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保全了她,他不希望讓她身涉險境,恨不得打造一座世外桃源,讓她居住其中,一世無憂。
這大概就是他能給她的微小幸福,無法彌補從前的傷害,至少,要讓她將來平靜美滿。
所以,他沉默,只是微微笑看,看她一眼,便已知足。
第二天,周秋霽就被車葷接回京城去了。
本來大姊生產在即,應該是母親到宮中陪產,可是母親臨上車時卻摔斷了腿,只得由她代替。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她連跟江映城知會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他是否也已離開昭平?就像當初離京一樣,他們從來不曾好好道別。
周秋霽一路上都想著這個問題,心中沉甸甸的。
「二妹,」周夏瀲見到風塵僕僕的她,顧不得身子沉重,連忙笑迎上來,「可算見著你了,教大姊我好生想念呢。」
她雖然心裡五味雜陳,但此刻也十分歡喜,特別是看到姊姊圓圓的肚子,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產期是幾時啊?」
「太醫說就這幾天的事了,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把你接來,母親還好吧?」
「沒什麼大礙,不過傷筋動骨一百天,不能來侍奉咱們貴妃娘娘了。」周秋霽打趣道。
「我如今是廢妃。」周夏瀲巧笑地看她一眼,「這話可別讓外人聽見。」
「雖是冷宮,卻並不冰寒吶」她歎道,「就像我,如今下了堂,卻比從前在丞相府時要好十倍。」
「二妹,你快樂嗎?」忽然正色問。
「快樂?」周秋霽怔了一怔,「當然快樂啦——」
她是快樂的下堂妻,不似別的女子,被休離後要死要活的,她平靜自在,心境澄澈如溪泉。
「那就好,聽母親說,你最近與一位姓穆的私塾先生來往甚密?」
「你誤會了。」她連忙解釋,「我們只是師徒關係而已。」
呵,她已經愛上了一個屬於蘇品煙的男子,不至於,又愛上另一個。
「若有可能,深交下去也不錯,」周夏瀲微笑道,「如此,父母與我,也可放心。」
「有什麼不放心的?」周秋霽澀笑,「怕我這下堂之身此生孤苦嗎?大不了,下半輩子到庵裡去,陪伴青燈。」
周夏瀲肅然地說:「就怕你這樣想{江映城不過與你做了幾日夫妻,便要你賠上一輩子嗎?」
的確,她不該這樣想,一輩子如此漫長,他不過旅程中的過客罷了,犯不著為了他要生要死的。
可她現下就是黯然無比,彷彿已經走進了窮途,四周荊棘叢生,找不到出路。
「實話告訴你,你也不必再念著他了,」周夏瀲鄭重道,「過幾日等他回京,闕宇就要動手了。」
「動手?」她一怔,一臉迷茫,「動什麼手?」
「你大概還不知道,江映城本是季漣族一脈。」
此話石破天驚,震得周秋霽腦袋嗡嗡作響。
「不可能!這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周夏瀲反問。
「他若是季漣一族的,上次京中叛黨謀亂,他不會那樣替皇上效力。」她急於替他澄清。
「的確,他對闕宇還算忠心,不過,他的血統無法改變,你可知道,上次他悄悄放走了不少亂黨。」
「不……」周秋霽震驚地瞪大雙眸,「不會的……」
「惠妃在獄中親口說的,若非她知道江映城會解救她的族人,她早就一壺酒毒死他了。」
難怪那日惠妃說要放他一條生路,原來是這個意思……可她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他會對皇上存有異心。
「皇上要處置他嗎?」她忍不住問。
「闕宇說,留著他,遲早也是禍害,我雖不想用鳥盡弓藏來形容此事,但帝王之策,有時也是迫不得已。
「不……不該這樣……」周秋霽直搖頭,「映城一直忠心耿耿,不該是這樣的結果……」
「自古忠君之士不少,但又有幾個能善終?」周夏瀲歎道,「我也極為同情江丞相,幾次勸闕宇不要太過狠心,可朝堂之事不是我等婦人能夠左右的。」
如今終於明白,此刻在她面前的,不再只是她大姊,而是睦帝趙閨字的嬪妃。
「你與江丞相分開想來也是好的,」周夏瀲又道,「否則礙干你,闕宇也不好動手,現下倒乾淨了。」
難怪當初大姊會勸她離開他,原來,是早早替這一天做打算。
「大姊,你怎麼了?」周秋霽忽然發現她燮了下眉頭。
「站得累了,快,扶我坐下,我這身子沉得很。」
她連忙上前攙住大姊。
「我產期將至,過幾天,你大概出不了宮了。」周夏瀲忽道。
「出宮?」她滿臉不解,「我本就是進宮來侍產的,何須出宮?」
「你啊——」周夏瀲淡笑,「你的心思,大姊還不知嗎?至於要不要出去見他最後一面,你自己拿主意吧。」
她楞住,不得不承認,大姊此語擊中了她所想。
「去吧,去看他最後一面,否則你這一輩子都會放不下。」
周秋霽抿唇,道不清此刻胸中的滋味,明明他已經是個完全與她無關的人,為何還讓她這般牽腸掛肚?
