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炯炯望著城樓下軍馬。「朕要你鎮守北郡,永保卓豫北安。允許你在北郡就近招兵,闢地練兵,務必培養一支比此次鎮北軍要厲害的雄師。鎮北軍裡的兵將,若有意願隨你的,你可以帶去。」
永霖大驚失色,震顫地緊抓住她的手,強烈壓抑。來迎軍前,他壓根沒聽過這消息!
邵庭思慮著,半晌道:「皇上還是不放心,擔憂嗤人無法與卓豫久安?」
「嗤人所在遙遠,此次便是因為京畿鞭長莫及,才讓得野火漫燒,釀成苦果。朕思慮良久,派遣能人良將長久鎮守,應是最好。」
「不行!」永霖大聲喊出,激越炙烈,怒火熊熊,「皇上答應過邵庭什麼?讓她戰贏便捨職回京,難道是玩笑?」
皇帝深深凝起眉頭。「安王這是在指責朕出爾反爾,言如兒戲?」
永霖窒住,但從不斷起伏的胸膛、抖動的肩膀,不難看出極為憤怒,薄唇動了兩下沒出聲,最後還是衝口道:「皇上心知肚明!」
「哈哈!」皇帝失笑,溫朗的面目不失嚴肅。「好個心知肚明!」
邵庭平心靜氣。「此事攸關多人,要做諸般打算,邵庭也需與祖父請教駐關鎮守事宜,請皇上給邵庭時間。」
「喔?邵庭將軍需要幾日?」皇帝笑問。
邵庭被問住了。多少時間?她考慮得再多,還是避免不了一個人的問題。
「若皇上允許邵庭一個條件,邵庭馬上就能準備前往北郡。」
「將軍但說無妨。」
她看了急得快噴火的永霖一眼,拱拳屈膝,誠懇低頭。
「請皇上允許安王隨行。」
皇帝不悅地蹙眉,彷彿她多有不敬。
「邵庭將軍清楚自己所言麼?安王可是朕的皇七弟,你要他,無異是要朕的右手。」頓了一頓,威嚴道:「你不必擔心,朕可替安王另置妻妾,留下你的正妻位子,准你每年歸京十日。」
她依舊低頭。「沒有安王,邵庭不去北郡。」
「將軍這是在脅迫朕嗎?」
「邵庭不敢,但邵庭許諾過,若去戰地,必與安王同行,生死同命。」
皇帝歎氣,看著永霖悠悠緩道:「安王怎麼說?」
永霖抿唇,撩袍屈膝,仰頭不容置疑地確信道:「臣依然執著!」
「既是如此,皇上還要遣去的治地能人,不如就讓安王去上任吧。維繫卓豫與嗤人南北和平,有誰比安王適任?」二王爺瑞王幫襯道,依然最是愛護兄弟。
「臣也建議,將北郡一帶劃為安王封地,全權交由安王處置,將憲王調派回京。」四王爺拱袖道。
皇帝環視過去。「你們一個個幫忙說話,是收了安王什麼好處?」
「皇上想錯了,如此建議,是因為憲王實在是太沒用,我們幾個日夜難安,就怕北郡不守。」三王爺道,暗暗瞟了永霖一眼。
永霖會意過來,很快道:「臣懇請皇上下旨,將臣派往北郡!」
皇帝眸裡遍佈蒼老之情,悠悠緩聲:「安王能幹有才,朕難捨……若去了北郡,要看到皇七弟,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皇上把邵庭將軍調派北郡,安王爺要看到妻子,也不是那麼容易呀!」丞相撚鬚笑語。「皇上何妨將心比心?」
「連相爺都說話了,安王好大的面子。」皇帝看看屈膝跪地的兩人,又長長一歎。「都起來吧,你們……讓朕想幾天。」
邵庭點頭,依言起身,卻見永霖起身後面上遲疑不定,接著看迎軍都沒、心情。
回府後,永霖負手在廳堂裡左走右定、右定左走,來來回回瞧得她要頭暈。
「永霖。」她伸出手,要他過來。低頭一瞅,他掌心全是冷汗。「嫻雅睿智的安王爺,怎麼因為這點事慌神?臨事不懼,雖驚猶定,才是你呀。」
