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她向家人宣佈中午要和溫醫生午餐約會後,奶奶樂得只差沒買一長串鞭炮在門口大肆鳴放,但父親卻悶聲不響,母子兩樣情,勢均力敵。
直到大師兄來到,似乎也被父親的情緒感染,師徒倆整個早上一聲不吭,令道館像頂上覆了一層烏雲。唯有奶奶始終樂得身後擺了大太陽,笑得一臉燦爛。
其實渾身充滿喜悅光芒的人不只奶奶,還有她。
一早吃完早餐,她便獲得特赦令,什麼都不用做,只要負責打扮自己,以赴中午的約會。可她還是優閒的在庭院幫忙掃落葉,直到奶奶發現她沒在房間打扮,咆哮轟她進房,她才面露愧色的把掃帚交給板著一張臉的大師兄,懷著喜孜孜的心情回房打扮。
她知道,接連兩天要大師兄代替她做雜事,他一定很不高興,雖然她有說這些雜事等她回來再做,大師兄仍是好心要幫她做。
「多璦,快一點,你好了沒?」春李綢在房外催促。
「噢,快好了。」明明還有一個半鐘頭,奶奶真是急性子。
脫下奶奶翻箱倒櫃找出來五十多年前製作的大紅旗袍,春多璦發誓,無論如何她今天都不再穿紅蠟燭裝,她可不想再一次見笑於人。
她套上牛仔褲、毛衣、一件大外套,再拎來球鞋,還是這身輕便打扮最自在。
拿起木梳,把劉海和馬尾再梳一遍,戴上眼鏡,這樣應該可以了。
「奶奶,我好了。」
房門一開,等在門外的春李綢定楮一看,笑容立即僵硬。「我不是叫你穿那件旗袍?」
「奶奶,那個……太紅了。」眉心微蹙,她面有難色,「我不想穿。」
「你穿這樣一點都不正式,你是想讓少仁覺得你不重視和他的第一次約會?」春李綢兩手環胸,神色凝重。
春多璦猛搖頭。她穿這樣有不正式嗎?這件外套是去年過年買的,才穿過兩三次而已,還是新的呢。
「媽,我覺得多璦穿這樣很好。」春暉來到母親身後力挺女兒。全身包得緊緊的,嗯,過關。
女兒要和男人約會,他這個當父親的難免提心吊膽,怕她被人欺負,心中萬般不願她去,但這個家是皇太后作主,他再怎麼不願,也得趴地服從。
春李綢喝斥道︰「你一個大男人,跟女人家聊什麼衣服?」
「就是啊,男人就該做男人的事,不要像小兔兒他爸失業不去找工作,整天淨和那些三姑六婆聊拖把、瓦斯爐、鍋子、菜刀那些女人家的事。一個中年男人活像個歐巴桑,笑死人。」隔壁的汪爺爺坐在家中,窗戶一開,又來插上一腳。
「去去去,你管好道館的事,多璦要穿什麼衣服由我管。」揮走兒子,春李綢繼而趕孫女進房。
「奶奶,我穿這樣就好,不要換了好不好?會……會來不及!」春多璦頗覺哀怨,只要奶奶插手一天,她就一天逃不了穿紅蠟燭裝上街的宿命。
「很快,五分鐘就好!」門一關,紅蠟燭裝再度火熱登場。
奶奶說,女人矜持之餘也要落落大方,男人才會愛,但,若有和她年紀相仿的女生和她一樣被打扮得活像是從古代穿越到現代——身穿紅蠟燭旗袍裝、頭綁兩束髮辮,還能落落大方在街上行走。她願甘拜下風,俯首稱臣。
她身上唯一自己挑選的,就是腳下這雙白球鞋,幸好出門前奶奶遞給她的紅色高跟鞋太小,她的腳怎麼塞都塞不進去,才逃過一劫。只不過,旗袍配上白球鞋,怎麼看也都是不倫不類。
她和溫醫生的第一次正式約會,真的會被奶奶給搞砸。
然而既來之則安之,都已經這樣了,她還能怎樣?只好假裝自己是在玩C3,扮演動漫人物。
她會這麼想是有原因的,因為一路上已超過三組人馬要求和她拍照,還猛問她是在扮演哪一個動漫角色?天知道,這個問題應該去問她奶奶才對。
