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都在這兒了,總是遲到誤事的阿忠這次又難得守時抵達,他只要在簽約前進去盯場就行,自然不想錯過讓人死了都牽掛的好歌喉。
「……嗯,你別後悔就好。」
柯鈺卿面有難色,遲疑了一會兒還是點頭允諾。
孫奕迦不懂她說別後悔是什麼意思?直到人都走光了,獨留兩人在墳前,柯鈺卿猶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到墓前,深吸一口氣,開口唱出令人睦目結舌的第一句——
他終於明白,誤會大了。
鳥飛了、蟲跑了,柯任卿的歌聲驚天地而泣鬼神,足以降妖伏魔,讓他們一個個趴在地上懇求她再也不要唱了。
這不是天籟,而是魔音。
五音不全的她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唱起歌來卻是鏗鏘有力。一首優美的英文老歌到她嘴裡像幼兒在唱軍歌——不行,他好想笑!
孫奕迦終於明白,這才是她阿姨要她來墳前獻唱的目的,不是想在優美歌聲中安詳升天,而是想大笑著離開紛擾人間。
有趣,真是位有趣的女士,可惜無緣在對方生前結識。
不過,在他眼前的這位也不賴。
換成是他有如此驚人歌喉,誰也休想叫他開唱,更別提在眾人面前引吭高歌。柯鈺卿應該不會笨到沒想到葬禮上親友眾多,但她依然允諾,還拚命央求眾人讓她實踐承諾,不知道該說這個人太死心眼還是傻氣?但絕對算是勇氣可嘉。
孫奕迦雙手環抱胸前。目光注視著明知沒人會通她實現承諾,仍舊老實地對墳歌唱的女人,見她眼泛淚光,認真地一字一句唱著,向來銳利的眸光不自覺地逐漸柔軟,傳入耳中的「噪音」似乎也變得沒那麼難以忍受。
呵,這女人,挺有趣的。
忙了一上午,孫奕迦起身伸伸懶腰、活動筋骨,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眼牆上日曆,斗大的字體正好寫著今日正衝他的生肖、年紀,還是日值受死日,俗忌請古事的大凶日。
「哼。」
他冷笑一聲,嗤之以鼻,完全不以為意。
這種日子通常是他們這行業財游滾滾來的「旺日」,何況昨天是宜嫁娶、宜入宅、萬事皆宜的好日子,怎麼他會遇上半路被人拋出行李箱攔車的怪事?
自己鬼迷心竅,自願留下聽那魔音穿腦的歌聲,約好談生意的徐董還剛巧臨時肚子痛送醫,打電話來取消約會,阿忠那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下樓等他,親眼目睹柯鈺卿和他一起來到停車場,從他後車廂取下行李,一口咬定是「小倆口」吵架,有理說不清。
最後,他索性讓愛管閒事的阿忠管到底,找個開修車廠的朋友去處理那輛拋錨車,自己則好人做到底,將柯鈺卿載下山,省得待在那兒聽好友嗓哩叭嗦。
好好一個假日莫名其妙成了專程出門行善,白白浪費寶貴時間,算什麼吉日?
