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萬家香的家,她生活了二十幾年的家,離開七、八年再回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她卻覺得惶惑不安。反倒是天真的小鳥一點都不怕生,安心得像是八百年前就住在這裡一樣。
她不知道該跟父親說什麼,因為在成長的過程中,他們幾乎沒有像一般父女那樣聊過。但幸好有小鳥在,她是個愛說話的開心果,成功的Hold住了場面。
「外公,你吃一塊餅乾。」茉裡從小盒子裡挑了一塊造型奇特的手工餅乾,歡天喜地的遞給了外公,「這塊是我做的喔。」
萬景舟接過,研究了一下,「這模樣是……」
「是小棉花。」
「小棉花?」
「就是那一天我跟叔叔牽去散步的小狗。」她說。
「喔,原來如此。」他說著,將餅乾塞進嘴裡嚼了嚼。
「好吃嗎?」茉裡瞪大眼睛看著他,滿心期待著他給予讚美。
「嗯……」他點點頭,「好吃。」
茉裡一臉高興,然後安心的拍了拍胸口。
見從前那難以親近的嚴父如今跟小鳥有這樣的互動,萬家香甚感欣慰。父親討厭康啟為,她曾經擔心他也會厭惡身上流著康啟為血液的小鳥,但現在看來,她真是多慮了。
萬景舟轉過臉,神情嚴肅的看著因哭過而眼睛紅通通的女兒,「那傢伙呢?」
萬家香知道父親指的是康啟為。「小鳥,你要不要去上洗手間?」她故意支開女兒,免得小鳥聽見一些跟從前認知完全不同的事實。
茉裡搖搖頭,「只有一點點想上。」
「媽咪說過不能憋尿。」說著,她指著後面,「洗手間在走道最底,牆上有燈的開關,自己找一下。」
茉裡微頓,「好吧。」她跳下椅子,轉身便往後頭走去。
看她走開,萬家香立刻壓低聲音道:「我騙小鳥說她爸爸己經過世了。」
萬景舟微怔,但並不意外。「離婚了?」
「嗯,小鳥還沒出生時就離婚了。」她誠實以告,儘管知道父親可能會因此給她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可父親沉默了下,倒是沒說什麼。
她不禁有點意外,父親竟然沒趁機教訓她一番?父親變了,現在的他似乎變得柔軟且溫暖。是什麼讓他改變了?這幾年來,不管她寄了多少卡片也不願給她任何回應的他,為何跑去找她們?
老天,難道他……生病了?!
「爸,您還好吧?」她語帶試探地問。
萬景舟有點疑惑的娣了她一眼,旋即猜到她為何這麼問。「我沒病,不是為了見你們最後一面才去幸福裡找你們的。」
聞言,萬家香鬆了一口氣。
突然,萬景舟小聲的、像是囈語般說了一句,「家香,對不起。」
她一震,「爸?」對不起?爸為何向她道歉?當年一走了之的人是她呀。
萬景舟注視著她,「是爸爸害了你,我從沒好好待過你,若不是為了逃離我,你不會跟那傢伙私奔……」
萬家香的心潮澎湃激動著,在她身體裡那凝滯己久的熱流,此刻又重新流動了起來。
「家香,」萬景舟眼中淚光微閃,「我不是個好父親。」
見狀,萬家香霍地起身,雙膝一跪,咚的一聲跪在他面前。「爸……」再抬起臉時,她己淚眼迷濛,看不真切父親的臉龐,「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不孝女……」
「起來。」萬景舟拉著她,女兒卻堅持跪著。
「這些年來把您一個人留下,我……我真的……」說著,她己嗚咽得哭了起來,語難成句。
「唉。」他沉聲一歎,「你也吃了不少苦吧?」
她用力搖搖頭,卻仍哭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媽咪?
