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今朝 第四章
    香宓等在那裡,赫韞走過來看見她,眼神閃過一抹什麼後,趨於平靜。

    她轉身提腳往前走。

    「你都看到了?」赫韞跟了上來,和她還是維持十步的距離。

    經過茶樓,轉進胡同,伸出人家牆面糾結的樹蔭帶來了涼爽。

    她走過樹蔭,以自己的節奏不慌不忙的慢慢走。

    「看到什麼?」

    赫韞悶著聲道:「那些人……」

    拐過彎,看見別人家晾在外面竹竿上的被褥,不知道是誰尿了床。

    「要我說,很多事情不就是破罐子撞破罐子咩,那時候就不知道誰怕誰了。」

    他不吭氣。

    「為什麼不跟我一起走,要一個人在後面?」她比較想知道這個。

    看見赫府的邊門了。

    香宓等了很久,幾乎以為等不到答案的時候……

    「跟傻子當朋友,你會被恥笑的。」

    既來之,則安之,從閻王爺那裡走了一趟,人能不放聰明點嗎?

    其實她很懶散的,能坐著,就絕不會站著;能躺著,就不會麻煩自己去趴著。

    因為這種個性,她安於一天要花上二十幾個小時耗在研究室,雖然有時也會碰到需要的研究經費下不來,她得硬著頭皮陪著所長去應酬那些腦滿腸肥的集團董事。

    她安慰自己,來這朝代就當作出去透透氣。

    不過在她可悲的透氣經驗裡,羅曼史小說中那些所謂多金俊帥的董事長、經理、總監之類的,從來沒在她的生命裡出現過,而不可思議的穿越劇情卻讓她碰到了。

    多金的,腦滿腸肥,老婆情婦遍佈生意經營範圍;俊帥的則油腔滑調,他們的目標是那種能令他們減少奮鬥三十年的貴婦、千金小姐,不是她這種沒有出頭天的研究員。

    其實也不是真的沒那種看得上眼的男人,只是這些背景平平,眼睛卻長在頭頂上面的男人更教人洩氣,自戀就不說了,挾愛為名,動不動就把女人當所有物。

    難道這世上沒有好男人了嗎?

    有。

    是她沒有男人運,沒碰上。

    現在穿越到這裡,她可是過足了大閒人的癮。

    用過午膳,說起來真不好意思,這裡的人一天只吃早晚兩頓,可見物質很不豐足。

    但畢竟她不是這裡的人,時間一到她就餓了,晚冬下廚炒了個馬齒菜和一盤田螺,不對她的味,她嚷著要吃豬油末子和醬油拌飯。

    晚冬睨她一眼,「嚇我,我還以為你要吃天上爬、水裡游著的,豬油末子拌飯還不簡單。」

    吃過飯,抹抹嘴,尋了個雅致的地方,翻了兩頁閒書,一分鐘都沒有堅持就要跟周公下棋去了。

    才感覺快迷糊睡去,就聽到有人在喚她。

    「晚冬?有事?」她問。

    「香香小姐,奴婢想請您幫個忙可以嗎?」

    「你說。」

    「少爺從學堂一回來就把人關在屋子裡,什麼人叫都沒用,我想麻煩香香小姐過去看看。」她一臉緊張。

    「為什麼是我?」她跟他不熟吧?

    「你們昨兒個不是一同逛街了?少爺從來不跟誰出門的,我也沒見他跟誰親近過。」

    消息這麼靈通?不過也是,這府裡就這麼幾個人,任何風吹草動都攤在陽光下,不過就是一起出個門,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每個人都有心事,青春期嘛,荷爾蒙不正常,心情時好時壞,他自己覺得悶了就會出來的。」餓了、渴了、無聊了、想通了,自己就會出來了不是嗎?有必要這麼著急嗎?

