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玄注視她片刻。「大夫說你近日太操勞了,看貧血氣虛的現象。」
「你請大夫來看過我了?』,她訝異。
他不答,信步來到她面前,在床沿坐下,她微微心驚,他有必要坐這麼近嗎?
他卻彷彿不以為意,視男女禮教之防為無物,遷自保刻地盯著她,半晌,冷冷嗤笑。
「才過一旬,身子便吃不消啦?連這點苦都受不了,還想做什麼開農師,不覺得自己太不自量力嗎?」
他在嘲笑她嗎?德芬不豫地咬唇。
「瞧瞧你的手。」他猛然捉握她皓腕,檢視她原本嬌嫩無瑕的玉手。「都磨破皮了,還起了水泡,才不過摸了幾天土壤便成這副樣子了;你還真是嬌慣的大小姐啊。」
「你……放開!」她芙頰躁熱,難堪地想抽回手。「我的手怎樣,不用你管。」
「我不是想管,只是好笑。」他不放開她的手,依然緊緊握著。
她又羞又惱。「有什麼好笑的?」
「你明明不是這塊料,為何要如此堅持?。為何還不認輸?」
「你要我認輸?」她整眉,挑釁地瞪他。「若是我不肯嘗試,不願戮力而為,那我的命、還有那些農民的命,豈不都不保了嗎?為了保住性命,明知不可而為之,有什麼不對嗎?」
他不語,面無表情地看看她。
「何況這不是你刻意給我出的難題嗎?你不就是想看我出糗,才給我一年時間嗎?我跌跌撞撞,豈不正合你意?」
「是挺合我意的。」他似笑非笑。
「你!」她不禁氣惱。他竟然承認自己是有意捉弄她了!
「為何要救那些農民?」他突如其來地問。「又不干你的事。」
「是人都有惻隱之心。」
「我就沒有。」
他倒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這值得誇耀嗎?「大人您肯定也有的。」
「哼。」他相當不屑。
不屑她,還是不屑他自己?她不懂。「我相信只要付出真心,必會得到真心回報。」
「又講真心?」他諷嗤。「這世道誰跟你講真心?只怕你的真心會換來絕情。」
她懂了,他不是不屑,是憤世嫉俗。
她怔忡地望他,他也凝視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是心海起伏,一陣異樣。
然後,他落下眸光,再度檢視她傷痕纍纍的柔夷,拇指輕輕的撫過一顆小小的水泡,眉峰微微糾結。
皺什麼眉?瞧他這樣子,總不會是心疼她吧?不可能吧?德芬被他莫名其妙的行止攪亂心湖一池春水,咬咬牙,用力抽回手,嬌斥。「你這人怎麼這般輕薄?」
他輕嗤,既不慚愧也不牛氣。「你這丫頭,跟我講話怎麼沒一絲敬意?」
德芬傻住,不禁自悔自汁情急之際,又忘了對這男人用敬語。
她斂眉低眸,刻意表示謙卑。「對不起,大人,小的……下官是一時疏忽了。」
「你在家裡跟尊長講話,也是這般沒大沒小嗎?」
「不是的。」宮廷禮節繁複,她怎敢輕忽?
「可對我,你卻常常忘了謙卑,你不怕我嗚?」他沉聲問。
她不太確定他聲嗓裡是否含著幾許笑意,彷彿,有那麼一點點。
她翩揚羽睫,與他目光相接。
「你,不怕我嗎?」他又問一遍。
不怕嗎?她眨眨眼。「為何……要怕?」
他眉宇不動。「你沒聽過關於我的傳言嗎?」
「聽過。」殺父軾母,冷血無情。
「知道我一刀便能要了你的命嗎?」
「知道。」
「那你還不怕?」
「我……自然是怕的。」若是不怕,又怎會對他有防備之心,至今不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
「你怕?」
是她的錯覺嗎?他的語氣聽來,好似是失望。
「我怕,大人你……您一句話便能要了幾十條人命,襄於州上自州牧,不至黎民,都對你畏懼有加,但不知為何,對你的所作所為,我……下官是生氣多於懼怕。」
「生氣?」他眸中閃過興味。
「氣您為何要做出那些事,為何要讓民間流傳那樣的傳言?」
「所以你是認為我的作為不合乎義理,才會生氣嗎?」
德芬一愣,是義理嗎?她想的,似乎不是那麼正氣凜然之事,她並非想論斷他的罪,反倒像比較在意其他人不要因此斷他有罪。
他說她想救那些農民,可她真正最想救的,是他在襄於州百姓心目中的形象,他可知曉?
