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鬧烘烘的聚滿人潮。晉亞集團一年一度的馬拉松大賽從二十年前開始舉辦,一向由董事長夏晉剛領跑,基本上旗下各個關係企業都得派一走入數的職員來參加。
從運動場起跑後,沿著市區規劃好的長跑路線,一直跑到河,演公園的終點站為止,足足有十公里長,跑完就記一個嘉獎,工作單位也能加分,算是給參加員工的鼓勵。
但童嘉莞來參加馬拉松,純粹只是因為夏力展的要求。
他必須出席,那麼,她這個助理可沒有缺席的權利。
今天這場馬拉松大賽,同時也是夏力展以晉亞銀行總經理身份第一次面對關係企業的公開亮相,他會一路在夏晉剛身邊,宣示他的地位。
童嘉莞摸摸自己的額頭,沒好氣的給夏力展一記白眼,他也不想想自己給她多少工作量,平常累得半死,還得來陪他跑馬拉松。
「老闆,全都拜你之賜!」
夏力展好整以暇的拉拉筋,暖身,調侃道;「既然是我的助理,可不能讓我丟臉,一定要跑完喔。」說完,還不忘朝她暖昧的眨眼睛,大概覺得整她很有趣吧。
童嘉莞偷偷在心裡估量,跑到哪裡就藉故尿遁,然後閃人回家睡覺,反正她對啥嘉獎或獎金毫無興趣,只是單純陪老闆出席罷了。
「老闆,今天可是你的大日子,講稿背熟了嗎?很多雙眼睛正盯著你呢。」她客客氣氣的說,卻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開跑之前,會有一段高層們的「精神訓話」,同時也是夏力展初次以總經理身份對員工發表談話。
雖然他今天穿了一身簡單的運動服搭慢跑鞋,還是一樣帥氣挺拔,引來不少女職員愛慕的眼光,畢竟他可是貨真價實的黃金單身漢。
童嘉莞默默想像夏力展被女人團團包圍、想走走不掉的畫面,不禁感到好笑。就在準備起跑前,她突然發現場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許文斌!
沒想到那個向來逮到機會就睡覺的懶惰蟲居然會來參加馬拉松,讓她頗意外。
「阿斌!」童嘉莞熱切的快步朝他的方向移動,但許文斌瞥她一眼後,冷淡的收回視線,面無表情,似乎不太想搭理她。
她直覺被潑了桶冷水。雖然許文斌的脾氣一直都很怪,卻不是那種會莫名其妙耍脾氣的人。
她一定要問清楚他到底在想什麼。
「阿斌,好難得你也會來參加馬拉松大賽。」她刻意用輕鬆的口氣說。
「老闆交代。」他用簡短四個字應付她,連一眼都沒看她,雙手插在運動褲口袋裡。
「我也是被老闆硬拉來參加,平常就忙得要命了,天底下的老闆有良心的還真沒幾個……」她開玩笑的說著,卻見許文斌朝她射來近乎冰冷的銳利視線,令她背脊一陣顫慄。
「你跟你老闆的關係很好,不是嗎?」他諷刺的說。
「別鬧了。他每天交給我一堆工作,根本就虐待勞工!「這誤會太大了,她得解釋清楚。
「這樣不是很好?給你的工作越多,你們相處的時間就越多。」他直視前方,像是在看台上正在講話的夏力展,又像聚焦在遠方某處。
童嘉莞愣住。她還真沒想過有這可能性,不過那些工作不像是硬塞,以夏力展目前忙祿的狀況,沒必要算計她這個。
可是,以許文斌的態度判斷,他對他們的關係確實有根深柢固的誤會。
「阿斌,你聽我說,我老闆他是曾經有追求我的意思,但……」
砰!槍聲猛然響起,許文斌完全不甩她,表情漠然的逕自跟著人群起跑。
童嘉莞愣了幾秒,旋即迅速追上,拽住他的手臂。
「阿斌,你到底在氣什麼?」她不禁火大了起來,她是欠他幾千萬沒還嗎?