永霖趴伏在她膝上,臉上苦楚滿佈。「不行,我靜不下來。我腦袋裡千條辦法,沒有一條不觸國法,除非皇上肯通融,否則我無法隨你。」
她愛憐地撫著他面容。
他在朝堂上意氣風發,在外邦官員面前機智刁鑽,可一遇她的事情,便六神無主了。她的永霖,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卻同時也是個小男孩兒。
「沒事的,我有把握。」
「什麼把握?」他苦苦一笑。「能七老八十了還回來見我嗎?」
「你沒聽過麼?」她巧笑,緩緩背念:「『臣懇請將……』你沒聽過這道沒寫完的聖旨?」
「這是卓豫開國奇談之一,相傳帝君為感念邵家將帥建國有功,賞了一道空白的聖旨,任其書寫。」
「是啊,聽說曾曾曾曾祖父寫了這四個字就停了,帝君應允他的要求,沒讓他浪費了這道旨。」
永霖雙眸晶亮。
「這事屬實?邵家真有聖旨?」
「嗯。」她勾起他的臉,俯下身親吻。「我會要你跟我一起去。」
他聞言,被撩動得毛躁,探臂攬著她後頸,輕憐蜜愛,四片唇如膠似漆。
「祖父會肯你動用這麼重要的東西麼?」還是擔心。
邵庭懸想,點點頭。「大不了用邵家的法子,打一場,誰贏聽誰的。」
他聳然一驚。「祖父雖然年紀大,但老當益壯,你怕是吃不了甜頭。」
她又吻了吻香薄唇。「麻利一些就有勝算,祖父這幾年腰不太好使。」
「你讓我教壞了……」他微張唇,半晌後起身彎腰一撈,讓她兩腿離地,只能在他懷裡。沉甸甸的重量壓在胸前,依在臂膀上,才有這一切是真的踏實感。
而今,他不用再問,肯央商皇上帶他去,便是把他放在心裡,懂得考慮他。他向來一意孤行,庭兒讓步遷就,在他以為自己攻城略地,大獲全勝時,卻發現失守的是自己,每片疆上都讓她佔據。
他的女將軍,如斯英勇,如斯堅毅,如斯遲鈍,如斯愛護他。
皇上旨向雖然不明,但永霖整頓心緒,一如往常,威風凌厲地上朝去。
邵庭一身鵝黃衫裙,外罩粉色滾毛邊背心襖子,腿上披件毛毯,愜意地坐在軟楊上,膝上放著一本永霖新弄來的外邦兵書,已譯成卓豫文字。
永霖辰時三刻進來。
邵庭抬頭,見他眉間有褶,神情抑鬱不快。
永霖今日一身挺拔的紫色對襟窄袖朝袍,看起來軒昂威凜,掌中轉著兩顆明珠,不時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響。他腦中事太多,或者理頭緒的時候,就會弄珠子。
她噙笑,淡如蘭,裙擺的杏花壓紋隨她起身走動開出繁花。
她按住他手,取過兩顆明珠放到几上,牽著他靠近了自己一些。
「什麼事情不愉快?」她清澈的嗓音就事論事,比起溫柔,平板得像塊木頭。偏偏他聽了定心,就想對她傾吐。
永霖蹙著眉頭,俊臉沉斂,直瞪著她,不平地惱:「今天早朝,皇上特地許庫洛什來和你敘舊!那蠻子好大膽,皇上問他留在卓豫這陣子有何要求,他就要了這一項!」
「嗯,我答應過他,領他瞧瞧邵家軍如何操練,你不歡迎?」
回答她的是一記「哼」聲。永霖鼻子仰高,重重地表示不滿。
「他現在住在留邸麼?我讓人去請,邀他明日下午到邵家練武場。」
「不准!」他臉色一凝,倨傲難擋,王爺派頭十足。
「永霖不准什麼呢?這是皇上旨意。」
對著她淡漠持理的模樣,他知道她不在意庫洛什放話搶婚,甚至發話要讓他的妻子跟別人。只要邵庭嫁給他,就會一生恪守婦綱,他不用擔心,但還是……很不悅。
「我不高興那蠻子來,討厭他老是衝著你笑。」
