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是了,又哪需要那麼多理由呢?」他慢慢地點醒這個笨蛋老姐。他大概知道羽昶歡的苦楚了,一門心思為佳人而來,結果佳人竟是不解風情。遇上老姐,真不知該說羽昶歡是幸運還是倒霉。
而且,他更擔心的是——
「姐,你……記得住他嗎?」不會每天早上醒來都問人家「公子貴姓」吧?那羽昶歡就太可憐了。
鄔亦菲搖頭,「本來我也擔心,但是……從見面到現在,我還沒忘記過他。只要不發燒的話應該……」而且當日在瀑布的那一幕,如今偶爾回想起來還會臉頰發熱。
「好厲害。」
鄔亦菲一笑。
「我是說羽昶歡啦。」能讓冰心老姐露出這種少女思春般的表情,真厲害,鄔康磊由衷地稱讚。
鄔亦菲笑臉微僵,「怎麼你們都向著他?」清妙也就算了,她和羽昶歡是舊識,康磊又是怎麼了?
因為我們都希望你能有個人照顧,免得一天到晚老是想要照顧別人。鄔康磊心中歎息。
「姐,如果可以接受,就相信一回吧。」明眼人都看得出羽昶歡對她何其用心,而姐姐若無意,早像對周亮那樣轉瞬即忘,如今,怕是當局者迷。
相信?
鄔亦菲想了想。她一直相信他呀!雖然信得莫名其妙,就像康磊說的,沒有理由。可相對的,她總是覺得不踏實,她忘記的到底是什麼?他們的相識是如何?他又為什麼會對她念念不忘?她真的很想知道啊。
鄔亦菲歎氣,「你休息吧,我明天再來看你。」有些事真是越想越亂。
目送著她離去,鄔康磊搖搖頭。
「你可以出來了。」
話音方落,簾幕後一角紅衫出現,蘇清妙笑容依然自若,「師姐實在是很遲鈍。」她都那樣暗示了,師姐卻還是糾結於那段在她看來「一點也不重要」的過去。
「她心裡藏的事太多了,多到她自己都忘了是些什麼事,可感覺卻依然在。」他瞄了她一眼,「所以我才會拜託你,進展如何?」
「尚可。」蘇清妙口氣輕淡得就像在說天氣,「當然,我總是喜歡保守而謙遜的回答這樣的問題。」
「希望如此,」對於她的表裡不一,鄔康磊早已見怪不怪,忽然,他又想起另一件事,「那火鳳教那邊……」
「有我和那邊聯絡,放心,這件事羽昶歡也不知道。」言談間,蘇清妙笑意不減,眸中卻有精光閃過。
羽昶歡當然不知道,她此行可不只受鄔康磊一人之托,自然要加倍小心才行。
擔心姐姐的弟弟這裡有一個,而另一邊,可還有個擔心兄長的妹妹。
「真慶幸我沒有這種讓人頭疼的哥哥姐姐。」
鄔康磊不由得感慨,「真慶幸我不是你的敵人。」
「世子,我只是個治病救人的大夫而已呢。」蘇清妙回過頭,溫聲提醒。
但願如此。」
沒來由的,鄔康磊打了個冷顫。
姐,你記得住他嗎?
鄔亦菲一路悵然,弟弟的話在她的腦海裡盤旋不去。雖然當時那樣回答了,事實也如此,可是……唉!
她記不住人面孔的毛病是從小就有,最開始的原因她自己也不記得了。反正只要對方一離開她的視線,她多半就會忘得徹底。以前她不曾在意,師父師弟妹們她有信心不忘掉,康磊和老頭子就更不用說了,但是——並不是人人都能用十幾年在她記憶中種植印象的。
她已經忘了羽昶歡一次,萬一某天一早醒來,她又記不得一切,他會如何呢?
暴怒地指責她薄情寡義?