她發現,自己真是愚蠢得無可救藥,不可饒恕。
聽說他已經從昭平回來了。
周秋霽再次來到了那扇朱門前,遙想自己在此居住的那段日子,恍恍惚惚,恍如舊夢。
整座宅子很安靜,彷彿所有下人都被遣散了一般,連庭院裡的花草都變得如此荒蕪。
她凝眸,沿著熟悉的長廊來到他的書房。
以為他不在,然而,一望見那臨窗而立的身影,倒讓她腳下一怔。
他似乎又瘦了圈,比在昭平的時候更瘦了,讓她覺得萬般可憐。
猶豫片刻,她清咳兩聲,喚他轉過身來。
他並不吃驚,彷彿早在這裡等著她,等了一世。
「人都到哪裡去了?」周秋霽邁步上前,輕輕問。
「我都打發了。」江映城澀澀一笑,「姨母和表妹我也送回沁州了。
「為何?」花顏一斂。
難道,他已經察覺到了什麼?正所謂,山雨欲來風滿樓。
他笑了一笑,並不回答,只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件東西得給你。」
「什麼東西?」周秋霽潔異。
「說來,早該給你了,只不過我太過執拗,錯過了好時機……」
他的語意中,有一種幽幽的感悟,微刺她的心房。
為何,她聽到了悔意?大概是她的錯覺吧,上天總喜歡捉弄她,讓她大喜之後,倏忽大悲。
只見他打開一個替花的小抽屜,捧出一隻紅木匣子,鄭重地遞到她面前。
她不解,抬眸望著他。
「從此以後,它們全是你的。」江映城輕聲道。
周秋霽輕啟木匣,眼前忽然亮光一閃,匣中竟滿是雪白的銀製首飾,有花瞥、步搖、項圈、手鐲、足漣,款式都十分獨特,看上去不似坊間的尋常樣子,彷彿屬於哪個她不瞭解的民族。
「好漂亮啊——」她忍不住感歎,拿起一支替子,對著陽光欣賞。
「你喜歡就好。」江映城輕輕自她手中抽出替子,插入她的發間,怔恆地看了她片刻,額首道:「很配你。」
「為什麼要送我這些?」周秋霽迷惑。
「這些是我母親留下的,」他淡笑,「她臨終前囑咐我,將來要將它們送給我的妻子——」
妻子?他不是說錯了吧?抑或,她聽錯了?
四肢如同有電流通過,她僵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答。
「秋霽,」他忽然喚她,「你知道嗎?我是季漣族的人……」
所以,這套首飾,是季漣族傳統的款式?隆不得如此特別……而且,有著非凡的意義。
「你並不吃驚?」他見她依舊冷靜,不免問道,「看來,你早有耳聞了。」
「映城……」她該把那個秘密告訴他嗎?哪怕是欺君犯上的死罪、哪怕會連累大姊,她也要說嗎?
可她不得不說,眼前的男子如此無辜,就算路見不平,她也要提醒他吧?更何況,她愛他至此。
「映城,你快逃吧」她脫口而出,「皇上可能會對你不利……」
他很鎮靜,依舊微笑地望著她,彷彿她什麼也沒有說,他亦什麼都沒聽見。
「能逃到哪裡去呢?」他眸一黯,低聲答,「除非離開夏楚,可普夭之下,莫非王土。」
「總有辦法的……」說真的,她也束手無策,就算他能逃離京城,可又能去哪裡?
「別為我擔心了,我自有盤算。」江映城恢復笑顏,給她安慰。
「真的?」為什麼,她覺得他又在騙她?只不過,這次的欺騙,如此善意……
「你應該相信我的智謀。」
不錯,依他的運籌帷帷的功力,應該不至於教她擔心,可時下府中連花草也慌蕪,他還有人相助嗎?
「無論發生什麼事,好好保存這套首飾,將來留給你的女兒,告訴她,這是曾經愛慕過她娘親的男子所贈——」
愛慕?
彷彿天外電閃雷嗚,周秋霽整個兒都呆了。
這不是玩笑話嗎?事已至此,應該不像玩笑吧?
為什麼?白白消耗了大好時光,事到臨頭,他才來對她說這些?為時……太晚了。
「那蘇品煙呢?」她忍不住問,「難道,你把她給忘了?」
「沒忘,我愛慕過的女子,這輩子都不會忘,可我這才發現,原來,人這一世可以有許多次愛戀,雖然我們都渴望一生一世一雙人,但我們終究有顆凡心」
沒錯,要不是遇見他,或許她也會喜歡上穆時逸,凡心終究太過脆弱,信仰只是飄浮在高空的雲朵,很少有人能捕捉,自己做不到的,也不能苛責別人。
「我不想逃避和否認,」江映城繼續道,「我只是遺憾,沒能早一點意識到這些,否則,這些首飾我會更早送給你——」
所以,在這訣別的時刻,他要給她留下最後的想念嗎?
她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要去昭平,因為,他猛然發現,昭平有一個他愛慕著的人。
直至進了宮門,周秋霽的眼淚還在流。
她以為對江映城早已絕望,眼淚也早已流乾,不曾想,心中仍有一絲溫暖可以融化,盈眶而出。
「二小姐,你可回來了,」宮婢見了她,連忙道:「娘娘過了晌午就喊疼,現在羊水已經破了,太醫和產婆都來了。」
她瞬間回過神來,瞪大眼睛。「大姊就要生了?」
「二小姐快進去吧」宮婢催促著,「皇上這會兒在與群臣議事,抽不開身,吩咐二小姐一定要陪著娘娘。」
她急匆勿往大姊的寢宮而去,這會兒一大群人正忙進忙出,大姊的呻 吟聲更不時從燭光明亮的房間裡傳出來。
周秋霽快步入內,只見大姊面色蒼白,躺在產帳中,汗水沿著她髮鬢流下,宛如一朵憔悴的牡丹。
「大姊——」她連忙上前握住她的手。
「二妹,皇、皇上呢?」周夏瀲氣若游絲地問。
「皇上馬上就來。」虧皇上此刻還有閒心議政!他最心愛的女子躺在這裡,連同他未出世的孩子,他真拋得下?
呵,難怪說帝王薄情,總把江山社櫻放在首位,她本來還指望可以懇求皇上放江映城一條生路,看來,此路決計不會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