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還是生氣。「為什麼他要一直欺騙我?」
「因為男人啊,表面上裝得再野蠻再勇猛,面對自己真心所愛的女人,就是個膽小鬼!」於承歡聳聳肩,話裡噙著諧譫之意,明眸閃閃發光。
看來她對男人評價不高呢,或者該說認識很深?
善雅怔忡地凝望好友。對於男人,她的確接觸得比這個好朋友少,事實上,她的異性經驗少得可憐。
「所以你聽我的就對了!」於承歡誇張地擺擺手,笑道。「那個高晉風啊,愛慘你了!」
「你又知道了?」善雅不情願地嘟嘴。
「我帶來了『證據』。」於承歡神秘地眨眨眼,從包包裡取出一個包裝得很漂亮的禮盒。「他說有一天當我覺得他夠格的時候,就代替他把這個禮物送給你。」
善雅聞言,遲疑地接過好友帶來的禮物,小心翼翼地拆開,在一層又一層泡泡棉下,包的是一個心形玻璃收納盒,外型有些歪歪扭扭,顯見作者技巧拙劣。
「這是高晉風親手做的,做得很難看吧?」
是很難看。善雅捧著玻璃盒,試著挑剔地審視每一處缺憾,但不知怎地,她看到的都是那個男人傻氣又努力製作的模樣,她幾乎能想像他是多麼手忙腳亂地邊吹玻璃邊修剪形狀。
「我問他,送這種東西想要你裝什麼?珠寶首飾還是文具用品?你猜他怎麼回答?」
她搖搖頭。
「他說,希望你能裝糖果。」
她一愣,「糖果?」
「對,糖果。」於承歡意味深長地低語。「他跟我說,你好像不曾有過童年,好像從小到大就一直是這麼優雅守規矩的淑女。他希望你變回一個小孩,一個愛笑愛哭、對許多事物都感到好奇、勇於冒險的小女孩。」
他要她……做個小孩?
善雅聽著好友轉述,心湖霎時蕩漾圈圈漣漪,她捧握玻璃盒,顫著手,忽然想起他寫的冒險小說裡也有個小女孩,她是男主角哥哥的女兒,古靈精怪,淘氣可愛,男主角拿她很沒轍。
因為那個小女孩,多年來在外遊蕩不歸的男主角,第一次回家……
她倏地警醒,聯想到什麼,書中那個男主角或許便是他自己的化身,他將自己的情感與渴望投射於男主角身上。
Wendell,他為自己取了這樣的英文名字,自認為浪人的他,其實很想回家的嗎?
善雅悵惘地沉思,手中的玻璃盒摸起來涼涼的,她卻感覺到一股暖意,那是高晉風對她的愛。
她頓時眼眸一酸,噙著淚光。
「你要哭了嗎?很感動嗎?」於承歡感受到她激動的情緒,輕輕拍她的肩。
「說真的,我聽到他那麼說的時候,也很感動呢。」
淚水落下,善雅心酸地看著好友。「承歡,我好像誤會他了。」
「那就去跟他說清楚吧!」於承歡鼓勵她。「把一切攤開來,告訴他,你也很愛他。」
她能這麼說嗎?她敢嗎?
善雅猶豫著,還沒來得及答話,門外傳來一陣狂暴的怒吼。
「你這傢伙!你怎麼還有臉來見我妹妹?不怕我揍扁你嗎?我今天就讓你嘗嘗我的厲害!」
「好像是你小哥耶。」於承歡打開門,傾聽樓下動靜。
「說!你是不是騙了我們善雅?不然她怎麼可能會跟未婚夫的弟弟扯在一起?你說話啊!」荊善仁繼續咆哮,跟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悶響。
善雅惶然起身,臉色發白。「是晉風嗎?他來了?」
「嗯,而且看起來你那個衝動的小哥正在教訓他。」於承歡笑道。
那怎麼行?
