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恩:定情篇 第一章 君離 下
    這個時辰,應是在午憩吧?

    他讓侍婢攙扶下榻,前往嚴知恩寢房。

    小傢伙正配合地張手讓侍婢脫下外袍,見他進房來,呆望著。

    「小恩。」他微笑張手,等著小傢伙撲向懷抱。

    嚴知恩沒有動,甚至,往床榻內縮去一些些。

    動作不明顯,但他察覺到了。

    怎麼回事?以往不是遠遠瞧見他,便會主動飛奔而來嗎?

    「小恩?」他困惑道,對小傢伙的陌生疏離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記得了嗎?」

    嚴知恩還是沒動,只是安靜仰首望他。

    真不記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開了幾乎一整個冬季,會對他感到陌生也不足為奇。如今小恩較為熟悉信賴的,應是奶娘和隨身照料的婢僕吧!

    不得不承認,這讓他有些許小失落。

    他原以為,那個萬分依戀於他的小傢伙,被隔在房門外時,還聽得見那惹人憐的哭音聲聲喚著「哥哥」,應該多少會有些許想念他的……

    他讓婢僕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撫了撫孩子的頭。「真不認得哥哥了?」

    嚴知恩仰眸,幾不可察地輕搖一下頭。

    「那怎麼不喊?」

    小傢伙眼兒左瞟右瞟,不哼聲,默默垂首,指尖摳玩著錦被上的繡圖。

    見他只是一逕沈默,問三句也沒答上一句,分明認生得很。

    嚴君離沒再勉強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總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閉眼,如今,雙手安安分分擱在被窩底下,也不再纏著要與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將小小身軀掩實了,又坐上一會兒,靜待孩子入眠,這才起身離開。

    時序入春,嚴君離病勢日漸好轉,與嚴知恩卻依然生分。

    幾回讓奶娘抱著孩子過來一道用膳,總是規規矩矩,乖巧得幾近疏離。

    看著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樣,嚴君離腦海總是想起過去,那使勁要攀到他腿上的執著姿態,有幾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奮戰不懈,逗得人好樂。

    他想念,總是盈滿懷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裡唯一的仰望,那雙明亮的眼,總是專注地望著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裡的唯一,會有愈來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將會日益淡淺、日益微弱……

    那是頭一回,他領受到,原來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悵。

    早膳過後,沒了那道小小身影纏賴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閒,悠閒得——竟有些許寂寞。

    原想到書房取兩冊書來打發時光,甫踏入書房口,便見著埋首在寬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說小恩每日會練上一個時辰的書法,這時候正是他習字的時辰。

    他沒走進去,靜觀了一會兒。

    一筆、一劃,一描、一捺,小人兒練得認真,心無旁騖。

    只不過——

    小人兒坐在他的書桌前,手短、腳短,整個人幾乎要被那張檀木桌給埋了。

    怎就沒人替他張羅適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記下,回頭得找木工為小恩造張高些的椅子,再鋪上幾層軟布,如此才會舒適些。

    沒驚擾孩子習字,靜靜地轉身欲離,嚴知恩突然在此時抬起頭,發現了門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繼續寫,我只是過來找本書。」

    取了書,本要離去,那個幾日來已不會再主動親近的孩子卻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來。

    他停步,垂首睇視。「有事?」

    小恩別彆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沒進一步動作。

    他耐心等候著,等不到明確的表示,又見小手緊捏著幾張宣紙,他試圖推測。「那個,是要給哥哥看嗎?」

    對方又猶豫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遞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導小恩一句句開口學習語言,只是還沒能做得更好,這孩子還不善於表達情緒,得要人一步步誘導。

    擔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過宣紙細瞧——

    嚴君離

    一張宣紙,整齊地寫滿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練這個?」

    小恩怯怯地點了下頭。

    記憶中,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麼。

    「小恩好棒,字寫得真好。」嚴君離讚許地摸摸他的頭,不吝惜給予肯定。

    從連毫筆都拿不穩,到準確工整地一筆、一劃寫出他的名,用了一整個冬季。

    「小恩沒有忘記哥哥,對嗎?」在兄長病著的時候,他想著要聽奶娘的話,認真讀書,練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給他看。

    「既然沒有忘,為什麼不喊我?」從他能夠下床走動開始,小恩沒有喊過他,一次也沒有。

    他原以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處處與他保持距離,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小恩還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嚴君離,記得嚴知恩,記得哥哥的萬般疼寵。

    「可以嗎?」

    一句話,問愣了他。「為什麼不可以?」

    或者,他應該問——「誰說不可以?」

    「奶娘說……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煩擾他,要讓他安心靜養,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動不動往哥哥房裡去。

