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質問,切切實實的質問,這種態度令於曦存攬起了眉。
「請問將軍,有什麼不對嗎?」她老老實實做生意,不偷不搶,在他眼裡又哪裡不對勁了?
「下回直接把他趕出去就好了,囉唆那麼多做什麼?」海震其實最不開心的,是她虛以委蛇的態度。她從小連他都敢嗆了,怎麼會去討好一個看起來沒什麼斤兩的傢伙?「你根本不需忍讓他,難道這次我不在,你就真的陪他喝酒了?」
「從我接下明月酒肆到現在,只陪你一人喝過酒。」她忍氣和他解釋,「至於他,我頂多和他聊兩句,因為他是我不能得罪的人。否則你以為我不用做生意了嗎?今天因為是你鎮北將軍趕他出去,他才不敢吭聲,如果是我於曦存趕他出去,保證明天這酒肆就不用開門了!」
「他敢!」
「他有何不敢?他父親是都指揮使,這京城的駐軍都歸他爹管,其實連你這從邊疆回來的鎮北將軍,在京城裡軍權都沒他爹大,恐怕還要讓他三分,你以為我這升斗小民,能和他爭什麼?」
其實也是自個兒開始掌理酒肆後,她才知道過去爹有多辛苦,遇到有錢有勢的客人故意找碴,還得忍氣吞聲。她今天能練就一身不卑不亢的功夫,去應付難纏的客人,她自認已經很不容易了,他卻就著這一點怪罪她?
「我就不相信天子腳下沒有王法!」或許是海震看蔡增特別不順眼,仍是覺得不需要忍讓這種人。在他的世界裡,一切都是直來直往的,遇到人搗亂,打不過報官就是,多說無益!
「但是王法管不到他頭上!」她自嘲地一笑,這幾年見的人多了,她早知道世道不是她想得那麼容易。「官官相護你不懂嗎?誰的錢多勢大,誰就說話大聲。你知道嗎?這人三天兩頭就來求親,以我一介弱女子,要花多大的精力才能保住自己不讓他糟蹋了?如我答應了他,隨時可以當貴夫人,何苦還要天天和他周旋?」
這是很無奈的官場文化,海震或多或少也懂一點,因為不是人人的功業都是像他一刀一槍打出來的,真實到無法抹滅,有很多時候,沒有人包庇沒有人提拔,再怎麼有才有學仍是冒不出頭。
思及此,火氣小了一些,可是他只要一想到他不在時,於曦存就是這麼應付客人的,心裡就老大不舒服,不由得口不擇言地埋怨道:「但你老和這種人糾纏,壞了自己名聲,難怪你到這個年紀了還沒嫁出去……」
聞言,於曦存表情一冷,指著酒肆大門。
突地,他話聲一頓,隨即知道自己說錯話,可惜已經來不及了。「小酒蟲,我不是……」
「大黑熊,你給我滾!你如今如此低看於我,讓我心寒,我開始懷疑,只為一個人釀果子酒,是不是值得了!」
接下來幾天,海震天天求見,都吃了閉門羹,橫豎他希望她不畏權貴,拒絕客人的糾纏,那她就拒絕給他看!