「草原子民天性爽朗,你再清楚不過,他應該是天天見誰都笑的。」
言下之意,庫洛什的笑很廉價。「永霖,日後我駐守北郡,不可避免還要與他往來,你若老為此生氣,我會掛心。」
「……知道了。」永霖頓覺心安。邵庭直心腸,過去對他不覺不察,眼下情放在他身上,對其他男人依舊不知聞問,任憑庫洛什再積極也枉然。
翌日下午,邵庭換上窄袖棉袍,著褲裝、穿靴綁腿,利落英氣地領著庫洛什到邵家練武場。
場上男兒約莫五百,散成五群,在幾位師傅訓練下或對練或打木樁踢腿。
另一邊校場上,一百人分成兩隊,騎馬持槍,各在頭上綁了紅藍兩色頭巾,以對方領地旗子為目標,推派將領,奪旗者勝。
邵庭帶他走繞一圈,不時解說,指著騎馬士兵的綁腿。
「在腿上綁沙袋是邵家先祖發想出來的,尋常時候,讓士兵們都綁著沙袋操練,無一例外。卓豫人體態較瘦矮,對戰時身長與肌力比不過滄浪國與翼國的士兵,因此必須在現況下強健體魄,盡可能自保,再以輕巧凌厲取勝。」
庫洛什點頭。「這和你出兵時講的一樣,像老鷹一樣快,像老鷹一樣看準下手。所以你那時候來燒糧,我來不及阻止,攻喀喀也讓他逃不陣。」
邵庭微笑。「這是我的優勢。男人為將時容易躁進,掉以輕心,但是我夠沉著,策兵前不疾不徐,按兵不動,反覆推敲謀畫,便是最好的策兵方式。」
「你不怕我學起來?」
邵庭搖頭。「你天性無法忍耐,再按兵不動,也會快我一步,破綻便是由此露出。來,帶你看看邵家搜羅古今的戰陣。」
她領他定過練武場邊,來到藏書樓前石頭亂布的空地。
邵家的樓宇院落以天罡地煞為名,樓房實用為主,沒有亭台花園,處處卻有散迭的陣石。
邵庭折了枝條,沿著其中一個石陣外圍劃。
「這叫虎尾陣。虎尾是老虎全身平衡用,這兩堆石子,代表前方的兩支軍,像老虎的前腳,先行攻敵,待前行軍漸顯不支的時候,虎尾誘敵,假裝支援,從側邊攻,待敵軍轉攻虎尾,壓後的兩支軍再把敵軍包圍,如此便可裡外夾攻。這個陣的絕妙在於虎尾攻哪個地方,而且必須用能久支的勇將領頭。」
庫洛什眼睛大亮,津津有味。「你不講,我不知道。」
「嗯,初次來的人多以為邵家詭異,沒事擺亂石。事實上有佈置出來的,都是方便教兵練兵用的,更多的太多繁複,沒地方佈置,只能收在藏書樓裡。」她微微一笑,許久沒講陣了,很有興致。「來,我們再看,我對付喀喀的時候,用的是八方陣,這你已經知道了,但是這陣有個弱處,若支持來得太晚,容易反陷入敵營中被圍困,幸好那時候李將軍踩穩了點,讓我們沒後顧之憂。」
邵庭滔滔不絕,庫洛什不時提問。
永霖傍晚來的,拜會過祖父母親,便來尋她。只見這兩名武癡一個神采奕奕、一個滿面紅光,聽說已經談論整個下午,還意猶未盡。
「使節真是尚武,哪兒不去,偏來卓豫的軍家重地,是想刺探什麼嗎?」永霖笑吟吟,一腳踢起一塊石頭,不偏不倚落到手心上,小露一手,笑著遞給庫洛什。「使節若想多聽,不如來找本王,邵家諸多佈置全在本王腦子裡,不用看枯燥的石頭也能說給你聽。」
庫洛什拋開石子,不理會永霖挑釁舉動,朝邵庭咧嘴笑,露出白牙。
「我喜歡聽邵庭講話,而且,石頭比你好。」
「是麼?」永霖笑,握拳的指甲快掐進掌心裡,面上忍讓。
「往後到北郡,讓永霖講給你聽吧。」邵庭道。「他年少時曾在邵家住過一個月,短時間內就通透戰陣,還能三陣並用,祖父與他弈棋也從未贏過,可說是卓豫最厲害的軍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