不太可能,昶歡從未對她動怒過,她甚至覺得,這個人寧願傷害自己,也不願讓她傷心。
突然,鼻尖一點清涼。
她抬手一接,竟是下起雨來。夏夜原就燥熱,這場去暑的雨來得倒是時候。
白光一閃,轟隆巨響從天際傳來。
電閃雷鳴,真是最有默契的搭檔。
夏夜的陣雨,幾乎瞬間就將鄔亦菲打成落湯雞。
再沒了方才漫步的閒情愜意,她快步朝自己的院落跑去。不能淋雨,從小,她只要一淋雨就會生病,而每次生病就又會忘記很多事,她不想忘記昶……
她猛地停下腳步。
她不想忘記羽昶歡?
頭頂的巨雷轟隆連響,突然驚動了她心中的某根弦。
這個聲音……
「轟隆——」
對!就是這個聲音,跟那日瀑布的水聲如出一轍。
她記憶中鮮少有那樣清晰的片段。
那時,羽昶歡那樣深深地看著她,一對眸子彷彿要將她的三魂七魄都吸了進去,然後他突然狂熱地吻她,吻得她七葷八素,頭腦一片空白,就在她以為自己快要窒息時,他卻突然抱著她跳了下去……
她看到他鬢角有一絲凌亂,不知道是混著汗水還是瀑布的水氣,張揚地貼在臉頰上,眼神凌厲而深沉,整個人狂野得與平日判若兩人。
水氣在他們周圍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像一道小小的彩虹,襯著身後的霧海仙雲,美麗得不似凡塵。
於是,她就像著了魔再也感覺不到其他,甘願與他就此沉淪。
她記得這般清楚,每個細節、每寸光線、每一點滴,包括自己那時澎湃的心境。
是啊,她不想忘記。
這些,她又怎麼能忘記?
又是一道驚雷轟頂。
鄔亦菲卻再也不前行,任大雨將她淋個痛快,就著雷聲回憶那日的種種,彷彿要將它們刻在心裡一般決然。
她要好好的回憶,然後記住最精確的細節,以至於日後閉上眼,就宛如自己此時仍站在那瀑布之上,側過頭,便能看到那個給她不顧一切的勇氣的男子,有道聲音在心底響起——
記住,那個人叫羽、昶、歡。
「亦菲!」
腦海中的聲音益發真切,竟似近在耳邊,恍惚中,她睜開眼,看見羽昶歡撐著傘奔至她身邊。
「怎麼站在這裡?你不能淋雨的……」他突然注意到她的表情不太對,「亦菲?」
暴雨中的鄔亦菲幾乎是在大笑,凍得發紫的嘴唇彎成好看的弧度,眼中笑意盈盈,與平日的清冷模樣判若兩人。
她記住了。鄔亦菲突然一字一頓地喊道︰「羽、昶、歡!」
「什……」
下一刻,她猛地撲進他懷裡,硬生生令他噎了話。
羽昶歡吃驚不小,被撞得後退了兩步,連傘都掉在地上,瞬間被淋成第二隻落湯雞。
「亦菲?」鄔亦菲突如其來的主動讓他受寵若驚。但即使這樣,他還是擁住她——無論她的理由是什麼,他都不想放開。
鄔亦菲抬起頭,臉上全是雨水,卻眸光如炬,「我……我記住了!」
我記住你了,記住你的名字、你的眼神、你的擁抱、你的吻,只要願意,就一定不會忘記。
沒錯。
她記住了很多,卻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淋雨,會生病。
「哈啾!」
一屋子人齊齊望向噪音的來源。
「哈啾!蘇……蘇哈啾……亦菲到底……哈啾!怎麼了?哈啾!」
她才不叫「蘇哈啾」!
很不想對號入座的蘇清妙無奈搖頭,「她的傷剛剛痊癒就馬不停蹄地趕路,如今又淋雨受寒,需要臥床休養。而你……」
「我我我哈啾……沒事。」羽昶歡死要面子。
「沒事的人不會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蘇清妙毫不留情地諷刺。沒病的話,「哈啾」個沒完做什麼,舌頭抽筋?
