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她睜開眼睛,笛聲卻依然沒有停止,讓她微微詫異。
是誰一大早在吹笛?記得過去在將軍府中沒有過這樣的事。
蘇巳巳披起晨褸推門而出。晨曦剛白,伺候她的奴僕尚未起身,她就這樣獨自來到長廊下,葉間的露水濕漉凝重,把秋天的早晨襯得微寒。
她看到一襲青衫立在湖水邊,衣袂翩然,吹笛的正是此人。
不必等他轉過身來,她就知道是他。
呵,她早該想到的,除了他,這將軍府中還有誰能有如此高超的笛藝。
他在難過嗎?因為傷心,所以一大早便在此吹奏抒懷?
但這笛聲之中,卻並無惆悵,相反的十分清新悅耳,像三月的春風。
「帝姬……」她剛剛想藏匿葉間,他卻發現了她,依舊那般微笑著喚她。
「一大早的,你……在做什麼?」蘇巳巳只得上前,磕磕絆絆地問。
「在送帝姬禮物,」他輕聲道:「還記得嗎?這首曲子。」
「這首曲子?」蘇巳巳迷惑不解。
「那時我在譜曲,帝姬說好聽,叫我完成後把它當成你的新婚禮物……」賀珩道出原委,「不記得了?」
呵,她哪裡會記得呢。那些屬於他和玉惑帝姬的美好回憶,她羨慕不已,卻望塵莫及。
「這首曲子,聽了讓人心靜。」她答道。
賀珩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彷彿被什麼牽動了一下。
「你會這麼想,看來是完全聽懂了。」
「所以我說對了?」蘇巳巳不禁有些興奮。她不指望成為他的知音,但至少不要讓他太失望。
「宮中諸事繁多,賀珩只希望帝姬能稍稍心靜。」他擱下了笛子,眺望秋水深處,「心靜了,就會發現快樂。」
「本宮知道駙馬愛好風雅,不過駙馬既然生在將軍府中,也該替賀大將軍分憂國事才是。」他贈她禮物,她也該回報二一才對。
這個時候是該提醒他了,否則賀家滿門的命運實在堪憂。
「怎麼,帝姬覺得我只會附庸風雅?」賀珩側眸,頗感意外,「從前不曾聽帝姬這樣說過。」
「只是希望駙馬能多關心爹爹。」蘇巳巳話中有話,「駙馬,只要你多為爹爹分憂解勞,就是為皇上分憂國事,假以時日,皇上一定會重用你的。」
假如他真的知悉賀大將軍謀逆之事,此刻應該可以聽出弦外之音吧?
「賀珩天生隨性,不喜官場是非,」他卻淡淡道;「家父年紀也大了,是該告老還鄉了,賀珩會勸勸他的。」
他什麼意思?睦帝對賀家的敵意難道他早已察覺?
蘇巳巳怔在當下,不知該如何接話。
「帝姬覺得慶州如何?」他忽然道。
「慶州?」她不明所以,「江南水秀之鄉,很不錯啊。」
「家父說了,想在慶州置辦一處房產,以備將來解甲歸田之用。」賀珩凝視著她,「帝姬可願意與臣下出遊?」
「出遊??」蘇巳巳一愣。
「帝姬從前最愛出京遊玩,自從病了這兩個月就不大走動,怕帝姬悶出病來,趁著咱們新婚燕爾,到慶州走走如何?」他如此提議。
她昨夜都大膽拒絕與他洞房了,怎麼還這麼不顧男子尊顏的低聲邀她?
可是她卻喜歡這個提議,彷彿是每個女子都憧憬的新婚之旅……
「帝姬若不感興趣,就當賀珩沒說過吧。」看她半晌不回答,他也不勉強,亦沒半分不悅。
「不,我去。」她寧願不假思索,只憑自己的直覺。
她想去。為什麼不呢?就算是偷來的一點點幸福,她也滿足。
就像夢中所見,她和他乘著輕車快馬,掠過綠野田間,熏風撲面,夕陽美景,漁舟唱晚。
現在她有機會把夢境變成現實,為什麼不敢?