不過因為他熱切求原諒,而他也當真不敢再翻牆過來,如此卑微的態度讓於曦存的氣消了不少。只是他那句無心的話,可切切實實傷了她的心。
她已是二十歲的老姑娘了,雖然她的容貌過人,但沒有背景又無依靠,一身釀酒的手藝到了別的地方也沒什麼用,因此對她有興趣的,總是有錢有勢想娶小妾的人家,沒錢沒勢願迎她做正妻的,也不過眼紅她父親的明月酒肆,和五花釀等名酒的配方罷了。
她一直不願嫁,還不就是心裡有人了。雖然她明白自己和那人或許不會有未來,但仍存著得過且過的心態,想著能多陪在他身邊一天,多期待一天也是好的。
反正,她早把自己的未來砸在明月酒肆了,瞧瞧那些嫁與人妻的女子,無論成親之前是一方才女或風華絕代,最後有好下場的,又有幾個人?所以她不如專心釀酒、賣酒,最後老死在酒肆,也不算晚景淒涼。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她索性走出櫃檯,在酒肆裡幫忙,當個跑堂的小二。到廚房取了酒菜,分送各桌。
然而在她送到最後一桌時,略微對這桌的客人留了點心。
在明月酒肆唯一的廂房裡,開門後甚至還有屏風擋著,甚是隱密,通常是明月酒肆備給好靜或是身份特殊的客人使用。廂房裡是三個大男人,體格都十分健壯,其中一個留著大鬍子,一個眼睛特大,還有一個有著高高的鼻子,三個人長相都不太像漢人,卻穿著漢服,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他們聊起天來,用的都是突厥語。其實京城裡會講突厥語的人不少,除了那些胡商,一般會講的多是商旅,聚集在東、西市附近。
明月酒肆位在南市,而南市近幾年來已沒落許多,根本沒幾個胡人想來做生意,這三個講突厥話的在此時出現,確實突兀。
突厥其實是由好幾個部落及民族組成,由於地廣人稀,故內亂後,彼此的語言多有分歧,甚至較遠的北方突厥部落說的語言,靠長城較近的突厥部落還聽不懂。這三個突厥人,說的就是罕見的突厥語,才令於曦存感到特別。
幸而於掌櫃年輕時也是個周遊列國的商旅,妻子生了女兒才在京城落腳,他對於突厥語頗有研究,也教瞭解曦存不少;加上開酒肆原就會遇到一些三教九流的人,所以她恰好能聽得懂這三個人的對話。
送好菜後,她假意告退,身子一閃到了屏風後,拉長了耳朵聽他們的對話--
「……看來漢人的狗皇帝真的相信可汗退兵了,他們那個將軍已經回朝,各部隊也歸建,現在留在塞外的剩不到一半……」
「可汗要我們來京,是要監看漢人皇帝的動作,看來他現在還很安份。」
「哼!阿史那及羅居然會死在漢人手上,簡直是奇恥大辱,這仇我們一定要報!」
於曦存聽得冷汗直冒,正想悄悄退開,卻突然聽到裡頭其中一個大喊了一聲,「誰在偷聽?」
這下跑不掉了,於曦存腦筋快速地一轉,索性大大方方地由暗處走出,佯作無事地道:「三位客人,我方才忘了問你們要不要添酒了!」
但那三個突厥人根本不管她說什麼,雙眼狠狠地一瞇,刻意用突厥語道:「你聽到我們說什麼了嗎?」
「什麼?你們在說什麼?抱歉,三位客人會說漢語嗎?你們說什麼,我聽不懂啊……」於曦存故作一臉茫然,無辜地表明她不懂他們的異鄉話。
那位戴白頭巾的臉色一沉,用著生硬的漢語道:「你在這裡鬼鬼祟祟地做什麼?」
「我方才說了,只是忘了問三位要不要添酒。我是這裡的東家,怕驚擾三位客人用餐,才故意放輕腳步。」於曦存露出一個無害的笑,配上她的花容月貌,很有說服力。
三個突厥人低聲用突厥語討論了一下,確認於曦存是明月酒肆的東家,再加上他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便示意她離去,別再靠近這裡。
於曦存如獲大赦,識相地離去,但她知道事情不會這麼容易就結束了。
隔天清早,大將軍府的後門,砰砰砰地響了起來。
門房盡職的打開門,雖然天才剛亮,他已是精神奕奕的樣子,不若明月酒肆那幾個店小二,還睡眼惺忪,足見大將軍馭下之嚴。
不過上門的於曦存沒空管這些,她提起手上的籃子,揭開上頭的花布,裡面是幾瓶酒。「這位大哥,鎮北將軍幾天前叫我送酒來。」
「怎麼走後門呢……」門房自然認得於曦存是隔壁酒肆的東家,不疑有他地想接過東西。
「不過送幾瓶酒,前門太招搖了,我知道你們送蔬果的,都是走後門不是?」
她笑了笑沒講明走後門的原因,將籃子送上,下頭還不著痕跡地遞過去一塊銀子,「送到將軍那兒時,請幫我告訴他,務必『馬上』打開來喝,這酒香可等不得啊!」
門房皺起眉。「有這麼急嗎?」
「很急。」於曦存的話雖然不疾不徐,笑容裡卻帶著銳利。「這是將軍交代的,他看了自然會明白,千萬別誤了他的事!」
門房一聽是將軍交代的,也不敢多問,轉頭便回府中,漆黑的門板在於曦存眼前合上。
她不禁抬起頭,仰得脖子都酸了,才能看到門的頂端。
連後門都好氣派、好威嚴,更別說前門了。大將軍府這高高的門楣,她一介平民果然攀不過去啊!