    奶娘的立意,嚴君離不難推想。「還有呢?」

    「梅香……」

    這一回,說什麼都不肯開口了。

    梅香是爹身邊的人,在他病中,隨著爹一道來觀竹院的次數相當頻繁。

    這也不難推想,看來,梅香是對小恩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

    會收小恩為義子,只是順了他的意,爹從來就沒有把小恩當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對待下人,該有的主從分際、尊卑之分,爹向來極為重視。

    「奶娘說得對,哥哥那時生病,沒辦法顧著小恩,但是現在好了,所以沒關係。至於梅香,她說得不對,哥哥不理會,小恩以後也不用理會。」

    嚴知恩歪頭,想了又想,一知半解。

    也難為他了,人口一句,說的盡皆不同,才四歲的娃兒,莫怪要被他們弄得暈頭轉向。

    「往後,小恩要是心裡頭有想不明白的事,就來問哥哥,哥哥一生都不會欺你。」

    嚴知恩思考了好久,終於點頭。

    「好乖。來,寫給哥看看,你這些時日還學會什麼字?」回到桌前,一把將孩子抱坐在腿上,高度剛剛好。

    三日後,嚴君離命人依他身量所打造的木椅送進書房,用了上好的紫檀木,再鋪上三層軟墊,不教心愛的娃兒顛得肉疼。

    只可惜,嚴知恩極少眷寵它。

    一直到七歲前,他都是在兄長的膝上,習出一手好字。

    若說嚴知恩是在嚴君離懷裡長大的孩子,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嚴君離總是帶著他,一同溫書習字、同寢同食、也一同守歲,在他臂彎中,同迎新年歲的第一道曙光。

    成長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永遠有他。

    那年大病初癒後,嚴君離隨後下了禁令,除卻父親,各院人等,未經通報不得私入觀竹院。

    而觀竹院內,來了一批人,也換掉一批人,最後留下來的,全是他一一挑選過、能夠倚托的親信。

    他用這種方式,為小恩打造一個不受侵擾的安穩生活。

    這孩子,是嚴君離的寶貝,這一點,無人不知。

    他全心全意,呵護著他的寶貝,一點一滴成長。

    小恩有事,從來只會問他,從來也只信他、只聽他,兄弟間雖無血緣,卻是親密無間,情義更甚世間手足。

    他自以為,已為小恩築起牢不可摧的安全堡壘,直到十九歲那年——

    那是他頭一回驚覺到,他全心的護衛,仍是不夠。

    至少不足以讓小恩毫髮無傷。

    原來,在他身邊,並沒有他以為的安全。

    那一年,時序才剛入秋,他就病倒了,病勢比以往來得更兇猛,短短數日便已臥病不起。

    每年入冬,總是要病上一場,但是這一回,他心知有異,病勢來得太重、太沈,毫無招架之力,猶如九歲那一年……

    他想起,那年為他批命的高人曾言,他命中的三個死劫,今年,正是適逢十九大關……

    他心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只是——放不下眼前這個他一手養大的孩子。

    十歲的嚴知恩,已經很獨立,不再是那個不解事的三歲小娃,拒絕再被隔離於病榻之外,每回他一有大病小病,總是在身畔繞著、守著,不肯離去,從什麼都不會,到已能將煎藥、餵藥做得比誰都麻利上手,照料得妥妥貼貼。

    這貼心的孩子……

    他心下一疼,一旦他也不在了,知恩該怎麼辦?

    還有誰會愛他、在乎他?還有誰能管得住他?

    十歲的小恩,性子彆扭又固執,誰的話也不聽,只看他、也只聽他的,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怎會養出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說,都是他平日寵上天,才縱容得小恩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決心,要他不慣他、不寵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別人怎麼說,在他眼裡,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剛烈了些,你若來硬的,他只會比你更倔強。他擔心,要是沒人在身邊看著,真要走向極端了……

    小知恩餵了藥,轉個身又擰來濕巾,慇勤地為他擦身、拭汗。

    「別忙了,小恩,過來陪我說說話。」

    「好。」想到什麼,又端來一小盤烏棗,拈了顆喂去,讓他潤潤喉。

    他張口受下對方的好意,沒說出他其實連方纔那碗苦澀難聞的藥汁都嚐不出味兒了。

    「哥哥要快點好起來。」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厭其煩地重複同一句話。

    「嗯,會的。」努力想抓住渙散神志裡最後一絲清明,緩聲道:「沒我盯著,該習的字、該背的書,一樣也不許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聰明,只要加以栽培,未來,會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頭跑,忍著點,別與各院起衝突,我現下沒有多餘的精神,可護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們說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燈會。」

    「嗯……」約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來了。

    春天來了,他還要請人替小恩裁幾襲新衫,出門走走春。

    他記得,自己給過的每一句承諾。

    「我不會拋下你……永遠不會……」

    輕弱的嗓,終至無聲,在冷冷寒風中散盡。

    前一刻才說要說說話的人,下一刻又陷入無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別漫長,怎麼也挨不到盡頭。