這時,茉裡回來了,見母親跪在外公跟前哭得說不出話,她立刻奔了過來,也學母親一樣跪在外公面前。
「外公,」說話的同時,她也己掉下眼淚,可憐兮兮地說:「你不要生媽咪的氣,媽咪以前不乖,可是她現在己經知道錯了,她現在很乖了,真的。」
看著外孫女,萬景舟慈愛的一笑。「小鳥,」他拉起她,讓她坐在自己身旁,「外公沒有生你媽咪的氣,她很乖,一直都很乖,是外公不好。」
聽見父親這麼對女兒說,萬家香更難過了,她揚起淚濕的臉,唇片翕動,數度想開口說些什麼,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
萬景舟伸出手抹去她臉上的淚,再摸摸她的頭,好像她只是個小女孩般。
當父親的手溫柔地觸碰著她的臉、她的頭,萬家香終於在這一刻瞭解到何謂父愛。原來她一直揭望著父愛,這真的是無可取代。
原來,小鳥想要的、想從史懷仁那兒得到的就是這個,就只是這個……
「爸……」她忽然趴在父親膝上,像個孩子般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萬景舟強忍著內心的激動,努力維持語氣平靜,「你都幾歲的人了?怎麼還像個孩子一樣……」他捏捏她因哭泣而顫抖的肩,「事情都過去了,算了。」
「嗯……嗯。」她只是用力點頭,難以言語。
突地,外面傳來陌生女人的聲音,「我回來了。」
萬家香微怔,循著聲音往門口望去,只見一名約莫五十歲上下,身材嬌小,有著一張親切圓臉的婦人站在那兒,手上提著菜籃,一副家庭主婦的模樣。
「咦?難道是……」看著跪在地上的她及靠在萬景舟身邊的茉裡,婦人唇角漾起溫暖的笑,「是家香跟茉裡嗎?」
聽見她輕易就認出她們並叫出她們的名字,萬家香更訝異了。她是誰?
「家香,她是小南阿姨。」萬景舟說。
「小南阿姨?」她一臉疑惑。
周曉南擱下菜籃,快步的走過來。
「快起來吧,還跪著做什麼、」她一把拉起萬家香,親切溫柔的看著她,「家香,你好,我是周曉南,我一直好想看看你跟茉裡……」說著,她轉而看向涯在萬景舟身邊的小女孩笑問:「你一定是小鳥嘍?」
茉裡點點頭,好奇的望著她。
「家香,我要跟小南結婚了。」萬景舟開口。
聞言,萬家香驚訝的瞪大眼,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但這一刻,她總算知道是什麼改變了父親。
曾經,她以為父親是厭憎她的,現在她終於明白,不懂得愛人的人,是因為他不曾被好好愛過。對她嚴厲又冷漠的父親不是不愛她,而是不知道如何愛她,如今,父親被深深的愛著,也就漸漸懂得如何去愛人。
「小南是獨生女,為了照顧雙親一直沒有結婚,她的父母親在三年前相繼過世後,我們才經由介紹認識,己經交往兩年多了……
周曉南溫柔笑看著萬家香,「家香,夾然告訴你這個消息,你一定很訝異,實在抱歉……」
「不……我……」萬家香破涕為笑,「恭喜你們,太好了。」
原來這近三年來,父親的生活起居都有人在照料著,有了愛情的滋養及「家人」的陪伴,父親那些冰冷又尖銳的稜角不見了。
如今的他,是個幸福又溫暖的人。
「來,今天就在這兒吃晚飯,我來做飯。」周曉南挽起袖子,爽朗的一笑,「我的手藝不錯喔。」
「那叔叔怎麼辦?」忽地,茉裡進出這一句。
萬家香一驚,卻己來不及阻止。
「叔叔?」萬景舟跟周曉南疑惑的看著茉裡,「什麼叔叔?」
「就是壞人叔叔啊,他開璞璞載我跟媽咪來找外公,現在還在車上等我們耶。」
萬景舟立刻想起那天帶著外孫女外出散步,那個名叫「史懷仁」的代課教師。「他載你們來的?」他轉頭看著一臉尷尬的女兒。
「嗯。」她點頭。
「怎麼讓人家在車上枯等呢?」他微微皺起眉頭,「去把他帶回來吧。」
聽見這話,萬家香愣住了。
史懷仁是個很容易便與人打成一片的人,即使萬景舟與周曉南對他來說都十分陌生,但席間他卻與他們無所不談。
五人圍著餐桌,用餐氣氛融洽而自然,萬家香感覺得出來,父親十分喜歡他。行嗎?真的可以嗎?離過婚還帶著一個七歲女兒的她,真的有資格跟他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他的家人……能不在意嗎?
懷智跟她們母女要好,而且思想前衛,或許不介意,但史爸跟史媽呢?他們能接受優秀的兒子跟一個離過婚的單親媽媽交往、當現成的老爸?