    晚冬懵了,「……什麼是青春期?荷……什麼的?」

    「就……心情不好的意思。」

    「少爺或許在學堂碰到什麼不如意的事說不出來,香香小姐,就當奴婢求您……」

    換個角度想,其實也難怪,那個赫韞可是這個府邸全部的冀望,晚冬拿他當寶,一點小事就會大驚小怪沒什麼不對。

    好吧,就當作散步,幫助消化好了。

    於是,香宓在晚冬的目送下離開自己的小院,走過穿廊,數著第十一個漏窗,跨過拱門,來到赫韞的雲嶂樓。

    繞過一大叢的花樹,密密麻麻的玉蘭花,白玉般的香氣遠遠的飄散開來,隱隱的香味令人心曠神怡,一條小河流經過,河水清澈,蜿蜒滑過小橋,不知流向了哪裡。

    上回來沒注意太多,這回多看了幾眼,他這雙層小樓還真是個好地方。

    赫韞就坐在那,一件平常的繅絲夏袍,料子是好的,卻看得出來是舊衣服,他神情恍惚,心思似乎飄得很遠,眉間浸著淡淡的傷感,有份不屬於他這年紀該有的蒼涼。

    這少年有一肚子解不開的心結呢。

    「嗨,我又來了。」她笑嘻嘻打招呼。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熟諳這道理。

    可惜有人不吃這一套,橫睨過來,「你來做什麼?」

    「吃飽飯,出來散散步,當作消化。」

    「你倒是有閒情逸致,沒有人教你規矩,隨便進別人的院子,尤其是男人的院子是很可恥的事嗎?」青澀淡漠的驕傲少年一見到她像找到出口的洪水,洩洪了。

    這麼可恥喔,那他像頭野獸一樣的咆哮就很有禮貌嗎?

    「抱歉,請繼續想你的心事,當我沒來就好。」她往後退,一步、兩步。不是她沒來過喔,是人家不歡迎,她自己走,不用他攆。

    赫韞吼完頓時就後悔了。是他自己不爭氣,挨了師傅的打,現在把氣出在一個小姑娘身上算什麼?

    「等等。」

    香宓回過頭來朝他扮了一個鬼臉,「不要,你叫我等我就等,那我不是太沒格了!」

    赫韞愣了,怎麼她的反應這麼奇怪?班昭在《女誡》中說,女子卑弱第一,又寄人籬下,她卻一點謙卑屈從的感覺都沒有。

    這感覺不是現在才有,第一次打照面,她就這副模樣,這一轉念,原本的煩悶的心情忽然消去了不少。

    「叫你等等,我有話要說。」他大步向前抓住她的手,不過立刻又放開,男女之防根深柢固的在他從小被灌輸的腦子裡,剛剛真的是急了,才會抓住她的手。

    他雖然藏得快,但手心那一片紅腫還是教眼尖的香宓看分明了。

    方才兩手交握的瞬間,指腹與指腹只是輕淺的交會,但是卻有如同電流一樣的觸感留在香宓手中。

    「挨打了?」她不去想那是什麼感覺,赫韞只是個少年,而且她並不打算在這裡久留,就算曖昧也最好不要有。

    「你被打打看。」哪壺不開提哪壺,連察言觀色都不會,他怎麼會覺得她聰明有智慧呢?

    「幸好我們那地方講求的是愛的教育,不實行打小孩,真挨罰了,爸媽不衝到學校去把老師臭罵一頓才怪,要不就直接告到校長那裡去,這些都還算客氣的咧。」

    「所謂玉不琢不成器……你不是京畿人氏?」怎麼會有她說的那種地方?

    「嗯,我住很遠,這輩子……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可以回去……」談到這個,她心情難免低落。

    「也就是說你沒有讀過班超的《女誡》?」女子不識字是很尋常的事。

    「你指的是那個什麼女子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順第三,婦行第四,專心第五,曲從第六,叔妹第七的班超啊?」

    「要我說,你根本談不上一個『從』字,我叫你你還頭也不回的想走掉。」赫韞驚訝,想不到她讀過書。

    「要我說,這根本是那些老學究杜撰出來欺負女人的廢話,誰鳥他!至於你,是你說我不知廉恥,我可是『從』了你的。」

    不知道為什麼,她在他面前十分放鬆,也許是她靈魂的年紀比他大上許多,有點倚老賣老。

    「那是一時的氣話。」

    雖然她語言粗鄙、令人咋舌,有些話還很令人震驚無比,行事讓人拿捏不住,但是,這些話不知道為什麼熨過他的心,讓他累積在心底的不愉快消弭於無形。他抬頭衝著香宓盈盈一笑,這一笑,便似滿山繁花都開了一回。

    香宓的心不由自主的跳了跳。這種放電法,姐姐會吃不消啊!

