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還認為自個兒很美嗎?」
尤其在他成了將軍後,一堆舊識逢迎拍馬,但她對他的態度似乎仍然沒變,這讓他因連年戰爭而變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覺。
於曦存沒動氣,仍是微笑著反問:「一般說來,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你說是嗎?將軍。」
「是又如何?」他沒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麼,小女子先謝謝將軍了。」於曦存忍住笑,裝模作樣地微微一福。「將軍一路騎馬而來,夾道歡迎的民眾不能盡數,但將軍唯獨在我面前停馬,認出我來,不代表你多看了我兩眼?」
「我……那是因為我認識你!」海震當然死不承認。
「將軍自小在京城長大,街坊鄰居也都在這兒候著將軍,你瞧!那兒有賣米的大嬸、和你一起上過書院的黃鄖和趙邦……你不也一個都沒認出來?」她笑得更燦爛了,刻意加重了語氣,「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將軍。」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無語。
從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從沒勝過於曦存,只是沒想到經過了五年的歷練,在突厥大軍面前隨便一喊就令人色變的鎮北將軍,依舊一遇到她就沒轍。
「哼!我趕著回宮,不和你多說了。」說不過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狽,卻發現自己有些懷念這種感覺。
他拉了下韁繩,轉頭想策動馬匹,身邊卻拋來一個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個酒瓶,裡頭還傳來濃郁的酒香。
「將軍,既沒忘故人,就覷空來喝杯酒吧!」傳來的,是於曦存清脆的聲音。
海震終於沒好氣地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朝著皇宮繼續前行。直到大隊人馬離那如花似玉的人兒都老遠了,他似乎還能聽到她銀鈴似的笑聲。
海震策馬離開了,臨行前還能看出他嘴角的隱隱笑意,而留在原地的於曦存卻被群眾團團圍起來,好奇又驚歎地打探著她與鎮北將軍的關係。
「姑娘,你認識將軍?」
「哎呀!你不是明月酒肆的於姑娘嗎?和大將軍是鄰居嘛!」
「這麼多年了還認得啊?你們該不會有什麼私情吧?還送酒呢……」
「說吧說吧,別賣關子,於姑娘,你和鎮北將軍究竟是什麼關係?」
賣關子?於曦存真是服了這些好事之人的想像力,她根本什麼都沒說,他們早已猜到天邊去了。
她朝眾人微微一笑,這春花般的笑靨,還讓一些年輕哥兒險些失了神。
「大夥兒何不去問將軍呢?」
拋下這麼一句話,她徐徐離去,留下這群仍兀自猜測的民眾。
回宮述了職,一堆繁文耨節卸下後,海震終於能回家好好休息了。
一進府裡,馬上有人拿熱手巾給他擦手,備熱水讓他洗塵,接著煮了一頓豐盛又精緻的菜餚,讓他吃了頓飽,好一陣折騰到了夜晚,才得已回到自個兒房間。
於曦存送的那瓶酒,還擱在桌上。即使他已飽到再也吃不進任何東西,精神及肉體都疲憊不堪,他仍不假思索地打開了酒瓶,細細地品嚐起濃郁甘美的酒水。
果然是加了桑葚的果子酒,五年的陳釀,好似彌補了他因殺戮而耗損的精力,也平撫了他太過尖銳的殺氣。
