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他喃喃地說了實話。
她怔住,一時狐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說,你穿什麼……都好看。」天曉得他竟然害羞了,一股a熱於頸間漫湧,他窘得別過頭。
見他神色扭捏,她也跟著感到一陣羞赧,粉頰染霜,渲透迷人的嫣色。
空氣中霎時流轉著旖旎氛圍,兩人不敢再多言,默默趕路,往白雲城的方向走,欲趕在天黑之前進城,但前夜方下過雪,道路濕滑,走來甚是不便,忽地,真雅一個恍神,滑了下,身子往前傾。
無名眼明手快,警醒地仲手握攬她臂膀,順勢將她重心不穩的嬌軀收進懷裡。「還好吧?小心點。」
他溫聲關切,她輕頗著,在他懷裡揚起臉蛋,與他四目相凝。
是他看錯了嗎?或者他真在她眼裡看出兒許嬌羞、幾分柔媚,如此女兒家的眼神,與平素冷若冰霜的她,大不相同。
他無法沉著的胸口瞬間沸騰,有種奇異的野性呼喚著他,教他不知不覺埋下唇,依戀地摩擎她軟嫩的臉頰,鼻尖嗅聞自她頸間透出的芬芳。
她先是迷惘,但不過須臾,立時凜神,輕輕掙扎起來。「放開我。」
他一震,這才驚覺自己做了什麼,急忙鬆開她。「不是你想的那樣……」並非有意輕薄她,只是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你別生氣,我是……唉,我向你道歉。」
他向她道歉?真雅驚愕地圓睜眸,定定注視眼前的男人。他素來狂放乖張,幾曾在乎過世俗禮節?能當著眾臣的面挑釁她而面不改色,如今競為了一個頰吻而手足無措?
瞧他雙手交擰,俊頰窘困,眉目低斂,就像一個犯錯的孩子,等著領受嚴厲的責罰。
她看著,方寸間不禁融化。這是個什麼樣的男人?為何有時複雜深沉,有時卻又純情無辜?教人心連動搖,難以把持。她悠悠地歎息。
「你真的生氣了?」他惶然變色,抬頭瞥她一眼,神情顯得極是懊惱。
「我沒生氣。」真雅溫柔微笑。為何此刻,她會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母親,想將他樓進懷裡憐疼?她別過眸,不敢多瞧他。「我們快走吧,天色就要黑了。」
才落下話,她方舉足,又滑了一下,他迅速握住她的手。
「雪地濕滑,我……牽著你走吧?」他試探地問。
她輕微頷首,沒有拒絕。
他心喜,史加握緊她柔荑!兩人牽手同行,他感受著她掌心暖暖的溫度,倏地心念一動,沙啞地揚嗓。
「為何那時候……要握著我的手?」
「什麼時候?」她不解。
「我昏迷不醒的時候。」
那時候啊……她瞥望他。「因為你在夢裡似乎……很難受,你不斷夢囈,喊著師父。」
他怔忡。「我喊師父?」
她點頭,深深地凝望他。「你說過,自己無父無母,那麼是師父從小養育你長大的嗎?」
「嗯。」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的文才武功都是他教的嗎?」
「是他教的。」他直視前方,不與她目光相接。「師父是個……嚴格的人,對我……要求甚高。」
「父親都是這樣的,嚴格挑剔,也不過是希望兒女能成材。」她接得順口。
他聽了,卻極是震枯。「父親?」
「難道不是嗎?」她淡笑。「他教你養你,豈不如同嚴父?你倆相依為命,自然是情同父子了。」
她這番話說來理所當然,無名怔怔地聽著,心下卻是悵然。
眼下我雖是你師父,但將來總有一日我會是你的臣子,君臣之間,哪能以父子相稱?