    他不確定,是什麼指引他往前行。

    這些時日,睡睡醒醒,有時醒來看見張羅湯藥的小恩,執拗地守在病榻邊,一刻也不肯稍離。

    有時,又看見比現在還要再小些的知恩,窩在對他而言過大、也過高了些的案桌前,認真地埋首習字,一筆一劃,將「嚴君離」三字寫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見娃兒時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還有一雙小手抓牢他,貪心含吮他指間蜜棗糖漬的可愛模樣。

    偶爾,也聽見爹的歎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畫面,但大多數是小恩居多,那個與他日夜相伴、形影不離的孩子,整整七年,他們之間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記憶,滿滿地豐盈了他的生命。

    從很早以前,他便看開了,學會不再拘泥什麼,這破敗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個意外、美好的意外,闖入他的生命中,從此有了牽掛,有了執念。

    那依戀著他的孩子、那不能沒有他的孩子……才七年,遠遠不足夠,他還想守護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後會是何等俊俏模樣、看他為情苦惱、追著某家的姑娘跑,然後,自己會出面親自去替他說媒,訂下他心愛的姑娘,共締白首盟約……

    他還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歲,他還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夢境與真實中浮沈、掙扎著,每每想抓住什麼,又陷入更深的虛無——

    而後,畫面全數消失。

    沒有爹,也沒有小恩,只餘一片茫茫白霧。

    他發現,自己走在長得沒有盡頭的長廊上。

    這是夢,他知道,這具沈重的身軀,已經許久沒能這般輕巧、隨心自如地行動了。

    一開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長廊的盡頭會是什麼,於是走著、走著,他覺得自己已經走了許久,眼前的畫面不曾改變過,於是他懷疑它根本沒有盡頭。

    如果這是夢,那也未免太無趣了些。

    不對勁,一切都太不對,他很少作夢,會出現在他意識當中的,都是心裡的牽掛,而這也不是府裡頭的任何一處場景。

    他懷疑,自己被困住了。

    於是,他不再往前,一轉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這裡,他必須醒來,小恩還需要他。

    或許是他的焦躁、強力抗爭使然,夢境起了一絲波瀾,不再一成不變。

    只有他一人、靜得連呼吸聲也聽不見的幽寂空間裡,滲透一縷聲息,他專注聆聽,想抓住那輕弱縹緲的音浪。

    ——不夠,那小賤娃是生是死,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兒平安。

    那是……爹的聲音。

    爹又做了什麼?

    「嚴老爺,借壽已是違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關,這三十年是走上旁門左道助他避過,若要過度強求,教上頭察覺出異樣,莫說三十年,連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該怎麼做?你快些!」

    借壽?借誰的壽?

    爹為了救他,竟連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來!

    他震愕得心頭發寒,旋即領悟——爹還能向誰下手?莫不是——

    別這麼做,爹,小恩還是個孩子,別傷害他,不可以!

    他拚了命想喊,卻發不出聲,驚痛、恐懼,迫切地想掙脫這團散之不去的迷霧,強迫自己醒來,拚搏得滿身熱汗——

    驀地,他猛然睜開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環境,熟悉的擺設,這是他的房。

    只是……一場惡夢嗎?

    借壽一事過於無稽,向來只聞其事,未曾有人證實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門左道,這些年幾曾少試過?

    這夢,真實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來,那小小身影總是在,有時一邊默書習字,完成他每日規定的功課,一邊看顧著他,有時挨靠著他睡……

    那孩子從來、從來就不曾離開過他身邊。

    他心下一驚,撐起身子離了床,腳下讓錦被一絆,狼狽地重跌在地。

    顧不得疼,連忙張口喊來掬香,問明小恩現在何處?

    得到的訊息是——「老爺差人來請小少爺,有事相商。說是關乎您的病情,小少爺便去了。」

    果然在聽松院。

    這幾乎坐實了揣測。

    「快!去聽松院!」無暇多想,他撐起虛軟無力的手腳,在掬香的攙扶下,一路尋往聽松院。

    得將小恩找回來,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確認無恙,否則他無法寬心。

    今晚的聽松院,四處都有護院把守,所有閒雜人等已被驅離院外,寂靜無人的院落,透出一絲森涼詭譎。

    護院擋他,卻不敢強勢阻攔。

    「讓開,狗奴才!」小恩若有個萬一,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爺,這是老爺的吩咐,您別讓我難交代——」

    「我若在這兒出事,你們更難交代!」

    護院見他白慘慘的臉上全無一絲血色,深怕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個好歹,確實難脫干係,連忙側身讓道。

    嚴君離心急如焚,一路尋至後堂,眼下所見,教他當場怔愣,寒意由腳底涼上心坎。

    滿室白幡飄揚、白花、白燭、白燈籠……活生生便是一座靈堂。

    鮮花素果擺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於堂中央。

    他掙開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靜躺於棺中的,正是他遍尋不著的嚴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雖弱,頸脖間仍有微弱脈動,似是沈睡,怎麼也喚不醒。

    這些人到底對小恩做了些什麼!