善雅連忙趕到房門外,從樓梯口往下望,果然看見小哥正不客氣地痛揍高晉風,而他絲毫不反抗,像個有體無魂的稻草人,任由人宰割。
她爸媽默默在一旁看,就連一向最理智的大哥也沒阻止小哥動手。
再這麼下去,他會被打死的!
善雅心急如焚,衝著樓下不顧形象地尖叫——
「別打了,都給我住手!不准你們誰再打他!」
制止家人對高晉風動手後,善雅將他帶上二樓小客廳,抱來急救箱,替他處理傷口。
荊善仁在一旁直嚷嚷。「小雅!你幹麼理這種人渣?還替他療傷?你也太善良了吧!」
「小哥!」善雅瞪他。「我不是要你們都先別過來嗎?我有話跟他私下說。」
「那怎麼行?怎麼能讓你跟這種人獨處?」
「你再不走的話,我要直接帶他回我房間,然後把門關起來喔。」
「什麼?你要帶這傢伙回房?」荊善仁瞠大眼,叫得更誇張了。「不可以!我不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怎麼可以?絕對不行!」
「好了好了,你就讓他們兩個在這小客廳安安靜靜地待一會兒吧!」於承歡笑著替善雅拉開這個礙事的哥哥。「這裡沒鎖門,你放心吧,善雅不會讓高晉風有機會亂來的。」
「可是——」
「走啦!」
好不容易,週遭安靜下來,善雅這才能仔細察看高晉風身上的傷,見他鼻青臉腫,嘴角跟臉上破了幾道傷口,她胃袋一擰,好心疼。
「小哥也真是的,怎麼才一下子就把你打成這樣了?」她喃喃抱怨,趕忙拿棉花球沾酒精,替他消毒傷口。
高晉風忍痛,啞聲開口。「你別誤會,這些不是他打的。」
「那是誰打的?」
「我爸。」
她驚住,訝然看他,他澀澀苦笑。
「他看到雜誌上的報導,把我狠狠扁了一頓。」
這些都是被他父親打的?善雅咬唇,更心疼了。她知道他傷的不只是身體,傷最重的是心。
她默默替他洗拭傷口,他偶爾吃痛,臉上抽擰一下,她便會更加放輕手勁。
「忍耐點,傷口一定要清乾淨才行,不然會感染。」她語氣好溫柔。
他怔怔地看她。她怎還能對他如此溫柔?
她迎向他憂鬱的目光,對他微微一笑,低下唇,輕輕吹拂著嘴角的傷口。
他盯著那柔軟粉紅的櫻唇,好想親她,卻只能拚命忍住,他擔心自己一旦肆意輕薄,會惹來她的怒氣。現在的他,承受不起。
她彷彿也察覺到他正忍耐著,微歪頭,對他讚許似地眨眨眼。
這是在稱讚他乖嗎?高晉風的心狂跳。
消毒過傷口後,她開始抹藥,動作小心翼翼的,好像怕他疼。
「要貼OK繃了喔。」她柔聲警告。「會痛,忍耐一下。」
「嗯。」他點點頭,癡癡地望她。這點痛根本不算什麼,倒是她如聖母般的溫和慈愛,才令他又酸又疼。
「好了!」大功告成後,她滿意地收拾急救箱。
他霎時若有所失。就這樣嗎?他真希望她能一直這樣下去,摸他的臉,替他吹走所有的痛苦。
「幹麼這樣看著我?」她感覺到他眷戀的眼神。
他赧然,搔搔自己的頭。
她注視他,良久,忽地幽幽歎息。「為什麼到今天你才來找我?」
他一愣。「你在等我嗎?」
「我不該等嗎?」她嬌嗔地睨他一眼。
他的心又亂跳了。「我不敢來見你,我覺得……自己沒資格。」
她不說話,靜靜地望他,眼眸清澈。
那樣清澈的眼神,總是令他自慚形穢。他咬咬牙。「我去爬玉山了。」
「玉山?」
「嗯,每當心裡有什麼事解不開的時候,我會去爬山,讓自己慢慢沉澱,好好想一想。」
「玉山很壯麗吧?」她問,語氣帶著神往羨慕。
「很棒,空氣很清新,景色很美。」他頓了頓,遲疑地看她一眼。
「攻頂的那一刻,我站在山頭,看著眼前壯闊的景色,只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我想到你。」他沙啞地招認。「想跟你一起看那樣的景色。不論到什麼地方,不論看到什麼風景,我都想跟你在一起。」
這就是他對她愛的告白吧!