許文斌一把甩開她的手,仍沒看她一眼,唇邊泛著冷笑。
「總經理的特助小姐,如果你只是來玩的,回家吧,別妨礙其他人跑步。」語畢,不管她的反應,快步跑開了。
童嘉莞呆呆站在原地,被他略帶敵意的口氣給刺傷了心,他們之間從何時開始變成這樣?
她的胸口悶痛,下意識緩緩開始跟著人群起跑,跑著跑著,不禁眼眶通紅。
她跟許文斌認識十多年,從小就知道他是個悶騷型男生,嘴巴很毒。不會講漂亮話去諂媚討好人,性格直接,所以有時候就算他嘲諷她,她都可以包容他,因為她知道他不是出於惡意,沒必要太認真。
可是,他今天對她的態度、他的言語、他的神情……一點都不像她認識的那個許文斌,那個一看她露出難過的表情,會放下身段、放柔語調安撫她的男人,簡直像個陌生人。
他們之間曾經有的默契正逐步消失,她自己也搞不懂為何會演變成如此,他悶悶的個性就是不告訴她真心話,她要怎麼猜呢?
一滴淚從眼角落下,童嘉莞發現自己實在不願意失去許文斌,無法想像他們變成陌生人,過往多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突然從腦海一併迸出,讓她的眼淚無法抑止,心痛得不能自已。
幸好週遭的人都專心在跑步,沒人注意到她,否則情況會更尷尬。她用手抹掉眼淚,正打算收拾好情緒,卻發現前方莫名聚集著一群人,還有一輛救護車。
看到救護車內坐著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驚愕的停下腳步,微喘息著。阿斌?為什麼?
許文斌坐在救護車內,一臉焦急的望著躺在車內的另外一個人,童嘉莞快步移動,想上前問清楚事情,救護車卻匆匆開走了,留她呆立在原地。
即使救護車離開,週遭仍是一片混亂,很多人已不再繼續跑,而是開始耳語著剛才發生的事。
「聽說有一個員工跑到暈倒送醫,是哪個部門的?」
「不是暈倒,心跳都沒了,我看已經沒救。」
「是不是暴斃啊?好像是翔亞超媒體的……那邊很操,要是前一晚還熬夜加班,今天一大早又被叫過來跑馬拉松,不出事才怪。」
「噓,別說了,反正不關我們的事。」
那些流言蜚語全傳進童嘉莞耳裡,想起剛剛許文斌憂慮的眼神,她突然有股不祥預厭,彷彿將會發生什麼大事……
「您撥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童嘉莞無奈的放下手機。她已經打超過十通電話給許文斌,還留言要他回她電話,可至今仍聯絡不到人。
前天的馬拉松大賽在一種詭譎的氣氛下結束,雖然晉亞集團的高層當沒事似的繼續比賽,也沒喊停,甚至還頒發前三名獎牌,一副想息事寧人的態度,但仍有記者將此事大肆報導,成了當晚的頭條新聞。
童嘉莞這才知道跑馬拉松暴斃的男人和許文斌在翔亞超媒體同一個單位工作,似乎有過勞死的嫌疑。
雖然翔亞超媒體的公關特地出面召開記者會,強調旗下員工都是規律時間上下班,沒有超時工作的問題,偏偏網路上各種內部爆料不斷,指證歷歷,讓公關部霎時臉面全失,形同自打嘴巴。
許文斌在救護車上那張憂慮的臉龐令童嘉莞感到揪心,揣測他和暴斃的同事應該交情不錯。
他的個性有時候爆發起來很激烈,不曉得會做出什麼事,她可不想接著在社會版看到他的消息……
「你在幹嘛?」
一陣男聲喚回了童嘉莞的心思,她猛地抬頭,望見夏力展表情凝重的俊臉,不禁感到羞愧。
上班時間還發呆,她這個下屬因為想男人而忽略公事,真愧對自己拿的高薪。
「總經理,您有什麼吩咐?」她匆忙從座位起身,恭敬詢問。
夏力展濃眉一揚,弓起手指,輕彈了下她的額頭。