    「我心情煩悶,你別跟我計較。」他算是低頭了。

    「因為功課嗎?」

    人們在不明的事物前面總有一點信心不足,但是她看得出來赫韞的傲,那是一種沒有了驕傲就沒有活下去理由的傲。

    「武不足以自保,文不足以安邦,我……我我……辨字有困難,書寫也不行,師傅老罵我是蠢材,我一點用都沒有!」他顫聲,長長的黑睫垂了下來,雙拳握緊。

    十幾歲的年紀,已經知道自己肩膀上扛著的責任比誰都重,偏偏能力不爭氣,那個急就像腦門有一把火時時刻刻煎熬著他,睡也睡不香、吃也吃不下,祖輩留給他的大宅門就像一道緊箍兒,門楣窗欞,石馬玉獸,雖然賣的賣,當的當,但也總留下那麼點痕跡,實實在在地訴說著曾經的輝煌,他能視而不見嗎?

    但是自己的能力有限、成績不好,別說想進考場,他可能連考個秀才都是癡人說夢。

    沒有功名,寸步難行。不靠科舉,怎麼恢復赫府以往的光榮?

    他急啊!

    香宓實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讀書也要靠天份的,有的人挑燈徹夜苦讀也讀不出個所以然來,有的人邊吃邊玩,卻能輕鬆往上爬,也許他就是缺了天份這一塊。雖然說知識就是力量,但是知識也分很多種,像他這種有「讀寫障礙症」的孩子,思維模式別具一格,常常被當作蠢材,殊不知,無數人類歷史上的天才在兒時都是這類患者。

    「你這裡有紙筆吧?」

    「有,你要做什麼?」

    「我教你玩個遊戲,這遊戲在我們那邊有一陣子非常流行,不論老少,都很愛玩。」

    「我得讀書。」

    又畫地為牢了,他上次也是用這話來對付她,沒有人逼迫,他卻連休息一下都不敢,可見壓力有多大。

    「你先去拿紙筆來啦。」明明聽到遊戲時,他的眼睛有亮了那麼一下,卻在瞬間掐斷了想法。

    赫韞遲疑了下後,轉身向小樓走去,片刻拿來了香宓要的東西。

    香宓把紙筆放在平整的太湖石上,等赫韞磨好墨,她拿起筆先在紙張上寫下阿拉伯數字教他,告訴他這是她家鄉那邊記帳或算數時用的數字,赫韞感到很新奇,他學習能力很強,沒一下子就全都記起來了,香宓再拿來一張新的白紙,她在紙張上畫起了九個九宮格,然後在裡面填上不同的數字。

    「這個叫數獨,你只要在每個橫行及直行填入1-9的數字,但不可出現重複的數字就行了。」她很快寫上數字,然後把玩法告訴他,再把紙張推給赫韞。「你試試吧。」

    「什麼叫數獨?」

    「數獨就是專攻數理的意思。」這時候的香宓不知道高級算術是一門相當專業的學問,幾乎不外傳,更不知道她在赫韞的心裡種下了什麼樣的種子。

    赫韞接過手,略略思索了下,很快的在上面填下數字。

    數獨規則簡單,卻變化無窮,在推敲之中完全不必用到數學計算,只需運用邏輯推理能力即可。

    不到一盞茶時間,紙張回到了香宓手上。

    她沒想到只教懂他初步的竅門,他就能自行摸索,即便難度越來越高,他還是很快就將難題一一破解。

    一個下午過去,赫韞樂此不疲,他這異於常人的天賦實在教人驚歎。

    「你明日還會來嗎?」臨走時,他依依不捨的問。

    「好啊。」

    赫韞再笑,眉眼間清氣流轉,風采嫣然。

    人家唐伯虎是因為秋香對他笑了三次,決定賣身進太師府為奴,以便追求他的九美圖,她不會因為他這嫣然一笑而把自己當在這裡吧?

    不好、不好,老牛吃嫩草這事絕對不是什麼好念頭。

    不要胡思亂想,愛美只是一種反射動作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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