「我就是這樣一個人,你說該當如何是好?」他不懂得她的真心,還笑笑地問。
她知道,他是在逗她,雖然她不明白他為何覺得這般逗弄她很有趣。
她收攏翠眉,櫻唇微嘟,不知不覺流露出女兒嬌態。
他看著,有片刻失神,跟著目光倏冷,霍然起身。「大夫留下了治你手傷的藥膏,待會兒敷上吧,還有補身的藥帖,記得按時煎來喝。」
他這就要走了嗎?
她莫名地感到不捨,唇瓣遲疑地春吐,終於逸落挽留的言語。「等等,我有……我有件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
「關於農具的事——」
她說,現今金穗花城農民使用的是框形犁,若能稍做改良,使犁箭能活動調節深耕,農民使用起來便較不費力。還有,既然襄於州盛產鐵礦,能否減少兵器的產出,以便製作一批品質更為優良的農具?
「那是不可能的。」他駁回她的提議。「兵器是襄於州歲收最主要的來源,我們的戰士也需要精良的兵器護身。」
「你只顧自己賺錢,不顧百姓糧荒嗎?襄於州山路崎嶇,交通不便,很難從南方運來糧食,非得想辦法自行生產啊!」
由於德芬有要事相商,黑玄便留一下來用晚膳,四人同席共餐,黑藍與春天卻都只能默默旁觀兩人唇槍舌劍。
眼見主子說話益發不客氣,春天暗暗嚥了口口水,深怕領主大人一時惱火,翻臉不認人。
「那也沒法,襄於州縱然產鐵,資源也有限,要製造好的兵器,便不得不有所犧牲。」
「為何犧牲的一定是農家?農家生產不出作物,別的百姓也吃不到糧食啊!」
「那就井體時艱。」
「你——」
「我怎樣?」
氣氛太糟。春天徒勞地想做和事佬。「小姐、大人,你們不餓嗎?都還沒吃上幾口飯呢,吃完再說吧。」
,』你怎能如此漠不關心?」德芬不理她繼續爭論。「這可是你的領地、你的人民!」
「所以啦,你又何必多管閒事?」黑玄還是一臉滿不在乎。
「你!」『我怎樣?」
春天嚇得差點捧不住飯碗。「呃,小的吃飽了,先告退了,你們慢用。」語落,她速速閃人,黑藍也跟著擱下碗筷。
黑玄注意到弟弟的舉動。「你也不吃了嗎?藍。」
黑藍搖頭,示意自己吃不下。
「也難怪你吃不下,這一桌飯菜還真不是尋常的難吃。」黑玄淡淡地評論。
「丫頭,你每天都吃這種粗茶淡飯嗎?」
「有何問題?」她輕哼。
黑藍悄悄離席,留兩人在餐桌上相對而坐。
「你那位侍女,廚藝似乎不怎麼樣。」
「這跟廚藝無關,巧婦難為無米之飲,春天盡力了。」
「既如此,何不多買些米糧菜肉?」
「開農師的薪晌不多,我們的錢袋又被搶了。」
「不是還有首飾嗎?」
「那是要留著等以後回王都時角的。」德芬頓了頓,轉念一想,明眸又冒火。
「況且我們不是正在討論襄於州糧食不是的問題嗎?即便有錢,也未必買得到米糧菜肉。
「你非得在飯桌上教訓人嗎?」黑玄掏掏耳朵,狀似無奈。
德芬咬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這人怎麼回事?故意氣她的嗎?