她蘇巳巳,從來不是一個膽小的人。
去慶州之前,她要見一個人……將軍府廚房的王嬤嬤。
這些年來,王嬤嬤是唯一對她還有些關心的人。記得有次她病了,食不下嚥,是王嬤嬤好意為她燉了一碗軟嫩的芙蓉蛋,至今她仍舊很懷念那甜潤的滋味。
關於「蘇巳巳」的下落,大概也只有王嬤嬤會留意吧。
「給帝姬請安……」
王嬤嬤正在廚房裡忙碌,忽然聽聞「玉惑帝姬」召見她,忙脫了圍裙即往這兒趕,立在院子裡不敢進來,只遠遠地施了大禮俯跪在地上。
「免禮。」蘇巳巳想上前攙她,卻只能隔著簾子與她說話,「聽聞你與一個姓蘇的丫頭平素交往還不錯,這丫頭現在失蹤了,你可知她的下落?」
「帝姬為何要問起那丫頭?」王嬤嬤詫異道。
「大膽!」一旁從宮中陪嫁過來的宮人綠宛連聲喝斥,「帝姬問你什麼就回答什麼,豈有反問之理?」
「是,小的知罪……」王嬤嬤連忙低下頭,不敢多言,「那丫頭的下落,奴婢也不知……」
「她是如何失蹤的?」蘇巳巳問。
「大約兩三個月前,這丫頭出府去採買,一去就沒回來。府裡的人都說她攜了府裡的銀子逃跑了,可那幾個菜錢能有多少啊!」王嬤嬤歎道:「奴婢最知道那丫頭的心思,她對將軍府忠心耿耿,別說逃跑了,就算趕她也未必肯走的。」
果然王嬤嬤還算瞭解她……不過,這府中上下大概都聽聞了她私藏賀珩繡像的事,都明白了她的心思吧……
「王嬤嬤,本宮派你一件差事,」蘇巳巳鎮定道:「還請你好生打聽這丫頭的下落,要花多少銀子,只管到本宮這兒領便是。」
無論如何,她也得找到自己的肉身,否則她就像無根飄流的浮萍,這輩子也不會心安。
「這……」王嬤嬤又驚又愕,卻只能點頭稱是,「是,奴婢一定不負帝姬所托,盡快打聽那丫頭的消息。」
「對了,」忽然想到了什麼,她淡淡道:「本宮也托過駙馬打聽,他可曾對你們問起?」
「沒有……」王嬤嬤很肯定地答,「駙馬日理萬機,大概是忘了。」
呵,不出所料,他忘了。
一個小小的丫頭是生是死,他根本不會關心,他的眼裡只有高貴美麗的帝姬。
蘇巳巳只覺得嘴裡有莫名的苦澀,長久無言。
她跟從前的帝姬,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失憶前她整個人冷冰冰的,眼睛裡有一種俯瞰眾生的孤高,讓人不敢親近。但現在她整天盈盈而笑,眼底盡露溫柔,彷彿千年冰山化為春水,涓涓流過綠色的叢林。
賀珩發現,其實他更喜歡現在的趙玉惑。縱然對他來說,從前的她就像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但夢境變成現實之後,非但沒有破碎,反倒更加美好。
馬車停靠路邊歇息,此刻她正坐在小溪邊,嘻笑著撥弄水花,綠宛從旁為她編織一個花環。此番景象,充滿田園趣味,襯得她完全不像一個帝姬。
這一次前往慶州路途遙遠,但賀珩發現有了她的相伴,旅程像縮短了大半,轉眼已至慶州邊界。
「公子,已經晌午了,繼續趕路吧……」屬下提醒道。
賀珩頷首,卻並不急著回答。他知道此刻的她一定醉意於這山水之景,不願匆匆趕路。
「把水囊給帝姬送去,」他吩咐道:「問問她午膳想用些什麼,叫廚子在路邊現做。」
這一路上,他特意讓陪嫁入將軍府的御廚隨行,鍋碗瓢盆一應準備俱全。隨時到路邊升了火,便能為她做新鮮可口的膳食。