你的體內流著那個人的血,本質上,你們兩個是一樣的。
嚴師如父嗎?無名苦笑。
不,他無嚴父亦無慈母,他不過是一個棄子而已,一個棄子。
他暗暗深吸口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你不相信我吧?」
「咦?」她錯愕。
「來歷成謎,行蹤不定,在始面前來去如風,對我這個人,你必定有所疑慮。」他撇撇唇,嘴角噴著自嘲。
她凝睇他。為何她會覺得他話裡隱含著不奔求她信任的味道?令她的心莫名地有些疼。
「我承認自己是疑心過,不過……」
「不過怎樣?」
「對你縱然有所懷疑,但那天之後,我覺得自己似乎可以信任你了。」
「哪天?」
他激動地擁抱她,要她閉眼莫看的那天,他為了她凌厲地殺上城牆,昂然取下敵軍將領首級的那天。
他,為她而戰的那天。
那天之後,她的心彷彿有所觸動,引發了某種微妙的變化。她正在轉變,雖然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原因何在。
但想必,與他有關……
「娘、娘!你在哪兒?娘!」一道幼嫩的啼嗓隱約地傳來,忽高忽低,打斷兩人的對話。
是誰?真雅驀地凜神,側耳傾聽。
「娘,孩兒好痛,好痛……」啼哭聲不止。
無名也聽見了,左顧右盼,兩人此刻正走在一片樹林裡,據農家所云,穿過這片林子,就能見到白雲城門了。
「這聲音是哪兒來的?」真雅問。
「聽著像是林外傳來的,我們快走吧。」
「嗯。」
兩人快步走出樹林,果然那陣啼哭聲愈來愈近,拂過最後一片草葉,來到林外,霎時豁然開朗,天色亦明亮許多。
真雅順著哭聲望去,果見一個約莫四、五歲的男孩趴在雪地上哀哀痛哭。她急忙走過去,扶起他。
「孩子,你怎麼了?怎麼一個人在這兒?你爹娘呢?」
「娘,是嬌嗎?」孩子緊緊拽住她,如同溺水的人抓住浮木,呸咽啜泣。「好痛,娘,孩兒好痛……」
怎麼會痛?哪裡受傷了嗎?
真雅檢視他全身上下,天氣寒冷,他身上只穿著一件破襖,根本擋不了多少寒氣,衣衫破舊不說,全身也髒兮兮的,面頰污穢,瘦削見骨。
「咳咳、咳咳咳!」男孩忽然一陣猛咳,嘔出一灘血,染紅真雅胸前衣襟。
她大驚,一時失神,無名忙接手抱過孩子。
「你離他遠點,怕是染上疫病了。」
是疫病嗎?真雅征忡。
「還有,你瞧他的眼,似乎己經失明了。」
雙眼失明了?真雅驚愕地往男孩臉龐望去,他眼眸緊閉,眼周有明顯的灼傷。「是被大火熏傷的嗎?」
「看來像是。」無名低頭,試圖檢視男孩的傷勢,他卻忽地掙扎起來。「娘!我要娘,壞人,你放開我!我要娘……咳咳、咳咳、娘……」他朝真雅的方向無助地仲手。
聽他一面嘔心瀝血似地劇烈咳嗽,一面悲傷地哭喊著要娘,真雅心口一陣揪擰,仲展藕臂。「讓我抱他吧!」
「可是……」無名猶豫。
真雅堅持,將孩童攬回懷裡,輕輕拍撫他顫抖的背脊。「孩子,你別哭了,我們帶你回家找你娘,好嗎?別哭了。」
無名在一旁看她誘哄孩子,神態溫柔,有些發怔,又有幾分無奈。
她也不想想,這孩子恐怕身染疫病,一時慈悲,萬一讓自己也跟著染恙怎麼辦。
不過,她就是這樣的人吧。記得自己與她初次相遇,故意扮作一個身染重病的浪人,她對他的肆意接近亦無一絲恐懼,即便眾人反對,仍堅持留他在軍營裡養病。
立志成王的人,是杳就該有此等愛民如子的胸懷?
