遺憾離世,身為師父唯一的義子與弟子,他理當要替師父完成他未完成的心願,以慰師父在天之靈,這才不辜負師父對他的期望不是?
可,在心底深處那黑暗的一角,對於寧可選擇她們、因而棄他於不顧的師父,亦存在著難以抹滅的埋怨……
是親?是仇?
到底,她之於他,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
偏偏這答案,就連那足以挖出人心真實的沌氣都無法代他回答。
深深地,他陰鬱地長歎口氣。
他不知道、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
幾回半夢半醒間,秋彼岸總感覺有人強迫她張口灌進苦藥,藥一吞便又失去意識,沉入那些片段紛亂的過往。幾次來回不得醒,讓她分不清究竟何者為夢、何者為現實……
直到山巔冰冷的風雪漸寂,熟悉的花香逐漸淡去,再也捕捉不到一絲痕跡。她睜開沉重的眼睫,渙散的瞳眸隨著意識聚攏緩緩集中,茫然瞪著似曾相識的屋頂!
她,還活著?
「醒了嗎?」
微微一怔,她移眼望向坐在床畔、似在等待她清醒的含笑男子。
「還有沒有哪裡感到不適?」
這……是夢?還是……
「睡昏頭了嗎?」見她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自己,孫獨行笑著探手撫上她額際。「嗯,沒發燒啊……」
一股暖意順著他的掌心流入她膚底,令她的神志乍然驚醒,急忙撇臉躲開他的手退縮至床內,虛軟無力地翻身坐起,卻意外發現胸前傷處的疼痛已明顯減輕,甚至已經結痂——
她究竟睡了多久?
「一連睡了五日,看樣子姑娘的傷應是已無大礙了。」他不以為意地收回被拒絕觸碰的手,不著痕跡地替她解惑。
五天?她竟然睡了五天!
怔愣片刻,她忽然想起——
「你下藥!」她控訴。
孫獨行挑了挑眉梢。「孫某給姑娘喝的確實是藥沒錯啊。」
「你……」藥……她喝的確實是藥,但是、但是,此藥非彼藥啊。
「補血固元氣,還能讓傷口早點癒合……」他輕柔撫上她因氣悶而起的紅暈。「看來藥效不錯,你的氣色確實要比之前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