來到和溫醫生約會的餐廳附近,看看手錶,離約定時間只剩十分鐘,先前她被拖去拍照,延宕了不少時間。
她小跑步往前,臨進餐廳,一個熟悉的身影晃過面前,三個小毛頭中有一個是她極熟悉的人——
「小兔兒!」
沒錯,這個小兔兒,就是早上汪爺爺口中那個「小兔兒他爸」的「小兔兒」。
小兔兒本名陳威廷,屬兔,今年十二歲,家人暱稱他小兔兒,是春光裡有名的調皮搗蛋鬼,曾在道館學過一陣子空手道。可在父親失業後,他就沒再來過道館,春多璦也有一段時間沒看見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
但是,這個時間點不對,這個時候,他應該在小學教室裡準備吃營養午餐才對呀。
聞聲,三個小毛頭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另兩人竊笑的問——
「小兔,她誰?」
「你姐?」
「教……教練。」小兔兒看到她,心裡一陣毛。
是的,這小鬼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她,因為她一出手,三兩下就能把他輕易制服。
「什麼教練?」
三個小鬼低聲竊語一陣,她兩手擦在腰際,好整以暇等他們講完。
「小兔兒,你是不是逃課?你爸知不知道?」
「喂,你誰啊?會不會管太多了?」大概知道她是小兔兒「以前」的空手道教練,三人中長得比較高、看起來像國中生也像領頭者的少年,不耐煩地對她嗆聲。
「走了啦。」小兔兒拉著兩個同伴要離開。
春多璦一個箭步擋住他們的去路。「小兔兒,你馬上回學校去上課。」
「我、我不要……」
「你真的逃課?我要打電話跟你爸說。」
她才掏出手機,馬上就被搶走。
「把手機還我。」她對著搶她手機的那個高個小鬼,露出警告意味濃重、殺氣騰騰的目光。
和奶奶相處了二十六年,她至少有從奶奶身上學到如何警告對方自己火氣正在上升的這點皮毛。
「大炮,把手機還她啦。」小兔兒緊張的道。教練的空手道功夫他可說是從小領教到大,每回總是被修理得慘兮兮,他不怕他老爸,只怕春家那一家人。
「怕什麼?你這麼沒膽還想出來跟我們混!」長得比春多璦高一個頭的大炮,仗著身高優勢一點都沒在怕她,還故意把手機舉得高高的。「好啊,手機還你,要就自己來拿。」
「對啊,要手機就自己拿。」另一個小鬼身高也比她高一點,一樣不把她放在眼裡,「小兔兒,你們的教練都穿這種衣服教空手道?女學生也穿這樣?有沒有波很大的?有的話幫我報名,我也要去學。」說完,兩個小毛頭笑成一團。
「阿強,不要說了。」小兔兒一臉很剉的模樣,「大炮,手機還她,我們快點走。」
「小兔兒,你還想走去哪?馬上跟我回學校去。」怒氣衝天之餘,春多璦沒忘主要目的,一把抓住小兔兒的手,一心只想送他回校,全然忘了今天是她和溫少仁的第一次約會。
「我不要!」小兔兒用力掙扎她的箝制,另兩人順勢擋在他面前,不讓她把人帶走。
「喂,八婆,小兔兒現在是我的小弟,他是我罩的,誰都不准帶他走。」大炮端出大哥的架式。
「你們兩個也逃課對不對?告訴我你們讀哪間學校,我一起帶你們回去。」
兩人互看一眼,噗哧笑出聲,阿強洋洋得意的說︰「我們幾百年沒讀書了,而且也沒有學校敢收我們,你這麼雞婆做什麼?」
「說這種話,你們都不丟臉嗎?還笑得出來?有沒有羞恥心?」春多璦神色肅穆,「沒有學校敢收你們,你們就要自己反省是哪裡出了問題,把壞習慣、壞行為改正,我就不信會有學校不收你們。」