兩個人的結合,向來都不只是兩個人的事呀……
晚上九點鐘,他們告別了萬景舟與周曉南,驅車返回幸福裡。
或許是太開心也太累了,茉裡一上車便昏昏沉沉的睡著。
史懷仁從後視鏡裡瞥了一眼道:「小鳥睡了。」
「玩得那麼瘋,也該累了。」與父親前嫌盡釋,又得知父親即將再婚,萬家香十分高興,因為高興,她的情緒比往常都還要放鬆,她陷在座位裡,想著今天發生過的所有好事,不禁淡淡一笑。
他也微笑,「太好了,不是嗎?」
她微怔,轉頭看著他專注開車的側臉。
「你跟伯父終於和好,伯父又找到那麼溫柔的小南阿姨……」他一笑,「這下小鳥不只有外公還有外婆了。」同桌吃飯聊天,他對她與她父親過往所發生的種種己有九成瞭解。
「對了,你……會搬回家住嗎?」這會,他忍不住試探地問。
她沉默了下。
「如果你跟小鳥搬走,老師一定會每天哭,搞不好還會三天兩頭就跑到這兒來找你們。」他說。
如果她們搬走,想念她們的只有陳老師嗎;他呢?他捨不捨得她們……
喔,老天!她在想些什麼啊?
正當萬家香為自己的想法感到』隆腦之際,史懷仁忽地低低的出聲了。「我也會很想你們,所以你們不要搬走。」
她陡地一震,驚訝的看著他。
這時,他慢慢的將車駛向路旁停下。
「醬油,」他轉頭直視著她,「我們把話說白了吧。」
迎上他直率又火熱的眸子,她心頭狂震。「什、什麼?」
「你對我是什麼感覺?」
史懷仁是個一旦確定自己的心意,鎖定目標就會毫不猶豫出手的行動派,他討厭浪費時間,也討厭所有不確定的事,而現在,他得確定一件事,就是……
「你喜歡我嗎?」他問。
萬家香驚羞的看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什麼?」她別過頭,不敢直視他的眼睛,「時間不早了,快回——」
「我希望你直接回應我,不要顧左右而言他的敷衍我。我不是小孩子,就算被你拒絕了,也不會嚎陶大哭。」
她低下頭,聲音微微顫抖,「知道會被拒絕,你還要……」
「我不會那麼輕易就放棄的。」未等她說完,他立刻搶白道:「別忘了我手上有王牌。」
她微怔,轉頭看他。
他對著她爽朗一笑,俏皮的眨眨眼睛,「我敢說,小鳥會舉雙手雙腳贊成我當她的爸爸。」
聞言,她臉頰一熱。是的,小鳥是會徹頭徹尾站在他那邊的人。
「再說,我也感覺得出來,你爸爸非常喜歡我。」他自信滿滿地表示。
「我……我們真的不——」
「除了他,你誰都無法接受了嗎?!他打斷她,雙目灼灼的望著她,「我不能代替他給你跟小鳥幸福?」
聽他這麼說,她真的很高興,不為別的,只因他是如此無私的付出,想給小鳥幸福。尤其是今天深深感受到父愛的溫暖後,她更能體會小鳥對她說「可不可以要第二個爸爸」時的心情。
但,怎麼行呢?他對她來說,太好了。
「謝謝你這麼疼愛小鳥,不過……」她為難地強迫自己說出口,「我不是你的對象。」
他眼裡有一絲激動,語氣卻依舊沉穩。「又是卡在同樣的問題上頭?」他濃眉一皺,定定的注視著她,「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個我喜歡、我在乎和我想照顧她、呵護她的女人,不是個單親媽媽。
望進他深沉熱切又真摯率直的眸子,她心跳猛地加速,頓時有點呼吸困難。她倒抽了一口氣,強自鎮定地說:「我不想再走入婚姻。」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再受傷!」驚覺到自己的聲音有點大,她立刻將音量壓低,「一次……夠了。」
史懷仁敏銳地抓出她話裡語病。不想再受傷?她指的是她死去的丈夫?還是她在丈夫死後曾試著跟誰交往而被傷害?
但她說「一次」?如果只有一次,那麼是……
他下意識的往後座看了一眼,確定茉裡己睡得很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