本以為會一夜無眠,但在果子酒的催化下,海震睡了一頓好覺。由於皇帝惜他疲累不堪,准他三日不必上朝,直到日上三竿,他才悠悠醒來。
好久、好久沒有在這種蟲鳴鳥叫的自在環境裡起床了。
他愣愣地望著窗外,桌上仍擺著他喝畢的酒,想到昨天和於曦存一番鬥嘴,躺在床上的人傻傻地咧開嘴,無聲笑了笑,便翻身一躍而起。
養足了精神,該是吵架的時候了,他發現自己很犯賤地懷念和於曦存相處的各種滋味。梳洗著裝完畢後,他想都不想便走出房門,翻過那道相隔兩家的牆。
他沒有像過去那般隱瞞聲響,還故意弄得大聲了些,因為他知道,她不可能在那裡等著他。
果然,一直到他落地後好半晌,一道慵懶的女聲才緩緩地、由酒肆通往後院的門傳出。
「將軍離去五年,還是喜歡翻牆啊?」接著,於曦存行出,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令她原就美艷的臉蛋多了抹俏皮。
「可是技術退步了,竟弄得這麼大聲?」
「與其我還得拉起嗓門叫你,不如讓你聽到聲音出來尋我。」他面無愧色地說出自己的用意。
於曦存搖搖頭,無奈一笑,「你如今已是名滿天下的鎮北將軍,不會走正門嗎?我昨兒個是請你來飲酒,可不是請你來做賊啊!」
「我就喜歡翻牆,不行嗎?」
這幾乎是無賴了,海震心知這習慣自己約莫一輩子也改不過來,因為翻牆與她密會是兩人共同的秘密,所以他很珍惜這種感覺,管他合不合宜呢!他永遠不會告訴她,他之所以不住進皇帝賜的宅子,也是因為這翻牆的小小樂趣。五年來他已和她離得夠遠了,終於回京,不需要再和她拉遠距離。
「還有,你別再將軍將軍的叫我,聽起來就彆扭。」雖然他也不太喜歡她替他取的綽號,但比起疏遠的尊稱,還是大黑熊聽起來舒坦些。
「好吧,大黑熊,別說我不替你留面子。」幾句交談,她不禁為之失笑。這頭熊氣質歷練得沉穩了,但心性卻還是沒啥改變。「我就想到你今天一定會來,要請你的酒菜,隨時都可以備上。跟我來吧!」
因此,海震成了明月酒肆開門做生意以來,第一個從後門進出的客人。不過也歪打正著地沒讓人知道堂堂鎮北將軍已然來到酒肆裡。於曦存讓海震坐到一個沒什麼人會注意到的靠牆位置,半晌後便端來幾樣小菜,還有一瓶他專屬的果子酒。
「這小菜是你做的?」他動筷前先問清楚,「不是你煮的我可不吃!」
「知道你這頭熊挑剔,當然都是我做的。」尤其她深知他的口味,過了五年吃軍糧的日子,更需要她的家鄉味來平衡。「吃吧!菜色看起來簡單,可花了我不少時間呢!」
海震知道她喜歡做功夫菜,有時候一塊豆腐,就添加了數十種說不出來的材料,表面雖然看起來仍只有白白的一塊,但吃在嘴裡卻是百般滋味。想到她為他花了這麼多心思,連桌上這瓶酒都釀了五年,於是他放開心胸大嚼起來。
於曦存笑吟吟地看著他,陪他喝酒,陪他暢談邊疆事,聽到他說到大漠壯闊的風景時,她不由得心生嚮往;而當他提到兩軍對戰他差點被人砍了一刀時,她也提心吊膽。明月酒肆本就是清淨之地,酒肆裡多是文人墨客,時間,就在這種悠閑靜謐的氣氛中流逝。
可惜,美好的時光總是不長久,不識相的人就在此時竄了出來。
都指揮使之子蔡增,在數年前無意進入明月酒肆,發現於曦存驚為天人的美貌後,便命人上門提親,不過都被擋了下來。除了他早有妻妾,還有個兒子,更別提他的年紀,都可以當於曦存的父親了!
此人三天兩頭便到明月酒肆,總要於曦存出來相陪。於曦存當然不可能陪他喝酒,她又不是平康坊裡的青樓女子,但出來招呼應付一下客人,她還是做得來的。
只不過今天她把所有時間都留給了海震,蔡增等了老半天看不見她的芳蹤,卻無意間見到她坐在角落和一個男人有說有笑,分明不把他放在眼裡,這教他如何忍得住?