無名悵惘,思緒迷離。
白雲城內,滿目瘡疾。
原本是個熱鬧的商城,經過齊越軍佔領、希林軍攻城,如今是一片蒼涼,屋宇塌了、市集散了,街上來往的是一群群流離失所的難民,多半帶著傷病,處處可聞哀號啼泣。
這便是戰爭,不論勝負為何,戰後百姓面臨的都是遙遙漫漫的家園重建之路。
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的支柱,日子卻得過下去;拖著一身病殘,身心痛楚,卻得打點未來的生活。
在上位者,說開戰便開戰,輸了固然懊悔不迭,勝了卻又得意洋洋,自以為立下豐功偉業,又有誰真心體恤在連天烽火中求生存的黎民百姓?
真雅走在城內,眼見週遭處處殘破,難民個個骨疲如柴,一口氣橫堵胸臆,步履益發艱難。
戰場上塗炭生靈,她雖見得多,但戰後如何衰敗,她很少親眼目睹,帶領百姓重建的地方父母官從來不會是她,她只負責打仗,為國家開疆拓土。
在戰場上,她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女武神,但離了戰場,她只是個在王宮裡享受榮華富貴的公主。
她懂得什麼?懂得百姓們的難處與苦痛嗎?她懂嗎?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無名發現她臉色顯得極是蒼白,關懷地問。
「我沒事。」她搖頭,努力收拾翻騰的情緒。「我們快問問有誰認識這個孩子吧。」
兩人牽著孩子,一路打聽,探問這孩子的來歷,終於,問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大娘。
「這不就是阿秀家的小寶嗎?」
小寶!聽聞這名字,無名胸口一震。還真巧,也是個小寶。他自嘲地抿唇。
事情終於有了眉目,真雅微喜。「大娘,請問阿秀家在哪兒?」
「阿秀家,早就一把火給燒了啊!」
「燒了?那阿秀人呢?」
「阿秀啊。」大娘深深歎息。「被推下去了。」
真雅震懾,一股不祥的預感流竄骨脊。「被誰……推下去?」
「齊越軍啊!那日希林軍攻城,齊越將軍為了阻止對方進攻,就把城裡的百姓一個個抓起來,一個個推下城牆,阿秀也在裡頭……」
接下來大娘說了什麼,真雅己然聽不清了,她想著那漫長的一日,想著她親自下令,寧願犧牲衛國百姓,也要攻下白雲城。
攻城的指令是她下的,那一個個於戰火中犧牲的百姓,是她造的孽。
「……後來城門破了,希林大軍攻進城裡,一路廝殺,整座城都陷在火海裡,房子一間間都燒燬了,可憐的小寶,你瞧他的眼睛都燒壞了。」
「那他身上的病?」無名低聲探問。
「怕是又冷又餓,折騰出病來的吧生這城裡大夥兒都慘,自家的孩子都養不活,我們也顧不上別人了,我是對不起阿秀,可我自己……也有兩個孩子要養啊!老爺又不在了,這以後的日子,還怎麼指望啊?嗚嗚……」說著,大娘悲從中來,嚎陶大哭。
真雅聽著那淒慘的哭聲,身如凝冰,凍結而立。
「大娘,這附近可有醫館?」無名又問。
「有醫館又怎樣呢?沒有治病的藥材也是槓然。」
「怎會沒有藥材?」
「這位年輕人,你問得可真好笑!你想想,經過這場戰事,有多少傷兵等著救治?城裡的藥材早讓希林大軍搜刮一空了!他們要為自己的弟兄療傷,哪裡還顧得上我們這些下等賤民的死活?城主也說,人家是來救我們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讓藥給他們也是應當的。是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讓我們的人被迫推落城牆,將我們醫病的藥材全數搶去,這就是希林大軍對我們的救命之恩,這就是救命之恩!」
夠了,別再說了!無須嘲諷,莫再指責,她聽懂了,明白了。
她並未救下誰的命,她成就的,只是更多的犧牲,更多無辜的生靈因她而隕落。
她領悟了……