所以說,黃歷這種東西根本是騙小孩的,他才不信。
「阿迦,聽說你交了一個很漂亮的女——」
「我沒有交女朋友。」孫奕迦無奈地抬頭,望向沒敲門就進來的任奇雄。「阿忠那個大嘴巴,八成公司上下全講過一輪,己經說了不是還四處造謠,簡直是唯恐天下不亂。」
「真的沒有?」
「什麼真的假的?沒有就是沒有。」他好氣又好笑地瞅著好友瞬間由欣喜轉為失望的神情。「你們兒個真奇怪,幹麼對我交不交女朋友的事特別感興趣?像是比我媽還急著要我成家,難道真是她跑來叫你們幫忙留意?」
孫奕迦越想越覺得有可能,媽明示暗示好兒次想早點抱孫,可惜目前他對戀愛結婚興趣缺缺。要不是太清楚阿忠的腦容最有多大,他真要合理懷疑柯鈺卿是好友故意安排的相親對象。
「是啊,阿姨是有交代我幫你留意好對像——」
孫奕迦銳利眸光倏地一掃,任奇雄差點咬到自己舌頭。
「莫非昨天那個女人是你刻意安排的「好對像」?」
如果是任奇雄策劃,那就不無可能了,他的腦袋一點都不含糊,否則自己也不會和他共創事業了。
「跟我無關。」任奇雄一口撇清,感興趣地接著問:「倒是你會這麼認為,表示那女的條件真的不錯?」
「嗯,很不錯。」孫奕迦皮笑肉不笑地回覆。「要是我打算改行加入詐騙集團,那女人絕對會是我口袋裡第一號肥羊人選。」
「明白了,你嫌她不夠聰明。」任奇雄一聽就懂。「阿忠說那位小姐長得甜美可愛,說話輕聲細語,一看就知道脾氣好又溫柔,一身行頭和氣質像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和你也算門當戶對,我還很替你高興,真是可惜了……你喜歡和你旗鼓相當的聰明女人,看來那位小姐真的不是你的菜。」
「沒錯,我懶得服笨女人打交道。」孫奕迦說得一點都不客氣。
「其實找覺得聰明還是笨都沒關係,女人只要溫柔就萬事OK,」任奇雄忍不住想更正他的觀念。「你已經有夠聰明,再娶個精明厲害的老婆,兩個人一天到晚互鬥不是很恐怖?傻一點又怎樣?沒心機、心地善良,這樣的女人才是最美。」
「是是是,我知道你這輩子最怕愛算計又凶巴巴的女人,可是我跟你不同,精明能幹的女人通常獨立自主、懂得安排自己生活,不會死粘男伴、打亂我的日常行事步驟,合則來,不合則散——」
「是,散、散、散!」任奇雄濃眉一挑,忍不住椰愉他。「就是這種不想被拘束的心態,所以你那個精明能幹的前女友才會受不了,喝醉之後質問她到底算是你的女朋友還是床伴?為什麼別人談戀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像是見她一日就膩三周?」
「幹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孫奕迦地回他。「所以我才覺得女人麻煩,不想太早結婚。既然沒打算早婚,幹麼浪費時間談戀愛?反正本人近期內沒有找個女人自虐的打算,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終止這個無聊談話,不要再提起關於女人的話題?」
「不提恐怕有點困難。」任奇雄咧嘴一笑。「她來找你了。」
「她?」孫奕迦一臉茫然。「哪個她?」
「就是阿忠說是你新女友的那位柯小姐。我剛剛和阿忠要進公司,恰巧看見她在門口排徊,過去問她,她說是想約你吃飯,反正午餐時間也到了。我就自作主張叫她先去阿秋姨的麵店,我來叫你過去——」
「我不去。」
「蛤?」
「你去吧!」孫奕迦皮笑肉不笑地瞅他一眼。「溫柔又漂亮的傻妞不是很符合你的擇偶條件?既然飯局是你自己答應的,出你赴約理所當然,我叫便當了。不想浪費食物。」
「開什麼玩笑?人家是來找你又不是找我,用友妻不可欺!」他這個人可是很講義氣的。
「我未婚,儘管欺,別客氣。」孫奕迦冷冷地坐回辦公桌後,繼續結算應收帳簿。
「喂,人家小姐都鼓起歷氣來約你吃飯了,賞臉赴約才是男人的行為,讓女人傷心的男人是卒仔!」
「沒辦法,我這張臉加上這種個性,注定讓女人傷心。」孫奕迦突然衝著好友淺笑。「哪像你那麼好,女人見到你自然敬而遠之,想讓她們傷心都難,真是天生的「將軍」命。」
是天生一張黑道大哥臉,老被女人「將軍」的歹命吧?