於是他二話不說便衝到她和海震用餐的桌子前,表情陰晴不定地道:「曦存姑娘,我蔡增好說歹說也光顧了你這酒肆這麼多次,怎麼你從不待見我,一杯酒都不和我喝,反而和這人熱絡得很?」
於曦存一見是他,隨即皺起眉,但還是壓下心頭那股不耐,站起身好言好語道:「蔡公子,這位是……是我的老朋友。」都四十來歲了還要人叫他蔡公子,於曦存每回叫,每回都忍不住作嘔。雖說亮出海震的身份,可以避過這次麻煩,她還是不太想搬出他的名頭,想靠自己的力量解決這件事。
因為,蔡增不會只來鬧這一次,和他撕破臉對她沒有好處。
「老朋友?我和你認識這麼久也算老朋友了吧?這回你總該陪我喝一杯!」蔡增方才等她時,已經幾杯五花釀下肚,早就有些醉意,伸手就要拉人。
不過他的手才剛伸出來,海震就有反應了,幸虧於曦存閃得快,沒讓他碰到,否則蔡增今天這雙賊手搞不好就要落在這裡,收不回去了。
「蔡公子,您喝的五花釀太烈,曦存喝不來的。」她往後退了一步,態度也是溫溫和和,似乎已很習慣這種場面。「和這位公子的這杯酒,也不過是敘敘舊誼,今天恐怕沒辦法和您多聊。要不這樣好了,您今天喝的酒算我請客。」
「不!我偏要你過來和我喝酒。五花釀你喝不來,那你就拿這酒和我喝!」他料想著沒人敢和他作對,囂張地直接拿起桌上的酒瓶,一陣酒香就這麼直竄鼻間。
「喲,這香味好!想不到你還藏私啊!我今天也要喝這酒,你非陪我不可!」
「這酒只有我能喝,她也不能陪你!」把這兒當青樓了嗎?海震聽著他們的對話,原本膚色就黑的臉龐,變得更黑,終於忍不住發難。
「你這傢伙打哪裡鑽出來的?憑什麼這酒只有你能喝?哼!屁放得比銅鑼還響啊!」蔡增仗著醉意耍派頭,聲音拉得老高,「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這種話海震聽多了,他人頭都不知砍過幾顆了,還會怕對方是誰?「你不知道自己是誰,不會回去問你爹?」
一旁的酒客們早就注意到角落的情形,對蔡增的囂張也很是不滿。聽到海震這句話,全都哄堂大笑,連於曦存都忍不住抬起衣袖掩住笑意。
「混帳!我爹可是都指揮使蔡強,由得你和我這麼說話?」大手往桌上一拍,酒水都灑了。蔡增這下也不想喝酒了,非得和這人算好帳不可。「你有種就別藏頭露尾,報上姓名,我跟你沒完!」
「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海名震!」海震口氣陰沉沉地說。「你可要記清楚了。」
「海震?哼!有什麼了不起,以為和威武大將軍同姓就跩起來了?告訴你,除非你是昨天回京的鎮北將軍,否則所有姓海的我都不怕……」話聲戛然而止,蔡增那不可一世的臉,突然一變。「海海海震……你該不會就是鎮北……」
「是又如何?你要如何報復,儘管衝著我來吧!聽清楚點,我叫海震,不是海海海震!」海震故意拿起酒杯用力一捏,杯子馬上化為羹粉,由他指縫間滑落。
蔡增大滴大滴的汗滑下來了,雖然他是個莽夫,卻不是個笨蛋,心知討不了好,便灰溜溜地逃走了。
他這一走,酒肆裡的客人便喧嘩了起來,紛紛過來求見海震。只見他面不改色,一逕嚴肅,架子抬得老高,冷冷地道:「全都給我離開!」
眾人一聽,以為他還在為方纔的事不高興,皆不敢逗留,隨便在桌面上扔下銀錢,隨著蔡增的腳步離開。
此時正當是生意好的時候,酒肆卻空無一人。
於曦存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我該感謝你,還是該埋怨你呢?」
「你只需好好向我解釋。」海震瞧她把才才蔡增找碴的事視作平常,火氣便大了起來。「你這幾年都是這樣和這種人周旋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