「這裡沒有外人,只有你跟我,你這麼『有禮貌』,我會怕怕的。」
他口氣略顯調皮的說,令童嘉莞臉上閃過一片緋紅。
講得好像她平常對他很沒禮貌……
夏力展走到一旁的窗邊,深邃雙眸凝望著前方,雙手插在蹲裝褲口袋裡,背挺得筆直,看起來心情很沉重。
雖然特助辦公室就緊鄰著總經理辦公室,但老闆會親自來下屬的辦公室絕對是別有深意,童嘉莞直覺夏力展一定是陷入了苦惱。
「老闆,你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她走到他身後,輕聲問。
他沒有回頭。「我可以抽根煙嗎?」他問。
她板起臉。「不可以。」斷然拒絕。
夏力展輕聲笑了。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大膽直言,其他人……
他吁口氣,沉聲闖:「我堂哥的事……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童嘉莞愣了幾杪,這才終於反應過來,原來夏力展煩惱的是今早的晨會。
由於旗下的員工參加馬拉松大賽時暴斃,引發了社會上關於過勞死的注意,翔亞超媒體的股價更因此持續跌停板,即使夏力展的堂哥夏翊翔親自去過世的員工家致意,依舊無法平息輿論。
晉亞銀行不僅和翔亞超媒體同屬晉亞集團,更是借貸的主銀行,意指翔亞超媒體的股價異動同時會牽連到晉亞銀行,銀行裡有些董事提出要借此切割關係的提議,甚至有人表明要迅速抽銀根,免得陪葬。
但夏力展心知肚明,如果此刻抽銀根,翔亞超媒體絕對撐不下去,提案者恐怕想借此剷除他堂哥那支在家族裡的勢力,特別是他大哥,老早想分家。
他對他堂哥有深厚的感情,也深信他的能力可以應付這場危機,但經營企業不能感情用事。
他需要一個旁觀者、一個傾聽者、一個支持者,而他腦中此刻唯一浮現的身影就是童嘉莞。
童嘉莞直視著他,微笑說:「老闆,我永遠也不可能是你。不過,翔亞超媒體是一家好公司,對吧?」
這些日子,她陪著夏力展在辦公室裡沒日沒夜的加班,研究跟銀行有往來的大客戶,可不是白白浪費時間;翔亞超媒體本身的營運並沒有問題,目前的負面風暴只是短暫的效應,總體來說不會影響到長遠的利基,晉亞銀行沒理由在此刻有任何不利於它的動作。
她知道他心中早有定見,只是需要旁人的支持。
夏力展瞅她一眼,微曬,自嘲的說:「我現在什麼都不做,只會被笑是個傻子,不趁這個機會落井下石,等我大堂哥日後坐大,遭殃的恐怕是我自己。」
童嘉莞明白,在這個家族裡為了爭權奪利,連兄弟情都不屑一顧,名利權財遠比情分重要。
可是,她不願意看到總經理變成那樣的人。
夏力展會陷入矛盾的情緒裡,正是因為就算被當成傻瓜,仍決定不顧一切繼續支持他堂哥。
那麼,她也下定決心,就算被當成傻瓜,仍要不顧一切的支持著這個傻男人。
可能是因為,他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刻選擇來到她身邊,這一點莫名的讓她感動。
許文斌下班回到公寓,發現門口竟站了一個意外的身影,手上還提個便當。
是童嘉莞。一見到她,他臉上表情略顯驚訝,旋即又故作冷漠,像把她當成陌生人似的,撇開頭不理,逕自拿鑰匙開門。
童嘉莞特地聯絡他工作單位的主管,客氣的問出他的新地址,然後挑了星期一下班後來他的租屋處堵人,她受不了兩人的關係繼續這樣僵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