「於姑娘。」他慢條斯理地喚。
她眨眨眼。
「我在叫你,沒聽見嗎?」
她一凜。他總是口口聲聲喚她丫頭,忽然改換稱謂,她一時間還真不習慣。
他望著她略顯迷惘的神情,嗤聲一笑。「看來你比較喜歡聽我叫你丫頭。」
說什麼?她窘得臉頰烘熱。
「我說,丫頭。」他柔聲喚,嗓音壓低,蘊著不可思議的沙啞,性感迷人,撥動她心弦。
心跳瞬間亂了韻律。
奇怪,之前她總覺得他叫她丫頭是意帶輕蔑,為何現不聽著,卻感到意亂神迷?
「丫頭。」他又喚了聲,傾身向她,眼潭墨黑深邃,隱隱澈著波光。「我今晚留宿在這裡吧?」
什麼?她驚駭。
「夜深了,進城不使,不如你就收留我們兄弟倆一晚?」
「這裡——…沒有多餘的床鋪給大人跟令弟睡。」
「那就鋪草為席。」
「你……您別鬧了!您是堂堂領主大人,怎麼睡得慣草蓆?」
「你這個千金小姐都能住這種破舊的農舍了。」
「我是……下官怎能與大人相提並論?」
「要不這樣吧?我就委屈委屈,勉強自己跟你同睡一場如何?」他半真半假地提議。
她驚得明眸圓睜。「你、你、你……」
「我怎樣?」他歎息。「你這丫頭怎麼老是犯口吃?」
「你怎能這般……這般輕薄無禮?」
「所以呢?小姐你要治在下輕薄無禮之罪嗎?」他俊唇勾笑,明顯就是在作弄她。
她憤而擺袖。「領主大人,請回吧!」「下逐客令了呢。」他笑笑,坐在原位,不動如山。
她拿他沒轍,形勢比人強,她知道,他若當真要以威勢相逼,她也難以不從。
「大人,您若是君子風度,應當知曉不該如此戲弄一個姑娘家。」
「可我偏偏就不是個君子呢。」他眨眨眼。
是啊,他還真的不是。德芬無奈咬唇。
看她一副莫可奈何的模樣,他不覺又想笑。為何自己老愛欺負這丫頭呢?為何見到她,與她做口舌之爭,他會覺得多年來籠罩在心房的烏雲,似乎破開了一角,逐漸放晴?
這不是個好兆頭吧?
一念及此,他倏地收笑,毅然起身。「逗你的呢,我回去了。」
她惘然注視他堅毅挺拔的背影,不覺感到一股淡淡的失落。「請留步,大人。」
「怎麼?」他回頭,斜挑眉。「不是怕我留下來會對你輕薄無禮嗎?」
「我只是……」芙頰生暈。他說話非得如此輕佻嗎?「有樣東西想送給令弟。」
「什麼東西?」
她回房,捧出一方木盒,盒裡是一台附有機關的木造玩具車。
「這是我之前路過西方邊境時,跟一名來自西域的商人買來的。」其實是當地州牧進貢給她的珍玩寶物。「這台小車,每行一里,車上的小人便會擊鼓一響,很有意思,我想令弟可能會喜歡。」
黑玄接過木盒,撥弄一下車上的小木人。「你當真要把這玩意兒送給藍?」
『是,那日若不是有他出手相肋,替我和春天挨了那些盜賊幾拳,我們主僕倆的下場不堪設想。」
「不過據你的侍女所言,反倒是你們拿出錢來,才救了藍一命?」
「總之當日我們能那般相遇,也算是有緣吧。」德芬淡淡一笑,並不想計較是誰對誰的恩情比較多。
黑玄意味深長地凝望她,良久,朝她瀟灑地擺擺手,兩兄弟騎馬相楷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