    目光由那張蒼白如紙、宛如死絕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紙紮小人便置於他心口,上頭寫了「嚴君離」,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擱著符紙、桃木劍等法器,以及一紙一模一樣的紙紮人,上頭貼著他看不懂的扭曲符號,可他至少認得「嚴知恩」、「借壽三十」這幾個字。

    如此敗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時怒氣攻心,掃落一桌子法器貢物,揚手扯落飄揚幡布,將靈堂盡毀。

    嚴世濤聞聲而來,怒聲一喝。「君兒,你這是做什麼!」

    「這句話應該由我來問——爹,您在做什麼?」

    「做什麼?除了救你的命,我還能做什麼?」

    「借小恩的壽來延我的命,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夠救你,犧牲那條小賤命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人命無分貴賤!何況——那是小恩哪!是您的義子,我養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堅持,我可從沒將他當成義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報你也是應當。」他從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報我什麼,我只是、只是能看著他好,我便安心,這種心情,爹,你不會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親,不會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會站在這裡評判我的所作所為?我這究竟是為了誰?嚴君離,你可真孝順!」看著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飽受病體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無策,那樣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嘗體會過?

    可瞧瞧他,從不懂為人父親的苦心,淨扯他後腿,為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外人與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讓您為了我,犯下敗德之過!」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沒再多言,喚來堂外的侍婢。「掬香,幫我扶小恩回去,再請大夫過來給他診診脈!」

    大夫說,孩子只是吸入少許安神香,並無大恙。

    小恩帶回觀竹院後,便一直安置在他寢房,嚴君離日日夜夜親自守著,將孩子摟抱在懷,不容任何人再有機會對他下手。

    那一夜折騰下來,許是怒氣攻心,月餘來的高熱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氣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兒時期便被補得康康健健,連個小風寒都鮮少染上,在那夜之後卻大病了一場,高燒不退,夜裡夢囈連連,寢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驚嚇,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嚇病了!

    他讓奶娘備上艾草為孩子淨身,去去穢氣,然後命人備了馬車,帶著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誠齋戒、抄寫經書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嚴知恩終於醒來,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識。

    「哥……」

    燈燭下抄寫經書的嚴君離,旋即擱了筆,快步上前,脫了靴上榻,習慣性地將他摟進懷裡,細細安撫。

    「沒事、沒事,哥在這兒。」

    「我們……在哪兒?」這些天來,始終迷迷糊糊,才醒來,兩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陳設。

    「寺院的廂房。小恩生病了,帶你來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嗎?」要求,也該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嚴君離心房一緊,近乎疼痛地摟緊懷中的小小身軀。這孩子,病了都還掛念著他……

    「哥,我作了一個好奇怪的夢……」

    「什麼夢?」

    「我夢見——我待在一個很黑很黑的地方,怎麼走都走不出去。後來,我聽見有個聲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來愈大聲、愈來愈大聲,我以為你在那裡,想找你,可是怎麼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個人,我很怕。然後、然後……」

    身軀隱隱顫抖,嚴君離將他摟得更緊。「然後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掙不開、掙不開……那個聲音,很冷,像是沒有溫度,說:『嚴君離,你以為躲在這兒不出聲,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嗎?大限已到,合該回歸本位。』哥,那是黑白無常,我看見了。可是,他們為什麼會對著我喊你,是認錯人了嗎?」

    嚴君離聽得心頭發涼,想起那道莫名真實的夢境,這當中詭異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卻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掙扎,不肯跟他們走,我知道這一走,就見不到你了。他們縛了我的手,掐痛頸脖,很痛……我想告訴他們,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聲音,後來……也不知怎麼回事,他們就鬆開我了,說什麼……嚴知恩,減壽三十之類的……哥,我為什麼會減壽三十,我會死嗎?」

    一句句問得嚴君離無言以對。

    他長指拂過小恩頸項,那裡的紅痕已淡,卻仍依稀可見那似是掐擰的痕跡……

    原以為借壽之事太過異想天開,如今看來……若然成真,他如何對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嚴君離心房疼痛,難以成言。

    對不起,小恩,對不起……都是哥不好。

    緊緊將對方壓往心窩處,啞聲低道:「小恩,不要怕,哥會一直在你身邊,再也不會讓你受到傷害……」

    再也不會,再也不願。

    「一直、一直嗎?」那時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堅定地,許下承諾。

    卻沒料到,數年之後,他竟會親手捨棄今日諾言,遺棄了這個對他全心信賴、依戀的男孩。

    遠遠地,將其驅離他護衛多年的羽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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