微歎了口氣,於曦存轉頭便想離開,才走沒兩步,背後那黑漆漆的大門突然又打開來。
「於姑娘!」方纔那門房氣喘吁吁,想來是一路奔跑,「將軍請你進府一敘。」
於曦存點點頭,左右確認沒人注意到她後,才轉過身走進府門。
領路的,是一名俏美的丫鬟,約莫十五、六歲,卻是無比沉穩。她見於曦存邊走邊欣賞著將軍府的景色,便不置一詞,直到帶她至書房坐定,才將手上食盒裡的東西擺上。
「現在是將軍早上練武的時間,見到姑娘的酒便停下了,等會兒將軍休整沐浴妥當後便會過來。這裡是一些點心茶水,請姑娘先用些。」
小丫鬟話說得十分得體,讓於曦存再一次佩服大將軍的治理有方。
「謝謝。」於曦存坐在海震的書房,環顧起他從小到大讀書的地方,她和他相識這麼久,還是第一次進到這裡。
越看,越想用力搖頭。
說是書房,但書卻沒幾本,倒是牆上掛了幾把刀劍,擺了一些槍戟,甚至還有一把巨弓,據她估計,大概也只有海震那種怪力能拉得開。一切擺設都和書房外頭假山流水的優美景象格格不入,倒像一間兵器展示室。
小丫鬟見她看得出神,不由得替她介紹起來,「這些兵器,都是將軍從小到大的收藏,別看它們擦得發亮,事實上這些全都是將軍使用過的兵器,有些還是跟著他從邊疆回來的呢!」
「我知道他武功高強,只是不知道高強到這個程度。」
要使得動這些東西,還要能拿來殺敵,需要下多大的功夫去練?而他又是費了多大的心思,在戰場上留下多少傷痕,才能讓他的兵器和他一起回來?
於曦存淡淡一笑,幾天前兩人的爭吵,原本讓她很生氣,但經過時間的沉澱,再看到屋子裡的這些東西,心中受到觸動,她對他的芥蒂,也比較能釋懷了。
畢竟,她很瞭解他,看起來英偉勇敢,事實上卻是個莽夫,說話根本不經思考。縱使幾年的歷練磨得他比較圓滑沉穩了,但那也只是表面,事實上他高高在上的架子還是有,牛脾氣還是在,不過變得較會隱藏而已。
才這麼想著,那莽夫便砰的一聲,推開了書房的門,把小丫鬟給嚇了一跳。
海震進門看到於曦存還在,隨即舒了一口氣,揮揮手命小丫鬟退下,直接坐到於曦存對面。
於曦存好整以暇地和他對視,也不先開口說話。而海震卻是心裡有愧,不知從何說起,兩人之間的沉默,讓他豆大的汗又慢慢由額際流下,表情也越來越不自在。
最後,是海震肚子的一陣鳴叫,讓於曦存忍不住沒好氣地一笑。
「你剛練完武,肚子餓了吧?我又沒讓你不准吃!」她指著滿桌的食物。
她說話的方式,一點也沒把他當成將軍,卻讓他莫名放鬆下來。橫豎是她叫他吃的,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索性便埋頭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