善雅聽出來了,芳心悸動,看著眼前這傷痕纍纍的男子,止不住憐惜。
「你不相信我嗎?」他誤會了她的沉默,很惶恐。
她深深望他,又一聲歎息。「你知道我為什麼生氣嗎?不只是因為你騙了我,隱瞞你的真實身份。沒錯,你一開始接近我的居心不良,我很生氣,但我更氣的是,你連自己的哥哥都欺騙。那時候我忍不住懷疑,難道我看到的『你』都是假的嗎?」
他遭她責備,愧疚地垂下頭,卻又忍不住想問。「你看到我什麼?」
她直視他。「我看到一個表面裝作不在意,其實很在乎自己家人的男人。他這些年雖然都在外頭遊蕩,但其實內心深處一直想回家,可又怕回了家,不受歡迎,他很愛哥哥,也很愛爸爸媽媽,雖然他嘴上老是嘲諷自己是個不肖兒子。」
她每一字每一句都說進他心坎裡,他震動不已,驚愕地抬眸看她。
「究竟發生什麼事?Wendell。」她意味深長地喚他,目光溫潤如水。「為什麼你明明深愛著家人,卻要這自己成為一個四處遊蕩的浪人?是什麼原因讓你下定決心離開台灣?」
是什麼原因呢?高晉風繃著身子,悄悄握拳頭。這件藏在他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他從來不曾告訴任何人,現在,卻有股衝動想告訴她。
「是因為……我哥。」
「你哥?」她意外。
「我離開台灣前,有一陣子,我哥失蹤了。」他解釋。「嚴格來說也不算是失蹤,後來他有打電話回家,說自己過得很好,只是需要一段時間,一個人靜一靜,想一想。」
「為什麼他要那樣做?」她奇怪。
「我想是因為他在這個家壓力太大了,從小到大,他一直努力做我爸媽心中那個好兒子,為了討他們歡心,他幾乎沒有自己。」他歎氣,停頓片刻,這才毅然吐實。「你不知道吧?其實我哥他……不是我爸的親生兒子。」
「什麼?」善雅驚駭。
「我也是六年前才偶然知道的。我媽以前當過……酒家女,有個客人讓她懷孕,那人騙我媽說要跟她在一起,之後卻拋棄了她,而我爸深愛著我媽,主動表明願意當這個孩子的父親。就因為這樣,我媽一直覺得很對不起我爸,對我哥的要求也特別嚴格,不許他讓爸爸有一點失望,必須讓爸爸以他為榮。我想我哥一定過得很痛苦……」高晉風苦澀地低語,話說到後來,情緒逐漸激動起來,胸臆翻滾著狂潮。
「善雅,你知道我有多崇拜我哥嗎?他是我從小的榜樣,我很愛他,可是我的存在也是他痛苦的一部分,我已經獨佔了我媽的寵愛,又怎麼能跟我哥競爭爸爸的關愛?我不能跟他搶,這樣他……太淒涼了!」
他哭了嗎?善雅震撼,望著面前的男人,他眼眶泛紅,隱隱含淚。
「所以你才決定離開家,故意使壞,當個浪蕩子?」她輕聲問,也跟著心如刀割。
「也不能說故意使壞。」他自嘲地撇撇嘴。「我本來就不像我哥那麼認分,我愛自由,受不了太多束縛。」
「可是你還是想回家的,對吧?」她看透他隱藏的真心。「除了你哥,你也愛你爸媽。」
他沒答話,低著眸,掩去傷痛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