「哼,你以為我們很希罕去學校讀書?我們是不想讀書才把學校Pass!」
「阿強,你跟她說那麼多做什麼?」大炮把她的手機丟在地上,「還你!小兔兒,我們走。」看見幾名路人慢下腳步注意這邊,擔心等會又有人雞婆加入,屆時他們會更難以脫身,所以他便急著走。
但他離去的腳步尚未跨出,春多璦一個凌空飛踢,一秒內就讓他趴在地上,哪兒也去不了。
大炮倏地倒下,阿強見狀嚇得拔腿就跑,小兔兒則是被她揪住衣領訓話。
「小兔兒,你才幾歲?不好好讀書跟這些人在街上鬼混,你以後的人生有什麼意思?」
「教練,不、不要打我……」小兔兒突地哭了起來,「我不想去學校,同學都笑我,我爸失業沒錢幫我繳午餐費,連自修評量講義費也沒交。同學每天都笑我,我當然就生氣打他們,我不想去學校……」
「小兔兒……」她沒想到小兔兒家境糟到連午餐費都沒法繳,他不想上學原來是因為被同學笑。「你先去上學,午餐費我來幫你繳。」
之前父親有向小兔兒的爸爸說過,小兔兒是練空手道的奇才,就算沒辦法繳學費,他一樣願意讓小兔兒來道館學空手道。但後來對方失業,這事便不了了之,真不知究竟有沒有人為小兔兒著想。他爸該不會連兒子沒去學校上課都不知吧?
小兔兒哽咽抹淚,「我不要,同學一直笑我是窮光蛋。」
「小兔兒,你只要用功讀書,長大後去賺錢就不會是窮光蛋了。」春多璦一邊安慰一邊開導他,「但如果你現在就不讀書,你可以做什麼工作?有讀書的你長大後可以去當老師、當教授,沒讀書的你,卻只能做童工的工作,而且以後老闆有可能會因為你『長大』了就不再僱用你,到時候你什麼工作都做不了。所以,你要讀書還是不讀書?」
「我、我不知道……」小兔兒只顧著哭。
「聽我說,小兔兒……」春多璦一心勸導小兔兒,沒注意後頭趴在地上的大炮已站起,正齜牙咧嘴的掄拳準備攻擊她後腦。
「小心!」
一個低沉的警告聲音傳來,她警戒回頭,只見方才被她踢趴在地的大炮已然站起,單手高舉,緊握的拳頭正朝她襲來。
她反射性的防守,但有人已先一步幫她擋掉充滿暴力的拳頭。
「誰、誰啊?放開我!」大炮的手被人從後頭揪住,他想掙脫,卻甩不掉箝制他手腕的大掌。
「溫、溫醫生?」看到他,春多璦才赫然想起今天的午餐約會,同時也想起出門前奶奶千叮嚀萬交代,要她無論如何都要咬緊牙關裝淑女,千萬不要在他面前出拳、踢腿……
完蛋了!她又再一次破功。
大腿傳來一陣涼意,她低眼一看,只見旗袍的開叉一路從原本的小腿裂到大腿根,而她的白色棉質底褲,跑出來見光了……
她趕緊用手遮掩,羞窘之餘也一陣驚慌,一定是方才飛踢惹的禍。唉,她這回死定了,沒聽奶奶的話就已經很糟,還把奶奶的嫁衣——五十多年前訂製的大紅旗袍給踢裂,證據就在她身上,她想睜眼說瞎話都難。
這下子,兩條滔天大罪加身,她春多璦,絕對會死得很慘。
「溫醫生,你的外套還你,謝謝。」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春多璦面帶微笑,將蓄有自己身上溫度的西裝外套還給它原來的主人。
話說一個鐘頭前,她飛踢大炮導致旗袍裂開,見狀溫少仁二話不說,把身上的西裝外套脫下讓她穿上。
他很高,所以西裝外套夠長,掩住她三分之二的大腿,讓她大腿不至於光溜溜見人,可惜在他們拿西裝外套當道具互動之際,大炮趁機溜了,只慶幸小兔兒沒逃跑,這代表他是有心想回學校上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