人人都誇他細心體貼,不失為一個合格的駙馬,但他覺得假如真心喜愛一個人自然就會如此,絕非出於奉承。
「公子,帝姬請您過去呢……」不一會兒,屬下折回稟報。
賀珩向來很守本份,她不傳他,他絕不打擾。但她若喚他,他亦樂於上前。
溪水潺潺,她倚在亙石之畔,哼著歌謠,模樣天真可愛,難得見她顯露如此少女本色。從前,他總覺她太過故作老成了。
「帝姬今天好興致,」他開口道:「不如午膳就在這兒用吧,賀珩叫廚子烤些野味來。」
「出了京城,不知為何心情格外輕鬆……」蘇巳巳笑意盈盈。
的確,在那深宮大院之中假扮一個心機深沉的帝姬,實在非她擅長。來到這自由天地,彷彿恢復了民女身份,她只感到悠哉。
何況一路有他同行,更是她夢寐以求的事。
「帝姬,花環編好了。」綠宛從旁喚了聲,「且讓奴婢替您戴上吧。」
蘇巳巳眼睛眨了一眨,忽然道:「就讓駙馬替本宮戴吧……」
她難得如此調皮,或許這青山綠水的逍遙給了她勇氣,換了別的地方、別的時辰,她未必敢如此開口。
賀珩倒也沒拒絕,順手就把花環接了過來,緩緩替她套至發間,動作純熟得讓她有些吃驚。
「駙馬好像常幫人戴花環呢。」心尖吐出一絲醋意,她情不自禁地說。
「是,從前陪我母親出來踏青,幫著戴過花環。」他的回答如此流暢,不加掩飾,不似說謊。
「婆婆去世……也有好幾年了吧?」蘇巳巳小心道,生怕勾起他的傷心事。
他卻毫無傷感之色,彷彿早已看開,俊顏依舊明朗,「富貴生死皆是注定,來便來,去便去,時矣,命矣。」
這便是她向來崇拜賀珩的地方,彷彿人生中沒什麼大不了的,時刻氣定神閒,從容微笑。
「好看嗎?」她抬頭理了理秀髮,對他莞爾。
賀珩怔了一怔,記憶中冰冷的玉惑帝姬從沒有過如此嫵媚的神情,尤其是在他面前。
有時他猜想,大概趙玉惑把全部的愛戀都給了那個複姓慕容的男子,再也沒有多餘的溫柔留給別人。現下他還真慶幸她失憶了,終於也可以挪出一分給他。
「你在想什麼?」她卻忽然道:「失神了哦……」
她能看出他失神了?從前的趙玉惑,哪裡會注意到他這微妙的變化?他真的要說,她像變了一個人,變成了適合當他妻子的人……
「為臣只是覺得帝姬與從前很不同了。」他凝眸道。
「哦?」蘇巳巳心間一緊,生怕他看出什麼,但又希望他真能看出點什麼,淡淡一笑,「哪裡不同?」
「彷彿……換了魂。」賀珩思量著,道出這他覺得最準確的形容。
沒錯,換魂。臉還是那張臉,但那雙眼睛卻明顯不一樣了。
從前深若秋潭,如今亮如春水。容貌是可以騙人的,但眼睛騙不了。
「換魂?」蘇巳巳笑容一僵,清了清嗓子道:「那麼,駙馬喜歡從前的我,還是現在的我?」
她真傻,幹嘛問這個?簡直挖了陷阱自己往裡跳!然而,她又有些心顫地期待他的回答……
「帝姬想聽真話嗎?」賀珩注視著她,「……現在的。」
現在的?她沒聽錯嗎?這個毫無貴氣可言的她,會是他的所愛?他難道不是一直愛慕玉惑帝姬的高雅出塵?
「為何?」她咬了咬唇,忍不住追問。
「從前的帝姬不會讓臣靠得這麼近,不會允許臣替她戴花環,更不會跟臣出京一同在這山水間暢遊。」賀珩如是答,「世間男子都愛慕瑤台仙子,但比起家中荊釵布裙的妻子,仙子只是一個迷夢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