「除了我爸,全世界大概只有你敢當面損我。」任奇雄當然明白,卻不以為意。「答應這個飯局你不爽,要汗訛找幾句不要緊,但是飯一定要去吃,你想想對方等不到人的心情,是男人好壞都要過去一越才對。而且不過是吃頓飯,又不是叫你陪客上床。幹麼嘰嘰歪歪?那女生滿有禮貌,不當情人、當朋友也不錯。反正你去那裡吃飯就對了,不要害我言而無信,就這樣。」
說完,任奇雄也不等他回答,揮揮手走出辦公室。
「真麻煩。」孫奕逸對著重新關上的門板咕噥。
麻煩歸麻煩,既然是雄哥布他訂下的飯局,自然得赴約。
不是因為雄哥是他老闆,所以他得言聽計從,而是兩人從小認識到大,雄哥是多重信守諾的人,他比誰都清楚,也是這點最令人敬重,假使自己真的爽約,只怕到時雄哥會親自去跟對方進教,再約下回飯局,結果還不是一樣?
不過,他明明跟那個柯鈺卿說過不必再連絡,幹麼又來約他吃飯?
難不成是自己這張好看臉皮闖禍,又迷倒了一位癡女?
這不是他自信過度,外頭主動拼訓的就不提了,當年公司成立、大舉招考女員工,就不知道有多少個女生還在試用期都不怕,不顧工作、只順對他放電,送早餐、送咖啡,讓他煩不勝煩,直接大刀砍去大半殺雞傲猴,才讓剩下的安分做事,再也不敢妄想到他身上來。
總之,全怪阿忠雞婆,幹麼多事給名片,讓她找到公司來?
算了,反正他也得吃飯,就去會一會柯鈺卿,看她到底想幹麼,見招拆招,一次滅了對方「覬覦」他的念頭!
日正當中,柯鈺卿穿了件檸檬黃的寬擺洋裝,腳踩細帶羅馬靴,直挺挺地站在麵店門口,被毒辣的太陽曬得肌膚熱燙,順頭沁出細汗。連雙頰都透出了不自然的紅。
她好想逃啊……
逃離最怕的大太陽,躲到陰暗角落等人,可是麵店生意太好,來客絡繹不絕。
她又個頭嬌小,如果躲在角落,她沒看見孫奕迦走進店裡,他也誤以為她等不及走人了,豈不是很不好意思?
唉,如果是普通餐廳還是咖啡廳,還能進去點杯飲料坐著等,但是看看麵店裡頭大客滿的盛況,即使她願意點碗麵放著,那位邊舀麵湯、邊回頭麼喝店員動作,好清出空位讓客人入座的歐巴桑,恐怕也無法接受有人霸著位子納涼吧?
她拿出手帕拭汗。這間店怎麼看都不適合作為答謝人家吃飯的地點,等孫奕迦來,還是換個地點比較合適。
只是,他真的會來嗎?
柯鈺卿低頭看表,不由得輕聲歎息。都在這裡「罰站」半個多小時了,公司距離這裡不過步行兒分鐘的孫奕迦依舊不見人影,也不知道他究竟會不會賞臉出來?
明明對方都說了「謝絕連絡」,一副當她是衰神、敬謝不敏的表現,可是她一點都不生氣,還覺得這個人真有趣,很想交他這個朋友。
不知道為什麼,有生以來她頭一回主動想跟一位異性做朋友,心裡總覺得要是兩人就這麼錯過,日後一定會後悔。
至於原因?我她自己也患不透。
因為昨天孫奕迦載她上、下山,及時救了自己?或是沒把她塞了幾千萬行頭的行李丟掉,也沒把她載去賣掉的好心腸?
不,感覺最奇特的,應該是他沒被自己五音不全的嗓子嚇跑,也沒失控大笑,當她唱完阿姨最愛聽的那首歌,已經哭得不能自已,當時孫奕迦遞給她一條散發演淡柑橘類古龍水香味的格紋手帕,然後朝墳幕恭敬行禮,像哄孩子一樣輕輕拍拍她的頭,隨即退到一旁,
背對她遠眺風景,靜候她處理好情緒,沒有安慰、沒有催促,沒顯露一絲不悅,就只是遠遠地、默默地陪伴一個不斷為他製造麻煩的陌生人。
那個男人或許生性淡澳,不會主動出手助人,一張嘴又毒得可以,內心卻是柔軟、溫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