「誰說我哈啾……不出一句……」
「那請。」表演吧。
「哈啾!」完整吧?羽昶歡賭氣般的以他最強項的聲音還擊。
蘇清妙送給他一記不失溫柔的白眼和一聲不失優雅的冷笑,然後以大夫特有的口吻下命令,「來取藥。」
她當然知道這樣說羽昶歡不會買賬,所以快到門邊時她又補充道︰「如果你不想我跟師姐談談你和你的小臥底……」
話音未落,他起身奔至蘇清妙暫住的院落。
吵鬧聲令鄔亦菲微微皺眉,想說什麼卻是口乾舌燥發不出聲音。就這樣昏昏沉沉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唇間似乎有什麼濕潤的東西在遊走,她下意識地想汲取更多。
低沉的笑聲傳來,「如今你我皆是病患,倒不怕誰會傳染誰了,就不知以毒攻毒的效果如何。」
話畢,羽昶歡將碗中藥汁飲了一口,再度低下頭,其實蘇清妙也不完全那麼討人厭,至少教了他這個讓人喜愛的餵藥方法。
有液體流入喉嚨,然而經過舌尖時卻是苦澀無比,鄔亦菲皺眉,意識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咳!」她嗆了一下,沉重的眼瞼終於掀開。
羽昶歡見狀,忙放下手中的藥碗,抬手查探她額際的溫度。「醒了?」還好,燒也退了。
看著他嘴邊的藥汁,鄔亦菲再遲鈍也知道剛才的苦味是怎麼流入喉嚨的,不禁微微有些窘迫。
「亦菲?」見她不說話,羽昶歡不安地望著她。
「……我沒事,」鄔亦菲搖頭,卻又忽然笑了出來,「最近每次醒來第一眼看見的都是你。」
羽昶歡笑了笑,「是呀,高不高興?」
鄔亦菲唇角微微揚起。
她其實很高興,不是高興見到他,而是高興自己高燒後沒有像往常一樣忘記之前的人和事。
這一笑,羽昶歡竟是看癡了,不由得又想起昨夜雨裡鄔亦菲大笑的樣子,那時的她,長髮濕漉漉地披散著,惹火的曲線被緊貼的濕衣裳勾勒而出,暢快中更有著說不出的魅惑。如果不是擔心之情凌駕一切,他肯定在大雨中盡情的擁吻她吧。
「昨天是怎麼了?」他抬手將被角掖好,雖然覺得鄔亦菲這樣也不錯,但還是想知道她轉變的原因。
她搖搖頭,「沒什麼,只是高興而已。」
「什麼事那麼高興?」能讓她不顧自己傷勢初癒,這般忘情的在雨裡從頭到腳淋個痛快。
她看了看他,卻不答反問︰「你怕不怕被遺忘?」
羽昶歡手一緊,抬頭望進她瀲灩的雙眸。
「怕,怕死了……」眸中掩藏的焦慮終於流露,他很久以前就知道淋雨對她來說意謂著什麼。
鄔亦菲歎息。
這是芙蓉醫仙蘇清妙也無能為力的事,每次鄔亦菲發高燒之後,就會跟著忘掉許多的人和事,記憶回到最開始的狀態,只記得最親近的幾個人。這不是病,而是心理上的一種暗示,連她自己也沒有辦法。
所以在雨裡的時候,她真的很擔心自己醒來又什麼都不記得了,以前就算了,至少這一次她破天荒的想扞衛自己的回憶,不想忘記。
羽昶歡繼續道︰「我真怕你醒來又要問我一遍「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而我卻無從回答。」
上一次事隔多年,他可以不在意,可如今他陷得更深,他不敢保證自己能否承受上一刻還相擁的女子用陌生的眼光質問他。
想到這些,他幾乎是手足無措的,彷彿心口被狠狠地撞了一下般,這種感覺前所未有。
「不過,後來我又不怕了。」
「為什麼?」
他笑了笑,「你忘了又怎樣,難道我就會負氣離開你嗎?我才不會那麼便宜你。玩弄我的感情,就要付出代價。」
他說得煞有其事,鄔亦菲不由得道︰「聽起來真可怕。」
「反正對於你我誓在必得,用強的也在所不惜。」
她失笑,「你敢!」
「至少你的身體可以記住我,我之於你不再是個不相干的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